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鷗,廖 巍
(首都師范大學,北京 100048)
陳子褒(1862-1922),名榮袞,號耐庵,別號“婦孺之仆”,廣東新會人。1890年起,先后在廣州友石齋和芥隱堂設館教學,招學生70余人,多為應試科舉的生員。1893年鄉(xiāng)試中舉,與康有為同科,且排名在康有為之前。但被康的思想所折服,拜其門下,在萬木草堂學習,開始接觸新知識新思想。1895年,陳子褒參加“公車上書”,并參與“強學會”、“保國會”的創(chuàng)立,呼吁開民智新民德,開始編寫通俗課本,致力于婦女兒童教育。1898年,“百日維新”失敗,陳子褒東渡日本,“調查蒙小學教育”。他在日本結識了教育家僑本海關,在他的介紹下,陳子褒到日本各地參觀、考察日本小學教育情況,“深得要領”,“尤留意于各町村小學”,認為“救國之要在是矣”[1]。同年底,他回國投身教育事業(yè),開始系統(tǒng)辦學撰文編課本。他在澳門開設“蒙學書塾”(“灌根學塾”),成立“教育學會”,后改名“蒙學會”,辦蒙學書局,以提倡初學啟蒙、編譯推廣改良白話課本為宗旨。1900年,陳子褒在澳門“格致書院”主持暑期國文講習班,歷時3屆。這一年,他編撰了更多的通俗教材,并用于教學實踐。此后7年多的時間里,陳子褒的精力集中在編寫白話啟蒙課本方面,出版了大量教材。時人稱他為改革啟蒙教材的先驅。1903年,陳子褒主辦的學校首次招收女學生,成為我國男女同校的發(fā)端。1909年,“蒙學會”組織成立了“子褒同學會”,同年及以后兩年時間里,該會出版了《七級字課》的系列教材。1918年,“灌根學塾”遷至香港,后易名為“子褒學?!?。1921年,陳子褒又開設“子褒女?!薄M砟牮б阑?,在香港領洗。1922年去世,享年61歲,葬于香港。所藏書籍大部捐獻給嶺南大學。
陳子褒“之人格及其生平之事業(yè),在于教育,尤在于小學之教育”,他“對于國民教育,縱心孤往,為全國倡”,被譽為“東方之裴斯泰洛齊”[2]。他一生以教育婦女為己任,提倡婦女教育,反對重男輕女,主張婦女解放。早在1902年他上課布置的作文題有論寡婦再嫁之得失,據(jù)說見這種題目,有頑固學生姓余,竟然罷筆而去,以示抗議[3]??梢娝枷氲那靶l(wèi)連一些學生都接受不了。辛亥革命時,他更是要學生到各處宣傳及募捐軍餉,影響甚大。
陳子褒一生編寫了大量通俗課本與讀物,最早的編寫于1895年(《婦孺須知》),這以后一發(fā)而不可收拾,到民國初期,編寫各種教科書近40種。這些教材,大多是通俗讀本,集中在國文國語國史與修身、地理教育,對婦孺均佳。
從這不完全的統(tǒng)計看,陳子褒在當時是全國編寫通俗教材最多的作家,而且,陳子褒一生關心底層民眾特別是婦孺教育,他所編撰的通俗課本不但數(shù)量最大,質量也值得肯定,在我國教育發(fā)展特別是教科書發(fā)展史尤其是大眾課本發(fā)展史上具有重要意義,為華南地區(qū)的大眾啟蒙教育作出了重要貢獻。遺憾的是,他在這方面的貢獻長期沒有得到足夠的肯定和重視,很少有研究關注他的教科書思想和教材價值。對這個最多產(chǎn)的作家,我們的研究與關注卻非常少,刺眼的不對稱讓今天的人們汗顏。
陳子褒1893年在萬木草堂求學過程中,萌發(fā)改革啟蒙教材的念頭,并開始自編蒙學課本的嘗試。他所編著的課本集中在兩大類型:婦孺教材和字課教材。
陳子褒一生致力于婦孺教育和婦孺教材的編撰。1895年起,他在婦女兒童課本的編撰上顯示出驚人的熱情和天賦。當年即編撰了《婦孺須知》二卷,第二年編撰了《改良婦孺須知》、《婦孺淺解》二卷、《婦孺入門書》、《婦孺八勸》一卷等。1900年更是一口氣編撰了《婦孺三字書》四卷、《婦孺四字書》一卷、《婦孺五字書》一卷、《婦孺論說入門》二卷、《婦孺女兒三字書》一卷、《婦孺新讀本》八卷(1900~1903)等。
