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舒藝
(大連海事大學公共管理與人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026)
《說文解字》中對“讖”的解釋很簡單“驗也”,也就是說,“讖”就是之后會被驗證的話。清代段玉裁的注中附加說明說“讖,纖也。其義纖微也?!币馑际钦f,這樣的之后會被驗證的語言意義是細小微妙的。
在中國古代小說中包含讖言的故事數(shù)不勝數(shù),最早我們可以追溯到《左傳》這樣中國小說的源頭上?!蹲髠鳌吩谟洈㈦絿鴾缤鰰r曾經(jīng)出現(xiàn)了五次讖言:莊公三十二年有神降于莘,預言:“虢其亡乎!”;閔公二年虢公敗犬戎于渭,舟之僑曰:“無德而祿,殃也,殃將至矣?!?;僖公五年虢公敗戎于桑田,晉卜偃曰:“虢必亡矣!”;僖公五年宮之奇以其族行,曰:“虞不臘矣,在此行也,晉不更舉矣?!边@五句話在后來都不幸得到驗證,僖公五年虢國終于滅亡。這樣的故事情節(jié)可以說開啟了中國古代小說的“預言情節(jié)”。
在魏晉志怪小說的代表作《搜神記》中,這樣的情節(jié)就出現(xiàn)得更多了;唐傳奇中也出現(xiàn)過讖言的情節(jié),比如說《霍小玉傳》;明代的記錄讖言的擬話本也有,例如《施潤澤灘闕遇友》《呂大郎還金完骨肉》等。收入讖言類的小說最多的也是最著名的當屬《太平廣記》,它為“讖應類”的小說單獨列出了一卷,而在“報應”“神仙”“定數(shù)”等的卷章中也有相關(guān)的故事收入。到了清代,不論是在《聊齋志異》這樣的文言短篇小說集中,還是在《閱微草堂筆記》這樣的筆記體小說中都有記錄。在中國古代四大名著中,《紅樓夢》的判詞、《水滸傳》的預言偈都屬于一種讖言。可見,中國古代小說中的讖言內(nèi)容豐富且源遠流長。
從中國古代小說的情節(jié)中我們不難看出讖言所帶有的獨特的魔力,一句話就能說盡一個人甚至是一個國家的命運。在西方的創(chuàng)世神話中,是語言創(chuàng)造了世界,上帝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同西方一樣,中國人的命運在讖言小說中也是被語言主宰的?!短綇V記》卷一百六十三中說,孫權(quán)挖井挖到一個碑上書:“漢六年,潁陰侯開此井。卜云,三百年當塞,塞后不度百年,當為應運者所開?!彪S后孫權(quán)也果真得運成了吳主。那么,中國人為何傾向于采用語言這種方式來告知未來?在筆者看來,這是出于中國古人對語言文字的一種與生俱來的敬畏感。
《淮南子·本經(jīng)訓》中記載倉頡造字時說:“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倍镀疥柛尽返挠涊d則更為傳奇和詳細:“上古倉頡為黃帝古史,生而四目有德,見靈龜負圖,書丹甲青文,遂窮天地之變,仰視奎星圓曲之變,俯察龜文、鳥羽、山川,指掌而創(chuàng)文字,文字既成,天為雨粟,鬼為夜哭,龍為潛藏?!鼻也徽撐淖质欠裾娴氖莻}頡所造,但從上文的兩則記述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兩點:第一,在中國古代被認為創(chuàng)造了文字的人絕非常人,他“四目有德”,將倉頡異化為神人一般的存在,無疑也是在歌頌文字的偉大。在中國的神話傳說中有“將人神化”的傳統(tǒng),這樣的人物形象的提升和升華,似乎是意在突出文字這樣能將人區(qū)別于鳥獸的創(chuàng)造,是神圣的,是神賜予人的。第二,在文字創(chuàng)造的傳說中,都極其夸張地描繪了文字創(chuàng)造之后天地萬物為之動容的場景。“天上下起了粟如雨,夜晚鬼魂哭泣”,這樣宏大的描繪我們在開天辟地、女媧補天造人這樣的傳說中也能夠看到。這也暗示著造字與造人、開天辟地有著同樣重要的意義。
