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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豳風(fēng)·七月》為具有祭祀性質(zhì)的歌謠考

2013-09-17 02:01:04張憲榮
渭南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 2013年10期
關(guān)鍵詞:物候歌謠人事

張憲榮

(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北京100875)

從歷代諸家論述看,《七月》的創(chuàng)作年代和主題是見仁見智的,至今很難得出一致的結(jié)論。而且,關(guān)于此詩的直接記載,考之先秦諸書,亦渺茫無征。唯《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季札觀樂時載:“為之歌《豳》,曰:美哉,蕩乎!樂而不淫,其周公之東乎!”昭公四年有申豐之言:“《七月》之卒章,藏冰之道也。”此后便是漢人之說了。而且,春秋之時君子引詩多斷章取義,實不可全信。

一、《七月》與“敬授民時”儀式

前人對《七月》這首詩,除了直接對其作時作意進行研究外,還有人致力于研究其歷法的,而且往往與《堯典》《夏小正》①其實還有《禮記·月令》(或者《呂氏春秋·十二紀(jì)》《淮南子·時訓(xùn)篇》,三者內(nèi)容大致相同),但據(jù)學(xué)者研究,此書為晚出之文獻,故而本文暫不主要討論之。等的相關(guān)內(nèi)容進行比照,這其實是將《七月》當(dāng)成了一部歷法書了。在編撰時間和歷法上,三者雖然有一定的差異,但是有一點它們是相同的,即均為上古“敬授民時”儀式的產(chǎn)物。

(一)《堯典》與“敬授民時”

那么什么是“敬授民時”呢?《堯典》曰:“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眰慰住秱鳌吩?“敬記天時以授人也?!睏铙奕纭渡袝嗽b》曰:“民,今偽古文本作‘人’,唐天寶三年衛(wèi)包所改。”[1]7筆者按,此“敬授民時”之“民”,非民眾,而是官員。《左傳》桓公十七年云:“天子有日官,諸侯有日御,日官居卿以厎日禮也。日御不失日,以授百官于朝?!贝颂幦展伲爵撕?。故“授百官”便是前面的“授民”。故偽孔《傳》改“民”為“人”是錯誤的。所以,所謂的“敬授民時”其實指的是日官向百官頒布歷法的儀式。韓高年先生說:“敬授民時是上古政治的重要內(nèi)容?!边@是對的,但是他又說:“夏、商以來,按時節(jié)向農(nóng)夫宣布農(nóng)事及祭祀等事宜,也就成為歷代統(tǒng)治者行政的常制?!保?]如上所述,這恐怕錯過了一個中間環(huán)節(jié)即“百官”。如果我們考察《夏小正》《月令》等文獻時,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的一系列活動其實只發(fā)生在上層階級,貫穿于禮儀活動當(dāng)中。這就意味著這些內(nèi)容可能并不是指向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而是服務(wù)于官方儀式的。也就是規(guī)定上層在什么時候該做什么。

依偽孔《傳》所云,“羲和”乃“重黎之后,羲氏、和氏世掌天地四時之官,故堯命之,使敬順昊天”。而《呂氏春秋·勿躬篇》則云:“羲和作占日?!薄妒酚洝と照吡袀鳌贰凹狻痹?“古人占侯卜筮通謂之日者?!庇?,《漢書·藝文志》云:“陰陽家者流,蓋出于羲和之官,敬順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笨梢姡撕椭偈茄刂棒撕汀庩柤摇照摺边@條路走的。反過來,也可以說,羲和之官其實具體的職務(wù)就是祭祀活動。(至于《周禮》注中“太史,日官也”的太史一職,既有“正歲年”“頒告朔”的權(quán)力,也有主持祭祀的職能,與羲和之官同。)所以,從這個角度看,“敬授民時”的儀式性質(zhì)也可以由此得到佐證。而且,有學(xué)者認為,《堯典》是“周初史官據(jù)儀式或傳說改編而成的一部堯舜事跡匯編,并用以祭祀堯舜”。其中的儀式自然包括了我們說的“敬授民時”的活動了。[3]104

