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慧,楊理論
(西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重慶北碚400715)
千百年來作為“性惡觀”的代表人物,荀子因一句“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 《性惡》)[1]934一直飽受詬?。禾瞥捻n愈認為“孟氏,醇乎醇者也。荀與揚,大醇而小疵。”( 《讀荀》)[2]37宋代程頤說:“荀卿才高學(xué)陋,以禮為偽,以性為惡,不見圣賢……圣人之道,至卿不傳?!保?]403
清代訓(xùn)詁學(xué)漸盛,“其善者偽也”的“偽”字被解釋成“人為”,人們對荀子的“性惡”觀的解釋日益多元化且還復(fù)本初。馮友蘭先生也說:“照荀子所說,凡是沒有經(jīng)過教養(yǎng)的東西不會是善的。荀子的論點是: ‘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瘋危褪侨藶??!保?]173他還說:“荀子最著明的是他的性惡學(xué)說。這與孟子的性善學(xué)說直接相反。表面上看,似乎荀子低估了人,可是實際上恰好相反。荀子的哲學(xué)可以說是教養(yǎng)的哲學(xué)。”[4]172于是荀子“性惡”論中“性”的基本涵義亦遭到重新解讀,而本文將從誤解的可能性與誤解的必然性雙方面闡釋荀子所說的“人性”本是無關(guān)善惡的自然本性。
對荀子人性觀的誤讀,歸根結(jié)底是對“性”這一概念的界定與詮釋?!靶浴币辉~并非僅僅出現(xiàn)在《性惡》篇中,縱觀整個《荀子》一書,會發(fā)現(xiàn)作者對“性”的界定存在著明顯的矛盾,這不僅是因為“性”所涉及的語境有別,更是因為后人將“性”和“情”的概念混淆所致。
首先, “性”所涉及的語境有別??v觀《性惡》一篇,就會發(fā)現(xiàn)荀子本身對于“性”的態(tài)度也是矛盾的,他雖然縱橫捭闔、旁征博引地證明自己的觀點“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1]934,但是卻在《性惡》篇中又明確指出:“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學(xué),不可事。”[1]938可見他又認為人的本性是天然就造的,既非學(xué)到的更非人為造作的。此外在《禮論》篇中他亦言道:“性者,本始材樸也;偽者,文理隆盛也。無性則偽之無所加,無偽則性不能自美。性偽合,然后成圣人之名,一天下之功,于是就也。”[1]780從這句話中不僅可以看出荀子對“性”的定義是“一種無經(jīng)人事雕琢的自然材質(zhì)”,還可知曉荀子筆下的“性”并非獨立存在的,它一直與“偽”這一重要概念相輔相成,從而使得在不同的語境下“性”的含義呈現(xiàn)出矛盾的情況。
其一,當“性”作為一種客觀存在的物質(zhì),它可能是無關(guān)善惡的自然材質(zhì)。除去《性惡》一篇,在《荀子》一書中再無“性惡”一詞,可見“性惡”并非是荀子的思想的重要部分。佐藤將之指出:“‘性惡論’等幾個荀子思想特色,成了分析荀子思想的出發(fā)點,而不是分析的結(jié)果。”[5]96日本的兒玉六郎主張以“性樸”說來代替“性惡”說[6]42,說明他們都認為荀子所言的“性”是純?nèi)晃椿?,正如荀子自己所言?/p>
“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不善在身,菑然必以自惡也?!保?]46“材性知能,君子、小人一也。好榮惡辱,好利惡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保?]137“饑而欲食,寒而欲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不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保?]174
從上可以看出,荀子認為人的自身既有善又有惡,進一步推理則說人性本身是無善無惡的,因此君子和小人才能在生命的初始階段無所差異,他們都擁有著混沌未化的本初心性。
其二,但當“性”作為一種邏輯論證上的預(yù)設(shè)詞,它可能是邪惡待化的非天然材質(zhì)。在承認“禹桀之所同”時荀子最想表達的是“可以為堯、禹,可以為桀、跖,可以為工匠,可以為農(nóng)賈,在勢注錯習(xí)俗之所積爾。”[1]141一個人成為堯禹或是桀跖,可以是至善之人或極惡之人,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注錯習(xí)俗”。所謂注錯習(xí)俗,強調(diào)的是后天個體長期努力的結(jié)果,即“偽”。他還說:“性也者,吾所不能為也,然而可化也;情也者,非吾所有也,然而可為乎。注錯習(xí)俗,所以化性也;并一而不二,所以成積也。習(xí)俗移志,安久移質(zhì)?!保?]324可見“注錯習(xí)俗”的目的不過是為了“化性為善”,以此反觀荀子思想會發(fā)現(xiàn)他的“性惡觀”只是為了邏輯論證的需要,并非實意。他承認欲望的合理性,認為“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保?]751既然欲望是無從排除的,它 “意味著需要,意味著匱乏,意味著對外在存有物之占有。不僅如此,欲望對生命的本體意義,還決定了它的永不饜足,決定了它與生命同在?!保?]209不如因勢利導(dǎo),使之發(fā)揮合理的作用,以禮養(yǎng)欲,從而使得物與欲之間的矛盾得到有效的解決??梢娪旧硎菦]有對錯的,導(dǎo)致混亂局面產(chǎn)生的根源是一味地放縱欲望,如下所言:
“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于爭奪,合于犯分亂理而歸于暴。故必將有師法之化,禮義之道,然后出于辭讓,合于文理而歸于治。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保?]934
上文荀子反復(fù)強調(diào)一個詞“順是”,即“依順這種人性而不加遏制”,才會出現(xiàn)大道不存、禮樂淪喪的混亂局面,因此“用此觀之”的“此”指代的并非是“生而好利”等人性之欲,而是在“順是”下所呈現(xiàn)的情況,由此觀之,人性之惡只是荀子在邏輯推理前可能的一種預(yù)設(shè),而“作為一種哲學(xué)命題,人性惡是無法證實或者說是無法得到完全證實的理論假設(shè)?!保?]56因此人性的真正面貌,理當是在無關(guān)論證的表述下的定義,即人性本無善惡。
其次,“情”與“性”的概念混淆。除了提到“性”這一觀念,荀子還多次使用“情”字來論證自己的觀點:
“人之情,食欲有芻豢,衣欲有文繡,行欲有輿馬,又欲夫余財蓄積之富也。然而窮年累世不知不足,是人之情也?!保?]150“夫貴為天子,富有天下,是人情之所同欲也?!保?]155“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應(yīng),不事而自然謂之性。性之好惡,喜怒哀樂謂之情。情然而心為之擇,謂之慮。心慮而能為之動,謂之偽。慮積焉、能習(xí)焉而后成,謂之偽。”[1]882
可見荀子認為“性”是陰陽二氣相和而生的,是“不事而自然”的,而“情”是包含“好、惡、喜、怒、哀、樂”等情緒反應(yīng)的,是欲望在某種程度上的衍生物,這種衍生物的生長態(tài)勢便會出現(xiàn)善惡的分流,可以為“好、喜、樂”等好的方面,亦可發(fā)展成“惡、怒、哀”等不好的方面。因此“性者,天之就也; 情者,性之質(zhì)也?!保?]915“情”作為“性”——天然造就的一種無善無惡的物質(zhì)——的實際內(nèi)容,是有善惡之別的。而后人很可能將二者混為一談,導(dǎo)致對荀子人性論產(chǎn)生了誤解。
除了誤解的可能性外,對荀子人性觀的誤讀,還存在一些無法避免的必然因素。首先,從當時的時代背景看,荀子為了使自己的政治理念得以實施,需要這樣偏激的辯論和必然的誤解?!败髯由攽?zhàn)國名辯思潮熾熱之際,他本人所游稷下學(xué)宮就是當時名辯的中心。因此,對于談?wù)f辯論,荀子決不可能采取一種回避的態(tài)度?!保?]299正如他說道:“今圣王沒,天下亂,奸言起,君子無埶以臨之,無刑以禁之,故辨說也?!保?]904認為對于當世這樣奸言四起、天下無道的混亂局面只能采用辯論的方式。他還說“以正道而辨奸,猶引繩以持曲直;是故邪說不能亂,百家無所竄。”[1]905因此除了采用辯論作為一種有效的手段外,還要以正確的符合時宜的辯論止息百家之辯。
要想辯論符合時宜,就不能著眼于一點,它不僅需要橫向闡釋,更需要縱向梳理。從橫向而言,他需參照儒家對待“性善惡”的根本態(tài)度:孔孟荀三人作為儒家的杰出代表人物,都身處禮崩樂壞的亂世??鬃由钤谂`社會崩潰而逐漸轉(zhuǎn)化為封建社會的時期,他對于使用禮樂恢復(fù)周朝圣象仍懷有希冀,但結(jié)果是“周游列國,不得志于諸侯,卒歸魯以布衣終老,故在當時政治上之關(guān)系甚小”。[10]37歸根結(jié)底還是其政治理念無法為當世的統(tǒng)治者提供切實有效的指導(dǎo)方案。孟子生活在戰(zhàn)國時期,此時君王更傾向?qū)嵱眯暂^強的法家和兵家,這時孟子依然秉承儒家的“仁禮”思想,并在孔子模糊的人性觀上明確提出“性善論”。王充在《論衡》里也說道:“孟子作性善之篇,以為‘人性皆善,及其不善,物亂之也?!^人生于天地,皆稟善性,長大與物交接者,放縱悖亂,不善日以生矣。”[12]133可見孟子以為人的秉性是善良的,而不善行為是因為受到外界的不良影響,并認為人可以秉承心性從而抵抗外界不善因素的侵蝕,以此希望引導(dǎo)人的行為向善以促進整個社會擺脫爭利昏暗的局面,但結(jié)果是“游于齊宣王,宣王不用。適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則見以為迂遠而闊于事情?!保?1]2343為了使自己的政治理念能為統(tǒng)治者服務(wù),荀子有感于孔孟之道不行,此刻要崇尚“禮樂”之道,必須要另辟蹊徑。
