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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噴

2013-09-10 14:53張新科
當代 2013年2期
關(guān)鍵詞:王八蛋鐵山書記

張新科,河南上蔡人,留德博士,大學(xué)教授,現(xiàn)居南京。在《十月》、《鐘山》、《小說月報》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數(shù)十篇。

我們七人是一大早乘馬車從蔡源縣城出發(fā)的,目的地是十八里外的玉清寺。村里一共派來了兩輛車,天蒙蒙亮?xí)r已經(jīng)停在了知青辦門口。

兩輛馬車一前一后出了縣城,一會兒就隨著叮叮嗒嗒的馬蹄聲行駛在郁郁蔥蔥的白楊道上。頭輛車上載著四人鑼鼓班,咚咚鏘鏘一陣擂擊后猛然收手,撫鼓捂鑼靜默,這時駕車的中年漢子開場了,先是甩鞭于頭頂,叭的一聲脆響,然后就是驚天動地的一嗓:

“歡迎熱烈鄭洛知識青年到俺村!”

路兩邊被黃色揚塵裹挾的行人笑了,我們七個也笑了。笑聲剛落,為我們趕車的老把式劉滿意張口便罵:“不中用的王八蛋,昨夜來的路上練得好好的,到最后還是喊顛倒了!”

當路邊三五個電線桿被馬車閃在身后的時候,凸凹不平的楊樹道上又是陣震耳欲聾的鑼鼓。一袋煙工夫后,響聲驟息,接著又是個漂亮的響鞭,前邊車夫的口號再次炸雷般響起:

“農(nóng)村是個廣闊田地,那里可以大有作為!”

口號聲落,鄭州來的三女捂嘴笑,洛陽來的我們四男抱肚笑。

“老鄉(xiāng),是‘天地不是‘田地!”漂亮大方的崔麗麗朝前方喊。

憋得臉紅脖粗的車夫轉(zhuǎn)過身來,朝我們看了看,一臉慌張。

“是—天—地,不—是—田—地!”戴黑框眼鏡的“四眼”大聲重復(fù)了一遍。

驚慌之中的車夫傻傻地看了我們一會兒后,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繼續(xù)趕他的車。

“不對,應(yīng)該是田地!昨天傍晚大隊二套書記教俺們的確實是天地。來的路上,俺和前面那貨一合計,不對啊,地可以種莊稼,懸在頭上的天不行?。∫欢ㄊ菚浕硌雷炻╋L(fēng)字咬不準,把‘田說成了‘天了。”劉滿意替前面車夫解釋。

我們七個又是一陣前翻后仰的大笑。

就這么一路鑼鼓響一陣、口號響一陣、笑聲響一陣……三者間隙,劉滿意就搖頭晃腦地給我們介紹他們的玉清寺。從三個生產(chǎn)隊四百來口人講到六匹馬八頭牛外加一轅騾子,從四口井兩條溝一條河講到三座磨房兩棵百年槐一座老戲樓,從六個瘸子三個瞎子兩個禿子講到四大美人兩位寡婦一個“破鞋”……離村子還有里把地的時候劉滿意才收嘴。

我說:“老鄉(xiāng),你不但知道的多,而且還特別善于表達!”

“大城市人就是會說話,小兄弟,你心里想說俺能噴吧?”

我們七人哈哈笑了起來。

“俺在村里排不上,等你們見識了村里的大噴,就知道狗蛋和馬蛋相比,還差得遠呢!”

我們到達玉清寺時已是半晌午,千把人早已黑壓壓一片圍在村中央的老戲樓前迎接城里人。盤營大隊一共三個自然村,除大隊部所在的玉清寺村人外,張橋和小景村的也滿頭大汗地跑來了。

鑼鼓聲中我們走上了戲樓,說是戲樓實際上是個光禿禿的戲臺。后來才知道,我們到達的半個月前,大隊把明朝萬歷年間建成的麥垛高、三丈寬、兩丈深的戲樓扒了,用拆下來的磚瓦為我們突擊蓋了三間房,村里人稱“大明宮”。我們七個剛在戲樓中間排成一行站好,哧溜溜上來了七個大閨女,手腳麻利地把七朵大紅花別在了我們胸前,戲樓下一陣翻江倒海的掌聲。

“熱烈歡迎毛主席派來的知識青年!”二套書記帶頭喊起了口號。

“熱烈歡迎毛主席派來的知識青年!”隨即就是千人的震天吶喊,驚得樹梢上麻雀和斑鳩撲棱棱消逝在天際。

兩遍口號呼過,我們七人才和二套書記一起落座長條板凳上。二套書記接著一一介紹了我們的名字,他還說,“毛主席把知識青年派過來是大隊的光榮和福氣,各家各戶要像愛戴毛主席一樣愛戴他們,頭籠饃先讓他們吃,新尿罐先端他們尿?!?/p>

“現(xiàn)在請知識青年代表講話!”二套書記講完后隨即宣布。

“老鄉(xiāng)們,我們是來玉清寺學(xué)習(xí)的。玉清寺是個廣闊田地,在這里可以大有作為!”我說。

我每講一句,臺下就是一陣掌聲。掌聲每響一次,一股暖流從我的腳后跟直涌到頭頂。我的聲調(diào)一嗓比一嗓高,膽量也一次比一次大。

“我們要把鄭州紡織女工的颯爽英姿和洛陽機械工人的豪邁氣派在玉清寺發(fā)揚光大!我們要把玉清寺變成煙囪林立、機器轟鳴、麥浪滾滾的人間天堂!”

“人間天堂”四個字,我是踮起腳尖一字一字吼出來的。

“跟著毛主席干,跟著知識青年干!”臺上臺下頃刻間湮沒在一陣又一陣的口號聲中。

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同來的六名知青每當談到我的那次發(fā)言,都會蹺起大拇指:“你那天的發(fā)言不孬,不但內(nèi)容豐富、聲音洪亮,而且也‘善于表達。”

“現(xiàn)在請農(nóng)民代表‘響器發(fā)言!”書記的話音一落,臺下就是一陣哄堂大笑,我們七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走到戲臺上來的是個穿對襟白色棉布褂、黑色棉布褲、圓口棉布鞋的家伙。個頭中等偏下,身體柴瘦且不說,臉還特別狹長,用蔡源當?shù)卦捴v叫瓦刀臉。不過不大的一雙眼睛倒是挺有精神,沒有四處張望,沒有低頭看路,而是舉頭平視走到我們跟前。

“俺是站著說還是坐下說?”來者問。

“坐個屁!”二套書記嚷。

“響器”站定,我們都以為他要開口了,卻沒有。只見他慢慢悠悠從屁股兜里摸出一個煙盒紙來,雙手舉在胸前,雙目聚視其上,這才開始了發(fā)言。

“剛才那位知青小兄弟真有文化,講得真中!俺不中,得照著準備好的模子講!”“響器”很謙虛。

“啰嗦個啥哩,快點念!”二套書記轉(zhuǎn)頭過去,瞪了瞪眼。

“俺說,北京城里的毛主席真?zhèn)ゴ?,一下子派來了三女四男七個城市青年,還個個都是高中生。一個高中生的光輝就能把玉清寺照個通明,七個高中生一塊兒來,今后咱們村一定會麥熟三季,棉收四茬!”這是“響器”看著煙盒紙念的第一句話。崔麗麗帶頭鼓起了掌,我們六個也鼓起了掌。

“先別鼓掌,這一句才念了一半!”“響器”瞧了我們一下說。

“今后咱們村冬天再也不會天寒地凍。大伙一定能白天不縮頭,夜里不燒炕,男人穿褲衩,女人吊肚兜!”話音剛落,臺下一片騷動,半大孩和年輕貨哄成一片,剛才還使勁鼓掌的崔麗麗、盧秀琴和胖妞一個個低下了頭。

