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桂月
湖南省張家界市民族中學教師
作者全家在老屋前的合影
“我的張家界,美麗的張家界,土家人就在這里住……”每次聽黃格選唱《我的張家界》時,總覺得不那么地道,那種無法融入一方水土的距離感讓歌曲少了點原汁原味。不過,這也不能苛責他,畢竟他只是路過張家界。
我曾奢侈地傻想,如果父親唱的話,至少那感情要真摯得多,畢竟他與這方山水廝守了二十多年。可我從未聽父親唱過歌,他就像森林公園里那一座座石峰,剛毅倔強地沉默在歲歲年年。
沉默的父親,對,沉默的父親。上學前我對他幾乎沒有記憶,他一直在遙遠的湘西工作,我每年見到他的次數(shù)遠不如見到醫(yī)生多,以至于有回父親穿著白襯衣回家探親,我把他當成醫(yī)生嚇得扭頭跑掉了。
父親的湘西一夢十五年,我上學后他才調(diào)回故土大庸(張家界原名,古庸國所在地),我們才算有個完整的家??珊镁安婚L,一直“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的張家界要搞旅游開發(fā)了,組織安排父親進山籌備組建森林公園郵電局,父親這個老黨員最聽黨的話,一聲不吭就進山了。當時還沒有公路,父親從清晨走到日落才到那“九州之外,南裔荒菔之地”。
父親進山了,并且還決定把家安在山上。母親為此和父親吵了幾回,可最終因父親的沉默而放棄了喋喋不休,她知道父親這個土家漢子決定了的事是九頭牛也拉不回的。
現(xiàn)在想來,我真該感謝父親,是他讓我擁有了一種開門見青山、低頭聽清泉的大山生活,是他讓我擁有了一段自由野性的時光。張家界是混沌世紀留給地球的一個神奇童話,父親把家安在張家界,算是給我彌補了一個幼年缺失的美麗童話。
兒時的很多畫面至今一直深深印在腦海:土家寨子,吊腳樓子,竹林筍子,崖邊耳子,山間果子,林間猴子,空中燕子,屋檐蜂子,藍色裙子,白色帕子……
我是在家門前那一片杉樹林里蹦跳著長大的:跳房子,跳繩子,踢毽子,抓石子……我常常把書包放在杉樹林里的大石頭上,完成每天的家庭作業(yè);我常常長時間地觀察長尾巴的松鼠和林中嘰喳叫著的各種鳥類;我常常在晨光熹微中捧讀民間傳說,在月光如水的夜晚聽對面?zhèn)鱽淼纳礁琛?/p>
那時,春天有滿山滿山的花,夏天有滿山滿山的風,秋天有滿山滿山的果,冬天有滿山滿山的雪,我和伙伴們滿山滿山地瘋跑。春天里,我們到鷂子寨摘大把大把的映山紅,挖胖胖嫩嫩的竹筍;夏天,我們把家里的衣服背到金鞭溪,洗完后將衣服曬在大塊大塊的石頭上,然后在金鞭溪里翻螃蟹捉小魚直到太陽下山;秋天,我們跑到夫妻巖下拾滿筐滿筐的菌子,爬上琵琶寨摘大顆大顆的獼猴桃、野葡萄、八月瓜;冬天是最令我們向往的季節(jié),每天可以提著火爐上學,一下課,就朝教室外的一處斜坡跑,搶占滑雪的最佳位置。記憶中兒時張家界的冬天,雪來得特別勤,雪花特別大,整個冬天有滿眼的純,滿眼的靜,滿眼的美。
那時,好像有很多游客給我們拍照。記得一群來自北京的大學生看到我們后,盤問了老半天:“山里的孩子皮膚怎么這么白?”“普通話怎么說得這么好?”在他們的眼里,山里的土家娃,只能是希望工程宣傳冊上面,那皮膚黑黑、頭發(fā)臟亂、眼含淚水的大眼睛小姑娘。
那時,我們看到穿著新奇、打扮漂亮的游客會跟在她們身后走一段。記得有一群游客給了我們一大把糖,我們就同意帶他們爬黃石寨,其實靦腆的我們什么都不會說,就那么羞紅著臉默默走著,偶爾唱支山歌,離別時,跳曲擺手舞……
那段時光,是我生命中最美的一抹純真,自由自在,率性悠然。可對父親來說,卻是他最忙碌的一段歲月。我明白這一點,是一個游人無心的一句話。
記得那天我正在杉樹林間入迷地跳房子,一個游人大聲對我說:“小孩兒,你爺爺叫你回家吃飯?!?/p>
“我爺爺?我爺爺早死了。”我繼續(xù)跳我的房子。
“你看——”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到我的父親站在山崗上,像一棵冬天里脫光了葉子的樹。
一瞬間,我五味雜陳:我在瘋玩的時候,父親卻在瘋狂地老去,他的頭發(fā)正瘋狂地墜落,皺紋正瘋狂地攀爬。張家界,給我的是一個美麗童話,給父親的卻只是一塊待開墾的貧瘠土地。
怎能不老去?當父親和同事們翻山越嶺豎起的電話線桿子像金鞭巖一樣挺拔,當父親和同事們安裝的電話不少于三千奇峰,當父親所送郵件的行程不短于八百秀水,當父親對國家森林公園的情感像金鞭溪水一樣清亮,怎能不老去?