因而在縱向上,荀子成功地以“禮”為突破點,提出要“隆禮重法”,認為“故禮,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軍師,是禮之三本也?!保?]757“荀子政治思想的核心概念是‘禮’。他講的禮同傳統(tǒng)儒家并無二致,都是指的等級制的道德和行為規(guī)范,但他對禮的具體論述卻與傳統(tǒng)儒家有很大不同?!保?3]274為了被君王采納,荀子首先從 “禮”這一概念追本溯源:“禮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以養(yǎng)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于物,物必不屈于欲,兩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以起也。”[1]751由此可得知,荀子的 “禮論”是以人性論作為理論基礎(chǔ)的,“荀子的‘人性論’是基于對春秋戰(zhàn)國尖銳的社會矛盾和激烈的階級斗爭的現(xiàn)實考慮而得出的結(jié)論。它告誡人們要正視社會現(xiàn)實,時刻警惕趨惡的人性,從而利用一切手段控制和改造這種人性?!保?]53-54所以 “禮”的提出即是為了實施自己的政治理念,“禮能弭亂止爭,無疑對已登上統(tǒng)治寶座的君王是最有吸引力的。為了使當權(quán)者采納禮治方案,荀子反復(fù)論證禮的重要性,樹立禮的權(quán)威,抬高禮的價值?!保?4]191一切正如荀子在《性惡》篇中所言:“故性善則去圣王,息禮義矣。性惡則與圣王,貴禮義矣。”[1]947而荀子生于戰(zhàn)國末期,深感要想重整儒家文化,不可中立更不能溫和,為了使自己的儒家“禮樂”思想得以切實有效的實施,必須站在孟子的對立面提出“性惡”說。清代的《四庫全書簡明目錄》也說荀子“恐人恃質(zhì)而廢學(xué),故激為性惡之說”[15]339。因此“性惡之說,非荀子本意。”[16]1他以偏激對抗偏激,無非是為了達到中立的目的,即本意是人性本無善惡。
其次,從“論證”這一角度而言,荀子以“矯枉過正”的論證理念提出“性惡”說,是必然的選擇??v觀整個儒家學(xué)派的發(fā)展脈絡(luò),便會發(fā)現(xiàn)對“人性”的解讀上表面上各抒己見,實際卻如出一轍??鬃訉θ诵缘挠^點是:“性相近也,習(xí)相遠也?!保?7]179并沒有對性的善惡予以明確的說明,因此他的弟子子貢說道:“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保?7]45但是從孔子弟子宓子賤等人對人性的反應(yīng)中我們亦可見端倪: “周人世碩,以為‘人性有善有惡,舉人之善性,養(yǎng)而致之則善長;惡性,養(yǎng)而致之則惡長?!底淤v、漆雕開、公孫尼子之徒,亦論性情,與世子相出入,皆言性有善有惡?!保?2]132-133可見那時儒家對人性的主要觀念大抵是出于中立而模糊的觀點,也正如筆者上述所證,人性其實本無善惡。但是到孟子時他便明確地提出:“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保?8]235再到荀子時卻完全站到了孟子的對立面,揚言“性惡”??v觀上述分析,其實荀子的本意并非是真的贊成“人性本惡”,之所以要造成這樣的誤解效果,是因為孔子及其弟子的人性論實際是最貼近人性的本來面貌,而孟子的性善論立意偏頗也不合時宜,所以荀子為了恢復(fù)“人性”的本初面貌,必須“矯枉過正”。對此郭沫若先生亦說道:“大抵荀子這位大師和孟子一樣,頗有些霸氣。他急于想成立一家言,故每每標新立異,而很有些地方出于勉強。他這性惡說便是有意地和孟子的性善說對立的。事實上兩個人都只看到一面,要求比較圓通,倒是‘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的合乎事實一些。但孟、荀兩人雖各執(zhí)一偏,而他們的結(jié)論卻是相同?!保?9]207立論不同,卻是殊途同歸,說到底還是贊成孔子及其弟子的觀點,即人性可善可不善,正說明“人性”本身是無關(guān)善惡,“是天生就的本質(zhì),不是人力所能教得出來的,也不是人工所能造得出來的?!保?9]202
綜上所述,荀子生活在一個特殊的時代,為了秉承儒家傳統(tǒng)的禮樂觀,并能夠使儒家的理念擺脫不為統(tǒng)治者重用的局面,故而另辟蹊徑,提出和孟子的“性善論”截然相反的觀點—— “性惡論”,但究其本意卻并非真正承認人性本惡,而是認為人性本是樸質(zhì)待化的天然心性,其本身是處于一種非善非惡的混沌狀態(tài)。此外他在《天論》里亦講道:“萬物為道一偏,一物為萬物一偏,愚者為一物一偏,而自以為知道,無知也?!保?]695荀子對外物的認識是力求全面通徹的,那么后人對待他的人性觀亦不可偏頗地執(zhí)一面之詞,而失全局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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