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
一位哲人大概這樣講過“寫詩就是去迎接尺度”。批評或者對詩的解讀也應這樣。這就是說,對詩歌的解讀不僅是一個欣賞或意義闡發(fā)的問題,它還事關對“尺度”的辨認和確立。我想,這正是批評或者詩歌解讀的最重要的意義所在。
剛才聽了張清華教授對海子《祖國,或以夢為馬》的解讀,解讀本身很精彩,但我仍然感到不滿足。為什么?因為現(xiàn)在是2013年,不是1993年了,我們對海子的解讀還應包含我們的歷史反思?,F(xiàn)在來看這首詩,除了“我不得不與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這一句,其他的很多段落和句子都顯得有些大而無當,重要的是,那種狂熱的、宣誓式的話語方式我們在今天已很難接受了。我這樣講并不是要否定海子。我們一同走過了八十年代,可以說“血肉相連”,我們對他的反思,也就是對我們自己的反思和糾正。
我選擇多多的詩來讀,不僅因為它包含了“對尺度的迎接”,還因為它對我們的批評所構成的極大挑戰(zhàn)。偉大的詩歌本身即是一場精神的、語言的風暴,它很可能會使我們現(xiàn)有的詩學工具失靈,使我們的批評陷入“失語”。這次來的飛機上,我?guī)е槐救~嘉瑩的《說杜甫詩》讀,我感到我們傳統(tǒng)的批評概念和方法有些仍是很有效的,比如“賦、比、興”。葉嘉瑩特別看重詩的“興發(fā)”或者說“感發(fā)”的力量(她特意提到王國維的“能感之”與“能寫之”)
。我喜歡多多的《我始終欣喜有一道光在黑夜里》,首先就因為它具有一種感發(fā)生命的力量?!白詮慕ò瞾?,綺麗不足珍”(李白),如果喪失了那種真實的、內在的、充沛的詩之感發(fā)的東西,辭采再綺麗也沒有用。這里,讓我們也記住海子的一句話“詩是一場烈火,而不是修辭游戲”。在某種意義上,這仍是真理,雖然詩的修辭當然也很重要。
這里我還想說說葉嘉瑩的解讀,雖然她的解讀使我很受益,但是也有些問題,比如說她猜想杜甫的《望岳》是在泰山半山腰寫的,因為詩中有這一句“蕩胸生層云”。這樣的解讀就過實。這說明她仍受限于那種寫實主義的反映論,而未能更深入地進入到詩歌這種語言與精神的興發(fā)創(chuàng)化活動之中。她可以欣賞杜甫的詩,但未必能面對和解讀多多的詩。即使她在“說杜甫詩”時,一些重要的東西也會被忽視,比如《望岳》中的“陰陽割昏曉”,一個“割”字的運用是多么大膽、危險而又準確!它體現(xiàn)了一種令人驚異的語言的創(chuàng)造力。我想,我們也應從這樣一個語言的層面走進杜甫。
多多自己有一句詩,叫做“走進看不見的田野”。問題是,人們可以走進“看得見的田野”,但就是很難走進“看不見的田野”。怎樣走進“看不見的田野”?對批評和解讀的真正挑戰(zhàn)就在這里。我在這里主要從語言與存在及其兩者的關系這個角度入手。正是在這根本的一點上,我想多多的詩與杜甫的詩有一種內在的貫通。在我看來,他們都屬于那種一生伺奉于語言、獻身語言并被語言所“選中”的詩人,他們的詩,用海德格爾的一個說法來講,總是能把我們帶向“通往語言的途中”。這里的“語言”,和通常那種文字媒介、交流工具的理解不一樣,它具有更深刻、神秘的本體論的性質。它就是思、在、言的同一。詩人,從古到今,正是這種意義上的語言的工具,仆人或使徒。正因為如此,他們在寫詩的同時也“被寫”(我們要注意多多詩中常用的這個“被”字),并以此來完成一個詩人的命運或存在。多多在另一首《依舊是》中還有這樣一句詩“走到詞/望到家鄉(xiāng)的時候”。這里真有一種天啟般的覺悟。的確,“詞”也有著它自身的家鄉(xiāng)。詩人所做的,不過是通過他的“走”(“寫”),通過一種不懈的語言的勞作,使詞語本身能望到它那神話般的家鄉(xiāng)——而那,才是我們生命的本源。
現(xiàn)在,我們來看多多的《我始終欣喜有一道光在黑夜里》:
我始終欣喜有一道光在黑夜里
在風聲與鐘聲中我等待那道光
在直到中午才醒來的那個早晨
最后的樹葉作夢般地懸著
大量的樹葉進入了冬天
落葉從四面把樹圍攏
樹,從傾斜的城市邊緣集中了四季的風——
誰讓風一直被誤解為迷失的中心
誰讓我堅持傾聽樹重新?lián)踝★L的聲音
為迫使風再度成為收獲時節(jié)被迫張開的五指
風的陰影從死人手上長出了新葉
指甲被拔出來了,被手。被手中的工具
攥緊,一種酷似人而又被人所唾棄的
像人的陰影,被人走過
是它,驅散了死人臉上最后那道光
卻把砍進樹林的光,磨得越來越亮!
