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花蕾
(湖南科技學(xué)院 圖書館,湖南永州425199)
湖湘文庫甲編第246《湖南女士詩鈔》以《湖南女士詩鈔所見初集》《湘潭郭氏閨秀集》《碧湘閣集》為藍(lán)本,收錄了清代到民國期間湖湘地區(qū)一大批女詩人的作品。因為社會地位等因素的影響,與同時代的男詩人相比,這些女詩人的作品在題材與氣勢上稍顯薄弱,但女性獨有的細(xì)膩情感、獨特的“閨閣”視角,又令她們的詩作別具一格。
《湖南女士詩鈔所見初集》卷八收錄了清代女詩人陳昌鳳的詩作27首。陳昌鳳,字無恙,善化人,寧鄉(xiāng)太學(xué)生王開玚室,生平無考,大約生活在嘉慶、道光年間,著有《松蔭閣詩存》。陳昌鳳有《喜鑾侄自酃歸,聽彈文梓琴》[1]一詩。全詩如下:
阿戎自酃歸,解裝有囊琴。云是鹿原陂,文梓長千尋。不知何時踣,日暴兼雨淋。沈侯神明宰(自注:鄞縣沈栗仲明府宰酃邑。),見之愛不禁。命匠為十琴,軫玉徽以金。阿戎受指法,侯贈同球琳。歸來為我彈,泠泠動人心。愧非蔡文姬,安能辨其音。但覺雅調(diào)流,風(fēng)月滿疏林。
該詩先講述文梓琴的由來,后抒發(fā)聽文梓琴的感受,淺顯而不失生動。首句提到的阿戎,應(yīng)該是詩題中所說的“鑾侄”的小名。酃縣即今炎陵縣,鹿原陂位于炎陵縣城西,是炎帝陵所在地。尋是古代一種長度單位,一尋等于八尺,“文梓長千尋”,可見用來制琴的這塊木材源自一棵非常高大的梓樹。阿戎從酃縣歸家,帶回一把古琴,說是用鹿原陂的千尋文梓所制。這棵梓木不知何時枯死倒地,歷經(jīng)日曬雨淋,直到被沈侯慧眼識中,命匠人斫成十把文梓琴,并把其中一把贈與阿戎。據(jù)詩文推測,在贈琴同時,沈侯還曾經(jīng)教授阿戎彈琴的指法。阿戎囊琴歸來,為詩人彈奏,姑侄共享一曲風(fēng)雅。
據(jù)陳昌鳳自注,詩中的沈侯,即時任酃縣知縣的沈栗仲,也就是沈道寬。沈道寬(1772-1853),清朝書法家、畫家,字栗仲,浙江鄞縣人,著有《話山草堂詩鈔》等。嘉慶二十五年(1820年),沈道寬中進(jìn)士,此后一直在湖南任職,歷官寧鄉(xiāng)、道州、酃縣、耒陽、桃源等地。大約在道光五年至八年間,沈道寬作為知縣,曾主持重修炎帝陵。道光八年,沈道寬委托王開琸主持修編了《炎陵志》八卷,并為之作序?!锻砬绾m詩匯》卷一百二十五有程恩澤(1785—1837,字云芬,號春海)贈給沈道寬的詩作一首,其序云:“沈栗仲同年宰酃縣,以弦歌化之,邑能鼓雅琴者四十余人,其治可想,以詩贈之。”[2]詩中有“一夫弦歌千室鳴,古有單父東武城。”“邦君憑軒賡古篇,邦人和之如眾仙?!薄皭謵智俚旅揽删?,君山豈受宣平薦。”等語,據(jù)此可知沈道寬擅長撫琴,且推崇“禮樂教化”。
陳昌鳳詩作中的“文梓琴”,令筆者有似曾相識之感。筆者曾于2007年受岳麓書社委托,點校整理《炎陵志》一書,在道光八年《炎陵志》卷八《雜說》中看到一段關(guān)于“炎陵文梓”琴的記載,對“炎陵文梓”琴的斫制過程有了初步了解。不久,筆者在湖南省博物館館刊第四輯看到臺灣學(xué)者李美燕教授的《湖南省博物館館藏古琴之考辨與研究(再續(xù))》[3]一文,其中清琴部分有品“炎陵文梓”琴兩節(jié),并配有館藏彩圖面底各一幅。據(jù)此,筆者得知《炎陵志》所記載的“炎陵文梓”琴得以流傳,并為湖南省博物館收藏。2009年,參照李美燕教授的專業(yè)研究,筆者結(jié)合手頭資料,撰寫了《“炎陵文梓”古琴考辨補遺》[4]一文,試將“炎陵文梓”琴的前世今生略做論述。2010年9月9日,承《湖南省博物館館刊》聶菲研究館員轉(zhuǎn)來李美燕教授的電子郵件,表示“感謝提供的補遺資料”。一把古琴,不僅傳承了清風(fēng)雅韻,還促成了百年后兩岸學(xué)界的文化交流,筆者一直為此倍感欣喜。