他在《婦儒須知》三版的序中寫到:“草創(chuàng)婦孺須知一卷,模橫門之急就,羼楊云之方言。通俗是貴,利用斯在?!闭f明他編輯此書在于適應婦女、兒童啟蒙教育的需要,提倡通俗教育?!秼D儒須知》為中國最早的自編通俗小學課本之一,更是最早的婦女教材。
《婦孺八勸》(1896)封面題為《幼學婦孺韻語》。內分:勸祀孔子、勸相親愛、勸事父母、勸睦兄弟、勸孝翁姑、勸和嬸姆、勸待奴婢、勸婦讀書等8部分。采用4字一言,句末押韻,易于朗讀,用詞通俗易解。由于歷史的局限,內中有不少是封建倫理的說教,但其中也有部分是值得繼承的倫理道德。如其中《勸事父母》一篇云:“我初出世,親年半老;我年方壯,親發(fā)已皓;我名未立,親骨已槁。時哉時哉,力行孝道。孝道云何,非必財寶。衣服飲食,隨分便外。兄兄弟弟,姑姑嫂嫂,一家和氣,慰親懷抱?!标愖影凇秼D孺八勸》(1896)中,大力提倡女子讀書,這在“勸婦讀書”一課中得到最充分的體現(xiàn):“人與獸別,只在知識。知識何來,讀書始得。……家家明理,人人有德。風俗人心,轉移可必。婦人婦人,讀書亟亟?!保?]
《改良婦孺須知》內題“澳門蒙學書塾編輯”,有清光緒27年(1901年)版作者序。書前附例言,列舉了本書編輯宗旨及教學方法,主旨著重“通今實用”。例言提到“:是書以通今為主義,蓋考古地理者先通今地理,考古官制者,先通今官制,學外國言語者,先通本國言語。”又云“:是書以便俗為實用,不便俗則縱極雅馴,亦一古玩店耳?!边@些主張充分體現(xiàn)了陳子褒的教科書思想。該改良版分上下兩卷,上卷為尋???,下卷為高等科。
《婦孺三字書》(1900)為陳子褒仿《三字經(jīng)》而作,內容通俗。全書分三部分:第一部分為《禮儀三字書》,主要教學童懂得禮節(jié),如“早起身,下床去。先灑水,后掃地。開門窗,抹臺椅。洗完面,入學堂。見先生,要叫聲。坐書位,即讀書。讀熟書,又寫字”。第二部分為《趣味三字書》,利用一些有趣味的短句,教兒童認字,旨在“代小孩立言”。作者認為“,作八股者曰代古人立言。然則教小孩之讀本應亦代小孩立言。代之立言則心靈舒暢,歡欣鼓舞,無有以為苦者”(《婦孺三字書》“序”)。如“我所住,住高樓。青草地,打千秋。放紙鷂,踢皮球。打鑼鼓,彈琵琶。帶枝劍,騎匹馬”。第三部分為《名物三字書》,通過這部分文字,配以圖畫,學習物件,在學習過程中,既增加了生字字匯,又豐富了事物常識。如“各物件,在眼前。火水燈,火輪船。雞毛掃,鵝毛扇。宮座椅,貴妃床。千里鏡,百葉窗……”
《婦孺四字書》(1900)分“幼儀、修身、衛(wèi)生、人事、勸游”5部分,這是仿《千字文》而作,是4字一句。書中用通俗語言對學童進行了文明禮貌、衛(wèi)生常識等教育。如《幼儀第一》云“:同臺食飯,手睜(粵語,手臂)莫橫。若欲飲湯,讓人起羮(粵語,湯匙)。湯入口時,莫使聞聲。匙羮放下,亦要輕輕。肴夾上面,切莫抄底;好丑勿論,順手夾起。扒飯一啖,夾送一箸;連夾幾箸,就系失儀?!薄皽肟跁r,莫使聞聲”,百多年前就提出了今日所謂文明的進食禮儀。
《婦孺五字書》(1900)仿《幼學詩》而作,5字一句,共12首。各詩語句通俗,內容有趣,幼童讀之,易于上口,又容易明白詩中意義。這里只舉二、三首為例。如《兒童樂》“:記得細時好,跟娘去飲茶。門前磨蜆殼,巷口撥泥沙。只腳騎獅狗,屈針釣魚蔑。而今成長大,心事亂如麻?!?/p>
又如《勸游》篇“:海闊從魚躍,天空任鳥飛。束裝游外國,眼界異前時。山水處處別,禽魚種種奇。丈夫有遠志,切勿作鄉(xiāng)愚?!薄蹲x書》篇“:飲茶能解渴,食飯能止饑。若欲曉道理,如何不讀書?!保?]
