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昊文
(湖南科技學院 大學英語教學部,湖南 永州 425100)
威廉·??思{,美國作家,一生共寫了19 部長篇小說與近百篇短篇小說,《喧嘩與騷動》(1929)是??思{第一部成熟的作品,也是作家花費心血最多、本人最喜歡的小說。小說講述的是南方?jīng)]落地主康普森一家的悲劇??灯丈壬粍照龢I(yè)、嗜酒如命;康普森夫人自私冷漠、情感麻木;長子昆丁觀念禁錮、思想僵化;女兒凱蒂熱情善良但軟弱成性;次子杰生自私自利、怨天尤人;三子班吉則是個白癡,不明是非;凱蒂的女兒小昆丁生性乖張、冷漠無情;女仆迪爾西則忠實、善良。小說以家庭生活中看似普通的幾個日子為標題,圍繞凱蒂的人生變化鋪展開,故事的場景不斷地隨著記憶、印象而跳躍,讓人眼花繚亂。仔細閱讀這個作品,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這個故事里,任何人的內(nèi)心世界都與他所處的外部環(huán)境隔著一層膜,而這層膜的存在,自然而然使人與人關系變得冷漠或冷酷。
本文從現(xiàn)代主義的角度,透過《喧嘩與騷動》的創(chuàng)作歷史背景,首先展示了美國現(xiàn)代人扭曲的精神生活;在此基礎上,通過分析小說的主要人物來探討其藝術化的人性,從而得出人性探究的現(xiàn)實意義。
1920 年,一戰(zhàn)后的資本主義世界爆發(fā)了第一次經(jīng)濟危機。危機過后,美國經(jīng)濟迅速增長。從1923年到1929 年10 月第二次經(jīng)濟危機發(fā)生前,年均生產(chǎn)率增幅達4%。同時,美國社會的價值觀念也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特別是城市中的主導道德觀念。財富成了人們最大的追求,由此而滋長了投機活動和有組織的犯罪活動,享樂主義盛極一時,人們的精神生活被浮躁和粗鄙所占據(jù)。許多美國歷史學家把這時的美國稱為精神上的“饑餓時代”或“瘋狂的20年代”。
“精神生活本質上是現(xiàn)實的個人從內(nèi)心對客觀現(xiàn)實在認知基礎上形成的體驗、反思和詮釋。人的社會實踐活動的不同,必然會形成不同的精神生活?!保?](P81)精神生活在某種程度上受物質生活的制約。轉型期社會各種不同矛盾的沖突在人的精神生活領域以不同方式顯現(xiàn)。20 世紀20 年代的美國南方社會正經(jīng)歷著這樣的一種歷史性的突變。這一時期人們的信仰遭遇失落,情感生活僵化甚至萎縮,文化生活粗鄙不堪,功利價值取向泛化。本應和諧生長的精神生活和物質生活之間出現(xiàn)了“愈演愈烈”的矛盾和分裂,物質欲望的膨脹使現(xiàn)代人失去了“人之為人”的價值向度,人的精神世界出現(xiàn)扭曲,道德、良心、愛情、聲譽等傳統(tǒng)美德演變?yōu)椤拔镔|利益”的“奴隸”,物化的存在使現(xiàn)代人在物欲之中漂泊,人性殘缺不全。世界正如尼采所感嘆的:“我漫步在人中間,如同漫步在人的碎片和斷肢中間……我的目光從今天望到過去,發(fā)現(xiàn)比比皆是:碎片、斷肢和可怕的偶然,可是沒有人?!保?](P143)物欲追求所引起的歡樂和痛苦讓人的靈魂迷失,找不到歸宿靈;因物化而引發(fā)的精神危機也必然導致人性的喪失。
人性就是在一定社會制度和一定歷史條件下形成的人的本性,由此可見,本性,并非是一直停留在“人之初,性本善”這樣的原點狀態(tài),而是在人的成長過程中受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才慢慢形成,并不是一點不變的。人性在很大程度上決定和解釋了人的行為選擇和精神面貌,一個人的所作所為以及他所表現(xiàn)出來的善與惡、美與丑都是他人性的體現(xiàn)。
《喧嘩與躁動》描繪的是康普森一家的受難圖。故事中的人物粗鄙的言語行為是其陰暗心理的再現(xiàn),是西方“現(xiàn)代人”病態(tài)心理的外露。鮮活的人物形象折射出現(xiàn)代人扭曲的精神生活,暗示著現(xiàn)代人精神的空虛苦悶,無法超脫。
??思{曾說,《喧嘩與騷動》是兩個女人的悲劇。這兩個悲劇性的女人便是凱蒂和她的女兒小昆丁。