道光八年《炎陵志》卷八《雜說》對“炎陵文梓”琴的斫制過程有記載:“炎陵諸山中多梓木,中琴材。沈栗仲先生宰酃,得舊梓木七尺余,陵間千歲物也。琢為琴,名‘炎陵文梓’,刻銘詞云:‘青牛文梓,生自洣泉。千歲而僵,霜雕露鐫。布以金暉,縆以朱弦。流聲奕祀,為木延年?!?/p>
又載:“踰年春祀至陵,過溪橋,駕兩木焉。先生諦視之,曰:‘此梓也。’遂命胥役購他木易之,取而歸,斧其近朽者,又制琴七,均名曰‘炎陵文梓’。各系以銘,一云:‘伊溪橋,駕文梓。違其材,木之恥。取為琴,中宮徵。歷百世,配君子?!辉?‘炎陵之梓,中含希音。棄置原野,日炙雨淋。我取其材,斫為雅琴。山空水清,鶴唳猿吟?!辉?‘千年妙質(zhì)佳且久,用違其材乃速朽,文軫朱紋木之壽?!辉?‘伊良材,棄邨疃,走埃壒,踐雞犬。絙朱弦,設(shè)文軫,收其用,未為晚?!嗲僖逊仲浰耍势溷懳翠?。”
根據(jù)《炎陵志》的記載,沈道寬前后共制“炎陵文梓”琴8把,其中銘文“伊溪橋,駕文梓”的那把,現(xiàn)為湖南省博物館收藏。而女詩人陳昌鳳聽彈的“文梓琴”,無疑也是由沈道寬斫制的“炎陵文梓”琴之一。陳昌鳳詩中說“命匠為十琴”,有可能是經(jīng)阿戎等人轉(zhuǎn)述后產(chǎn)生的訛誤,也有可能阿戎得到的是沈道寬后來所作7把“炎陵文梓”之一,“七”“十”相近,因刻版產(chǎn)生訛誤。具體制琴數(shù)以《炎陵志》所記較為可信。沈道寬所制“炎陵文梓”琴,大抵以饋贈為主,想必這些琴在當(dāng)時曾經(jīng)為湖湘文人帶來不少雅趣。被“炎陵文梓”琴聲縈繞的那些湖湘文人,實際上已經(jīng)形成一個獨特的文化圈,并且這個文化圈不排斥女性。這一點,從陳昌鳳的詩作可窺見一斑。
《湖南女士詩鈔》所錄陳昌鳳詩中,另有兩首題名《鋆兒隨其伯父云樵讀書濂溪書院,臨行成五律》《讀云樵兄公安化月夜懷弟詩有感》的五言詩,這個云樵兄,就是受沈道寬所托,于道光八年修編《炎陵志》的王開琸。王開琸字云樵,寧鄉(xiāng)人,清道光元年(1821)舉孝廉方正,曾掌酃縣洣泉書院。編著有《周子年譜》《南軒公年譜》《炎陵志》《湖南郡縣沿革便覽》等書。其弟王開玚字花唐,著有《滇黔紀(jì)游草》《兩粵紀(jì)游草》;王開瑨字邦器,著有《村迓小草》。其祖王運樞為清乾隆四十三年(1778)貢生,著有《左傳匯編》《洣舫錄》。其父王人定著有《道南錄》《馀葺園雜著》等。王氏一族乃書香門第,其家族中的女性也非等閑之輩。除陳昌鳳外,王開棹的妻子文先謐亦有才名。文先謐字無非,著有《熙朝雅化錄》及《蘭閨畫錄初編》,年30余卒,王開琸搜其遺詩刻為《塵奩遺草》。據(jù)《民國寧鄉(xiāng)縣志·女士傳》[5]所載,王開琸的妹妹王開“性穎慧,亦好詩”,因早卒,故詩不多見,僅《資江耆舊集》[6]錄有一首。陳昌鳳詩作中提到的“鑾侄”阿戎,即王開琸的兒子王鑾,其妻宋華,字珊紫,著有《友琴齋學(xué)吟草》。據(jù)《民國寧鄉(xiāng)縣志·女士傳》所載,宋華自幼蒙母親黎氏教授詩文,《沅湘耆舊集》[7]卷第一百八十六收錄黎氏《過王氏婿》詩一首。王開琸另有一子名王鑒,是王鑾的弟弟,王鑒的妻子劉照,字乙孳,著有《鳳池研室小草》。王開琸之女王鈿字孟淑,因早卒,僅留下兩首詩作。道光八年《炎陵志》沈道寬序載:“寧鄉(xiāng)王君云樵、長沙毛君青垣,同時客于酃,慨然以纂修為己任?!笨梢姰?dāng)時擬和王開琸一起同編《炎陵志》的還有毛青垣。毛青垣即毛國翰,字大宗,號青垣,長沙人,著有《虛受堂集》《天顯細(xì)事》《青湘樓傳奇》《麋園詩鈔》等。毛國翰的姐姐毛國姬,是一位頗有見識的女詩人。毛國姬字孟瑤,號素蘭女史,著有《素蘭詩集》?!逗吓吭娾n所見初集》就是由毛國姬和毛國翰一同編選的,毛國姬是發(fā)起人,毛國翰為助其成事,在湖湘地區(qū)廣為搜集,收錄詩作近2 000首。編定之后,交由沈道寬審閱,最后結(jié)集成書?!逗吓吭娾n所見初集》共十二卷,前十一卷是詩鈔,后一卷是詞鈔,文先謐、陳昌鳳、宋華、劉照等人的詩作均收錄其中。