《婦孺女兒三字書》(1900)專為婦女而作,特別強調讀書的意義:“爾女子,宜讀書,不讀書,怎識字;不讀書,怎明理;不讀書,怎教子。書不讀,是蠢才;蠢才多,國就衰。”
1903年,陳子褒編輯出版了一本《婦孺譯文》,乃將廣州港澳方言俗語,譯成漢語官話文字,以提高婦女兒童的文化水平,使“生徒之視文言不啻,其視俗語,凡粗淺之事,口所能道者,筆亦能述之矣”。例如《游馬交石》:“今日天時咁樣暑熱,好想薯去馬交石一游,但系熱頭又猛,行路又辛苦唄。”譯曰:“今日天時,如此暑熱,甚欲往馬交石一游,惟是太陽酷烈,行路又辛苦耳?!边@樣,把俗語與譯成漢語文字對照學習,體會掌握文義,有助于提高語言文字表達能力。新會人士盧子駿在《婦孺譯文》的序言中說:“陳君子褒游歷日本,考求教育,歸而創(chuàng)蒙學書塾,編輯讀本,力求文字與語言合一,可謂良工心苦!”
陳子褒非??粗刈终n教育??傮w上看,陳子褒編寫的最為有名的課本除了婦孺教材外,就是字課教材。陳子褒認為,解字是小學教育中“最重要、最切用、取徑最速、收效最大”的內容,因此他在字課課本的編寫上傾注了最多的心血。以《七級字課》為代表。1908年編《七級字課第一二種》、《七級字課第三四種》、《七級字課第五種》。1909~1911年編《七級字課第三四五種教授法》一、二、三卷。
根據(jù)他的學生區(qū)朗若描述,他從光緒21年(1895年)至民國4年(1915年),積20年的經(jīng)驗改良,才終于著成系列七級字課[5]。
七級字課共7 000個漢字,因為“若為博雅君子,則須識七千字”,按由淺入深、循序漸進的原則編輯而成?!耙弧⒍?、三級畢業(yè)可為工人,四級可為商人,五級可為學人,六、七級可為通人?!睋?jù)說六、七級字課遠遠超出蒙學教科書的范疇,只有兩位學生學完了。為了編好這套書,他居家之時,注意觀察兒童說話的方式,收錄兒童常說常用的字,不時修改,如第三、四級字課就曾三易其稿[6]。陳子褒在《七字課說略》(1912)一文中談到這套課本有4個優(yōu)點:一可以教學生多識字;二可以提高學習的效率和效果,學習8年即可為終身學識打下良好基礎;三使學習年限不同的學生都能學有所得,從事不同的工作;四可以使學生觸類旁通。
對此,也有不少人反對,認為陳子褒的字課教育屬于“強迫記憶方法”“,不合教育原理”。陳子褒從4個方面給予了駁斥,他的弟子更是有點強詞奪理地寫道“:若謂強記不合教育原理,試問數(shù)學之九九表,幾何學理化學之定義定理,外國文之拼音字母,其初入手何一不須強記?!保?]
