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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析竹林七賢的酒神精神本質

2013-08-15 00:42朱幸梓
文教資料 2013年36期
關鍵詞:劉伶日神竹林七賢

朱幸梓

(南京師范大學,江蘇 南京 210097)

酒最初用于祭祀和貴族交誼,產生于夏朝初期,輾轉至魏晉時代,逐漸從廟堂普及到士林中,其功能也發(fā)生質的轉變。這一時期面臨朝代更替,戰(zhàn)火頻繁,時局動蕩,禮崩樂壞,老莊學說以玄理的形式再度興起。士子文人們在此局勢下有著比其他人更深切的感受,酒成為情感寄托的載體,扎根于他們的生活中。儒家正統(tǒng)的“酒以成禮”的成規(guī)逐漸被拋棄,道家“飲酒則歡樂”的態(tài)度越來越為人們所尊崇。竹林七賢是漢魏時期好飲善飲的典型,從他們身上生發(fā)出來的酒神精神在這一時期具有重大意義。

酒神精神源于西方哲學,狄俄尼索斯是古希臘神話中的酒神,他的祭祀儀式讓人們呈現精神上的超越。酒神精神由尼采提出,他認為“酒神用一種形而上的慰藉來解脫我們;不管現象如何變化,事物基礎之中生命仍是堅不可摧和充滿歡樂的”。[1]酒神精神是個體的自我認識和自我重視,是痛苦中的生命本真的體驗,是一種回歸自然的狂歡。在魏晉文化中,酒神精神更接近于老莊“醉者神全”的玄理,也就是從名教中超脫出來,人道合一。老莊學說秉承道法自然的理念,文人在這種理念的影響下追求自然本真的心境,從而實現痛苦與狂歡的交融,臻于化境。

在中國歷史長河中,酒文化可以追溯到夏朝。然而對于歷代文人來說,酒的作用不盡相同,竹林七賢作為飲酒文人,應成為酒神精神的代表,他們既有典型性,又有非典型性。他們所代表的酒神精神,不完全等同于西方酒神精神,也不盡受老莊玄理的影響。

竹林七賢皆好飲酒,其中以阮籍、嵇康和劉伶三人最出名。七人品性不同,酒品酒德自然也有所不同,各自的酒品正體現了他們七人待人接物、情感個性的差異。

阮籍處于禍亂之中,一生苦悶而無處宣泄,因而借飲酒消除心中郁結,更以飲酒避禍?!稌x書·阮籍傳》載:“(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文帝初欲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鍾會數以時事問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獲免?!保?]阮籍借飲酒逃避,可見他內心十分痛苦無奈而又無法解脫。從酒神精神的角度說,正是一種痛苦和狂歡的交織,他的痛苦是真實存在的,狂歡是飲酒帶來的心神麻痹。他放蕩不羈,因此痛也是深深切切刻骨的痛,醉也是徹徹底底酣暢的醉。

相對于阮籍的大悲大飲,嵇康更多的是小酌怡情。他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抒發(fā)了這樣的愿望:“今但愿守陋巷,教養(yǎng)子孫,時與親舊敘離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瑟一曲,志愿畢矣。”足見飲酒對他來說僅僅是一種生活雅趣,聊以怡情。然而也不可說飲酒不重要,嵇康平日喜怒不形于色,是睿智的謙謙君子形象,因而他即便飲酒,也只是小飲,不亂形,不放縱。他所體現的酒神精神則是自我的回歸,一種享樂,雖不是狂歡,但所有的生命情趣已然從杯盞中滲透出來。

劉伶在七賢中以酒著稱,堪稱酒神。放蕩不羈不足以形容劉伶的酒品,劉伶飲酒可謂荒誕至極,頗有些返璞歸真的意味。《世說新語·任誕》載:“劉伶恒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裈衣,諸君何為入我裈中?’”[3]有人認為劉伶飲酒裸身的習性師承阮籍,但他的酒品大有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勢頭。在當時的社會禮法中,劉伶的習性必然為人們所不齒,然而他的身上卻真正煥發(fā)出原始的生命力,從禮制中跳脫出來,與天地萬物合為一體。他被稱為酒神,而酒神精神也在他身上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他的灑脫自如、與世無爭,是世俗中的人們幾乎無法達到的境界。

《酒德頌》是劉伶的代表作,全文如下:

有大人先生,以天地為一朝,以萬期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行無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止則操卮執(zhí)觚,動則挈榼提壺,唯酒是務,焉知其余?