沈道寬、王開琸、毛國翰三人之間交往頗深。沈道寬與毛青垣為文字交,沈道寬任酃縣知縣,遂聘毛國翰教其子。王開琸于《炎陵志》跋文中提到“遂同友人毛青垣有纂輯之約”,雖然毛青垣后來因事未能踐約,但他們之間的朋友之誼并未中斷。清道光八年前后,借著修編《炎陵志》的契機,以酃縣為中心,以沈道寬、王開琸、毛國翰等人為主體,在酃縣、長沙、寧鄉(xiāng)等地的文人雅士中形成了一個和詩酬韻的文化圈。這一點,筆者于2007年點校《炎陵志》時已有所發(fā)現(xiàn)。為了減少點校中的失誤,筆者當(dāng)時對道光八年八卷本和道光十八年十卷本兩種可見的《炎陵志》進(jìn)行了較為系統(tǒng)的全文比對。作為晚出的增修本,十八年本增加了十年史事,部帙也增加了二卷,但同時也刪除了八年本的部分內(nèi)容。如卷八《雜說》刪除了沈道寬斫制“炎陵文梓”琴的記載。另外,十八年本還刪除了八年本中的詩文98篇,這些詩文主要為沈道寬、王開琸、毛國翰等人的唱和之作。鑒于這些被刪詩文對炎帝文化研究的文獻(xiàn)價值,2008年,筆者曾撰寫《道光八年本〈炎陵志〉別出詩文校點》[8]一文專門進(jìn)行探討。
文人之間意氣相投,從而形成一個圈子,這在古今都不足為奇。難能可貴的是,在沈道寬等人的文化圈中,不乏女性文人的身影。當(dāng)今社會,女性的足跡早已遍及各行各業(yè),享受同男性同等的社會地位。但是在近兩百年前的晚清時期,中國尚處于男尊女卑的社會形態(tài),絕大部分女性都沒有社會地位,連正常的文化教育都無法企及,更談不上詠詩聯(lián)句類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了。在此種男權(quán)形態(tài)下,王開琸為亡妻搜刻遺詩,毛國翰為其姐尋訪詩作,沈道寬為友姊審閱書稿,這些舉動無一不說明,他們身邊的女性已經(jīng)參與到他們的文化活動中。如果說這些尚屬被動之舉,那么毛國姬選編《湖南女士詩鈔所見初集》,陳昌鳳作《鋆兒隨其伯父云樵讀書濂溪書院,臨行成五律》詩為子餞行勵志等舉動,就完完全全是主動參與了。
沈道寬斫琴、授琴、贈琴,阿戎彈琴,陳昌鳳聽琴、賦詩;省博物館藏琴,樂師品琴,學(xué)者論琴。一把文梓琴,既還原了近兩百年前湖湘文人間的雅事,也促進(jìn)了學(xué)術(shù)交流與文化傳承,這恐怕是沈道寬制琴時沒有想到的。每個人從“炎陵文梓”琴中看到的東西都不盡相同,音律、鑒藏、文學(xué)、史學(xué)、文獻(xiàn)學(xué)……誠然,“炎陵文梓”琴的價值體現(xiàn)在多個層面,有待學(xué)界進(jìn)一步探討。
[1]貝 京.湖南女士詩鈔[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191.
[2]徐世昌,聞 石.晚晴簃詩匯[M].北京:中華書局.1990:689.
[3]李美燕.湖南省博物館館藏古琴之考辨與研究(再續(xù))[C].湖南省博物館館刊:4.長沙:岳麓書社.2007:424-432.
[4]李花蕾.炎陵文梓古琴考辨補遺[C].湖南省博物館館刊:7.長沙:岳麓書社.2010:484 -487.
[5]劉宗向.民國寧鄉(xiāng)縣志[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9:904.
[6]熊治祁,張人石.資江耆舊集[M].長沙:岳麓書社.2010:1071.
[7]歐陽楠.沅湘耆舊集[M].長沙:岳麓書社.2007:449.
[8]李花蕾.道光八年本《炎陵志》別出詩文校點[J].湖南科技學(xué)院學(xué)報.2009(2):1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