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萬堡
(汕尾職業(yè)技術學院中文系,廣東 汕尾 516600)
一代國學宗師王國維以其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傳奇之人生彪炳青史。有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言,盡管古今中外先賢已然提出了種種振聾發(fā)聵的“三境界”理論,然而自王氏之論橫空出世,遂關千古境界之口。古今論“三境界”者頗多,而最使人感發(fā)者,莫過于王國維的“人生三境界”,其所攝取的意象以及其所建構的境界獨出千古,這正是王氏“三境界”魅力之所在。基于此,其文化淵源也就成了我們感興趣的話題,而發(fā)掘其藝術理論之淵源,又會使我們發(fā)現其中除了詩學思維(另有專文論證)之外,還有濃重的憂患意識。
千百年來,憂患意識已經成為中華民族的主流文化傳統(tǒng)之一,它代表著一種高尚人格,它使人超越了自身的利害、榮辱、成敗,從而體現出一種社會責任感、歷史使命感和能動性,并表現為堅強意志和奮發(fā)精神。從某種角度來說,正是中華文明孕育和包含著憂患意識,才使中華民族歷經磨難而不衰。據說文王拘羑里而演《周易》,蓋因憂患始,所以其探討的核心問題就是吉兇?!兑捉洝吩唬骸耙字d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憂患乎?”(《系辭下傳》第七章)孔子《十翼》解釋說,危險是由安逸轉化而來的:“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亂者,有其治者也。”又:“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亂,是以神安而國家可保也?!焙髞砻献佑指爬椤吧趹n患,死于安樂”,即憂患意識,也叫“未雨綢繆”?!独献印肺迨苏乱舱f道:“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孰知其極?”韓非子對這句話更有非常精辟的闡釋:“人有禍則心畏恐,心畏恐則行端直,行端直則思慮熟,思慮熟則得事理,行端直則無禍害,無禍害則盡天年,得事理則必成功?!保ā督饫稀罚?/p>
王國維的憂患意識除了中華民族的歷史淵源,還有來自于康德關于人在獲得人格敬重行為中所與之俱來的一種痛苦的學說,因為這種人格敬重往往與某種逆境緊密結合。在王國維這里,人格敬重正與他的悲觀主義緊密結合。王國維把尊崇人格放在個體與社會的矛盾關系上,他所稱許的、尊崇的具有偉大人格者如屈原、杜甫、蘇軾、陸游和辛棄疾等都是一生困厄者。智者與俗眾最大的區(qū)別就是他對世界的認識是居高臨下的,居高者,而聞者彰,而見者遠。正因其高,俗眾其力不勝登臨,故而只之者孤寡,猶如曲高而和寡。如此,在漫漫人生路上求索的智者就注定一生要踽踽獨行,他要獨上高樓。1903年王國維在南通時寫的《拼飛》“拼飛懶逐九秋雕,孤耿真成八月蜩。偶作山游難盡興,獨尋僧話亦無聊。歡場只自增蕭瑟,人海何由慰寂寥。不有言愁詩句在,閑愁那得暫時消?!睗O陽居士和曰:“獨行逆旅求天道,耿介原成九月蜩。行藏不畏千夫指,俯仰閑聽豎子聊。丘壑舒眉忘蕭瑟,詩書鎖目享寂寥。說難只向囚中取,孤憤合當一時消。”王國維的早期詩作就已經透露出了一種悲壯的審美境界。
中國戲曲小說中著名的悲劇中人物如程嬰、杵臼、竇娥、柳敬亭和蘇昆生等都是出于自身的“自由意志”而為正義赴湯蹈火的,他們的人格都是王國維十分敬重的。王國維在詩中寫到“所以古達人,獨求心所安”,在王國維看來這些赴湯蹈火的悲劇人物就是為了求得心靈的安頓而然。正如亞里斯多德也有名言“智者不求幸福,但求免于痛苦的自由”。王國維是一位真誠的悲天憫人者,他一生有著憂生憂世的獨到情懷:“‘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詩人之憂生也?!蛞刮黠L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似之。‘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詩人之憂世也?!俨萸Щê陈?,香車系在誰家樹’似之。[1]72”又,“《詩·蒹葭》一篇,最得風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意頗近之。但一灑落,一悲壯耳。[1]69”可見,在王國維的“人生三境界”中,交織著深沉的憂患意識和濃郁的悲情色彩。