《七級字課》實質是識字課本,是對不同類型的生字的認識。通過組字詞來教學生掌握。如第一種包括天文類、時令類、地理類、建造類、人類、身體類、用物類等。第一級“人類”又包含各種“人”之稱謂,如:爹—阿爹,爸—阿爸,媽—阿媽,公—阿公,婆—阿婆,仔—仔女等。且逐級加大難度和陌生度。第二級的“人類”:祖—祖先,孫—子孫,甥—甥子,妗—阿妗,娘—姑娘等。而第三級的“人類”則更進一步了,涉及:考、妣、翁、媳、妾、奴、婢……
陳子褒編著的一些婦孺教材,比如《婦孺須知》、《改良婦孺須知》等,實際也是分類字匯,這些書將生字分為天文、時令、地理、建造、人、身體、服物、食物、礦產(chǎn)、用物、文事、武備,音樂、植物、動物、顏色、方位、數(shù)目、動字等22類。每字下注一短詞加以解釋,所注詞句有時利用廣州方言,力求通俗。如“晚”下注短詞“挨晚”,“縮”下注“縮埋”,“留”下注“留住佢(粵語,他)”之類。
1912~1921年間陳子褒編寫的多是中國典籍讀本,如《左傳小識》、《史記小識》等,鮮有針對婦孺的通俗啟蒙課本了,似乎應證了他轉向經(jīng)學教育,講“宋元明儒學案。學風又為一變”的事實[1]。
陳子褒認識到興國必須興教育,興教育必須興學校,而學校教育必須以家庭教育為輔。當時家庭婦女一般識字不多,所以應該特別提倡女學。他一生以婦女受教育為己任,為了表現(xiàn)其關心女學的志向,他的別號就取名“婦孺之仆”。而要有效地關心民眾教育,特別是關心婦女兒童教育,就得注重教材的編寫,這就是他畢生追求編撰婦孺課本的原因。
19世紀末中國社會仍然極為保守,女子受教育的開放度不高。于是,陳子褒把婦女教育看作是關系國運興衰的重要因素。在陳子褒看來,讀書是為了識字、明理,更是為了培育后一代,為了國家的繁榮富強。在1903年的《婦孺新讀本》中,他寫道:“中國有一大害,如女子不讀書是也?!抑袊娜f萬人,而有二萬萬不讀書之女子,是一半無用之人矣。有一半無用之人,中國所以日弱也?!保?]他還談到,今日中國的失敗在于人心的卑污茍且,“人心之腐敗,小學之腐敗至也,小學之腐敗,女學不興至也?!保?]他推崇男女平等,提倡并興辦女學,他所辦的學塾在1903年就招收女生。正因陳子褒認為要實現(xiàn)國家富強,必須從教育婦女兒童入手,而不能將希望寄托在腐敗無能的滿清政府身上,所以他編輯的教材大多以“婦孺”為題,為“婦孺”而編。而婦孺教育多在小學階段,因而他特別關注小學教育,關注蒙學。他的弟子曾經(jīng)評價:“先生設校授徒,提倡蒙學,矻矻不倦??谟械?,道蒙學。目有視,視蒙學。耳有聽,聽蒙學。手有書,書蒙學”,“二十五年如一日,……其畢生精力皆仆于婦孺也?!雹?/p>
陳子褒編著的課本體現(xiàn)的最大特色是白話文呈現(xiàn),通俗易懂。
陳子褒1893年在萬木草堂求學時,為了更好地了解西方文化,開始學習英語。他被英語啟蒙課本第一冊的雞、犬、貓等通俗易懂的單字所觸動,想到《大學》《中庸》等書字義深奧,艱澀難讀,不適宜作為兒童啟蒙讀本。特別是對于婦女兒童的課本,真正有利于婦孺學習的課本一定是通俗易懂的課本。于是,他決定改革啟蒙教材。
在陳子褒心目中,“通俗是貴”[9]。他大力提倡通俗教育,力主用白話文代替文言文,主張通過淺顯易懂的內容和方法對婦孺進行教育,以達到改良社會的目的。他對白話文的推崇由來已久,早在追隨康有為期間,接觸到維新思想,并與嚴復、夏曾佑等近代白話文運動倡導者交往,這對其日后從事教科書白話文改革有很大影響。他在1899年談到自己去日本漫游時,路邊的車夫、旅館的女仆都在看報,而廣東省城一店之中僅數(shù)人識字,不是因為國人愚笨,而是因為日本報紙多用淺說,中國報紙多用文言,“今天文言之禍亡中國,其一端矣。中國五萬萬人之中,試問能文言者幾何?大約能文言者,不過五萬人中得百人耳,以百分一之人,遂舉四萬九千九百萬分之人置于不議不論,……徒任其廢聰塞明,啞口瞪目,遂養(yǎng)成不痛不癢之世界”,“大抵今日變法,以開民智為先。