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粹

（大連理工大學 公共管理與法學學院，遼寧 大連 116024）

結社，作為人類追求自由社會和民主政治的基本手段，自20世紀80年代的“社團革命”發(fā)生以來，在人類日常生活中的作用已突顯。我國雖自古就有結社的傳統(tǒng)，但大多數(shù)的結社行動是男性發(fā)起并以男性成員為主的。相比而言，女性結社不發(fā)達，絕大多數(shù)女性并沒有把形成或加入一種婦女組織作為謀求自身利益的慣常手段，這種現(xiàn)象的一個明顯表現(xiàn)就是我國以服務女性為宗旨的專門性的婦女組織發(fā)展緩慢。據(jù)權威數(shù)據(jù)顯示，截至2008年底，我國東部（上海市）、中部（湖南?。⑽鞑浚兾魇。┑?個省級單位中，女性社團僅占同級社團總數(shù)的0.84%、1.11%和1.20%，且從社團成立的時間來看，近年來新建女性社團也沒有平穩(wěn)增長的趨勢，甚至在某段時間出現(xiàn)了零增長的局面［1］。造成這一現(xiàn)象的根本原因就是我國社會中存在著一個由父權制、家庭制度及雙重管理的行政制度所構成的、阻礙女性結社的制度約束系統(tǒng)。

一、影響女性結社的制度約束系統(tǒng)概觀

女性，作為人類整體的一半，雖在形式上同男性一樣享受著憲法賦予的結社自由，但真正將結社行為付諸實施絕不能僅靠憲法秩序的宏觀保障，亦即憲法上的結社自由只為女性結社提供了保障要件之一，其不必然能夠催生出女性的結社行動。因為，父權制形成的文化約束、家庭制度的現(xiàn)實局限以及對社團雙重管理制度的嚴格規(guī)定等都對女性結社構成了挑戰(zhàn)。

1.父權制的文化制度導致我國女性結社意識淡薄，結社行動不積極

父權制（patriarchy）這個概念，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看，通常指的是“家長制”，即以男性家長為主導從而支配一切的社會體制，或者是由群體內年長的男性獨掌家庭和公共政治權威的社會體制。西方激進主義女權主義學者凱特·米利特（Kate Millett）的父權制觀點較為鮮明和具有代表性。她在其風靡全球的博士論文《性的政治》中寫到：“我們的社會像歷史上的任何文明社會一樣，是男權制社會。……我們的軍隊、工業(yè)、技術、高等教育、科學、政治機構、財政，一句話，這個社會所有通向權力（包括警察這一強制性權力）的途徑，全都掌握在男人手里”。她概括出父權制的雙重原則，即男人有權支配女人，年長的有權支配年少的［2］。父權制在許多激進女權主義分子看來亦是一種文化制度。她們認為父權制文化是婦女解放最頑固的深層障礙，婦女若想獲得真正的解放，就要從文化上清除父權制對男人和女人相互關系的影響。

我國無疑是一個有著上千年父權制傳統(tǒng)的社會，在這個社會中，男性支配女性，并掌握著社會上最主要的資源和權力，女性的一切思想和行為都由影響深遠的“三從四德”和“三綱五?！弊鳛榛镜牡赖乱罁?jù)指引。結社作為女性自身利益訴求的基本方式之一，多是在單個女性無法達成目標而必須求助他人的情況下所采取的手段。因為，“純粹的個人利益可以通過個人的方式實現(xiàn)，而且用無組織的行動比其他方式更為有效。但有些利益是個人無法單獨增進，又必不可少的利益”［3］。而“組織的實質之一就是它提供了不可分的、普遍的利益”［4］（P13）。對我國女性而言，婦女解放的目標層次從低到高依次為婚姻自主、經濟獨立和參政議政，前兩個目標在我國已基本實現(xiàn)。參政議政作為女性地位提高最直接和有效的手段，是女性謀求更高的目標要求和自我實現(xiàn)的途徑，亦是女性個人希望但又無法單獨達到的目的，必須通過結社借助組織的力量來達成。因為“如果不參加政治上重要的社會團體，分散的個人不會被理會，也不會有足夠的興趣參與政治，甚或完全接受統(tǒng)治”［5］。并且，“當女性作為一個團體來言語和行動時，可以帶來資源的流動化并增加改善自身條件的機會”［6］。