《堯典》中記載的“敬授民時”活動的官方性,可以在《夏小正》中得到很好的體現(xiàn)。此書一向被認為是我國古代最早的歷法書,有人認為它是夏代作品,也有人認為它是西周作品,但無論出現(xiàn)在哪個時代,其歷法之古老卻是學(xué)界公認的。就《夏小正》本文看,古人早就認為:“(它是)上紀(jì)星文之昏旦,雨澤之寒暑,下陳草木稊秀之侯,蟲羽飛伏之時,旁及冠昏祭薦耕獲蠶桑之節(jié),先王所以敬授人時,于明堂月令,實表里焉。”[4]2可見,它也是一部在“敬授民時”的儀式下產(chǎn)生的文獻。

(二)《七月》與“敬授民時”

那么,《七月》是不是也是“敬授民時”的產(chǎn)物呢?它的性質(zhì)與《夏小正》是不是一致呢?它的歷法、物候是不是如前人說的那樣撲朔迷離呢?

《夏小正》有很多主謂倒置的短句,常常被認為是早出之證。筆者將其中有關(guān)短句列于表1,并將同一月的相關(guān)主謂式短句摘來相互對照。

表1 《夏小正》各月的主謂倒置句表

表2 《七月》物候和人事活動表

從表1我們可以看到,主謂倒裝句共21句,非主謂倒裝句共26句。二者在數(shù)量上差不多。而且,每月幾乎都有這兩種句型的物候。從類別上看,二者也無任何差異,都是既有動物類又有植物類。唯一不同的是在每月的分配上略有出入。這說明二者只有在句式上的差異,實質(zhì)上是相通的。但是,這里有一個疑問,就是《夏小正》本可以用正常的主謂句來表述物候,可為什么要使用那些主謂倒置形式呢?同在一個月里的物候,正月“緹縞”本可以如“柳稊”一般寫成“縞緹”;同是動物物候,十二月“隕麋角”,也可以如“元駒賁”寫成“麋角隕”。使用相同謂語的物候,“秀雚葦”本可以寫成如“荓秀”那樣的句式??墒牵断男≌穮s偏偏使用一些特殊句式。在同樣的月份里,同樣性質(zhì)、同樣謂語的物候出現(xiàn)不同的句式,這恐怕并不能如一些學(xué)者說的句式古樸這樣的簡單答案來解釋吧。筆者懷疑這應(yīng)該是作《夏小正》之人有意為之。其意也恐怕不止如《夏小正傳》解釋“緹縞”時說的“先言緹而后言縞,何也?緹先見者也。何以謂之?《小正》以著名也”。如果《小正》真的“以著名”的話,正月“柳稊”也是先見稊,后才知道是柳的,也應(yīng)該寫成“稊柳”。有人可能說,倒裝句式可能是古文,其他的是后人改動過的。可是,后人怎么只改動了26句呢?那21句倒裝句留著有何用意呢?反過來,也可能是后人將正常句式改成了倒裝句式,其用意是強調(diào)。

如果仔細分析這些物候的話,如動物物候,可以看到,凡是出現(xiàn)在倒裝句式中的動物大多都是善物。如二月燕,倉庚(黃鸝);三月羊;九月雁,玄鳥;十一月麋。而非倒裝句中的動物則很多都是非善類,之所以記之是因為它們“善變而之仁也”(見“鷹則為鳩”條)。本為善物,故特記之;由惡變善,故亦記之。