因為對文字的崇拜,中國人從來有“敬惜字紙”的說法。倉頡完成了造字的使命,文字可以記錄歷史、傳承思想。為了紀念這種偉大的發(fā)明,最好的辦法就是珍惜漢字,因為字是神造的,那么這就是對神的敬重。古人甚至認為,文字給了人們傳遞文明的可能,只有真理才配書寫于白紙之上。儒家說“正言”排斥“花言巧語”,這樣的語言觀賦予了語言文字嚴肅性;道家說“道可道非常道”,這樣的語言觀看似是消極的,但其實將古人對語言的敬畏演繹到了極點。對文字敬畏和崇拜的觀念在古人的心中是根深蒂固的,“非禮勿言”的他們對自己的一字一句、一言一行必然是相當謹慎的。反過來說,在這樣的背景下讖言的出現(xiàn),不就是“泄漏天機”嗎?所以,這也使得讖言在小說中產(chǎn)生了模糊性、隱喻性和多解性的特征。而文字的崇高地位則決定了讖言不可能是一個無端的玩笑,而必然會起到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在中國的民間更是對語言的魔力深信不疑。人們認為,說了就會變成現(xiàn)實,要是好端端地出現(xiàn)了什么不吉利的話,那么這恐怕是要成為現(xiàn)實的。這種對語言崇敬到恐怖的感覺,都反映了人們將語言看作是一種神秘的支配人生的力量。
中國古代的命運觀從來都是有神的,古代人的希望和恐懼、幻想和幻滅、空想和夢想等意識形成了他們的世界觀。在漢以前,中國人是接受儒家的“天命論”的。從《論語》《孟子》等儒家經(jīng)典中我們可以看到儒家對于命運的態(tài)度,他們認為命是老天給人間安排的絕對性命運,而他們對于這種宿命論是接受而不反抗的。在《論語·顏淵》中有句非常著名的話“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正好闡釋了這個觀點。所以,有些讖言表現(xiàn)出了不可逆的特點。在《太平廣記》卷一百六十三中有個故事說在唐太宗的年代有秘記說:“唐三代之后,即女主武王代有天下。”于是太宗找李淳風商議,結(jié)果李淳風告訴唐太宗:“天之所命,不可廢也。王者不死,雖求恐不可得。且據(jù)占已長成,復在宮內(nèi),已是陛下眷屬,更四十年,又當衰老。老則仁慈,其余陛下子孫,或不甚損。今若殺之,即當復生,更四十年,亦堪御天下矣。少壯嚴毒,殺之為血仇,即陛下子孫無遺類矣。”意思是說,這個女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如果殺了四十年后再生,那么年輕力壯一定將李氏子孫殺盡,還不如不殺她,四十年后等她年老了,心地會仁慈些,也不至于將李氏一脈趕盡殺絕。李淳風的那句“天之所命,不可廢也”體現(xiàn)的正是儒家“安于天命”的觀點。
東漢年間佛教傳入中國,佛教傳入中國時本身就與占卜、圖讖等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當佛教與佛法相結(jié)合,民眾在寺廟求簽許愿時,佛教就被披上了神通廣大的外衣。中國人開始相信佛寺中的高僧是異于常人而對未來有著奇特的感悟能力的。我們在閱讀讖言故事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許多的讖言都出自高僧之口。比如在《水滸傳》中預言魯智深“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水而興,遇江而止”的正是五臺山的智真長老。
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佛教與玄學相因,將中國人的命運觀從對“天命論”的單一注釋,轉(zhuǎn)向了“因果報應”。在《太平廣記》卷一百六十二中講有個叫王虛之的人,十三歲時父母雙亡。從那以后二十年的時間,他一口食鹽和醋都沒有吃。后他得了重病,忽然來了一個人對他說:“你的病很快就會好?!蓖砩纤〉奈堇锇l(fā)出了奇異的光芒,院子里的橘子樹在嚴冬結(jié)了三個果實,他的病也好了。這些都是他孝敬父母的結(jié)果。
到了唐代,根據(jù)前代的種種觀點,中國人的命運觀理論達到了巔峰,形成了一門有系統(tǒng)的學問也就是“命理學”。在此后的歷朝歷代中,中國人對命理的好奇從未消退過,并且不斷地通過文學把他們對命運的關(guān)切形象化。