遍觀我國生活中的女性，父權制的意識形態(tài)使其更多地將參政議政與男性群體進行緊密關聯(lián)，社會長期形成的對女性參政議政的較低認同使女性的自我效能感低下，因此女性大多不會將參與政治作為解放自身的有力手段。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國女性結社參政的基本動力和需求均不足。另外，以參政議政為目標進行的結社是一種高成本、見效慢、有組織、有計劃的行動，須通過女性精英等制度變遷發(fā)起者的有力推動方能進行，而作為理性人，女性精英們會對組織的建立進行著審慎的成本收益計算：無法解決其他組織成員的“搭便車”問題、發(fā)起者在時間和精力上的成本遠大于成立組織為其個人帶來的收益。更為重要的是，“組織社團是為了展示、推崇和主流社會的差異”［7］，組建女性社團的目的勢必是與男權制的社會進行博弈或討價還價，在父權制色彩濃重的我國，女性組織的發(fā)起者亦必然會擔心遭到以男性為中心的父權制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嚴懲，從而被社會排擠或邊緣化。因此，對結社保持著一種“理性的無為”是大多數(shù)女性的優(yōu)先選擇。

2.家庭制度的全面束縛導致女性缺少足夠的精力和激勵去結社

在中國，家庭是女性工作場所之外幾乎全部的活動場所，在“女正位乎內，男正位乎外”的儒家禮教規(guī)范下，婦女基本成為了外化于社會組織的“家庭動物”?？梢哉f，女性除必要的社會角色外，“人妻、人母”等家庭角色更是其優(yōu)先看重的身份，大多數(shù)女性成功履行這兩種職責幾乎已窮盡了她們全部的時間和精力，結社作為對生活目標的更高要求顯然已超出普通女性的活動視閾和能力限度。因為，“其實，人更關心身邊的事物，關心現(xiàn)實和具體的事物，而不關心遙遠的和抽象的東西”［8］。我國女性在日常生活中的權益訴求多會依賴政府、婦聯(lián)等所謂的公共權威機構，在這些公共機構無法解決的前提下，則更傾向于求助自身的“閨中密友”或采取忍讓和默認的態(tài)度自行了事。而結社形成組織畢竟是將身份、心理訴求等屬于個人隱私的部分公開化，在傳統(tǒng)而保守的家庭文化價值觀宰制下的中國女性難以逾越這種牢固而堅深的心理障礙，亦沒有足夠的激勵促使她們擺脫家庭的束縛轉而去尋求新的組織依托。

3.有關社團的雙重管理制度使得女性結社較難找到適宜的制度支持

針對社會團體，我國有一套從成立到審批的嚴格的法律規(guī)定，只有符合這種法律規(guī)定，社會團體才能具備合法的身份。當前，我國社團管理的最主要的法律依據(jù)是1998年頒布的《社會團體登記管理條例》。其中規(guī)定：“申請成立社會團體，應當經過有關業(yè)務主管部門的審查同意后，向登記管理機關申請登記”。也就是說，社團從審查到被批準成立要經過兩層不同的政府機關的認定。就女性結社而言，其結成組織首先應找到一個合適的業(yè)務主管部門作為掛靠單位，而業(yè)務主管部門作為政府機構或與之相關的部門，通常缺少扶持或監(jiān)督一個婦女組織的直接動力，因為這些業(yè)務主管單位大多名下已擁有了需要管理的社會組織（且這些社會組織多能為業(yè)務主管單位帶來收益），如另外扶持其他的社會組織勢必增加自身的行政管理成本。實際上，業(yè)務主管單位亦是一個集團，而任何集團都是由有著共同利益的個人組成的，正如現(xiàn)代政治學“集團理論”的奠基人阿瑟·本特利所說，“不存在沒有其利益的集團”［4］（P7）。在這種情況下，由弱勢婦女組成或以弱勢婦女為對象的組織，由于很難為其主管單位帶來直接的收益或好處，就很難找到掛靠單位。另外，對女性自身來講，使其結社行動合法化勢必要和兩類政府機關打交道，這就使得女性不得不貼近政治，而“歷史上，政治生來便具有明確的男性認同，在這一點上，政治超過了其他任何人類活動?！c大多數(shù)社會實踐相比，政治有著更為強烈而自覺的男性意識”［9］。這種女性對政治的心理疏離不利于為其結社行為獲得適宜的制度支持。