逆著春天的光我走進天亮之前的光里
我認出了那恨我并記住我的唯一的一棵樹
在樹下,在那棵蘋果樹下
我記憶中的桌子綠了
骨頭被翅膀驚醒的五月的光華,向我展開了
我回頭,背上長滿青草
我醒著,而天空已經(jīng)移動
寫在臉上的死亡進入了字
被習慣于死亡的星辰所照耀
死亡,射進了光
使孤獨的教堂成為測量星光的最后一根柱子
使漏掉的,被剩下。
1991
作為一個詩人,多多一開始就走在一條孤絕的語言之途上,到寫這首詩時,他有了一次更令人驚異的詩的迸發(fā)。他所深入的精神的黑夜,他在異國他鄉(xiāng)的那種流亡經(jīng)歷,也把他帶向了這“一道光”。
而這不是一般的光,是詩人要“逆著春天的光”走進的“天亮之前的光”,是經(jīng)歷了太多的生與死才能迎來的照亮和啟示,甚至是大地上留下的“最后一根柱子”所要去測量的光。
因此,這絕不是我們通常所看到的那種“光明與黑暗”的簡單修辭。這是一場更神秘的風暴的聚集,這也是語言本身的運作(“大量的樹葉進入了冬天……”),它在打開我們所有的精神維度的同時,也勢必會造成一種崩潰——尋常的語義結構的崩潰,以此構成對批評和解讀的挑戰(zhàn)。
多多一開始的創(chuàng)作就構成了這種挑戰(zhàn)。作于1972年的《當人民從干酪上站起》,是他作為一位詩人最初的發(fā)聲。在今天看來,這首詩不僅是對文革那個蒙昧年代的寫照,它還包含了對過去和未來的傾聽;它并沒有“省略”“革命的血腥”,但卻以其自身的存在遠遠超越了那個時代,甚至,它也明顯有別于同時代早期朦朧詩中的那種二元對立敘事(諸如光明/黑暗、正義/非正義、人性/非人性,等等)。比如該詩的第一句“歌聲,省略了革命的血腥”,在一個全國人民尚在大唱“革命贊歌”的年代,它一下子就點出了革命的血腥、暴力性質。不過,這里的“歌聲”并不單單具有這一種指向,它不僅指向那個時代的“革命歌聲”對血腥的粉飾,也指向了詩人自身的歌聲,或暗含了詩人自己要以詩的聲音來擺脫歷史惡夢的努力??傊?,這第一句詩就具有了語言的“多義性”和“含混性”,它讓我們不得不反復思量這兩種歌聲的差異及其同源性。而北島早期的《回答》“看吧,在鍍金的天空中,/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意象和畫面是“超現(xiàn)實”的,但它的含義卻比較明確,現(xiàn)在我們一讀即知:這是“文革”那個時代的一種隱喻。
這個例證也說明,多多一開始就打破了那種二元對立式的修辭敘事,而把自己的創(chuàng)作建立在一個更深刻、也更個人化的基礎上。因而要明確說出他的詩的含義是困難的,也是一個解讀者要避免的。像多多這樣的詩人,從來不是靠通常的理性而是靠某種詩的“本能”講話的人。他想要把握到的詩的存在,也往往是“一頭無法形容的野獸”(勒內·夏爾)或“純粹的矛盾”(里爾克),因而他的詩,也往往只能用悖論語言來描述。在這里,我們只能說這首詩的“關鍵詞”是風,樹,光,死亡,字/語言,等等。在這首詩中,這些詞語和意象相互關聯(lián)、相互沖突而又相互揭示,一直把我們帶到那啟示的一刻。
風,一直在多多的詩中吹著,“在樹上,十二月的風抵抗著更烈的酒/有一陣風,催促話語的來臨”(多多《什么時候我知道鈴聲是綠色的》),在這首詩中,它變得更強勁了,當然,我們也看到一種同樣強勁的角逐,如果說風被“誤解為迷失的中心”,而人——語言的工具,就在這個迷失的中心與它周旋著:“迫使風再度成為收獲時節(jié)被迫張開的五指”,而“指甲被拔出來了”這個隱喻,也只能是語言本身的慘痛。在這場角逐中,詩所能捕捉的,只是一絲“風的陰影”,正像詩人在另一個地方曾說過的那樣:“在我們陳述時,最富詩意的東西已經(jīng)逃逸……詞從未在我們手中,我們抓住輪廓,死后變?yōu)橹R。”