舉著煙盒紙的“響器”沒有笑,而是用那雙小眼注視臺下,從一側(cè)掃到另一側(cè),從臺前掃到臺尾,待人群寂靜無聲,他才不慌不忙把目光重新落回煙盒紙上。

“這次到來的革命知青,都經(jīng)過了毛主席精心挑選,一個頂咱們一百個,七個一共頂咱們七百個。七百個再加上咱們玉清寺的四百來口,今后咱們村的地不愁犁,糧不愁收,飯不愁吃!臺下你們張橋和小景的今后就不用燒湯做飯了,每天下地回來就到俺們這里啃白面饃、吃撈面條吧!”臺下又是一片笑聲和掌聲,玉清寺村的每個人得意洋洋地望著身邊張橋和小景村的人,幾個年輕貨還用胳膊肘搗了搗對方。

“不過,有一件事俺倒發(fā)起愁來?!薄绊懫鳌边@時候用疑問的口氣甩出個問題,臺下立刻鴉雀無聲。

“咱玉清寺四百口人過去一天屙一泡屎,是四百泡,現(xiàn)在一天就是一千多泡,村里的老母豬不撐死才怪?”剛才一直把持著的二套書記這一回沒有忍住,咧開豁牙嘴帶頭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就松了懈,手里的煙袋鍋吧嗒一聲掉在了地上,鍋里旺旺的煙火飛濺了一地。

“所以,今后咱們村家家都要養(yǎng)頭老母豬,不用去割草也不用買飼料,光吃屎就足夠了。知識青年有文化,他們的屎也一定有營養(yǎng),保準一年喂頭大肥豬,來年蓋房娶媳婦?!薄绊懫鳌痹捯粢宦?,全場男女老少笑翻了天。在鄭州和洛陽我們聽過無數(shù)場報告,看過無數(shù)場電影和豫劇,還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發(fā)言,我自己笑出了眼淚。

舉著煙盒紙的“響器”卻不為我們的笑聲所動,臉上沒有一絲笑意,靜靜地站在臺上一動不動,一會兒看看我們七個,一會兒望望臺下眾生,他在等待我們的笑聲結(jié)束,再開始他不緊不慢的照稿發(fā)言。

就這樣,巴掌大的煙盒紙“響器”念了一個來鐘頭。內(nèi)容雖然五花八門,但都沒有離開歡迎知青這個主題。從北京講到鄭州洛陽,從蔡源縣講到玉清寺,從毛主席講到二套書記,從種紅薯講到摘棉花……要不是二套書記急著請我們吃晌午飯把他轟下臺,還真不知道他要念到什么時辰。

“響器”是隨著掌聲走下臺去的。下到戲樓后,“響器”做了一個瀟灑的動作,把念了一個多鐘頭的煙盒紙輕輕地揉成團,隨手用一個漂亮的拋物線擲出了丈把遠,然后背起雙手,踱著方步徑直向村西頭走去。

會后,胖妞揀回了那個煙盒紙。當她小心翼翼、如獲至寶地打開后,看到的一切使她驚呆了,我們其他六個人也驚呆了。

煙盒紙上沒有一個字。

我們七人被分成兩組。崔麗麗她們在第一生產(chǎn)隊,“四眼”、春江、駱曉輝和我在二隊,這兩隊都位于從村中流過的沙河南岸,“大明宮”也在河南岸。三隊在北岸,過河要經(jīng)過一踩就吱吱啞啞的木橋,所以二套書記沒分配人去。為此,三隊長到大隊部吵了幾次,最后二套書記說:“禿子,甭急,等下次上海知青來了全都給你,南蠻子會水,掉在河里只當洗了個澡。”

崔麗麗三人住“大明宮”的中間,我們四人住東頭,西頭是做飯的灶屋。我們七人睡覺的木床高低、寬窄各不相同。正當我們納悶的時候,聚在門口的一群小孩指指點點,嚷著說哪張是他家的,哪張是他五嬸家的,我們才弄了個明白。另外,每張光板床還配了兩個剪開的、印有“日本尿素”的化肥袋當作墊席。大塊頭駱曉輝愛出汗,每天都要曬鋪蓋,同時也要曬那兩張“日本尿素”,鋪床時常說:“我夜夜光屁股下壓著倆日本人,該算是抗日英雄吧?”鄰床的春江是個悶葫蘆,在我們四人中最不愛說話,但偶爾嘮上一句,常常帶有哲理。春江接了駱曉輝的話:“還抗日英雄呢,漢奸一個!日本人把尿片子鋪在你床上,收集你的狗尿,再煉成尿素賣給中國。”

玉清寺人不像鄭州人把撒尿說成解小手,也不像洛陽人說成去小便,而是說成尿泡。解大手的說法更是粗俗,叫蹲坑或者叫屙屎。剛來玉清寺的頭幾個月,我們很是不習(xí)慣聽到這些刺耳的字眼。但半年之后,情況發(fā)生了變化。一次夜里我們七人一起去十里外的王侯村看《紅燈記》回來,走到半路的時候,崔麗麗突然鉆進了路邊的高粱地,正當我們一頭霧水的時候,地里傳出了一句秀氣的女音:“你們幾個先走,我屙泡屎!”

在高粱地蹲坑不僅空氣新鮮,而且自在解氣,但在村內(nèi)就另當別論了。玉清寺每家的茅房都是旱廁,地上挖個坑,坑上架兩條木踏板就算是設(shè)施齊全了。剛住進“大明宮”的第一天晚上,“四眼”半夜穿個褲衩臨廁,正被“辦大事”的痛快沖昏頭腦的時刻,沒有料到雙腳一挪,撲通一聲從踏板上滑進了茅坑,費了半天工夫爬上岸后,又發(fā)現(xiàn)黑框眼鏡不見了……還有那位父母都是醫(yī)生、患潔癖的盧秀琴也出過一次洋相。一次她拉肚子(玉清寺人稱冒肚)時可能沒有把持住,“冒”聲不小,喚來了正在院子里四處覓食的一只老母豬率領(lǐng)著八頭豬娃,嘩啦啦撲到了屁股底下,嚇得她嗷嗷直叫,提著褲子跑了出去。從此以后,盧秀琴每次去茅房前,都先從灶屋找到燒火棍拎在手中。六年后盧秀琴返回鄭州,在自己家蹲馬桶,手里不握個雞毛撣子不出活。據(jù)說這個習(xí)慣她一直保持到老。

玉清寺的夜晚萬籟寂靜。晴天還好,我們每人搬個凳子坐在院子里數(shù)星星,陰天只有窩在屋里,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復(fù)。我們七人年齡一樣,知道的東西差不離,沒有書、沒有報,更沒有哇哇叫的“木匣子”,僅有的幾個話題早被翻炒了無數(shù)遍,“大明宮”不是監(jiān)獄勝似監(jiān)獄。

這時候胖妞給大家出了個點子,“我們?nèi)フ摇懫靼桑 ?/p>

吃過晚飯,也就是玉清寺人說的喝過湯,我們來到了一隊的“響器”家?!绊懫鳌奔易≡诖逦黝^三間草房里?!绊懫鳌闭谔梦菽ョ牭叮掀旁谠钗菟㈠佅磁?,但兩間房里都是漆黑一片??辞宓郊襾淼氖俏覀?,“響器”先是大吃一驚,但臉上馬上綻放出笑容:“貴客,貴客啊,你們要是提前招呼一嗓,俺一家定會張燈結(jié)彩,夾道歡迎!”

說完話,“響器”慌忙點上了土臺上的一盞煤油燈,那是玉清寺人家最常見的用墨水瓶自制的細捻燈,一米之內(nèi)看得清楚,一米開外瞧人臉,用盧秀琴的話說,就像得了白內(nèi)障。我們正準備說明來意,只見一個掃帚把高的光屁股女孩從里屋跑了出來:“大,快一點,俺要屙屎?!薄绊懫鳌币荒槦o奈,“貴客稍等,我去去就來!”說完抱著女孩去了茅房。從茅房剛回來的“響器”正準備去灶屋讓老婆給我們燒鍋開水,哪知道里屋傳出了一聲吆喝:“大,快來呀,老五尿床了!”