有貴介公子,縉紳處士,聞吾風聲,議其所以。乃奮袂攘襟,怒目切齒,陳說禮法,是非鋒起。先生于是方捧甖承槽、銜杯漱醪;奮髯踑踞,枕麴藉糟;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怳爾而醒;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觀萬物,擾擾焉,如江漢之載浮萍;二豪侍側焉,如蜾蠃之與螟蛉。[2]

劉伶是以“大人先生”自況,以酒為生活的根本,通過飲酒與天地相親,與萬物相交,與自然相融。在這樣廣闊的視野和胸懷之下,那些名教的禮樂綱常,世俗的道德名利,都如同螻蟻般微不足道。

不僅是劉伶的《酒德頌》中有“大人先生”這樣的人物,阮籍的《大人先生傳》中“以萬里為一步,以千歲為一朝”的大人先生,嵇康的《卜疑》中“超世獨步,懷玉被褐”的宏達先生也是完美體現酒神精神的人物。這三個人物是他們三人心中所懷有的酒神精神所凝聚成的理想人物,擁有他們自身具備或不具備的一切。他們依照理想中的形象,不斷自我超越,自我升華。

通過阮籍、嵇康和劉伶三人,基本可以了解到竹林七賢飲酒的目的,即避禍、享樂和自我超越。七賢因有著相似的特點而被稱為七賢,他們的處境與心態(tài)都有共性。顯而易見的是,他們都反對封建的禮法制度,因此他們飲酒長嘯,恣意隨性,拋卻禮制。然而他們身處矛盾交織的社會,絕不可能獨善其身,或歷經坎坷,或謹小慎微,飲酒便成為他們避禍全身的一種途徑。受老莊玄理影響,飲酒成為一種享樂,而他們的享樂,是將自己從黑暗的社會現實中拉出來,從巨大的悲哀中升華出來,痛苦與享樂融為一體,達到酒神精神的境界。酒神精神更是自我超越回歸自然的精神,因此竹林七賢借飲酒完成自我的超越,實現物我兩忘。他們縱情飲酒,酩酊大醉,此時現實成為虛幻,而他們的幻覺則超越現實,達到一種真我的境界。西方酒神精神強調回歸自然本真,形式多表現為狂歡。對于七賢來說,他們以飲酒為狂歡的形式,達到道家的超脫之境,本身已是一種超越。他們的行為和精神都使他們區(qū)別于一般的文人,本質上體現了一種狄俄尼索斯式的精神,因而在飲酒文人中有非典型性。中國古代文學中不乏這樣的非典型性代表,唐代著名詩人李白身上有著類似的酒神精神,他是浪漫主義文學的代表,但古往今來,浪漫主義詩歌作者數不勝數,李白卻只有一個,可見酒神精神將李白推向了一個眾人無法企及的高度。

魯迅先生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中提出一個觀點:魏晉時代,崇奉禮教的看來似乎很不錯,而實在是毀壞禮教,不信禮教的。表面上毀壞禮教者,實則倒是承認禮教,太相信禮教。[4]在他看來,“魏晉的破壞禮教者,實在是相信禮教到固執(zhí)之極的”[4]。他以阮籍和嵇康為例證明自己的觀點。阮籍的侄子阮咸也是七賢之一,但他拒絕讓自己的兒子加入七賢,可見他并不真正贊同自己的行為。同樣,嵇康在《家誡》中教導兒子做一個庸碌的人。魯迅先生認為他們是身在亂世中,不得已才做出這樣狂放不羈的姿態(tài),實則也是避禍的手段罷了。