生活在康普森這樣一個缺乏長輩愛的特殊的家庭,凱蒂過早的承擔著失職父母所應承擔的職責,他為班吉創(chuàng)造一個安靜美好世界的同時,也給另外兩兄弟杰生和昆丁的生活帶去了勇氣和希望。然而,她的付出、犧牲換來的卻是家庭的冷漠、兄弟的無情,這不得不讓凱蒂對自己的付出產(chǎn)生懷疑,整日生活在壓抑之中,以淚洗面。因為在家庭中得不到任何溫暖,于是她便到外面去尋找感情歸宿??涩F(xiàn)實中,她所尋找到的不是靈與肉真正結合在一起的愛情,在達爾頓·艾密司身上凱蒂并沒有尋找到愛,因為在愛密司的頭腦中同樣有一種“女人全一樣都是賤坯”[3](P179)的觀點。對女性的鄙視意味著他和凱蒂之間不可能有著純真的愛情。于是凱蒂只好自暴自棄,順從了母親的安排,嫁給了一個她并不愛的男人。此時的她心已經(jīng)死了,對愛情生活不再抱有幻想,她只希望肉欲帶來的快感能宣泄自己內(nèi)心的躁動,她只希望性欲的滿足能讓自己壓抑已久的身體徹底得到解放。不能否認,凱蒂在放縱自己的同時,精神上也一次次地在流血:她不可能不知道這么做的后果,但她還是在做,這表明當時她精神上的空虛超越了恐懼。也正是這種空虛驅使她逐步走向墮落,以致迷失,最后給我們展示一個在混亂的世界里漫無目的地四處游蕩的妓女形象。
但凱蒂幻想的真正破滅,是她最后的希望——女兒小昆丁的私奔。她沒想到女兒最后竟變得毫無道德觀念,凱蒂出賣肉體的來的血汗錢換來的卻是小昆丁的冷漠,她只關心母親給她匯來了多少錢,對于信件則看都不看一眼。凱蒂僅存的對生活的美好愿望在小昆丁這變成了泡影,她的心死了,變得“不再希望得到拯救,再也沒有什么有價值的東西值得拯救的了,因為她能丟失的東西都已沒有什么價值了?!保?](P176)
小昆丁的悲劇正是凱蒂命運的延伸。像凱蒂一樣,小昆丁也生活在一個沒有愛的環(huán)境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更談不上獲得父愛了。舅舅杰生總是罵她、打她,從精神上折磨她。盡管她有祖母(康普生夫人)但小昆丁也無法從她那里獲得愛。在這樣一個缺乏愛的環(huán)境里成長,小昆丁的性格由此變得十分乖張。她逃學、撒謊、在成績單上假冒祖母的簽名,并在外面和男人鬼混。她無法獲得別人的愛,也從來不對別人表現(xiàn)出愛心。她痛恨自己生活的環(huán)境,她說:“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到這個世界上來”。[3](P238)她憤怒地告訴杰生:“反正不管我做出什么事,都得怨你……如果我壞,這是因為我沒法不壞。是你逼出來的。我但愿自己死了拉倒。我愿意咱們這家子全都死了。”[3](P287)她甚至對杰生說:“我寧愿下地獄,也不愿和你呆在同一個地方?!保?](P212)可以說,在現(xiàn)實世界里,小昆丁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精神的寄托,她對自己生活的這個家絕望了,因此她要離開這個家去追求物欲和肉欲的滿足,空洞占據(jù)了她整個精神世界。
作為父親的康普生先生,是一個典型的犬儒主義者,身為律師,不見他接洽業(yè)務,整日酗酒,在孩子們的記憶里,父親只是個“整天就抱著酒瓶坐在那里,我眼前還能看見他的睡袍的下擺和他那雙赤裸的腿腳,能聽到酒瓶倒酒時發(fā)出的叮當聲,到最后他自己連酒都拿不動了,只好讓T.P.幫他倒”[3](P224)的酒鬼。在孩子們成長的過程中他沒有起到一個父親的作用,對孩子們他從來沒有認真從精神上加以關心,加以引導。在凱蒂未婚先孕后,作為一家之主的康普生先生漠不關心,放任康普生太太給凱蒂介紹了一樁荒唐的婚姻。對待這樣一位父親,我們完全可以用“無為”甚至“無用”來形容他。