我們前后一共去過“響器”家三次,每次都有意外發(fā)生,沒有一次撈到機會聽他噴上一會兒。不過我們也有收獲,知道了“響器”家養(yǎng)有六個閨女,大的十六歲,小的剛剛十個月。“響器”前一段還在萬里之遙的云南養(yǎng)蜂,因家里又添了一對雙胞胎女娃,老婆一連去了三封信,把他罵回了玉清寺。

夜晚“響器”家不能去,或者說去了也沒用,讓我們很是苦惱。正在苦惱的時候,我們遇到了劉滿意,劉滿意說:“毛主席不是說過西方不亮東方亮嗎,一隊的‘響器晚上不響,怎么不去二隊?”

“二隊還有一個‘響器?”我趕緊接話。

“不叫‘響器,堪比‘響器?!?/p>

“誰?”胖妞急不可待。

“俘虜吳鐵山??!”

被稱為俘虜?shù)膮氰F山住在村的最東頭,屋后三米開外就是清澈流淌的沙河。從劉滿意嘴里我們知道,吳鐵山是個寡漢,四十七八,一個人住在兩間草屋里。我們第一次上門拜見是在一個飄著毛毛雨的下午,生產(chǎn)隊沒有打鈴出工。我們敲了三遍吳鐵山的門,沒有應(yīng)答,只好失落地離開。當我們走開十幾米的時候,屋后傳來了一聲大喝:

“哪個王八蛋敲門,嚇跑了一條半斤重的鯉魚!”

話音剛落,從屋后冒出一個人來,一米八左右的個頭,戴著草帽,光著雙腳,腳掌比鄭州人民公園狗熊的小不了多少,古銅臉色,敞胸露懷,滿腮滿嘴都是胡須,握著竹竿魚鉤的胳膊宛如劉滿意車前棗紅騾駒的后腿。

“啊,不是王八蛋,原來是四生三旦!”看到我們后,吳鐵山隨口就是一句。

“與你們相比,俺這個熊樣最多是個丑角,還不是袍帶丑、方巾丑、褶子丑、茶花丑,而是老丑一個!”這是吳鐵山看到我們的第二句話。

一連說全丑行的五類名稱,我們每個人都始料未及。

“我們沒事,到處晃蕩晃蕩,沒想到摸到你這里來了!”我不好意思地說。

“幸虧俺的門鎖著,不然婁阿鼠不就摸進里屋了?不過俺這破屋還沒飄過女人味,這一來就是穆桂英、楊排風(fēng)、柴郡主三佳人,難道俺祖墳里長蒿子了?就是后面跟著的王朝、馬漢、張龍、趙虎多余,俺又沒請包拯用銅鍘鍘人,你們四個來有啥(尸求)用?”吳鐵山的話音一落,我們七個都笑了,笑著的我心里直犯嘀咕,這五大三粗的家伙竟還懂點戲劇。

胖妞說:“天下雨出不了工,我們想聽你噴空?!辈淘慈税蚜奶齑蹬=袊娍?。

吳鐵山一聽這話,笑了起來,臉上立馬泛起了紅暈,左手刷地一下把草帽摘了下來,右手呼啦一聲把魚竿甩出了丈把遠:“還是這個女胖子說話實在,不遮不掩的!你們算是找對了人?!?/p>

吳鐵山邊說邊招呼我們進屋,盡管早有心理準備,但一進門看到的一切還是超出了我的想象??繅Φ臈l幾是土坯壘成的、左側(cè)的地炕是土坯壘成的、中間的桌子還是土坯壘成的,桌子周邊擺放著四個木墩,是四個臉盆粗細的老榆樹根。屋內(nèi)山墻正中掛著一幅毛主席像,左右兩邊各是黃繼光堵槍眼和邱少云趴在火海中的畫。

待我們坐定,吳鐵山指著墻上顏色泛黃的畫開了口:“黃繼光、邱少云知道吧?俺戰(zhàn)友!”

“黃繼光、邱少云真是你戰(zhàn)友?”崔麗麗半信半疑。

“你看你這閨女,俺還能給你瞎噴!”

“那就講講咋個戰(zhàn)友法?”“四眼”扶正了眼鏡,雙眼緊盯吳鐵山。

“好,今兒個就從抗美援朝講起吧。”

吳鐵山說,他是一九五○年十月跨過鴨綠江入朝參戰(zhàn)的,分在一個炮兵營。說是炮兵營,實際上只有12門火炮:日本92式山炮四門、150毫米榴彈炮五門、克魯伯75毫米野炮三門。這些炮不是從小日本就是從老蔣那里繳來的,是個(尸求)雜炮營。還說他不是炮手,但比炮手更重要——修炮的。

“你能修炮?”悶葫蘆春江一提到槍炮就來精神。

“修炮問題下次再講,飯得一口一口吃,麥得一鐮一鐮割?!眳氰F山回答。

“那時的炮金貴啊,平常都舍不得用,炮一響王八蛋美國佬的飛機就來,炸你個稀巴爛,俺們炮兵團二營一袋煙工夫就沒了。還有王八蛋的155毫米自行火炮和203毫米榴彈炮,射程是俺們的兩倍,一次硬是把還在睡覺的三營給轟平了,連個骨頭渣都找不見?!眳氰F山話音剛落,盧秀琴趕緊去拉胖妞的手。

“但要轟俺們炮兵一營,沒(尸求)門!老子把炮拆了,埋在地下?!?/p>

“光埋在地下不打,屁用沒有??!”駱曉輝急了。

“你看你這兄弟,急捻子,話不是還沒說完嗎?”我們六人笑了,駱曉輝紅了臉。

說完這話,吳鐵山起身要去灶屋燒鍋開水,說是貴客來了一口水都沒喝上,要是在玉清寺傳開,他的老臉還不掉地上?駱曉輝拉著吳鐵山的雙手死活不讓去,“等一鍋水燒開了,我會急瘋的!”

“上甘嶺知道嗎?”吳鐵山重新坐了下來。

“知道!知道!”駱曉輝一連說了兩遍。

“老子的炮用上了!”

這句話剛說完,吳鐵山又一次起身稱要去灶屋炒瓢南瓜子,水不喝,南瓜子總得吃上一把??!崔麗麗、盧秀琴和胖妞呼騰一下站了起來,兩人拽著雙手,一人扯著衣襟,吳鐵山動彈不得,這時盧秀琴開了口:“這兩天俺仨冒肚,不能吃!”

吳鐵山不得不接著講,上甘嶺最早在志愿軍手里,但美國鬼子每天飛機炸大炮轟,然后就在坦克的掩護下往上沖,志愿軍死得殘的比美國佬多,都是沒有飛機大炮鬧的。

“俺向營長建議,把大炮拆了背上山后再組裝,專打狗日的坦克,看他王八蛋咋進攻!”

“營長同意了嗎?”我問。

“營長有個屁用,營長報告了團長,團長報告了師長,師長報告了軍長……”

“你急死我了,最后到了啥長?”胖妞站了起來。

“啥長都不是,是司令!就是報紙上批判的彭德懷批準的。”

這時候,外邊的天已經(jīng)暗了下來,灰蒙蒙的屋子里一片烏黑,坐在吳鐵山的對面只能看清他的大概輪廓。他也察覺出了這一點,對我們說,“今天,就講到這里吧,等下次雨天不出工再接著噴?!?/p>

我們七個呼啦啦全站了起來,他的胳膊、雙手、衣領(lǐng)、褲腰帶都被抓得緊緊的,吳鐵山被按回了木墩上。

“俺們夜里把拆散的炮背上了上甘嶺,在六個點組裝了六門炮。第二天拂曉,美國兵跟著坦克上來了,撲通撲通兩炮,兩輛“烏龜”啞了,鬼子傻了,難道共軍一夜造出了原子彈?還沒有想明白,一個連就被俺們山頂上的步兵給掃了!”