尼采在提出酒神精神的同時也提出了日神精神,酒神精神意味著一種痛苦,通過個體解構痛苦,通過狂歡回歸自然,日神精神則是拯救酒神精神的痛苦。尼采又將日神精神稱為夢的精神,即白日夢。酒神精神讓人處于醉的狀態(tài),然而現實的痛苦仍然存在,與狂歡交織。日神精神則促使個體恢復意識,從痛苦中升華出來,達到超我境界。根據魯迅先生的觀點,我們可以認為,竹林七賢的內心都尊崇著一種禮教,但并非他們所處社會的現行禮教。他們正是在酒神精神中承受社會現行禮教帶來的痛苦,也在某些方面以日神精神進行自我拯救與超越,但往往他們并不能夠全然達到日神精神的境界,而是處于酒神精神中痛苦與享樂集于一身的狀態(tài)。我們或可以認為,正是因為他們具備酒神精神而非日神精神,所以他們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卻不能真正從中解脫,只在痛苦中狂歡。我們可認為,正是因為他們深知自己并不能從痛苦中解脫,才不愿讓自己的兒子再承受同樣的痛苦。

竹林七賢是魏晉時期的風流名士,落拓不羈,淡泊名利,看似更接近老莊學說的無為思想,但我們不能忽略他們內心所潛藏的悲哀。阮籍避世,嵇康與山濤絕交,向秀被迫求仕,他們內心死守著一套最本真美好的禮教,反對著另一套他們不能認同的禮教,在入世和出世之間徘徊。有人說酒神精神里的動態(tài)是一種騷動,一種內在騷動,而七賢的狂狷則體現了他們內心的騷動,他們的淡泊也是尊崇著內心的禮法,不以名利為追求。

此外,竹林七賢也是中國歷史上鮮有的集體飲酒的文學團體,且以飲酒聞名于后世,他們還一同彈琴長嘯。相較于后世的陶淵明、李白等人來說,他們的好飲是一種團體式的狂放與歡暢,他們被現世禮教壓迫,迫切需要釋放壓抑的本能。因此,有了類似于西方狄俄尼索斯式的民俗性的狂歡暴飲。這樣的恣情歡謔使他們回歸原始自然,達到如癡如醉的精神狀態(tài)。尼采說:“那種人們稱之為醉的狀態(tài),不折不扣是一種高度的強力……時間感和空間感改變了,天涯海角一覽無余,簡直象頭一次得以盡收眼底,眼光伸展,投向更紛繁遙遠的事物;器官變而精微,可以明察秋毫,明察瞬息;未卜先知,領悟力直達于蛛絲馬跡,一種‘智力的’敏感,強健,猶如肌肉中的一種支配感,猶如運動的敏捷和快樂,猶如舞蹈,猶如輕松和快板;強健,猶如強健得以證明之際的快樂。猶如絕技,冒險,無畏,置生死以度外?!保?]竹林七賢飲酒的目的不能單單歸結為避世的需要或是享樂,飲酒所產生的醉的感覺僅是外在,是神經的麻痹,他們飲酒實則是精神的醉所引導的行為,他們從中感受前所未有的快樂,感受血液的澎湃,感受欲望的釋放,感受生命的膨脹,由此迷醉。

盡管竹林七賢中的每個人都有著痛苦與無奈,但他們在歷史上留下的仍然是灑脫狂放的風流名士形象,他們在動蕩的時代中仍然渲染一種獨到的暢快氛圍。西方酒神精神體現了一種人性的解脫,對人類心靈的關切。在儒家正統(tǒng)思想與道家無為思想的矛盾中,以竹林七賢為代表的文人的自我意識漸漸覺醒,形成本質上與西方酒神精神不謀而合的精神狀態(tài)。生命的本能得到激發(fā),從中達到形而上的精神境界,最驚世駭俗的恣肆行為恰是生命本真的自然流露。

[1]尼采.悲劇的誕生[M].北京:三聯書店,1986.

[2]房玄齡.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2000.

[3]劉義慶.世說新語[M]劉孝標,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4]魯迅.而已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

[5]陳炎.日神與酒神[M].濟南:山東友誼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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