開民智莫如改革文言。不改文言,則四萬九千九百萬之人日居于黑暗世界中,是謂陸沉。若改文言,則四萬九千九百萬之人,目嬉游于琉璃世界之中,是謂不夜。”“學習文言之時,廢許多精神,耗許多歲月,尚未得到恰可地步。若改為淺說,則從前須識六千字者,今則識二千字可矣。從前須解二千字者,今則解一千字可矣?!痹谂辛宋难晕牡渿?,他又提到,語言要隨時代而變通,用淺白的語言一樣可以闡明道理。余所謂淺白讀本,非不講道理之謂,乃句語淺白之謂。且道與時為變通。古人席地而坐,故“五經(jīng)”只言席地。若今讀本則必言椅桌矣。五洲八星,古時風氣未開,故未有言及之者。今新讀本及之,直可以補“四書”“五經(jīng)”之所不及也[3]。
在清未,盡管我國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批新的教科書,但多數(shù)仍用文言文編寫,對學童來說尚嫌艱深。陳子褒有鑒于此,極力主張并實行完全用白話編寫蒙學教材[6]。他認為,我國傳統(tǒng)蒙學教材非常不適合兒童啟蒙:“有明以來,以八股取士。于是垂髫之子,入學就傳,即諷讀深奧文字。例以古人由淺入深,由簡而繁,由分而合,由渾而畫之教法,概乎未有聞焉。袞心焉非之久矣?!痹谌毡究疾煨W教育時,他“恍然于中國教育既失其本,復遺其末。非全行改革,無以激發(fā)國民之志氣,濬瀹國民之智慧。且讀書十年,毫無級數(shù)。汩沒性靈,虛度日晷,莫此為甚”,難怪有識之士認為,“中國之亡,亡于學究之手?!保?0]在陳子褒看來,傳統(tǒng)的蒙學教材是當時中國發(fā)展落后的根源。
1899年,陳子褒在科舉未廢的背景下,在其主辦的蒙學書塾中開始廢止讀經(jīng),運用自編的白話課本教授學生,通過教育實踐證明白話讀本更加適合學生學習和記憶,易提升學生學習的興趣:“今夫淺自讀本之有益也,余嘗以教導童子矣。甲童曰好聽好聽,乙童曰得意得意。所謂好聽得意者無他,一聞即解之謂耳。一聞即解,故讀之有趣味,且記憶亦易,如此則腦筋不勞,無有以為苦事而不愿入塾者。”[3]
陳子褒所編教材皆語言通俗易懂,盡量使用口頭語言,采用韻文,讀來如同歌謠,朗朗上口,易于朗讀記憶。他的學生冼玉清總結到,先生以“早起身,下床去”之《婦孺三字書》代替“人之初,性本善”之《紅皮三字經(jīng)》,以“同臺食飯,手肘莫橫”之《婦孺四字書》代替“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之《紅皮千字文》,以“記得細時好,跟娘去飲茶”之《婦孺五字書》代替“天子重賢豪,文章教爾曹”之《紅皮五字書》,又以“我家有一只白狗,鄰家有一只黑狗。白狗性善,黑狗性惡”之《婦孺新讀本》代替《大學》《中庸》。是為改良教本與教法之前驅[3]。
陳子褒在萬木草堂學習期間就開始研究蒙學課本,嘗試編寫高質量的蒙學教材。他認為教科書改革是教育改革的關鍵,其在《教育學會緣起》(1899年)一文中談到:“袞以為學堂不難,難在于今日興學之教習。不難于聘教習,難于教科新書。茍無教科新書,雖聘請通人主持講席,然課程忙迫,未能兼顧,往往明知舊法無補,而隱忍為之者,亦勢之所必至也。”《論學童為師之師》中又談到:“種人才莫要于開學堂,開學堂莫要于興蒙學,興蒙學莫要于編教科書及開師范學堂。”
對于當時的各版本小學教材,陳子褒多有研究,認為整體上質量不高,所以才自己親手編撰課本。他評價到,當時的多數(shù)課本就如同他自己剛開始自編教材是一樣,“以為淺顯,而實深之又深矣;以為順,而實煉之又煉矣”。各版的編輯大意,都以深僻古雅為戒,但是偶爾翻讀內容,都非常深僻古雅。換言之,編輯意圖是好的,但實際的教材并沒有達到預期的意圖,現(xiàn)實的教材偏離了預期目標。各版本教材中,只有會文社的女子小學讀本和無錫三等學堂讀本的一、二冊勉強合格。很多版本小學教材都走向極端,他列舉到,某出版社的小學讀本全用韻語,沒有一點文法;某出版社的蒙學讀本全是事實,第一年第一冊即詳列生理、官制、地理,第二冊即詳列服食名詞、動植物名詞,如同八股文時代的類典珠串。他又列舉了某知名出版社的一套小學教材中的若干問題:
編者曰:深者不適用也。然第一年讀本有舒泰覓捕等字,第二年讀本有煌、驟、簏、麓、燠、鬻、嚙、誕等字,得不謂之為深乎?編者曰:句短者不適用也,然第一年讀本有甫至臥室,甫掀簾等語;第二年讀本有聞樂聲,弟悅甚,羊悅謝狗,狗去,狼食羊,得不謂之為過短乎?彼編者曰:字畫繁者不適用也。然第二年讀本有嚙鬻等字,豈無咬賣沽等字易之,而得不謂嚙鬻等字為字畫太繁乎?在編者之心目中,以為此乃我所謂至淺者至簡者,而豈知此讀本,乃六七歲童子所讀也。一言以蔽之日:編者不能將極通行略通行之五千字分為數(shù)級了然胸中,不必擔任此事矣[3]。
說明當時大多小學教材還是過于繁瑣難讀。為什么呢?陳子褒認為,編輯小學讀本者,不是教師,更不是初等小學教師,尤其不是有多年經(jīng)歷的初等小學教師,不是一批有多年教學經(jīng)歷的初等小學教師共同開發(fā)出來的,而且編出來的讀本又沒有經(jīng)過若干年的試驗,即直接用之于學校了,結果當然不好[11]。陳子褒建議,小學教材的編輯者,應是有若干年小學教學經(jīng)驗的一群教師,他們經(jīng)歷若干年編輯出教材,再將此教材在教育實踐中反復試驗,合格者方可出版。
陳子褒認為,教材“以便俗為實用。不便俗則縱極雅馴,亦一古玩店耳,便俗則一大米店也。竊謂中國士人,向不講求逮下。今日編書,宜為極貧極愚之國民設法,乃為有補大局”[12]。他在1907年的《論初等小學讀本》中談到“:仆以為小學讀本,以不雅而淺,不煉而順,不文章而談話,斯為合式。所謂不雅而淺者不用‘嚙燠鬻覓簏’等字,而用‘咬暖賣尋箱’等字是也。所謂不煉而順者:不用‘系之以竹’而用‘以竹系之’是也。所謂不文章而談話者:不用‘弟悅甚’而用‘弟極歡喜’是也。”
為提高教材質量,陳子褒非常注重教材編寫中的實踐和實驗,認為教材編輯一定要經(jīng)過長期的、反復的實驗,進行不斷的修改,直到適合兒童學習方可。他在文章中多次鼓勵教師多實驗,要依據(jù)其學生的程度來決定教材深淺的取舍。1900年他在《童子習字說》中感嘆:“甚矣哉!天下事不可不經(jīng)實驗也。不經(jīng)實驗,則雖言天天人人之故,陳生生化化之理,窮其源于不可思議,充其量于無量世界。吾直以無用置之可矣。何也?為其有言而無行也。謂其有擬議而無實驗也。我國不經(jīng)實驗之弊,種于千年以前矣。秦漢以后,崇尚空談。教者渾渾而教之,學者渾渾而學之。遂養(yǎng)成不痛不癢之世界。其效遂至于今日。從前之亂而不亡者,未有崇尚實驗之國與之交涉耳?!?/p>
為了編好蒙學教科書,陳子褒費盡心思,如在家聽小孩學語,總結兒童心理規(guī)律,以求所編之書精益求精?!皣慕炭茣?,仆于戊戌游日本歸,即實力從事。初時多未妥者,隨將所擬問小學之學童。彼答某句難讀,某句難解。正如黃祖腹中語矣。家居聽小孩學語,察童子性質,因以施之教授管理,異常奏效。即如小孩學語,止能叫一伯字,教者止以大伯二字引之,加多必不能記。因悟初學作文,必以學生成文之數(shù)十字引之,最易見效?!保?2]
這種對教材不斷實驗修改的思想來源之一是對日本教科書的感悟。他曾在《論訓蒙宜用淺白讀本》寫到:“余曩游日本,得閱其明治十七年小學新讀本、二十年小學新讀本、二十七年小學新讀本,已覺日新月異。然聞之友曰:明治初年之讀本,凌雜粗疏。蓋未精求精,與精益求精,自然不同?!彼麑⑦@種實驗的精神付諸于實踐當中,不斷修正和完善自己編撰的課本:“仆戊戌東渡,恍然于小學課本之格式。歸國后,即編輯小學課本。用膠印本以授蒙童,是時固謂此乃合式之讀本也。閱一年而知為不合式者十之九。再閱一年而知為不合式者十之五六。是時有聳恿以出版者,而仆徘徊有待也。”同時,陳子褒認為教材要隨時隨地而改,“然論其初級之讀本,則又隨地而異,隨時而改。隨地者,方言、土產(chǎn)、風俗各有不同;隨時者,時局不同,且漸改漸良,后起者勝也?!保?]