二、構設利于女性結社的制度支持系統(tǒng)

女性結社形成組織能夠為女性社會地位的提高及自身權益保障提供個人或公共權力機構等難以比擬的優(yōu)勢，并且推進女性結社是我國構建積極健康的公民社會的題中之義，這就需要盡力擺脫父權制、家庭及雙重行政管理制度形成的約束，構設有利于女性結社的制度支持系統(tǒng)。

1.借助宣傳和教育等手段強化女性結社的正面效應，淡化父權制的消極影響

父權制作為一種隱形的文化制度，對人類的影響堅深而持久。因此，只有從心理上逐漸淡化父權制對女性的影響，擺脫父權制的路徑依賴，才能使女性重新審視自己的境遇和地位，進而采取多種手段去改變自身的不利地位。對于普通女性和弱勢女性，需要社會和大眾傳媒對女性結社或參與政治等行為進行正面的、積極的宣傳，淡化乃至消除父權制文化形成的心理顧忌，使女性能夠從心理上了解并認同結成組織的益處，從而為其結成或參與組織提供示范效應。對于知識女性，則可以通過開設各種女性學課程，從文化上重新定位女性的身份，使其通過所學進行不斷反思，剔除父權制的消極影響，并發(fā)揮自身作為知識女性的優(yōu)長，率先結成各種聯(lián)誼會、興趣小組等組織來凝煉自身的結社能力，為其在政治參與道路上的結社提供經驗和借鑒。另外，在整個社會中，還要通過立法、行政等手段積極推進社會性別主流化建設。社會性別主流化以確保兩性平等為一切經濟社會發(fā)展領域的首要目標，它強調社會性別問題的實質是社會問題，涉及到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等方方面面，同時是男性和女性兩性的問題，要有全社會的關注和行動，亦應有男性的改變和參與，才能從根本上解決社會性別平等問題。

2.合理借鑒國外成功的婦女組織運作的經驗，使女性逐漸掙脫家庭制度的全面束縛

女性由于平日將太多的精力投入到家庭建設當中，通常會將結社形成組織認為是與己無關而遙不可及的事。也就是說，家庭制度的全面束縛使女性無法或無暇去關注其他種生活方式。因此，可將國外婦女組織成功運作的經驗和案例介紹并引入到中國，使廣大女性突破家庭的思維和視閾局限，從感官上直接認識到結成組織的可能性與益處，走出“家庭動物”的觀念束縛，為謀求自身發(fā)展和權益保障開辟新的路徑。借鑒國外成功婦女組織的經驗，要發(fā)揮女知識分子在這方面的優(yōu)勢和專長。女知識分子由于具備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一般能夠深入反思本國現(xiàn)狀，并盡力去發(fā)掘其他國家女性結社的成功經驗，將諸如北歐等地成功的女性結社模式和方法加以借鑒，為我國女性結社提供精神指引和模式參照。據(jù)考察，北歐五國早在19世紀的最后幾年里，就有幾個家庭婦女組織成立，其目的是提供關于家務管理和其他社會問題的信息以及為社會和人道主義目的而奮斗。而“家庭婦女組織一向是支持這種看法的：即婦女有著不同于男人的那種獨特性。婦女比男人更愛好和平、更有道德和更加慈善，因此，應該向她們提供更多的機會來影響社會，而社會也會從她們特殊的觀點中有所得益”［10］（P529）。而結社形成組織則是婦女影響社會的最有效手段之一，因此，可以將國外成功的結社模式進行移植以推進我國婦女結社。在這一正式制度移植的過程中，要注意正式制度和非正式制度相融合的問題。因為，“正式約束只有在社會認可，即與非正式約束相容的情況下，才能發(fā)揮作用?！虼耍瑖庠俸玫恼揭?guī)則，若遠遠偏離了土生土長的非正式規(guī)則，也是‘好看不中用’”［11］。對國外婦女組織經驗的借鑒，要嚴密關照中國的文化、意識形態(tài)等非正式制度的現(xiàn)實才能取得更好的成效，發(fā)揮更大的作用。