王氏的“三境界”既是古今成大業(yè)者之必經之路,同時也飽含著對家國天下的憂患,“昨夜西風凋碧樹”是背景,是現實,由“興”而引出某種“憂生”、“憂世”的悲憫之情?!蔼毶细邩牵M天涯路”既是“為往圣繼絕學”,又是“為萬世開太平”的起點,這也是傳統(tǒng)士大夫應有的胸襟。羅振玉曾因王國維“千秋壯觀君知否?黑海西頭望大秦”的早年詩句而大異其才,這也正是他“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人格動因。王國維早在《文學小言》中說道:“無高尚偉大之人格而有高尚偉大之文學者,殆未之有也?!闭档蹏髁x瓜分中國之際,王國維《致許同藺》中說:“瓜分之局已見榜樣,如何如何!胸中所預言于足下者十倍于茲,每一捉筆不知其何以忘也。[2]6”又說:“常為此刻欲望在上者變法,萬萬不能,惟有百姓竭力做去,做得到一分就算一分。[2]3”應該說這正是王國維“眾里尋他千百度”的偉大理由。具有高尚偉大之人格,才有獨步古今之三境界,因此王國維是位偉大的孤獨者。
在王國維看來自己的救國之路是文化,是道德,而使人能夠達到道德境界的正是美育。藝術不僅要美,還要善,藝術要“盡善盡美”才是真美,而且若美有其相對獨立位置,倒容易導致美善合一,但若美育淪為道德的奴隸,則美善兩傷?!氨M善盡美”才是能救國救民的美育,因此王國維所要成就的文化之大業(yè)始終與家國之圖強為一體。劉烜說:“王國維本人的氣質是內向的,有憂郁的性格,作為一個學者,他是理智型的,深沉是他的特色。他思索著人生的真諦,思索著國家的不幸,思索著家族的興衰。[3]22”
王國維早年就認為美育可以救國,因此后來他治美學。王國維1904年2月曾在《教育世界》第69期發(fā)表《孔子之美育主義》一文,他在文中提出了人生有物質境界、審美境界和道德境界之說,而審美境界乃物質境界與道德境界之津梁也。他認為妨礙中國美育發(fā)達者有三:一是只看眼前的蠅頭小利,太急功近利;二是中國詩畫本有特色,而世之賤儒輒援“玩物喪志”相斥;三是我國人審美趣味缺乏,朝夕營營,逐一己之利害而不知返。王國維的詞話稱為“人間詞話”,他的詞稱為“人間詞”,據佛雛《王國維詩學研究》等統(tǒng)計《人間詞》提到“人間”凡38次,羅振玉有時給他寫信也稱其為“人間先生”,這些足以證明了王國維的人間情懷和社會責任感,這其中既包含著憂生憂世的真諦,又包含著治國平天下的抱負。直到1925年3月王國維在給蔣汝藻的信中告訴他已接受清華的聘任時還說:“數月以來,憂徨忙迫,殆無可語。直至上月,始得休息。現主人在津,進退綽綽,所不足者錢耳。然困窮至此,而中間派別意見排擠傾軋……故弟于上月已決就清華學校之聘,全家亦擬遷往清華園,離此人海,計亦良得。數月不親書卷,直覺心思散漫,會須招收魂魄,重理舊業(yè)耳。[2]412”蔣汝藻給王國維的回信中勸道:“從此脫離鬼蜮,垂入清平,為天地間多留數篇有用文字,即為吾人應盡之義務。至于挽回氣數,固非人力所能強為。[3]251”在王國維看來治國之路在文化,在道德,而民族文化道德的提升則在美育,為此,他不惜自己的生命去追尋著,正所謂“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衣帶漸寬終不悔”??档戮驼J為真正的道德行為是純粹基于義務而做的行為,而為實現某個個人功利目的而做事情就不能被認為是道德的行為。因此,一個行為是否符合道德規(guī)范并不取決于行為的后果,而取決于采取該行為的動機。