班吉天生就是一個白癡的形象,三十三歲卻只有三歲小孩的心智。福克納曾這樣描述:“班吉的理智不健全,他連自私都不懂。他是一頭動物。他不是感受不到溫情與愛意,不過就是感受到了也講不出名堂來。他發(fā)覺凱蒂變了樣以后,正是溫情與愛意受到了威脅,所以才咆哮如雷。他失去了凱蒂,可是因為他是個白癡,所以連凱蒂已經(jīng)失蹤他都沒能理會。他只知道出了問題,只落得剩下一片空虛。他除了凱蒂丟失的一只拖鞋以外什么也沒有。這只拖鞋就寄托著他的溫情與愛意,當然,這幾個字他是說不上來的,他只知道這說不上來的東西已經(jīng)沒有了。這一是因為他腦子不管用,二是因為他覺得骯臟也無所謂。他分不出好歹,也辨不出骯臟與干凈。這只拖鞋給了他安慰,其實他已經(jīng)記不得拖鞋本來是誰的,也記不得自己因何而傷心了。這時假如凱蒂重新出現(xiàn)的話,他恐怕也認不得她了。”[5](P262-263)足可見,班吉在故事中的角色是不健全的,完全失去了辨識能力和言語能力,對于自己心存的異議,他只能用“咆哮”來表達。
在《喧嘩與騷動》中,康普生夫人向我們展示的是人性的盲目,道德的僵死。她遺棄了自己的母性,人類最基本的情感——親情也與她毫無關系。
對于凱蒂,她從來不曾進行過正確的指導和勸說,而只是一次次地責備,說她在外面和男孩子玩耍是“像個黑女人那樣......犯賤。”她說凱蒂“做夢也沒有想到會讓自己賤到這樣的地步。”[3](P118)在凱蒂失去貞操后,她甚至穿上黑衣服、披上面紗,表示失去貞操的女兒跟死了一樣。她不顧女兒的感情,為她找了個富有但品德不端的男人做丈夫,將凱蒂推出家門,以此推卸自己做母親的責任,維護康普生家族那高貴而又純潔的血統(tǒng)。當凱蒂被丈夫拋棄后,康普生夫人沒有對凱蒂表現(xiàn)出絲毫的母愛,她不許凱蒂回家,不許凱蒂和女兒小昆丁見面,甚至不讓家里人提到凱蒂的名字。對于班吉,康普森夫人展示的是她徹頭徹尾的自私自利的性格。兒子班吉最初取名毛萊,源自她弟弟的名字,但在她發(fā)現(xiàn)兒子班吉是個癡呆兒之后,她認為讓班吉按她弟弟的名字取名有損她的形象,于是將其改名為班吉明,以切斷自己和癡呆兒子的關系。凱蒂出嫁以后,癡呆兒班吉曾誤把放學路過的女生當作是自己的姐姐并去追趕她們??灯丈蛉苏J為班吉這樣下去有損康普生家族的聲譽,于是和杰生共謀之后,將班吉閹割,之后又把班吉送進了瘋人院,從而使班吉徹底在眼前消失。對于昆丁,她一直帶有一種歧視的態(tài)度。這可從昆丁的言行得到證實。昆丁在自殺前曾經(jīng)說過這樣一句話:“如果我有母親我就可以說母親啊母親?!保?](P177)在昆丁看來,盡管康普生夫人是他的生身母親,但他在她身上無法獲得任何的母愛,母親雖然存在,但這樣的母親跟死去了沒有什么區(qū)別。
小說中的杰生是一個冷酷無情、自私自利的人,他心中充滿怨恨,他恨所有人,恨周圍的一切,甚至連鴿子和麻雀也恨。然而,康普生夫人卻偏偏喜歡這樣一個沒有理性的、有著強烈復仇心的兒子。正如她自己說的,“除了杰生,其他的孩子都不是我的親骨肉......與我一點關系都沒有?!保?](P118)可以這么說,在杰生身上,康普森夫人可以在他的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杰生的所作所為,能讓康普森夫人產(chǎn)生共鳴。杰生的冷漠還體現(xiàn)在他對凱蒂的冷言冷語和對待小昆丁的態(tài)度上。作為小昆丁的監(jiān)護人,他經(jīng)常鞭打、謾罵小昆丁,甚至克扣小昆丁的生活費,并以小昆丁為要挾敲詐凱蒂的血汗錢。他身上完全看不到姐弟情、親情的影子,“錢”已然成了他最親近的人。
凱蒂的首度出現(xiàn)向我們展示的是她的清純、善良,正如肖明翰說的那樣,凱蒂是“??思{的人物中最可愛的一個。她漂亮、熱情、富有同情心,對他人,特別是對弱者充滿理解、關懷、和無私的愛??梢哉f她是人性的美好體現(xiàn)”。[6](P238)
因為她對生活中周邊的人充滿同情,她熱愛自己的生活,甚至對生活充滿好奇和熱情。對于生活中向弟弟班吉那樣的弱者,她傳遞的是無私的愛。而面對冷漠甚至無情的杰生和昆丁,凱蒂還是用自己無私的愛給他們的生活帶來希望,像一盞明燈,給了他們勇氣,賦予他們生活以意義。對于父親的無能,她沒有抱怨,默默的照顧著這個家,對于母親的苛刻,她逆來順受,承擔著超乎自己所能的責任;對待女仆迪爾西,她尊重、同情,認為黑人與白人應該是平等的。在某種意義上,凱蒂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家人或為了家族而活著。在她被驅逐出家之后,小女兒留下了跟杰生生活,但她仍一直關心著小昆丁的成長,努力滿足她的各種需求,并經(jīng)常想盡各種辦法甚至給杰生一些錢來要求杰生告訴她有關小昆丁的情況。為了撫養(yǎng)小昆丁,她墮落為妓女,出賣自己的肉體來換取血汗錢??梢哉f,為了自己的家,凱蒂付出了全部的愛,犧牲了自己的幸福,展示了人性美的一面。