至于植物物象呢,倒裝的物象多是草或菜名,而且很多可食或有藥用價值。如縞(莎隨,又名莎草。莖葉可入藥)、菫(堇葵,可入藥)、蕓(蒿菜,可食,可入藥)、楊(蒲柳,花根莖葉均可入藥)、幽(孔廣森按,葽繞也。今遠志草)、蓼(廣森謂蓼,香菜可食者)、雚葦、荼、鞠(郭璞注《爾雅》:今之秋花菊)。①按,此類中有一桐樹,很容易讓人懷疑上文的討論。但是此桐雖為木,但經(jīng)文中強調(diào)的是其葩,即桐花。可作為與草類近。非倒裝的物象則多是木類,如柳、梅、杏、杝桃、荓(馬帚,為灌木類,可入藥)、粟。②按,此類還有兩種,似非木類,但不影響我們的討論。一為王萯,《夏小正》無傳,諸家解釋不一。鄭玄箋《詩》,認為即葽。又注《月令》,認為即王瓜。此后,孔廣森疑即王瓜,王聘珍則疑即葽。今存疑。一為蘋。按,此蘋,既然出現(xiàn)與湟潦處,則應(yīng)為水萍?!侗静菥V目》引藏器云:“水萍有三種。大者曰蘋,葉圓,闊寸許。小萍子是溝渠者。本經(jīng)云水萍,應(yīng)是小者?!庇郑瑫r珍曰:“本草所用水萍,乃小浮萍。……一種面青背紫赤若血者,謂之紫萍,入藥為良。七月采之。”(見李時珍著,劉衡如、劉山永校.本草綱目(校點本第二冊),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79年,第1367頁。)那么為什么草類或菜類需要用倒裝句式,而木類不需要呢?我們認為這可能與《夏小正》在“榮蕓”條之《傳》“有見稊而后始收,是《小正》序也?!缎≌分驎r也,皆若是也”有關(guān)。因此草或菜,比較矮小,不易看見,所以突出其在所記月份中的主要特征,故而用此倒裝句式。而木類易見,故用正常句式即可。另外,這些草或菜,均有實用價值,所以用其紀(jì)時??傊?,《夏小正》所說的“以著名者”,只用在植物類的草或菜類物候中。其他則比較片面。

通過上面的分析,現(xiàn)在我們可以明白,《夏小正》里的所謂的倒文現(xiàn)象其實并非因其淵源古老,而是作者有意為之。其意在突出這些物候與人事的關(guān)系。物候在這里,并不是單純的動物或植物,而是與人類的心理時間步調(diào)一致。也就是說,物候在某月的特征是符合自然時節(jié)的,而具體到選擇何種動植物來入納本月,則是由人為來規(guī)定的。而這一過程的操作,聯(lián)系到我們上面提到的,則是在敬授民時的儀式下進行的。

明白了這一點,我們就可以看看《七月》這首詩了。請看表2③按:“七月流火”一句,一般解釋為大火星西流??墒窃娖兄怀霈F(xiàn)此一星象,頗為奇怪。難道當(dāng)時只認識此一星?還是作者有意如此,以突出天氣之前后變化?還是此句本為俗語,為作者取用?或者便不是星象,而是另有別意?本文此處存疑,故不錄。。

聯(lián)系表1,結(jié)合表2,我們對之進行以下分析:

首先,從物候和人事活動看,與《夏小正》相比,《七月》的人事活動是遠遠多于物候現(xiàn)象的。而且,如果我們看看這些人事活動,其中很多都是指向祭祀活動的。如“一之日于貉”之“于貉”,《周禮·大司馬》“有司表貉”引鄭眾之語云:“貉讀為祃。祃謂師祭也。書亦或為祃。”則“于貉”即往貉祭也。同時,“其同”“獻豣”之事同樣是田獵活動,極有可能與“于貉”之事相關(guān)或相似,《周禮·大司馬》又有田獵后“獻禽以祭社”之事,或疑為此。再如,“鑿冰”“納冰”與“獻羔”“祭韭”為同一儀式下的活動,《左傳》中便有詳細記載。又如,“于耜”“舉趾”“田畯至”之事,又可能與孟春祈谷之禮相關(guān)。至于那些采集烹煮活動,更與祭祀活動息息相關(guān)??傊?,從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到,《七月》之詩,并不能單純視為所謂農(nóng)事詩,而是具有儀式性質(zhì)的。其之所以較《夏小正》少了很多物候,是因為它要突出人事活動(這些人事活動又有很多是連在一起);之所以突出人事活動,是因為它不僅是詩,需要體現(xiàn)人的主觀感受。①詩中出現(xiàn)的人稱代詞“我”,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按,關(guān)于“我”的身份,在80年代學(xué)者有過激烈的討論。有認為是農(nóng)夫,有人為是奴隸,有認為是奴隸主,有認為是地主。均是站在階級的角度上分析的。筆者既然認定此詩用于儀式場合,便認為此人當(dāng)為此場合的主人。如果從詩歌語氣上看,此詩并無憂苦之語,反而有溢美之辭。尤其其末尾,與各種禮儀場合的氛圍極為相似。而且它本身是用于儀式場合的,如《周禮·籥章》便有“豳詩”“豳雅”“豳頌”的記載。但是需要說明的是,《周禮》鄭注的“兼三體”的《七月》已經(jīng)成為了一首樂歌。其淵源應(yīng)該上溯到一個更遠的儀式傳統(tǒng)。

其次,《七月》有一些氣象,如“一之日觱發(fā),二之日栗烈”,“九月肅霜,十月滌場”,細心品之,似乎比《夏小正》之“時有俊風(fēng)”“越有小旱”“時有霖雨”等更能突出人的心理。也就是說,后者是客觀描述,只是單純警戒人們,具有很強的政令意味。前者雖然也有提醒作用,但是卻更能體現(xiàn)出人們對天氣的主觀感受,具有很強的抒情性。這是因為,《夏小正》有的只是些孤零零的氣象,而《七月》呢,緊接著氣象,是人事活動。氣象是為人事做鋪墊的。比如“一之日觱發(fā),二之日栗烈”之后,便是“無衣無褐,何以卒歲?”其中,“無衣無褐”的疑問是從“觱發(fā)”“栗烈”來的。這不得不讓人想起了民歌的特征?!懊耖g歌謠,常簡稱為民歌。篇幅短,抒情性強,為其主要特征。”[5]273“原始的歌謠,同人們的生存斗爭密切相關(guān):或表達征服自然的愿望,或再現(xiàn)獵獲野獸的歡樂,或祈禱萬物神靈的保佑。它成了當(dāng)時人們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保?]239從氣象上看《七月》這首詩,我們可以感受到這種強烈的抒情性和人們的豐富的生活。如果說《夏小正》是夏代“敬授民時”的產(chǎn)物,是一部“月令”,那么《七月》最起碼是與之同時存在的儀式歌謠。韓高年先生說,《七月》一類的農(nóng)事詩,“其口傳的文本來源,則是《夏小正》一類的儀式韻文”[6]156,大致是正確的。而更確切的是說法是,聞一多先生在《歌與詩》中說:“詩之產(chǎn)生本在有文字之前,當(dāng)時專憑記憶以口耳相傳。詩之有韻及整齊的句法,不是為了便于記誦嗎?所以詩有時又稱誦。這樣說來,最古的詩實相當(dāng)于后世的歌訣,如《百家姓》,《四言雜字》之類。就《三百篇》論,《七月》(一篇韻語的《夏小正》或《月令》)大致還可以代表這個階段?!保?]151