樹,正是樹“從傾斜的城市邊緣集中了四季的風”。在這首詩中,這首先是詩人“在直到中午才醒來的那個早晨”所看到的樹——而它的“最后的樹葉作夢般地懸著”。隨著“大量的樹葉進入了冬天”、“落葉從四面把樹圍攏”,詩確定下了這棵生命之樹。在詩人的傾聽中,正是它在抵抗著風也在聚集著風。但詩人還要逆著風與光走下去,在那“天亮之前”的光里“我認出了那恨我并記住我的唯一的一棵樹”,這是啟示性的一刻,也是對生命的愛與恨的本原的最終辨認——正是這樣一棵被“認出”的樹,成為該詩的一個核心意象,它提示著一種生命的永在。
應該留意的,是這句詩中的“恨”字,如我們的全部語言文化傳統(tǒng)所提示,它提示著一種情感的愛恨交加的強度、深度和糾結程度,可以說正是通過這個“恨”字,詩人“進入大地,屬于大地”,他與這片他所反抗和背離的土地有了一種宿命般的聯(lián)系。也正因為“恨”,所以“記住”。而認出了這棵唯一的“恨我并記住我”的樹,一切都將復活,“在樹下,在那棵蘋果樹下/我記憶中的桌子綠了……”,就在那里“我回頭,背上長滿青草/我醒著,而天空已經(jīng)移動”,一位直抵存在本源和詩的創(chuàng)化之境的詩人,就這樣在完成著生與死的置換,而那“寫在臉上的死亡進入了字”,也成為語言,被吸收為語言。
但是,還有光,那更高處的光;還有死亡,比生命更富有生命力的死亡。正是在那被照亮的一刻,“死亡”也再次出現(xiàn)了,“死亡,射進了光”,或者說,這光本身就吸收了死亡。這是死亡之光,這也是最終的度量。一切都消失了,正是這射進的死亡,“使孤獨的教堂成為測量星光的最后一根柱子/使漏掉的,被剩下?!?/p>
這就是全詩最后留下的意象。它使人不由得顫栗,但同時它也具有了啟示錄一樣的效果。什么將“漏掉”?被“剩下”又意味著什么?詩人當然不會明說,也不可言說,但我們卻可以設想,這是一場與死亡的巨大角逐,也是一場與時間的最終賭注,而在這一場角逐中“漏掉”的,或許正是某種詞語的幸存。
早在年輕時代,詩人就曾寫道“八月像一張殘忍的弓”(《當人民從干酪上站起》),現(xiàn)在,他的語言之弓依然是那么殘忍,那么飽滿。
還應留意的是全詩的節(jié)奏和語速,與開頭從容徐緩的長句相比,詩到后來愈來愈短促有力,詩人以這種方式,最終達到了他的領悟和肯定。一位逆著風、逆著春天的光、走在一條孤絕的語言之途上的詩人,就這樣把他所經(jīng)歷的一切,把風、樹、光、死亡,如策蘭在《帶著來自塔露薩的書》中所寫到的那樣,一并寫入“那偉大的內韻”。
策蘭的“內韻”,字面上是指句中韻、詩行中間的押韻,但它顯然也是一個詩歌自身的隱喻。在那首詩中,策蘭要以被死亡和暴力所踐踏的“草莖”寫詩,要使那些沉默者和犧牲者通過他的寫作發(fā)出聲音——“寫入國度……寫入那/偉大的內韻”,而多多在這首詩中,也通過他的“寫”,通過一個詩人與風、樹、光、死亡、語言與虛無的深刻辨認和角逐,“走到詞/望到家鄉(xiāng)的時候”,或者進一步說“使漏掉的,被剩下”——他在最后所標記下的,是一個詩人的命運,也正是某種語言——即詩歌語言——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