陳子褒在教材中適當采用粵語方言,富于廣東地方特色,讀起來好懂,容易上口,力求文字與語言合一。這從前述各種教材中可見一斑。他試圖通過教材文字和地方語言的結合,使婦孺易于理解、學習和記憶。1901年他在《小學釋詞敘》中寫到:“南北異語,若以彼書施之今日學童,不可,施之今日廣東學童,尤不可也?!苯?jīng)傳都是北方人編寫的,按北方官話編寫的教材不適合廣東學童之用,“廣東語言又為南方中之特別者,故經(jīng)傳之助語字,與方書語氣渺不相屬?!彼运囟閺V東民眾編寫《婦孺釋詞》,“以粗俗之方言,解微妙之語氣,務使童子有耳順之樂?!彼踔琳f:“粵童讀書而用外省課本,是南轅而北轍也?!雹陉愖影捎没浾Z方言編寫的教材,便于師生學習教學,成效很好,在當時港澳和珠三角地區(qū)很受歡迎和好評,很多學生過了幾十年后也對課文內容記憶清晰。但也正是因為此點,他所編的教材也主要只在這些地區(qū)流通,影響范圍有限。
陳子褒在《三字書序》中說:“作八股者曰代古人立言。然則教小孩之教本應亦代童子立言,代之立言則心靈舒暢,歡欣鼓舞,無有以為苦者。”他認為蒙學兒童約7~10歲,初學兒童即讀《三字經(jīng)》和《千字文》,隨后教授四書五經(jīng),這是十分不妥的,如“人之初,性本善”、“大學之道,在明明德”等語,學童無法理解。不但不能開蒙,反而更糊涂了,“如不能解,是蒙也,不能開其蒙而復加之以蒙”。于是兒童以入學為苦,即使入學了,也是虛廢4年精神。所以蒙學教育應以兒童為中心,教材和教法都應該符合兒童的心理規(guī)律,循序漸進,由淺入深,由近及遠。新教材編寫“大旨以趣味、養(yǎng)生、修身、人情、物理、古事、今事、喻言為方針,而約而言之,又不出趣味開智四字。蓋趣味所以順其性,開智所以儲其用,無非使之不以為苦,又不虛耗歲月而已?!彼J為解字是蒙學的基礎,適合學生學習,且能觸類旁通,強調要將解字與讀書結合起來。他在《論訓蒙宜用淺白讀本》中寫到,應根據(jù)嬰兒學語之規(guī)律,先學一字之語,而后二字、三字,遞推遞增。教科書編寫應取眼前之物件,又以字音之簡、字形簡者為先,文義一聞即解。以他創(chuàng)編的《七級字課》為例,解字之多少深淺,以年齡分。字分七級,也由淺入深,循序漸進。一二級為白話字,不須解釋;三四級為普通應用字,中學生識四級字已足用;五級純是文學字匯;六級則經(jīng)史字之罕見者。七級純是《說文解字》之摘出,而即為一二級求其本義者也。
陳子褒從兒童的認知心理出發(fā),強調課本既要注重插圖,又不能盲目插圖。他提出兒童喜歡看圖畫,但圖畫在課本中出現(xiàn)要服務于教學目標與內容特點,而且認為插圖在白話教材中最為適宜?!胺踩藷o不喜看圖畫,而童子尤甚。蓋有圖則一目了然,且有趣味在焉。第物可圖而事不可圖;事間有可圖而理則不可圖。訓蒙先生孰不知圖畫之要者,然猝教以明德新民,則圖于何有?即教以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則圖于何有?故欲以圖示童子,又非淺白讀本不能也?!保?]陳子褒所著《婦孺三字四字書》課本中均有插圖。雖然今天看來,這些圖畫比較粗糙,當時卻極大地引起了婦孺的學習興趣,提高了學習的效率。
陳子褒的課本內容關注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傳播。他在《婦孺譯文》中指出:“譯題宜取有關于蓄德開智者。童子未有雜質,惟教師之所染,故宜隨處加以染料。若有礙文明之事,不宜以之命題?!笨梢?,蒙學課本既要注意通俗易懂,提高漢語文字水平,又要注意文明教育,重視“蓄德開智”,要把“文”與“道”、“智育”與“德育”統(tǒng)一起來了[8]。因此,陳子褒的課本既不忘傳承傳統(tǒng)的優(yōu)秀文化,更充滿了新思想新道德,其中比較突出的有:第一,勸開學堂,勸人求學?!翱偠撝?,士農(nóng)工商,不拘那樣,都要學堂。如果有日,學堂大開,看我中國,多多人才?!薄板X只養(yǎng)身,學乃明理,有錢無學,愚蠢可鄙?!钡诙?,撇棄舊習俗。反對吸食鴉片及女子纏足,有課文云:“凡欲做人,不可食煙;食煙之害,莫如鴉片?!薄芭永p足,更系傷生,不合天理,不合人情?!钡谌⒁馀囵B(yǎng)合格勞動者。