而關于迪爾西,??思{說:“是我最喜愛的人物之一,因為她勇敢、大膽、豪爽、溫存、誠實。她比我勇敢的多,也豪爽的多。”[7](P487)為了給白癡班吉慶生,她自己花錢買蛋糕;當自己的孩子勒斯特招惹班吉時,她嚴厲地批評勒斯特:“‘這回可讓我看見了?!牙账固貜奈萁抢锿铣鰜?,……‘你就等著你爹回來吧……我一定要把你鎖進地窖,不讓你今天晚上去看演出?!保?](P109)而當杰生欺負小昆丁時,她都會挺身而出,“你就少說兩句吧,杰生,迪爾西說。她走過去用胳膊摟住昆丁。快坐下,寶貝兒,迪爾西說。他應該感到害臊才是,把所有跟你沒關系的壞事都算在你的帳上?!保?](P122)這表現(xiàn)了她的勇氣和正確的是非觀。作為仆人,迪爾西是忠心的,她用自己的慈愛與關心給了康普森家的孩子們母親般的溫暖,同時,她也向自己的孩子展示了作為家長的威嚴。她的這些優(yōu)良品質正是作者想要向我們描繪的美國南方“好人們”所應具備的,也是作者想要向讀者傳遞的人性善的一面。
人性是時代背景造就的,也是社會環(huán)境背景的最亮的鏡子。一個人的本性之形成主要在于后天所受社會環(huán)境的熏陶,在什么樣的社會環(huán)境就會相應的形成什么樣的人格。資本主義世界首次經(jīng)濟危機后經(jīng)濟的快速發(fā)展帶來的是精神的墮落和頹廢,物質正在吞噬著現(xiàn)代人的靈魂。[9](p219)《喧嘩與騷動》對人性的揭露,在一定程度上是對現(xiàn)代文明的批判。正如艾略特所認為的那樣,“西方的……工業(yè)化,正在導致人性的扭曲和自然資源的匱乏”[10](p46)。小說中,??思{在貌似無邏輯的文字的底下,一直涌動著統(tǒng)一的感覺暗流:生命的孤寂和因孤寂而產(chǎn)生的冷漠。通過凌亂的句式、隱晦的語言,作者將當時美國第一次經(jīng)濟危機后社會人的人性特點描寫得淋漓盡致,凱蒂母女靈魂的迷失,康普森夫人與杰生母子情感的麻木,康普森先生與班吉父子言、行的失真,是當時那種文明瀕臨末日下民眾苦悶怯懦和虛無狀態(tài)的縮寫。而這些丑惡的人性,讓小說中凱蒂的犧牲、迪爾西的善良更顯得突出。讀者在深刻體會人物形象的同時,也在反思著自己所在的社會環(huán)境以及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然后在反思借鑒之中摸索自己人性的弱點,完善人性。
[1]王秀敏,張梅.現(xiàn)代人精神生活質量內(nèi)涵的理性闡釋[J].理論與改革,2008,(3).
[2](德)尼采.查拉斯圖特拉如是說[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5.
[3]威廉·??思{著;李文俊譯.喧嘩與騷動[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
[4]William Faulkner,Appendix:The Compsons in Malcolm Cowley,the Portable Faulkner.(Penguin Books,1967).
[5]李文俊.??思{評論集[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0.
[6]肖明翰.威廉??思{研究[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7.
[7]歐洲文學史和中國文學[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1989.
[8]陶潔.??思{作品精粹[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0.
[9]董洪川.“荒原”之風:T·S·艾略特在中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10]艾略特.基督教與文化[M].楊民生等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