再次,《七月》中也有一些倒裝句式,如“有鳴倉庚”“秀葽”“鳴蜩”“鳴鵙”“隕萚”,在整首詩的物候中占31.3%。而結(jié)合表1,可知,《夏小正》中的這類句式的比重約為44.7%。兩者相差不太大。這說明二者在年代上是接近的,都處于物候觀測階段。如果結(jié)合上面對倒裝句式的分析,可以看到,《七月》里的這些句式的運用與《夏小正》略有不同。《七月》中植物物象不多,所以我們單言動物的。倉庚(黃鸝)、蜩(蟬)、鵙(伯勞)均為善物,而且其鳴利于標(biāo)識時間,故用之記時最好不過;而相同的物類中,斯螽(蚱蜢)、莎雞(紡織娘)、蟋蟀(蛐蛐兒)之所以不倒裝,并不是因為它們都是惡物,而是因為它們不僅能標(biāo)識時間,而且能表現(xiàn)時間的變化,如蟋蟀在七、八、九、十月活動。從這一點看,無論倒裝與否,《七月》中的物象是重在標(biāo)識時間。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它是一首詩歌,在選擇物象上是自由的,所以并不如《夏小正》那樣明確受社會儀式的影響。但它又是一首以物候記錄人事活動的詩,所以又像《夏小正》一樣打上了儀式的烙印?!镀咴隆返奈锖蚺c《夏小正》有一些是重合的,而且在句式上也有相似之處,但是較之更具有口傳性。所以二者究竟誰先誰后,還值得商榷。

以上,我們用三點來分析了《七月》的物候。這些物候同《夏小正》里記載有相似之處,同是為祭祀或儀式服務(wù)的。但是《七月》更注重人事活動,確切地說是祭祀活動。與之相關(guān),《七月》的氣象也重視人們的主觀感受,突出人們對季節(jié)性活動的敏感心態(tài)。從《七月》中的倒裝句式看,與《夏小正》相同,是用于標(biāo)識時間的,但是它更具有口傳性。所以筆者認為,它與《夏小正》雖然同是敬授民時的產(chǎn)物,但《夏小正》畢竟是一部專門的月令性質(zhì)的篇目,具有明顯的儀式性。而《七月》它是一首歌謠性質(zhì)的口傳文本,所以又有很強的抒情性,其儀式性則顯得隱性了。正因為如此,后代學(xué)者才將之作為一首純粹的農(nóng)事詩或樂歌,從而忽略了它的儀式傳統(tǒng)。

另外,我們還要說一下,《七月》與《夏小正》應(yīng)該是在同一儀式下的兩種流傳方式的產(chǎn)物?!断男≌肥菍iT服務(wù)于王政的,《七月》則以其口傳性強而兼服務(wù)于貴族和民間。至經(jīng)后人搜集、編排,披之于禮樂,便成為了一首樂歌。后禮樂亡,便成為了一首徒歌。古人將之定為周公之詩,或為公劉之詩,其實大可不必,其淵源實際更遠。

二、《七月》與原始歌謠

以上,我們從《七月》中的物候談起的,重點解決的是它的儀式性問題。其中說到了它具有歌謠的特點。那么,它原本形態(tài)究竟是不是歌謠呢?下面我們從其文本本身來談?wù)劇?/p>

(一)從原始歌謠談起

劉師培《論謠諺》言:“上古之時,先有語言,后有文字。有聲音,然后有點畫;有謠諺,然后有詩歌。謠諺二體皆為韻語?!{’訓(xùn)‘徒歌’,歌者永言之謂也?!保?]1歌謠二字之義在先秦散則異,合則可通,本為先于樂歌的詩歌形態(tài)。