勸人掌握謀生的一技之長,如“人事篇”:“凡系做人,都要有用,無論讀書,無論耕種,或做工作,或做生意,人生在世,各執(zhí)一藝?!薄胺矠橐凰嚕茉煨缕?,有益于人,名留萬世?!标愖影膭顚W生干實業(yè)、勇創(chuàng)業(yè),甚至鼓勵向外拓展。他熱衷地理教科書的改良,目的要使人民熟悉外國地理,鼓勵國民向外發(fā)展,以圖強國。當時東亞各國都有向南美移民的趨勢,他認為我國欲以南美為殖民地,就要詳細調查并載入課本,引起學生將來謀生于此之興趣。他的《改良外國地理教科書議案》,提交廣東全省教育大會。認為改良外國地理教科書刻不容緩,應由教育會主持,設編輯部,委托調查員進行調查,改后確定為定本,發(fā)行至各校。第四,宣傳新文明生活。比如“勸游”,課文在列舉游歷各國情況之后,總述旅行之益:“凡此游歷,皆益智慧,開人眼界,長人志氣。爾等讀書,快通文理,共爾遠游,一日萬里?!?/p>
總之,陳子褒的這些教材,盡量用兒童的口頭語,把各種知識以及道德、修身教育的內容編成韻文,便于朗誦和記憶,生動活潑、通俗易懂,適合兒童心理,同時又富于教育意義,故問世之后,即廣受歡迎,不脛而走。清末民初十數(shù)年間盛行于廣、港、澳、南海等地的學塾和小學校中。陳子褒終于實現(xiàn)了自己的目標,這套被當時人簡稱為“早起身”的啟蒙讀本,基本取代了“三百千”等傳統(tǒng)蒙學讀本,成了約定俗成的“規(guī)范教材”,影響深遠,其中部分課文已成民間俗語③。解放后很長一段時間,廣東一些老人們都能夠回憶起那些瑯瑯上口的課文內容。
注 釋:
① 洗玉清文.載《教育雜志》,1941年6月,第三十一卷第六期。
② 陳子褒.小學國文教科書平議.載《灌根年報》,1912年,第15頁。
③ 趙立人.陳子褒、盧湘父在港澳的教育活動.載自《嶺嬌春秋》,第394頁。
[1]陳子褒.陳子褒先生行略[A].陳子褒.陳子褒先生教育遺議[C].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
[2]楊壽昌.序[A].陳子褒.陳子褒先生教育遺議[C].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
[3]陳子褒.陳子褒先生教育遺議[C].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
[4]梁如松.陳子褒和盧湘父的幾種啟蒙課本[A].新會文史資料選輯十七輯[C].新會:新會政協(xié)文史資料工作組,1985.
[5]陳子褒.論小學七級字(1911)[A].陳子褒.陳子褒先生教育遺議[C].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
[6]邱捷,顏遠志.陳子褒的教育思想[A].《中外文化交流與澳門語言文化國際研討會論文集》編輯委員會.中外文化交流與澳門語言文化國際研討會論文集[C].澳門:澳門理工學院,2004.
[7]陳子褒.七字課說略(1912)[A].陳子褒.陳子褒先生教育遺議[C].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
[8]陳漢才.康門弟子述略[M].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1.
[9]陳子褒.婦孺須知三版序[A].陳子褒.陳子褒先生教育遺議[C].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
[10]陳子褒.教育學會緣起[A].陳子褒.陳子褒先生教育遺議[C].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
[11]陳子褒.論初等小學讀本[A].陳子褒.陳子褒先生教育遺議[C].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
[12]陳元暉.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匯編——教育思想[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