“好!好!”春江喊。

“第二天,美國佬的飛機炸了一天,組織了三次沖鋒。六門炮被炸得沒影了,山頂上一整連步兵也只剩下兩個人,還是和俺躲在坑道里才活下來的。鬼子的炮聲一停,倆戰(zhàn)士又沖了出去守在兩個點上。俺是個修炮的,炮沒了,也就撿了把沖鋒槍守住一個點?!?/p>

“后來呢?”盧秀琴問。

“后來俺就做了俘虜!”吳鐵山低下了頭。

吳鐵山停頓了幾秒鐘,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才接著講:“也不知道那兩個抓舌頭的美國王八蛋怎樣摸到山頭的,等俺醒來時,已經(jīng)被捆著坐在一個美國當官的和翻譯的對面。當官的沒有打也沒有罵,而是啪嗒一聲給俺開了一紅鋁罐,舉到嘴邊讓俺一氣給喝干了,日他奶奶,還是甜的!”

“叫什么名字?”

“吳鐵山!口天吳,鋼鐵的鐵,山峰的山。俺生不埋名,死不改姓?!边@一回,吳鐵山的聲音特別大。

“什么兵種?”

“修炮的!”

“現(xiàn)在坑道里還藏著有幾個修炮的?”

半天沒有說一句話的崔麗麗這時開腔了:“不是就剩你一個修炮的嗎,你回答了嗎?”

“要是回答就剩俺一個修炮的,吳鐵山還是吳鐵山嗎!俺正要開口說就剩俺一個時,突然腦瓜迷瞪了過來。那個王八蛋當官的狡猾得很,他知道直接問俺坑道里還有幾門沒裝的炮和多少士兵俺是不會說的,就想出了這個狗點子。”說到這里,吳鐵山停下不講了,他反問我們知道不知道他怎樣回答的??姑涝瘯r我們都還穿開襠褲,沒有去過朝鮮,更沒有守過上甘嶺,一個也回答不上來。

“九個!”

“是九個步兵吧?”美國當官的繼續(xù)問。

“坑道里(尸求)黑洞洞的,步兵多得數(shù)不清。修炮的還有九個,俺們是同一個修炮所的,一聽呼吸俺就知道是哪個王八蛋!”吳鐵山信誓旦旦對美國當官的說。

“這九個人叫什么名,哪里人?”美國當官的迅速提出了下一個問題,兩個藍眼珠一動不動直勾勾地盯著吳鐵山。

突如其來的問題愣著了吳鐵山,也愣著了我們七個。我們都知道吳鐵山是信口胡噴的,噴出來的話能否立馬圓回去,我們都為他捏著一把汗。

“呂洞國,山東濟寧人、樸滿順,吉林通化人、陳毛子,河南夏邑人、吉石柱,安徽金寨人、范進橋,江蘇阜寧人……”九個人的名字和籍貫吳鐵山是一口氣報完的,在這個過程中,眼睛眨都沒眨。

我們七人情不自禁一齊鼓起了掌。

吳鐵山給我們介紹,聽完他的話,那個當官的立馬(尸求)了下來,嘆了一聲長氣,嗚嗚哇哇一陣狂吼后就帶著翻譯走開了。

“哪來的九個修炮的?”崔麗麗不但漂亮,還是個較勁的姑娘。

“修個屁炮,都是和俺在一個帳篷里睡覺的,打起呼嚕來一個比一個豬?!?/p>

“美國佬沒有槍斃你嗎?”“四眼”問。

“這不是二傻子才提的問題嗎?如果槍響了,俺還能在這給你們噴?”

“你最后是怎樣出來的?”崔麗麗又一次開了腔。

“心里想著這輩子再也回不到玉清寺了,俺就閉上眼等著吃槍子。等了半天也沒見人來,突然看到腳邊有一個明晃晃的小鋁片,是那當官的從鋁罐上擰下來的,俺就用它一點一點豁尼龍繩,王八蛋的尼龍繩結(jié)實得很,豁了俺整整半夜?!?/p>

最后,吳鐵山給我們講,他翻窗逃了出來,爬著跪著走了幾個小時,才找到了一個朝鮮阿瑪妮家,再后來,他找到了部隊。部隊政治部一共審問了他十幾次,一時下不了定論,就把他按“俘虜待定”遣送回了國。

不過部隊首長有個問題一直沒有想明白:按常規(guī),美國兵那天夜里一定會反撲占領(lǐng)失去防御能力的高地,但直到志愿軍一個連的兵力重新上去并且把幾門炮安裝好,美國佬竟沒有動一槍一彈。

崔麗麗來到玉清寺后,就一直咳嗽不停。去大隊赤腳醫(yī)生李進財那里不知瞧了多少回,就是不見好,最后不得不回鄭州看,沒有想到一下火車就好了。過幾天回到玉清寺,又續(xù)上了。崔麗麗是個大美人,我們四個家伙暗地里都發(fā)愁,可誰都沒有辦法。

“響器”知道了,說:“看來還是毛主席的《矛盾論》英明??!崔姑娘身在農(nóng)村心在城市,表本不一,不聲不響是不可能的!咳是矛盾表象,躁才是矛盾本質(zhì)。”

“有化解矛盾的法子嗎?”我問“響器”。

“有!一是溫習(xí)《矛盾論》,二是照俺的土法治。不過,治好了得給俺買兩盒‘大豐收?!?/p>

“治好了我們一人給你買一盒‘黃金葉!”“四眼”代我們承諾。

“夜里‘通腿兒,白天‘蛤蟆皮!咳由寒生,女人氣弱,白花花的身子好看是好看,不中用,一口熱氣顧上顧不了下?!ㄍ葍侯櫹拢蝮∑ゎ櫳??!薄绊懫鳌遍_出了方子。

“通腿兒”是蔡源話,就是兩人睡一個被窩的意思。駱曉輝聽后,立馬接了“響器”的話茬:“我夜夜一身熱汗,正愁沒地方用,崔麗麗,咱倆‘通腿兒!”

崔麗麗羞紅了臉。

“癩蛤蟆還想吃天鵝肉!滾,曬谷場上的水泥電線桿夜里缺個‘通腿兒?!弊罱K胖妞承擔了“通腿兒”的任務(wù)。

那天之后,“響器”每天放工后都會從地里采回來一小布兜“蛤蟆皮”。“蛤蟆皮”是一種植物,葉子斑斑點點,像氣肚子蛤蟆的表皮,是一種中藥材,潤肺去熱?!绊懫鳌眮淼轿覀冊钗荩玫肚兴?,用面拌上,炕成圓形小餅,崔麗麗睡覺前啃上兩個,咳嗽之聲漸弱。

一個星期后,我們從大隊代銷點買了四盒“黃金葉”。去給“響器”送煙的路上,我們碰見了吳鐵山。

“乖乖,‘黃金葉!是母豬肚子大了還是女人肚子大了?”

“我們和‘響器打賭,輸了!”春江不情愿地回答。

“你們和那個王八蛋打賭都贏不了,虧你們還是知識青年?!?/p>

我們把事情經(jīng)過給吳鐵山嘮叨了一遍,沒有想到吳鐵山一臉不屑。

“王八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蛤蟆皮是涼性,面粉是熱性,熱涼一抵,還有什么屁用?應(yīng)該用涼性的蛋清和著‘蛤蟆皮炕餅,大姑娘就是再騷再躁,兩個晚上下去,還不服服帖帖?”

當天晚上,鬼鬼祟祟的吳鐵山來到我們灶屋,神秘兮兮地從口袋里摸出兩個雞蛋,啪嗒一聲敲出個小孔,控出蛋清后,把剩下的蛋黃呼啦一下倒進了嘴里,一仰脖子喝了下去,嘴里不停地說:“大閨女喝稀蛋,俺啃干蛋。”

連續(xù)兩天,吳鐵山每天晚上都來,每次都啃下兩個干蛋。

第三天清晨,奇跡發(fā)生了,崔麗麗再沒有咳一聲??墒堑街形绲臅r候,一個婦女站在老戲樓上敲著臉盆罵開了,是二套書記老婆“大禮花”:“哪個王八蛋偷俺雞窩里的雞蛋,俺要看看,你在家里暖出一窩啥樣的鱉孫……”

出于公正,我們把四盒“黃金葉”一人兩盒分給了“響器”和吳鐵山。吳鐵山?jīng)]有吱聲,“響器”卻一肚子牢騷,“王八蛋俘虜一個,沒有想到戰(zhàn)利品給俺搶去了一半?!?/p>

“你們是不是去聽那個王八蛋噴空了?”發(fā)完牢騷的“響器”問。

“聽了,他噴得不賴?!迸宙せ卮稹?/p>

“噴的是上甘嶺那一段吧?”