從記載看,上古歌謠流傳下來的本來就很少,其中一些經(jīng)口耳相傳,又失去了原貌?!秴窃酱呵铩分杏幸皇住稄椄琛贰皵嘀?、續(xù)竹,飛土,逐肉”,一般將之定為原始人制作彈弓和狩獵活動的勞動歌。①有的版本將之寫作“斷竹屬木,飛土逐肉”(張覺譯注的《吳越春秋全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70頁)。而且,據(jù)《吳越春秋》中的善射者陳音說此歌的緣起是“孝子不忍見父母為禽獸所食,故作彈以守之,絕鳥獸之害”,其主題在于詠嘆孝子?!段男牡颀垺ねㄗ兤吩?“是以九代詠歌,志合文則:黃歌《斷竹》,質(zhì)之至也?!庇终J為其出現(xiàn)于黃帝時期。此歌應(yīng)該較古,但其主題,從內(nèi)容上看,說其狩獵,沒錯。在作意上,說其言孝子,無考。如果說其出現(xiàn)與上古,聯(lián)系到上古歌詩舞相結(jié)合的特點,說其是一首儀式性質(zhì)的產(chǎn)物也未嘗不可。今查《吳越春秋》卷九,在此歌謠后云:“于是神農(nóng)皇帝,弦木為弧,剡木為矢,弧矢之利,以威四方?!倍吨芤住は缔o傳》恰好有于此類似的句子:“神農(nóng)氏沒,黃帝、堯、舜氏作,……弦木為弧,剡木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蓋取諸‘睽’。”兩相比較,原來制作弓箭跟孝子無關(guān),而與《周易》的卦象有關(guān)。而《周易》之卦本來就和祭祀文化有關(guān),所以我們認為此歌謠亦如是?!抖Y記·郊特牲》中有《蠟辭》:“土返其宅,水歸其壑,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文心雕龍·祝盟篇》又有舜之《祠田》:“荷此長耜,耕彼南畝,四海俱有。”這兩首雖然也有農(nóng)事的成分,但整體上看,《蠟辭》用于年終祭,《祠田》又為春祭,應(yīng)該屬于農(nóng)祭歌謠。后來又有唐堯《在昔歌》、虞舜《卿云歌》、夏代《五子之歌》等,均為后人偽托,不可依據(jù)。但從上面所引幾首看,這些歌謠多用于儀式場合,具有短小古樸,便于傳唱的特點。

(二)《七月》的歌謠特點

《七月》這首詩也具有以上特點。如果從結(jié)構(gòu)上看,它是由“月份+物候或氣象+人事”構(gòu)成的,跟《夏小正》之類的文本相似,所以韓高年先生認為它也是具有“以象系事”的表現(xiàn)模式,即“以特定時令和季節(jié)性物候起興,來展開詩歌的狀物和抒情”[16]155。但是,這首詩里的物象和人事究竟有多大關(guān)系呢?

我們可以舉出一個例子。如“一之日觱發(fā),二之日栗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傳》云:“觱發(fā),風(fēng)寒;栗烈,寒氣也?!薄对娂瘋鳌吩?“栗烈,氣寒也?!睆墓湃擞?xùn)詁看,這兩詞實無多大區(qū)別,可以互訓(xùn),所以筆者頗疑所謂“一之日,二之日”有互文關(guān)系。②按,前人對此四句頗有爭議,我們這里也無意提出什么觀點,只是覺得既然上古歷法均無此例,那么《七月》的“一之日”之類的詞句應(yīng)該也不是月份名,但是如果按《傳》所云“一之日,十之余也。周正月也。二之日,殷正月也。三之日,夏正月也。四之日,周四月也”,恐怕也令人費解?!秱鳌吩疲耙恢铡庇?xùn)“周正月”,即“十之余”,那么,“二之日,殷正月”又是幾之余呢?這個“十之余”有人說是十月歷中年終的最后幾天,也就是說“一之日”是年終的最后幾天。那么,“二之日”是不是也依次類推,也是包含在“十之余”里呢?筆者認為這不應(yīng)該從歷法下手,不過是詩歌的表現(xiàn)手法而已。與《唐風(fēng)·葛生》所云“夏之日,冬之夜”用法相同,均是便于傳唱才如此做的。既然如此,那么,所謂“無衣無褐,何以卒歲”之語便不是專屬“二之日”的人事了,它附在“一之日”上也未嘗不可,后面的“三之日于耜,四之日舉趾”也可如是看。于耜、舉趾明顯為相續(xù)的兩個動作,如果依前人說分屬于兩個不同月份,恐怕也不太妥。因為,“于耜”,《詩集傳》訓(xùn)為“往修田器也”,“舉趾”,訓(xùn)為“舉足而耕也”。難道修田器需要用一個月嗎?《夏小正》云:“正月,農(nóng)緯厥耒。初歲祭耒,始用暢。農(nóng)率均田?!贝恕凹礼纭薄熬铩迸c上面的“于耜”“舉趾”有相似之處?!断男≌吠瑢僬轮?,《七月》又何必非屬兩個月呢?后面的“同我婦子,馌彼南畝,田畯至喜”又見于《甫田》《大田》中,說明此句本為熟語,因與“三之日,四之日”有關(guān),所以也附于其上。