他認為自己是生活在中國的悲劇時代,但在現實中又無解脫之途徑。王國維鐘情于康德、尼采、叔本華,而受叔本華的影響最大。他推崇《紅樓夢》為悲情巨著,他用美學解讀《紅樓夢》以寄語國運憂患,這其中交織著他對國運衰亡的憂患和對人民麻木樂天的慨嘆。此外,王國維的憂患意識中還飽含著人生苦難的體驗,他認為人生即苦難,所以王國維具有悲情色彩。他說“通靈寶玉”之“玉”就是“欲”,所謂“玉者”不過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在對生命的認識上王國維是尚虛的,他認為生活的本質是“欲”,不論欲滿足與否,其結果都必然是痛苦。王國維說:“生活之本質何?欲而已矣。欲之為性無厭,而其原生于不足,不足之狀態(tài),痛苦是也。既償一欲,則此欲以終,然欲之被償者一,而不償者什百,一欲既終,他欲隨之,故究竟之慰藉終不可得也。[4]”這又應了老子的“人之大患,在我有身”,莊子的“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王國維又將老子的“患”解為“憂患”,將莊子的“勞”用作“勞苦”,舉為與“生命”相生相依、無法離棄的東西,認為“憂患與勞苦之與生相對待也久矣”。由此他得出結論:“欲與生活與苦痛,三者一而已矣?!睋Q言之,王國維認為人類所有的知識與實踐,無不與苦痛相關。然而,既與人無利害關系,又能使人超然于現實利害關系之外的,就只有藝術。藝術能使人在積陰彌月的沉悶壓抑狀態(tài)中走向自由放松的境地,使人在追求成大業(yè)、大學問的過程中品味苦中有樂,走進苦盡甘來的境界。曹順慶說:“在宗教精神相對淡薄,實踐理性精神一向占著主導地位的中國文化中,人們更多的不是到彼岸的上帝那里去尋找生命的價值之源,尋找支援意識,而是通過將生活泛審美化、泛藝術化來賦予生命的意義的。這種文化基因,既是蔡元培提倡以美育代替宗教的內在依據,也是王國維關于藝術本源的內在依據。[5]”然而蔡元培也好,王國維也好,他們在倡導美育的過程中,所謂藝術不僅要美,而且還要善,藝術要“盡善盡美”才是美,而且若美有其相對獨立位置,倒容易導致美善合一,如果美育淪為道德的奴隸,則美善兩傷。也就是說王國維除了具有國運憂患的“公欲”難以釋懷之外,還有一種人生悲情的“私欲”不得慰藉。因此他要尋求精神的安身立命,就只能回歸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
人的生命意義仿佛只有在文學藝術和審美中才能找到,這不僅是王國維的人生觀,也是幾千年來中國士人的人生觀。司馬遷在宮刑后對“發(fā)憤著書”的感悟來自于屈原“發(fā)憤以抒情”,西伯羑里演《周易》,不韋遷蜀,世傳《呂覽》等倜儻非常之事。述往思來,李白說“哀怨起騷人”,杜甫說“文章憎命達”,韓愈說“不平則鳴”、又“歡愉之詞難工,窮苦之音易好”,歐陽修說“詩窮而后工”,趙翼說“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等等,都不約而同地闡發(fā)著憂患與文學的關系、憂患與大業(yè)的關系。對此,歐陽修在《薛簡肅公文集序》中作了精辟的回答:“君子之學,或施于事業(yè),或見于文章,而?;加陔y兼也。蓋遭時之士,功烈顯于朝廷,名譽光于竹帛,故其常視文章為末事,而又有不暇與不能者焉。至于失志之人,窮居隱約,苦心危慮,而極于精思,與其有感激發(fā)憤,惟無所施于世者,皆一寓于文辭。故曰窮者之言易工也。如唐之劉、柳,無稱于事業(yè);而姚、宋不見于文章。[6]”首先,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事功與文章難以兼善;其二,事功烈顯者或不重視文章,或不擅于文章,所以顯達之人常不以文章見稱;相反,失志之人,苦心危慮、感激發(fā)憤,又不能把所學用于濟世,所以失志之人文章輒易工。這豈止劉柳?前有屈宋、李杜,后有蘇黃、關馬,不勝枚舉。姚崇、宋璟位極人臣,事功烈顯,譽光竹帛,而獨不見于文章,此類人等亦不勝枚舉。