“是的!”嗓清音高的崔麗麗答話。

“王八蛋一輩子就這么一段。邱少云、黃繼光都有朝鮮的證書,還上了俺娃的語文課本,就他這個所謂‘戰(zhàn)友是個俘虜待定?!背橹包S金葉”的“響器”大聲嚷嚷。

“下一次你們再去他那兩間豬窩,請他噴噴另一段俘虜?shù)慕?jīng)歷?!?/p>

“他還當過其他部隊的俘虜?”我們個個大吃一驚。

“王八蛋原來在國民黨的炮兵部隊當差,淮海戰(zhàn)役中正在撅著屁股修大炮,被解放軍的部隊從后面包抄過來,手還沒來得及舉,狗頭就被一槍托子砸了個大窟窿,頭上的傷疤就是鐵證?!钡靡庋笱笳f著話的“響器”忘記了一切,“黃金葉”燒到了手,哎呀一聲扔出了丈把遠。

我們每個人都知道吳鐵山額頭上有一道半尺長的疤痕,每次在他屋里聽他噴空之前,他都會摸上一遍,“沒啥沒啥,上甘嶺上和美國鬼子拼刺刀鬧的?!?/p>

過了一個星期的光景,我們七人一個雨天去吳鐵山那里,胖妞一不小心把“響器”說的話給漏了出去。吳鐵山惱羞成怒,破口就是一通大罵:“(尸求)‘響器瘦得像個奸臣,沒屁本事下了一窩母豬娃,留著正經(jīng)事不噴,專揭俺的老底,是存心和俺過不去,隔天你們幾個學(xué)生娃在場,俺會會他!”

“怎么會法,不會打架吧?”盧秀琴有點緊張。

“瞧他那熊樣,個子還沒美國佬的炮彈殼高,打架讓人家說咱閑話?!眳氰F山一邊開包“黃金葉”,一邊趾高氣揚。

“是和他對噴吧?”春江猜。

吳鐵山掏出一根“黃金葉”,用火點上,臉上露出輕蔑的表情:“王八蛋整天光會瞎噴,沒有一句中用話,還時不時拿出個破煙盒作道具,和他對噴丟身份。”

“那到底干啥?”駱曉輝等不及了。

這時只見吳鐵山猛吸一口,“黃金葉”一下子下去了半寸,用食指敲掉雪白的煙灰后,一聲大吼:“你們不是打賭輸給他了嗎,俺和那個王八蛋再打一場賭!”

打賭在蔡源叫“輸六個”,“輸六個”又分成單賭和對賭。單賭的意思是一方出題目,另一方應(yīng)戰(zhàn);對賭是雙方各出一個題目,然后交換完成。在蔡源,說書的場子熱鬧、唱大戲的場子熱鬧、放電影的場子熱鬧,但再熱鬧也比不上真刀真槍的“輸六個”,況且還是三年五載難得一遇的對賭?!绊懫鳌焙蛥氰F山開擂的地點設(shè)在了老戲樓,主持人或者說裁判是二套書記。二套書記心里知道這是一個活躍盤營大隊農(nóng)民業(yè)余文化生活的好機會,精心做了策劃。開賭前兩天,派民兵營長蒯云天敲面銅鑼在三個村吆喝了十幾遍:“各位社員聽清了,各位社員聽清了,大隊決定,五月初五下午不下地,到玉清寺老戲樓集合,集體瞧‘輸六個?!?/p>

五月初五晌午飯一過,老戲樓前已是烏壓壓一片,二套書記上臺解釋了舉辦這次“輸六個”的現(xiàn)實意義后,還宣布了幾條紀律,比如觀賭不語、不入賭地等,并且約定敗者給勝者稱五斤小景村劉歪把的鹵水豆腐。

接著吳鐵山和“響器”各自上臺,詮釋了自己“輸六個”的內(nèi)容和規(guī)則。兩人話音一落,各自贏得了雷鳴般的掌聲。

開賭儀式隆重過后,大隊人馬呼啦啦開到了村中沙河橋旁,第一場“輸六個”是吳鐵山想出來的。站在木橋中央的吳鐵山點燃一支“黃金葉”的當口,一身骨頭僅剩一條花褲衩的“響器”撲通一聲跳進了河里,按照約定,那支“黃金葉”燃完之前,“響器”露頭出水就算輸。

“響器”入水濺出丈把高水花,泛出一圈接一圈的漣漪之后,就再也沒了蹤影。吳鐵山手舉“黃金葉”在蒯云天的監(jiān)視下走來走去,嘴里大聲嘟囔不休:“大家伙都瞧瞧,這根煙才開了個頭,要不了三分之一,那個王八蛋就會露出狗頭!”人群中一陣狂笑。

三分之一的煙燃完了,橋底周圍的水面上沒有一點動靜。

二分之一的煙灰落了,橋周圍的水面上沒有一點動靜,連個水泡也沒有。

人群中一片唏噓,“響器”老婆開始哭泣。

“還不露頭,憋死你個王八蛋!”吳鐵山手舉“黃金葉”在木橋上大聲吆喝。

四分之三的“黃金葉”馬上就要燃完了,“響器”還是沒有露頭?!绊懫鳌钡囊蝗洪|女開始哭泣。

我們七個站在離橋最近的河南岸上,這是二套書記給我們安排的最佳觀賞位子??藓奥曋校覀兊男膽以诹诵乜?,眼睛一刻也不敢離開水面,緊緊地盯著乍暖還寒緩緩東流的河水。

這時候,二套書記急忙叮囑幾個年輕的基干民兵脫褲子,準備下水。

“再等會兒,再等會兒,煙馬上就要燃完了!”吳鐵山看著手里的煙,大聲對二套書記嚷。

煙終于燃完了,要不是燒到自己的手,吳鐵山是不會把煙屁股扔掉的。煙屁股一落地,幾個基干民兵幾乎同時哧溜哧溜鉆進了水里。

橋面下基干民兵下潛了十幾次,始終沒有摸到一點生息。

河岸上“響器”老婆和閨女們哭得悲天慟地,河兩岸膽小的婦女個個捂著小孩的臉,不敢再望河面。

二套書記撲通一聲癱坐在橋面上。

吳鐵山知道出了大事,臉色鐵青,站在橋上像個傻子。

正在這時,一個爬到河岸樹上的光屁股孩一聲大喊:“快看啊,東邊有人出水了!”

上千人的目光一齊向東看去,離木橋兩百多米遠的河中間露出了一個人頭來,雙手撲騰撲騰地在拼命掙扎……

第一場“輸六個”以“響器”的勝利告終。二套書記站在橋上宣布,“大伙快去屙屎尿泡,半個小時后第二場‘輸六個開始。”

第二個項目叫“大海探寶”,是玉清寺村“輸六個”的傳統(tǒng)保留節(jié)目,據(jù)說是大清光緒年間發(fā)明的,實施地是村東頭曬谷場邊一塊方方正正的田野,一邊臨沙河,三邊毗深溝,長寬各是三百來米。打賭者要雙手身后反捆,頭罩毛驢拉磨用的遮眼厚布,兩個時辰之內(nèi)必須用雙腳打探出田野中的一口磨盤粗細的土井。落河者無效、翻溝者無效、墜井者無效。

村中一位八十多歲的長者說,活了一輩子,看過十場“大海探寶”,兩人摔斷了肋骨,一人落井時掀掉了下巴,無人能擒寶而終。

“響器”對吳鐵山說:“兩個時辰不好把握,俺這里還剩一包‘黃金葉,交給二套書記,他抽完這包煙算是大限到期?!?/p>

二套書記拍著吳鐵山的肩膀開了言:“俘虜,你放寬心,我會慢慢騰騰抽,吸好煙哪能像‘響器進洞房一樣猴急?”