《聊齋志異》中的《醫(yī)術(shù)》,講的就是一介貧民遇見了一位道士,告訴他從醫(yī)才能脫貧致富,但是他自己大字不識一個。恰巧他與太守同時患上了咳嗽,太守張榜求良醫(yī),他自覺無能就往野外走,走到半道上口渴就喝了一位村婦的洗菜水,咳嗽居然好了,于是就又回城用這種方法治好了太守并從此名聲大噪。這是一個典型的憑借讖言來改變命運的故事。古人對未知命運的渴望變成了他們對讖言的迷信,“人的命運”成了敘述的焦點。動蕩的朝代變遷讓他們對命運的脆弱堅信不移,對將來的無知而引發(fā)的恐懼讓他們急切地想要了解命運中的那些“問題”,因為只有了解癥結(jié)所在,才能夠試圖去解決問題。
美國民俗學者德森(R.M.Dorson)認為,傳說追求歷史性和事實性,并要求說者和聽者都相信它的真實性?!皞髡f”這樣的創(chuàng)作追求就讓它與歷史有了相互依賴的關(guān)系。在中國古代,這句話得到了另一番驗證。干寶在寫作《搜神記》時認為,他寫的只是不能被寫進正史的歷史,是“補史之闕”的。并且在中國那個人們相信萬物有靈的時代,這樣的故事是與歷史畫等號的。而在這樣的故事中再添加上歷史名人的奇聞異事,就會愈發(fā)令人深信不疑。
“假實證幻”的筆法就是借故事中可靠的地方證明虛幻的地方也是可以相信的,這樣的筆法常用于史書中?!短綇V記》卷一百六十三中記錄了一條關(guān)于駱賓王的讖語,說駱賓王在他著名的《帝京篇》中曾經(jīng)寫到“倏忽搏風生羽翼,須臾失浪委泥沙”,而這句詩對于他后來的死正好是一語成讖的,他后來和徐敬業(yè)在揚州起兵反對武則天,失敗后跳到江中淹死。這則故事因為《帝京篇》的流傳而看起來頗為可信。雖然這樣的事件現(xiàn)在看來僅僅是巧合而已,但在那個時候無疑是讖言背后的“超自然力”的鐵證。
這種將藝術(shù)真實無限逼近歷史真實的手法,為讀者提供了既奇幻又真實的閱讀體驗。
中國古代小說的敘事結(jié)構(gòu)中存在著圓形敘述的傳統(tǒng),許多小說總是頭尾相合。這樣的寫作手法,同中國人崇尚佛教中的輪回、因果報應有很大的關(guān)系。
在許多“一語成讖”的小說中更是如此,文章開頭說出的讖言常常與結(jié)果相同,雖然在故事中間,有的有反抗的曲折歷程,有的沒有,但是總逃不出圓形的框架。《太平廣記》卷二百一十六中蔡微遠的故事講的就是一個人從蔡微遠那里得到讖言說他今年俸祿即將完結(jié),宜辭官回鄉(xiāng),那人得到一個京官的職位之后,不愿結(jié)束官運沒有辭官,于是他在當年秋天就不幸死了?!读凝S志異》中的小翠的情節(jié)就更為曲折,王太常因為在雷雨天救了一只狐貍,他的哥哥在開篇就預言“弟必大貴”,隨后經(jīng)歷了癡兒、狐媳、去政敵等一系列的波折后,終于小翠與太常之子重修舊好,也算印證了王太常哥哥的那番話。
傳統(tǒng)小說中圓形敘事模式強調(diào)因果和邏輯的嚴密性,因果報應情節(jié)在這樣的讖言小說中受佛教的影響一路沿襲下來,陳陳相因、環(huán)環(huán)相扣下也為整個小說的敘述構(gòu)成了嚴密的邏輯鏈。在不斷產(chǎn)生矛盾和克服矛盾之后,最后能夠讓結(jié)尾與開始表現(xiàn)出一種巧合般的吻合,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小說高超的敘述技巧。
此外,在讖言小說中圓形敘述的手法能夠讓讀者在一開始就對接下來將要展開的情節(jié)抱有強烈的好奇心,蘊藏在細節(jié)中的懸念不會讓故事因為在開始的時候就揭示結(jié)局而失去張力,反而會讓讀者的期待加強。
“一語成讖”的讖言類小說只是中國古代小說豐富的內(nèi)容形式中的一種,但是因為其特殊的情節(jié)內(nèi)容,勾連起了儒釋道三家的眾多文化內(nèi)涵,長久以來中國的有神論讓相似的故事至今依然在民間口頭流傳著。但是,正是這樣的“迷信”卻為中國漫長的小說史增添了才子佳人、王侯將相之外別樣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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