從這兩例可以看到,至少“某之日”之類的短語應(yīng)該是物候與農(nóng)事的搭配是比較靈活的,不像《夏小正》那樣關(guān)系緊密。而且從某些農(nóng)事活動的出現(xiàn)頻率上看,似乎是傳唱的習(xí)語或歌謠。

接下來我們看看那些非“某月”類的句子是不是如此。這可以分作兩類研究,一為“月份+物候,月份+人事”類。比如“九月肅霜,十月滌場。朋酒斯饗,曰殺羔羊。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此“肅霜”“滌場”,《傳》云:“肅,縮也。霜降而收縮萬物。滌場,功畢入也?!钡珦?jù)王國維先生《肅霜滌場說》中的解釋,應(yīng)讀為“肅爽”“滌蕩”,意為“九月之氣清顥白而已,至于十月則萬物搖落無余矣”,此說后多為學(xué)者接受。但是筆者認為,依照古人解釋也未嘗不可。因為前后兩個月份的詞句不一定非得相對成文。依舊注,“肅霜”“滌場”一為氣象,一為人事,與“七月鳴鵙,八月載績”“八月其獲,十月隕萚”之一為物候,一為人事同。而且,滌場后而飲酒于公堂,也可以說通。所以舊注也應(yīng)該值得參考。從這句看,“肅霜”是在九月,屬于氣象。“滌場”我們依《傳》,當(dāng)為人事。二者似乎沒什么太大關(guān)系。如果刻意找的話,只能說是前者暗示了后者。而“朋酒斯饗”等五句卻與“滌場”有莫大關(guān)系,似乎是對它的補充或進一步說明。

又如,“七月鳴鵙,八月載績,載玄載黃,我朱孔陽,為公子裳?!逼渲?,“鳴鴃”為物候,“載績”為農(nóng)事。二者分屬不同的月份,似乎也沒什么特別大的關(guān)系?!傍`”為伯勞鳥,《夏小正傳》說是因為此月是“其不辜之時也,是善之,故盡其辭也”,是因為它不殺生,變善了,所以才如此記載的。①按,《夏小正》說“鴃則鳴”為五月,此為七月。月份雖不同,但物候相同即可,并不影響《夏小正傳》的解釋??墒?,如此說似乎也與“載績”沒什么關(guān)系。相反,后面的三句倒是說明了“載績”的目的,是對它的具體補充。從上面的分析,我們可以得出,此類句式中物候與農(nóng)事也是關(guān)系不大的。這種靈活性說明了這些記載“七月鳴鴃”之類的句子是屬于口傳性質(zhì)的《夏小正》。(七月鳴鴃,如果拆開為“七月,鳴鴃”,不是跟《夏小正》中的“四月,鳴札”“十二月,鳴弋”之類的一樣了嗎?)而后面的補充農(nóng)事的句子(如“載玄載黃”)則是作詩者對它的完善。