民兵營長蒯云天綁好吳鐵山,替他戴好驢眼罩,就拉著人出發(fā)了。先是繞田野四周正走了兩圈,又反走了三圈,吳鐵山的棉布襯衫被汗水濕透。只見蒯云天在幾百米外的田地里朝著曬谷場一聲吆喝:“點煙!”

“大海探寶”開始了。

吆喝聲結(jié)束后好一陣,吳鐵山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罩著遮眼布的頭在不停扭動,就這樣足足浪費了一支“黃金葉”的時間。

“王八蛋平常挺精明,一蒙上驢罩,咋像笨驢一樣找不著東西南北了!”曬谷場上的人群隨著“響器”的一句話,爆發(fā)出一陣哄堂大笑。哪里想到,笑聲剛落,吳鐵山竟大步流星地邁開了雙腿。

吳鐵山每走上十幾米,就用腳在地上掏出一個小土坑,然后接著走。五個煙頭被二套書記扔在地上的時候,吳鐵山用腳在田地里幾乎走出了一條直線,這條直線把整個偌大的田野分成了兩半,幾乎對等的兩半。

吳鐵山在后面“探寶”的過程中,土井不在的那一半,再也沒有踏進過一步。

又有三支煙被二套書記抽完了。

“王八蛋,就是被你蒙對了一半,半個村子大小的地里你也找不到磨盤大小的井口?!薄绊懫鳌弊诘厣?,一邊喝著老婆端來的熱姜湯,一邊喋喋不休。

在剩下的一半狹長的田地里,吳鐵山又用腳劃出了一條間隔著土坑的直線,垂直著將田地切成了幾乎對等的兩塊,等他劃完,二套書記的煙盒里只剩下了八支煙,地上的煙頭被“響器”的大閨女艷紅擺成整整齊齊的一排,其余的幾個閨女一遍又一遍地數(shù)著。

我們七個一直沒有看出吳鐵山的門道,但我們相信這個五大三粗的俘虜肯定有他的算計。比如,被他走過的路線,如果下一次因為走偏重復(fù)走了,一旦趟到了自己挖出的土坑,他都迅速退回。

當“響器”的一群閨女齊聲報出地上已有十六個香煙頭的時候,吳鐵山把自己鎖定在有土井的八分之一田地里。

這時候,吳鐵山突然被一個大土塊踉蹌絆翻在地,曬谷場上的上千人啊地一陣驚叫。雙手被捆的吳鐵山掙扎著站了幾次,都由于筋疲力盡,又重新摔倒在地。

二套書記煙盒里的“黃金葉”剩下了最后兩支。

當民兵營長蒯云天驚天動地的“還有最后兩支”的話音剛落,吳鐵山先是一跪,最后竟晃晃悠悠地從地上站了起來,上身的白布面衫變成了土黃色。

二套書記點上最后一支煙的時候,吳鐵山把土井圈定在五六間草房大小的區(qū)域內(nèi)。

“大家等著,該是王八蛋變成落水狗的時候了!”“響器”一聲高叫,周圍的群眾一陣狂笑??裥χ拿恳粋€人雙眼一刻也沒有離開數(shù)百米外的吳鐵山。

最后一支煙抽掉一半的時候,吳鐵山站著不動了。

曬谷場上死一般寂靜。

“黃金葉”在二套手里冒著縷縷青煙,時間在一秒一秒過去。

吳鐵山站著還是沒動,只是他的頭在輕輕扭動。

這時候,曬谷場上沒有人再看吳鐵山,而是齊刷刷地凝視著二套書記手里即將燃完的煙屁股。正當二套書記舉手扔掉煙屁股的節(jié)骨眼上,遙遠的田野里傳來一嗓殺豬般嚎叫:

“井—在—腳—下!”

一九六九年二月末,縣知青辦下發(fā)了紅頭文件,要求廣大知青不回城、不探親,與農(nóng)民群眾一起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jié),兩年沒有探親的我們七人一個也沒有回鄭洛。既然不回去,我們就想盡一切點子幫助群眾、服務(wù)群眾、引導(dǎo)群眾,尤其是在破四舊立四新、移風(fēng)易俗上發(fā)揮作用。

我們在“大明宮”門框上貼出了七人集體創(chuàng)作的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扎根農(nóng)村志不移”,下聯(lián)為“廣闊天地紅心煉”,橫批叫“老屋新鵬”。公社知青小組孫主任視察時很是滿意,要求我們繼續(xù)發(fā)揚宜將剩勇追窮寇的革命精神,為玉清寺每家每戶撰寫一幅革命對聯(lián)。我們欣然接受了任務(wù),在春節(jié)即將到來的十幾天時間內(nèi),全部身心都投入到創(chuàng)作中。

往年春節(jié),村里的對聯(lián)都由“響器”創(chuàng)作和書寫,比如在生產(chǎn)隊馬車的左車把上貼“日行千里”,右車把上貼“夜行八百”,橫梁上貼“雨天休息”。現(xiàn)在被我們換成了“揚革命鞭”、“奮時代蹄”和“永不停車”。再比如去年村西頭一戶人家結(jié)婚,“響器”創(chuàng)作的一副對聯(lián)雖然已經(jīng)殘舊發(fā)白,但我們?nèi)匀环直娴贸?,叫什么“新郎新娘新洞房,新襪新鞋新衣裳”。我們七個經(jīng)過討論,認為真是俗不可耐,是典型的重物質(zhì)輕政治的產(chǎn)物。我們對今年為村東頭結(jié)婚的吳孬蛋家創(chuàng)作的對聯(lián)甚是滿意,七人一連激動了三天:“革命農(nóng)民人窮志不窮,偉大時代名孬人不孬!”二套書記代表大隊部多次表揚我們,說我們知識青年就是知識青年,寫出來的東西雄壯豪邁、日轉(zhuǎn)星移。吳鐵山袖著手一戶一戶地看完了門框上紅艷艷的對聯(lián),農(nóng)歷三十晚上來到了“大明宮”,不但給我們送來了他敲碎冰窟窿抓到的兩條鯉魚,還對我們的作品大加贊美,對“響器”的書法一通臭罵。我們請吳鐵山給我們的革命對聯(lián)提點意見,本來是謙虛,沒有想到他還當真提了一條:“說出來你們別生氣,你們的對聯(lián)好是好,但缺點理。那個王八蛋盡管滿口瞎噴,但落在紙上說得通,比如駕轅的騾子拉車的馬如果‘永不停車非累球死不可?”

這年四月,縣知青辦又一連下發(fā)了三個紅頭文件,要求我們知識青年必須帶頭響應(yīng)上級指示,在所在村莊掀起“斗私批修”的新熱潮。孫主任打著背包,來到了玉清寺駐隊。在全大隊“斗私批修”動員會上,孫主任做出指示:無論干部群眾,無論男女老少,無論身在何處,每天都要反省自己,檢討自己,查找自己有哪些私心有哪些差距。最后,他要求盤營大隊樹立一個反面典型,以此為生動教材和定位坐標開展運動。

二套書記為落實反面典型的事傷透了腦筋,整天在村子里背著手踱來踱去理不出一個頭緒來。我們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我們要幫尊敬的二套書記解決這個問題。

晚上,我們七個人在“大明宮”召開了專題分析會,分析來分析去,雞鳴時分意見終于統(tǒng)一,我們認為吳鐵山最符合“斗私批修”的反面典型。

最初我們也考慮過“響器”?!绊懫鳌毕箛姎w瞎噴,但沒有做過俘虜;“響器”雖然寫過不講階級斗爭的對聯(lián),但沒有貶低知識青年的革命對聯(lián);“響器”治咳的方法雖然不是最佳,但沒有偷摸貧下中農(nóng)的雞蛋……在我們“一分為二”的討論過程中,有人提出吳鐵山是“俘虜待定”而不是俘虜,但馬上遭到了大多數(shù)人的反駁:“俘虜待定”不一定是俘虜,但有被俘虜?shù)目赡埽槐环敳灰欢ㄅ炎?,但有叛變的可能……放著有叛變可能的人不推薦還推薦誰?