事功烈顯之人哪里有機會或愿意去體驗那“西風碧樹”、“伊人憔悴”的人生況味呢!再看那些以文章名世者,單是明清兩代的施耐庵、羅貫中、吳承恩、吳敬梓、蒲松齡等就沒有一個是中過舉的,正如歐公所言“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而后工也”。楊玉華說:“悲憤和痛苦的情感特具一種直指人類命運根本的力量,也最容易引起封建時代‘人生失意常八九’的知識分子的強烈共鳴。[7]”或可說“世界上最美的詩常常是用眼淚寫成的”。王國維受叔本華思想影響最深,叔本華說過:“一個人認識得愈清晰,他的智力愈高,他的痛苦就愈甚;一個賦有天才的人痛苦也就極大。[8]”王國維認為自己人已“窮”而詩卻未“工”,民族國家又岌岌可危,認識論上的“真理”既不可知,倫理學上的“解脫”又不可憑,這種痛苦與他對社會文化的認識俱增,于是決絕仿佛是最好的出路。
關于王國維的死,盡管有“殉清”說(后世學者證明乃羅振玉始作俑),羅振玉“逼債”說(郭沫若提出),然皆不足為憑,而陳寅恪的“身殉文化”說最為令人信服。王國維在遺書中委托陳寅恪、吳宓處理后事,顯然意味著他們的關系最密切,也彼此最為了解。據吳宓《日記》6月14日記載:“晨,吳其昌來,議以《學衡》專期為王靜安紀念。”“寅恪謂凡一國文化衰亡之時,高明之士,自視為文化之寄托者,輒痛苦非常,每先以此身殉文化,如王靜安先生,是其顯著之例。而宓則謂寅恪與宓皆不能逃此范圍,惟有大小輕重之別耳。[9]”吳宓認為王國維是身殉文化者,而陳寅恪的《王觀堂先生挽詞》又被吳宓認為是與王國維心心相印的文字:“綱紀之說,無所憑依,不待外來學說之掊擊,而已銷沉淪喪于不知覺之間;雖有人焉,強聒而力持,亦終歸于不可救療之局。蓋今日之赤縣神州值數千年未有之巨劫奇變,劫盡變窮,則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與之共命而同盡?此觀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為天下后世所極哀而深惜者也。[10]”種種因素表明,陳寅恪的“身殉文化”說可謂深得王國維的“以學術為生命”的人生觀。當然促使王國維完成最終選擇的因素是多方面的,有莊列厭世思想的回響,有叔氏悲觀哲學的浸衽,更有其自由意志與現實社會的沖突。這一沖突既是《人間詞》的主旋律,也是《人間詞話》的,同時還是其“人生三境界”的靈魂。
王國維的“人生三境界”是依據中國固有的民族心理和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穩(wěn)定性來獲取讀者與文本相溝通的最佳方式,也契合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渾然性?!峨x騷》“蓋自怨生也”,阮籍《詠懷》因“常慮禍患”發(fā)此詠,嚴羽說:“唐人好詩,多是征戍、遷謫、行旅、離別之作,往往能感動激發(fā)人意。[11]”可見,王國維的“人生三境界”不僅是用智慧寫成的,也是他對自己短暫而又令人高山仰止的學術生涯的詮釋,更是植根于我們多難之邦的憂患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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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吳學昭.吳宓與陳寅恪[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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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郭紹虞.滄浪詩話校釋[M].臺北:東升出版事業(yè)公司,1980:1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