第二類為“月份或物候+人事”句式,如“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如果在月份與人事之間加上標(biāo)點的話,儼然是一篇《夏小正》了。而“為此春酒,以介眉壽”句,可以當(dāng)成是對“獲稻”的進一步補充,因為據(jù)典籍說,春酒就是用稻做成的,而且是為了祭祖。但也可以作為當(dāng)時習(xí)語,其中,“以介眉壽”又見《周頌·載見》,金文或?qū)懽鳌坝闷蛎級邸?《齊豆》),而在《周頌·雍》則寫做“綏我眉壽,介以景?!??!渡添灐ち凶妗酚肿?yōu)椤敖椢颐級郏S耇無疆”。則又與詩末的“萬壽無疆”及金文中“眉壽無疆”(《師丞鐘》)之類相同了。這些句子多出現(xiàn)與禮樂文化之中,當(dāng)為后人所加。②按,“眉壽”一詞,據(jù)季旭昇先生的《“眉壽”古義新證》統(tǒng)計,《詩經(jīng)》中有六見,其中四次出現(xiàn)在三頌里。在金文中,則很多出現(xiàn)于鐘類樂器中。所以,筆者曾懷疑是不是風(fēng)雅頌之“頌”之意為“鐘”。鐘頌古音同屬東部,故可通。且頌有頌揚之意,鐘又為祭祀或宴享時的重器,貴族將對祖先或上級的贊美之言刻于此實是再好不過。且鐘中的頌美句子有個特點,就是多為四言句,且多用疊詞,這與頌詩相類。所以說“頌”即“鐘”,實比周策縱先生的“頌”即“甕”之說更妥當(dāng)。香港浸會大學(xué)教授陳致有《周頌與金文中成語》一文,其相關(guān)論述與本文的猜想有類似之處。

再如,“七月食瓜,八月斷壺,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農(nóng)夫”,其例與前同。由此可見,這類其實是對第一類的簡化而已,實際也是一類似于《夏小正》的口傳文本。

此外,還有是“月份+物候+人事”的,如“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戶。嗟我婦子,曰為改歲,入此室處?!被蛘呒兾锖虻?,如“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前者為第一類的變體,后者為第二類的簡省。故此處不論。

從上面分析可以看出,《七月》這首詩是由月令類文本,俗語習(xí)語等加工而成詩歌。其最初形態(tài)應(yīng)該是傳唱物候,指導(dǎo)人們生活的。流傳于民間,便與后來的“數(shù)九”歌之類相同了。經(jīng)過后人加工之后,變成了一首成熟的詩歌了。正如蔣見元先生在《也談〈詩經(jīng)·七月〉的作者》中說的:“《七月》的作者并非一個人或同一類人。它是一份最后經(jīng)人將多年來流傳在社會上的農(nóng)諺、民謠、小詩等匯集、編纂的集成品?!保?]為了能有一個直觀感受,我們將上面所說的列于表3。

以上,我們結(jié)合《堯典》《夏小正》論證了《七月》的物候和祭祀性質(zhì),又從文本句式出發(fā),探討了它的歌謠特點。將這兩者結(jié)合,便是我們的結(jié)論。我們認為,《七月》的最初形態(tài)是一首在敬授民時儀式下產(chǎn)生的與《夏小正》有同樣功能的一首集農(nóng)謠和祭禮于一體的歌謠。它反映的不是農(nóng)民一年四季艱辛的勞作過程,而是人們在一年四季應(yīng)該在怎樣的祭禮中進行季節(jié)性活動。從詩的感情色彩上看,此詩并沒有太多的抱怨勞苦的語言,而整體上卻給人一種和諧與莊重的感覺,而這種感覺正是與祭禮相協(xié)調(diào)的。

表3 《七月》“某月”類句式分類表

[1]楊筠如.尚書核詁[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5.

[2]韓高年.上古授時儀式與儀式韻文——論《夏小正》的性質(zhì)、時代及演變[J].文獻,2004,(4):99-111.

[3]過常寶.先秦散文研究——早期文體及話語方式的生成[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4][清]孔廣森.大戴禮記補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5.

[5]鐘敬文.民俗學(xué)概論[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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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聞一多.神話與詩[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8]苑利.二十世紀(jì)中國民俗學(xué)經(jīng)典·歌謠史詩卷[M].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02.

[9]蔣見元.也談《詩經(jīng)·七月》的作者——與趙民樂同志商榷[J].南京師大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1981,(1):5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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