記得很多個夜晚,父親都要守在電話總機前值夜班。那時的夜晚,要么沒有電話,要么來的是重要的電話,有些地方通訊不暢而事情又很緊急,他只能連夜趕過去。
記得郵電部攝影專家來張家界制作風光郵票時,他帶領專家在山間風餐露宿,為了找到最佳的取景角度,為了等來最美的白雪或紅日,一去就是好多天。
記得當時公園內(nèi)只有一個金鞭巖飯店,很多游客同時涌入沒有地方住宿,熱心腸的父親就像山寨的喜鵲,常會把一些無處投宿的游客帶回家,安排陌生小女孩同我一起睡,給成人游客打地鋪。
記得父親為了解決大雪封山、單位同事沒菜吃的問題,常常帶頭在山坡上種菜,未雨綢繆,自力更生。
……
就這樣,澆灌汗水,廝守清貧,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父親工作到了退休年齡。
記得父親退休后的第一天,和往常一樣起得很早,把整個單位全掃了一遍,甚至掃到大街上。第二天,又繼續(xù)重復。同事們都知道父親早把張家界當成了第二故鄉(xiāng),看他退而不休,紛紛建議他繼續(xù)工作,他也不拒絕,直到65歲才徹底退下來。但他仍堅持每天早起打掃單位,然后種花種菜。家門前,單位門前,甚至公園的大路旁,都有他精心侍弄的各類花卉。后山坡上有他種滿的當季蔬菜,吃不完他就送到單位食堂。
看著父親老有所樂,并且是在山清水秀的大自然氧吧中,沒有垃圾,沒有是非,我為父親能如此安度晚年而高興。辛苦了一輩子,早該在這遠離喧囂的公園過過神仙日子了。
可讓我們一家人難受的是,我們的房子要被強行拆除了。因為,張家界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亮了黃牌:鋼筋水泥建筑充斥核心景區(qū),公園有了城鎮(zhèn)化趨勢,原始植被被破壞,失去了它獨特的美學價值。
像所有安土重遷的山寨人一樣,告別真的不容易。二十多年來,父親作為張家界開荒斬草的第一代建設者,默默工作,不求回報,和很多勞動者一起讓一個人跡罕至的世外桃源變成了聞名中外的森林公園、自然遺產(chǎn)、地質(zhì)公園,可父親卻不能在自己灑下汗水的、深深愛著的土地上慢慢老去。
父親又陷入了沉默。我常??粗谏筋^、在溪邊、在林間發(fā)呆,清瘦筆直的背影被夕陽拉得細長。
多日的掙扎后,父親終于發(fā)話了:“走吧,我們還是下山吧?!?/p>
母親不答應了:“憑么子(土語“什么”)叫來就來,叫走就走。”住久了,母親也有了深深的感情。
“你知道么子?再不走我們就是歷史的罪人噠。二十多年前發(fā)現(xiàn)了張家界,這二十多年開發(fā)了張家界,再住下去會毀掉張家界的。你看,金鞭溪還有以前清亮嗎?鳥獸還有以前多嗎?到處都是餐館賓館,住在這兒有么子味?”
“你就不曉得為自己想想,你那門(土語“怎么”)那么憨(土語“傻”)?你就不想住在這兒可多活幾年?”
“你這個婆娘頭發(fā)長見識短,你就不想想子孫后代,再住下去就是斷子孫口糧?”
“黃石寨索道不拆,天子山索道不拆,百龍電梯不拆,那么多外地老板跑到這里搞破壞發(fā)旅游財不趕下山,我們住在這兒就破壞噠?你天天掃馬路、種花種菜,是破壞環(huán)境嗎?你一輩子就那么憨。跟著你這個沒本事的悶子哼(土語“沉默、內(nèi)向的人”)苦了一輩子?!?/p>
……
父親說服不了母親??婶[歸鬧,吵歸吵,母親最終還是依了父親。
二十多年來,青絲變成白發(fā),離開時,父親什么也沒帶走,卻留下了他親手種下的花花草草。
如今,我偶爾還會回老家轉(zhuǎn)轉(zhuǎn),可爬過的杉樹,坐過的石凳,看過的夕陽,聽過的流水,已被時間掩埋。一堆堆瓦礫旁,幾只蝴蝶在自由舞蹈,唯有父親的花花草草還在頑強地生長著,也許它們想頑強地見證,那些年,這兒有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