第一次“斗私批修”反面典型批斗大會在老戲樓舉行,全大隊三個村的人都來了。吳鐵山一上臺,場下的群眾都笑了,盤營大隊一千多口人哪個不認識大名鼎鼎的吳鐵山。群眾一笑,吳鐵山自己也笑了,吳鐵山一笑,臺下更是火上澆油,人人笑翻了天。

在局面不可收拾的當口,孫主任站了起來,噼里啪啦照著吳鐵山就是兩個耳光。

全場愕然。

“你個俘虜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賴笑,誤導(dǎo)革命群眾,該當何罪?”孫主任怒不可遏。

“俺不是俘虜!”

噼里啪啦孫主任又掄了兩個耳光。

“你不但是俘虜,還有可能是叛徒!”孫主任一聲怒吼。

“俺不是俘虜,更不是叛徒!”

這樣的批斗會一連開了三次,吳鐵山堅決否認自己是俘虜,更不承認是叛徒。公社最后做出了加大批斗力度的決定,并且調(diào)來了十幾個外大隊下鄉(xiāng)知青參與批斗。每一次,吳鐵山都被打得頭破血流,就是不承認自己是俘虜,更不承認是叛徒。公社又一次召開了分析會,提出了對敵策略:“避重就輕,先從其在國民黨部隊所做壞事審起,最后攻克他俘虜叛變的堡壘?!?/p>

“你在國民黨部隊干過啥壞事?”

吳鐵山不語。

外大隊一名知青上去就是兩耳光。

“俺在山東沂蒙山打仗時偷過老鄉(xiāng)一只雞。”

“還干過什么壞事?”

吳鐵山不語。

又是倆響亮的耳光。

“俺在徐州打日本時,從鬼子尸體上扒過一條牛皮帶沒有上繳!”

“皮帶在哪?”

“在俺腰里。”吳鐵山一邊說著,一邊撩起了上衣,露出了黃色日本皮帶。

“王八蛋到現(xiàn)在還系著日本皮帶,給我打!”

這一回,知識青年不光刮耳光,而且是拳腳并用。

“還干過什么壞事?”孫主任問。

孫主任話音剛落,臺下觀眾給臺上知識青年遞上了四五根胳膊粗細的木棍。

看到木棍,吳鐵山徹底垮了。

“俺交代,俺交代,俺還偷看過小媳婦洗澡?!?/p>

從吳鐵山支支吾吾的話語中我們明白了事情的經(jīng)過。一九四一年,吳鐵山隨國民黨一個連掩護一個師撤退,正面阻擊日本鬼子。大部隊傍晚撤離時,師長給連隊每個士兵兩塊大洋,說,兄弟們,對不住了,晚上去旁邊村子里買頭豬,再吃頓肉吧!士兵都知道明天凌晨戰(zhàn)斗一打響,他們是抵擋不住日本鬼子一個整編旅的,所以每個人都很坦然,坦然歸坦然,大家靜默一片。

一個士兵對連長說:“連長,俺跟著你打了好幾年日本鬼子,晚上雖然還能再吃頓肉,明天死了還是有點虧!”

“虧個啥?”

“俺還沒有瞧過女人的光身子?!?/p>

連長一下蒙了,沉默了半天,問:“誰還沒瞧過?”

包括吳鐵山在內(nèi)的大部分人都舉起了手。

連長嘆了一聲長氣。嘆完長氣的連長把舉手人的大洋全都收了去,帶著一個勤務(wù)兵去了附近村子。進了一戶人家茅屋后,他把半布袋大洋嘩啦啦倒在了一個年輕漢子懷里。年輕漢子說,“俺那頭瘦豬一塊大洋夠了,你們還要買俺家的啥東西?”

連長說,“兄弟,你耐著性子聽俺一句不要臉的話,俺手下那幫弟兄明天就要和鬼子拼了,但一大部分還沒有見過女人光身子,你想想辦法滿足一次那幫不要臉的要求吧!”

吳鐵山交代,那一晚,他們是分成三批去到那戶人家偷看年輕漢子老婆洗澡的,回來沒幾個小時,日本鬼子就上來了,整個連隊死扛了半天,除了被壓在大炮輪下重傷昏迷的吳鐵山外,其他人一個也沒有活下來。

“你還記得那些偷看婦女洗澡的國民黨士兵的名字和籍貫嗎?把他們說出來,我們?nèi)ゲ檎?,讓那些流氓的家族永世不得翻身!”一名知青喊完,一悶棍打在了吳鐵山頭上,一股鮮血順著臉流了下來。

“俺,俺記得!”吳鐵山雙手抱頭說。

“快交代!”孫主任命令道。

正當吳鐵山開口的時候,臺下一個人突然站了起來,是“響器”。只見他一個箭步躥上戲臺,照著吳鐵山就是一腳,吳鐵山撲通一聲摔倒在地。

“王八蛋,俺看你是被打蒙了,這個場合你還敢胡(尸求)諞!自己不要臉,為啥還扯上一堆死人?”“響器”邊說邊給吳鐵山使眼色。

吳鐵山頓了一下,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俺剛才放的都是狗屁,就俺一個人看了!”

不管知青后面用耳光還是棍棒,吳鐵山始終堅持就他一個人流了氓,直到被打得躺在地上張不開口為止。

吳鐵山被確定為反面典型后,從此沉默寡言。我們四個和他同屬第二生產(chǎn)隊,原來同在地里干活時,他老跑到我們這邊,不是教我們怎樣用鋤,就是教怎樣使耙,遇到重活,甚至袖子一捋操起家伙就幫我們干。中間休息時大伙坐在地壟上,他不是闊論抗美援朝的英勇和悲壯,就是模仿美國佬的坦克和大炮。而現(xiàn)在他躲我們遠遠的,晚上也不來“大明宮”,當然我們也不會再去他的破草屋。玉清寺原來和俘虜吳鐵山交往的人,在他親口承認流氓后,就不再和流氓吳鐵山來往了,不但不來往,村里的老人教育小孩時話尾都會搭上一嗓:“看你個孬樣,長大說不準又是一個吳鐵山!”

吳鐵山放工回到家,一個人坐在自己屋后釣魚,一坐就是幾個鐘頭。吳鐵山怕刺,自己不吃魚,釣出的魚隨手扔給身邊的狗,狗也不經(jīng)常吃魚,一嘴下去被扎得嗷嗷亂叫,這么一叫,又引來了一群狗。所以吳鐵山一放工,家里就會有一群搖頭晃腦的狗在等他。附近群眾經(jīng)常反映,流氓吳鐵山在屋后釣魚時常常大聲說話,可是探頭一看,他身邊除了一圈狗之外,一個人都沒有。

吳鐵山在村子里只和一個人來往,就是“響器”。兩人一見面,馬上就開始斗嘴,嗓門響遍了半個村子。

“響器”說:“俺們每個人屁股上只有一個窟窿眼,你個王八蛋難道有三個,一個拉屎兩個探路?蒙著頭百十畝地里硬是讓你趟出了土井,老子活活賠了五斤豆腐!”

吳鐵山說:“俺以為你個王八蛋沉到河底喂鱉了,沒想到你的狗肺比驢還大?劉歪把五斤鹵水豆腐沒有撐死你那幾個閨女吧!”