3.放寬婦女組織成立的準入門檻，為女性結社提供有利的政治制度支持

女性由于天然的對政治的疏離感，致使其結社形成的組織難以突破兩重政府機關（業(yè)務主管單位和民政部門）的限制從而無法取得合法身份。針對這種狀況，政府可以適度放寬民間婦女組織成立的準入門檻，制定相對寬松的組織成立政策：鼓勵女性結成各種聯(lián)誼會或興趣小組，這些組織主要是為提高女性的生活質量或幸福指數(shù)而設立的，如各種家庭婦女組織和職業(yè)女性聯(lián)誼會等；在經費上扶植為女性的權益而斗爭的弱勢女性組織，這些組織主要是為女性取得公正的社會地位和和公平的權益保障而設立的，如救助女失業(yè)者協(xié)會、救助失學女童組織等。為使政府的支持更具可操作性，可將各類民間婦女組織的業(yè)務主管單位統(tǒng)一規(guī)定為本地區(qū)的婦聯(lián)組織，設立由婦聯(lián)統(tǒng)一主管民間婦女組織宏觀活動的政策，使婦聯(lián)組織在主要方向和原則問題上對民間婦女組織進行監(jiān)督，例如，對民間婦女組織從事的活動是否違法等問題加以監(jiān)督，而其他具體活動的開展由組織本身自主決定。另外，由于我國實行的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多黨合作制度，因此，在政黨內部亦可仿效北歐國家成立黨內的婦女小組。對這些黨內小組的成立，可以取消雙重管理的規(guī)定，日常管理由當?shù)氐狞h委來負責，這樣可以為女性結社提供強有力的政治制度保障。盡管“在政黨中存在婦女小組始終是個有爭議的問題”，但“建立這些小組的主要目的是要把更多的婦女吸收進政治活動中來，因為，總的來說，政黨中女的要比男的少。此外，還試圖讓婦女熟悉政治活動的規(guī)則，并作為一個壓力集團促使政黨更加注意婦女和女權問題?！保?0］（P529－530）

三、結 語

關于結社，法國政治思想家托克維爾早在19世紀就有過精彩論述：“如果人類準備保持文明化或準備變得文明化，那么聯(lián)合的藝術必須同增進地位平等以相同的比率增長和改進”［12］，“再沒有比社會情況民主的國家更需要用結社自由去防止政黨專制或大人物專權的了”［13］。推及至女性群體結社應該是其保持文明化和防止男權專制的最有效手段之一。我國女性結社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推進女性結社，在當前的制度環(huán)境下，除了構設有利于女性結社的制度支持系統(tǒng)外，還需要整個社會擁有一種公平和諧的性別文化作為支撐。這就需要我們拓寬視野、轉變思維，積極吸納西方女權主義文化思潮中的合理成分，將經典的女權思想融入我國，使女性重新審視和反思自己的身份定位，提高社會性別意識。另外，發(fā)達的女性結社還應有健康而成熟的公民社會作為情境加以支撐，因為“公民社會就是國家和家庭之間的一個中介性的社團領域”［14］，公民社會本身就是由多種社團構成的。在發(fā)達的公民社會中，人們更習慣于也更可能采用結社的方式去增進自己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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