一九六九年的五月,縣里出了個年輕的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二十三歲的林平是縣東街農(nóng)具廠的車工,上午十點做完工間操后和幾個工友噴空,其中一人笑著對林平講:“還是你們林家出人才啊,林彪同志上個月當上接班人了,說不定你今后也是廠長的接班人?!绷制交卮穑骸爱攺S長?俺家祖墳上沒有長那棵蒿子。林彪當接班人可以是可以,就是形象差點,貓頭鷹的鼻子老鼠的眼?!碑斕煜挛纾制骄捅蛔プ吡?,因污蔑言語定為現(xiàn)行反革命,五花大綁著在各個公社輪流接受批斗。

終于在七月底輪到了玉清寺所在的公社開批斗會。公社決定全社生產(chǎn)隊長以上人員都要參加,地點又一次確定在玉清寺老戲樓。公社還下了一個指示,要求二套書記在大隊里找一個存得住氣、嗓門高的人現(xiàn)場領(lǐng)呼口號。

二套書記一下子就想到了“響器”:“我說‘響器,你平常在大隊活動中表現(xiàn)不錯,嗓子亮得呱呱叫,這一次是公社活動,要給咱大隊爭點光?!?/p>

“不就是吆喝幾嗓口號嗎,俺不會徒有響器虛名的!”“響器”表了態(tài)。

二套書記向“響器”交代了現(xiàn)場呼口號的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罪犯林平剛被押到臺上時,一呼口號;第二階段是當農(nóng)具廠工友控訴完林平的罪行后,二呼口號,不過聲音要升一級;最后,公社書記號召全社干部群眾堅決與林平作斗爭的講話一完,三呼口號,聲音能上多高就上多高。

批斗會開始了,林平被手提明晃晃步槍的戰(zhàn)士押解著走上老戲臺,站在臺下左前方的“響器”啟動了一呼。

“打倒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林平!向林彪同志學(xué)習(xí),向林彪同志致敬!”

領(lǐng)呼之聲莊嚴正氣、鐵骨錚錚,臺前的數(shù)百位與會者緊隨其后,頃刻間,玉清寺地動樹搖。

接著,林平的工友聲淚俱下地控訴了他的反革命罪狀,工友從林平進廠第一天起一直講到被抓的當天下午,足足講了一個半小時。我們七個聽著控訴,心里直犯嘀咕,幸虧林平才進廠半年,要是工作個十年八載,還不把臺下等待二呼的“響器”急死。

控訴終于結(jié)束了,工友的話音一落,浩浩蕩蕩、排山倒海的口號接踵而至。

“打倒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林平!向林彪同志學(xué)習(xí),向林彪同志致敬!”

口號聲中,林平的頭垂得更低,身體幾乎彎成了九十度。公社領(lǐng)導(dǎo)、二套書記和“響器”本人都對二呼效果十分滿意。

公社書記發(fā)表了義正詞嚴、鏗鏘有力的講話,臺下的很多人還掏出了手中的筆記本,一字一句記錄著?!绊懫鳌钡碾p眼一眨不眨盯著書記的臉,因為按照約定,書記一講完,“響器”就要一個箭步?jīng)_上臺,然后迅速舉起右手,啟動最熱烈、最莊嚴、最響亮的三呼。

“響器”期盼的時刻終于來臨了,書記最后一個字講完,在大家暴風(fēng)驟雨般的掌聲中,“響器”嗖的一聲跳上了戲臺,三步并作兩步跨到了臺中央,這時候掌聲戛然而止,全場人員的目光凝聚在“響器”身上,只見“響器”奮力地舉起了右手,張開了雙唇。

在場的每個人都十分清楚,批斗會的高潮時刻到來了。

“打倒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林彪!”

…………

“響器”是和林平一起被五花大綁押走的,后來同樣定罪為現(xiàn)行反革命,判了五年有期徒刑。前半年“響器”關(guān)在縣城南街監(jiān)獄,后面又轉(zhuǎn)到了豫南山區(qū)勞改農(nóng)場。在南街監(jiān)獄時,探監(jiān)的記錄本上有過三次登記:一次是他老婆送去一條被子和兩件衣裳,另外兩次簽名的人都叫吳鐵山,攜帶物記錄每次都為一個熟雞蛋,處理結(jié)果都是沒收。

一九七一年九月,“接班人”林彪在外蒙出了大事,死在了溫都爾汗。四個月后,“響器”被釋放,去兩百里外勞改農(nóng)場接他的人是吳鐵山。

“算你個王八蛋有福,沒滿年頭就放出來了。咱們倆‘輸六個時,王八蛋你到了時候還不露頭,俺的五斤豆腐白白喂狗了!”在返鄉(xiāng)途中吳鐵山罵。

“你個王八蛋不也得到俺五斤豆腐嗎,自己舍不得吃,夜里端給了城里來的女知青,四個男的連粒豆腐渣都沒嘗到,說你流氓還真不虧你!”換掉囚服的“響器”回罵。

“今天告訴你賺你五斤豆腐的秘密,想聽吧?老子修炮,全靠一雙耳,上次打賭時,開始俺之所以不動,是在找方向,俺知道你個王八蛋會罵俺,你一罵,旁邊的人就會笑,聽到笑聲俺就確定了曬谷場位置,知道曬谷場位置,其他問題就好對付了……最后,俺站在井邊沒動,老子是在聽腳下的風(fēng)聲,井口和炮口一樣,風(fēng)一吹有響聲……”

“既然你說了,俺也讓你落個明白。老子在云南養(yǎng)蜂十來年,每天要替農(nóng)場把百十來斤的桶蜜分裝到幾十個瓶子里,全農(nóng)場只有俺一個人不撒落一滴蜜。俺憋上一口氣,能一下子裝完所有的瓶子,如果中間換氣,心就會慌,心慌就會手抖……”

回到玉清寺半個月后,“響器”和吳鐵山扒火車去了云南。走時說,那里不但花多水清,而且離天最近,說句心里話,老天爺聽得見。

后記

一九七四年底,我們幾個分兩批離開玉清寺返回了鄭州洛陽,不過來時七人,回去時只剩下了六個。胖妞和孫主任的兒子結(jié)婚留在了蔡源。一九七七年我們六個都參加了高考,結(jié)果只有“四眼”一個人考上了師范大學(xué)歷史專業(yè),我、春江和駱曉輝招工到洛陽一個農(nóng)機廠工作。崔麗麗當上了紡織女工,整天戴個白帽穿梭在轟鳴的紡機旁,后來厭煩了那種生活,去了福建石獅倒騰服裝發(fā)了財;盧秀琴的工作也是戴白帽,在一家醫(yī)院里當護士,據(jù)說,每打一針,她都要洗一次手,一個月用掉三塊肥皂。

一九八三年夏天,胖妞給我來過一次電話,掛到了廠長辦公室,我沒有來得及擦掉手上的機油就向辦公樓跑,滿口蔡源話的胖妞在話筒里提了兩件事。一是說林平當上了縣農(nóng)具廠的廠長;第二件是“響器”和吳鐵山在云南用拖拉機運蜂箱時墜到了山溝里,“響器”丟了一條腿,三個月后拄著拐杖回來時,手里拎著一個洋鐵皮餅干盒,不過里面裝的不是餅干,是吳鐵山的骨灰。

一九九九年冬的一天下午,天空昏暗得出奇。我推自行車準備回家,廠外辦的小郭送來了一封外國信,打開一看,原來是當教授的“四眼”從美國芝加哥寄來的,信里還夾著一張復(fù)印的外文,“四眼”在旁邊密密麻麻地標注著漢字。我戴上老花鏡,看了半天終于明白了過來。復(fù)印的是本回憶錄的第一百五十七頁,作者是參加過朝鮮戰(zhàn)爭的一位美國退休上將,名字叫艾斯威。上將說,如果有可能,在有生之年最想見一見四十年前的一位中國兵,見到后先上去扇他一個耳光,然后再立正行個軍禮。

“他讓我和我的部隊失去了朝鮮戰(zhàn)爭中最重要的一次機會!”

回憶錄第一百五十七頁最后一行翻譯過來是這樣的:“大個子中國兵的出生地不詳,從翻譯口中僅知道他的姓名,叫Woo Iron-Mountain (吳—鐵—山)!”

責任編輯 楊新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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