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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敘事空間的多重維度與劉易斯的文化空間想象

2013-08-15 00:44張海榕
浙江工商大學學報 2013年5期
關鍵詞:劉易斯小說空間

張海榕

(揚州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蘇揚州225009)

一、引 言

辛克萊·劉易斯(Sinclair Lewis,1885—1951)是美國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他用敏銳的眼光審視社會并以犀利的文筆展示了20世紀上半葉美國社會的面貌,其創(chuàng)作受到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讀者的廣泛歡迎。學術界對他的研究從其首部作品問世一直延續(xù)至今,而且隨著時代的更替,新的觀點和闡釋方法也層出不窮。據PQDD博士論文數據庫(1947—)記載相關劉易斯的博、碩士論文共103部,其研究史清晰地顯現了劉易斯整體研究的發(fā)展趨向——從20世紀20年代的“傳記研究”為主到三四十年代的“諷刺藝術”的形式研究,再到20世紀50年代的“社會批評”、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人物形象分析”和“語言修辭學研究”、20世紀80年代“小說的形式主義與現代主義關系研究”,直至20世紀90年代以來“跨學科、跨領域”研究的新趨勢。

近年來,在多種激進思潮合力作用下,美國文化和文學研究領域一直保持了一種政治化、意識形態(tài)化傾向。對過去經典作家的研究興趣也隨之發(fā)生了轉移。與此同時,人文地理學研究開始復興并進入文學批評視野,劉易斯小說中的空間因素如地點要素、地點感、地理景觀和空間隱喻開始引起研究者們的關注,其中代表性成果有阿米·堪坪的“地點研究”[1]嘗試、伊麗莎白·杜克斯奧賽羅的“社區(qū)身份”[2]初探、凱瑟林·朱芮卡的“郊區(qū)化”[3]分析、安德魯·葛勞斯的“風景”[4]解讀等。但上述研究者們既并未意識到空間因素在劉易斯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是一種全面滲透和綜合體現,也未意識到空間與場所已經成為劉易斯批評社會秩序和渴望改革的社會化場景。其實,劉易斯小說中的敘事空間不僅是一種空間再現體,還是導致近現代美國社會空間變革的重要生產性的政治力量,更是內在決定著作家敘述、分析和想象新型現代空間的表述機制??梢哉f,劉易斯的小說文本正是作家對這一轉變空間的文化想象的再現體。

國內劉易斯的小說研究乏善可陳,主要有以下幾點:(1)劉易斯的22部長篇小說中只有7部有中文譯本,大量的小說還有待被譯介,說明劉易斯多數作品仍未受到國內關注;(2)劉易斯相關研究成果偏少,且研究水平一般。據CNKI等數據庫顯示,自民國以來,有關劉易斯的評論文章才有60多篇;新世紀以來,碩士論文12篇,博士論文2篇;(3)國內劉易斯研究有幾個明顯的不足,包括劉易斯小說的整體研究不平衡,即出現了某部作品研究“扎堆”①劉易斯有中文譯本的7部小說分別是:《大街》(Main Street)、《巴比特》(Babbitt)、《阿羅史密斯》(Arrowsmith)、《靈與欲》(Almer Gantry)、《自由空氣》(Free Air)、《王孫夢》(Kingsblood Royal)和《格定·普蘭尼希》(Gideon Planish),他的其他小說則鮮有人問津。其中《巴比特》和《大街》這兩部小說是國內學者熱衷研究的主要對象,如小說《多茲華斯》等小說至今無人問津。,而其他作品則基本無人問津;其小說研究受制于上世紀西方五六十年代的研究成果,僅局限于“劉易斯寫了什么”,既沒有理論支撐,又缺乏深度文本分析;研究進展明顯滯后于西方學術界,對國外劉易斯研究的最新研究動態(tài)缺乏深入了解②國內劉易斯研究較為權威性的研究成果有兩部著作:一是2002年楊金才教授主撰的《新編美國文學史》(第三卷)賦予劉易斯文學上的一席之地,主要從藝術成就的角度評述了劉易斯的小說創(chuàng)作歷程;一是2004年虞建華教授出版的《美國文學的第二次繁榮》一書中辟專章討論(第六章:“鄉(xiāng)村‘病毒’與城市‘病人’——辛克萊·劉易斯的文學歷程與小說評述”),它是目前國內最具全面性和權威性的劉易斯研究述評。;(4)新世紀以來,劉易斯小說的敘事研究有了新的突破,從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現實主義“諷刺藝術研究”視角分析到當下從敘事學角度結合社會、文化、歷史語境和當代文學研究的“空間轉向”對劉易斯小說所做的更透徹闡釋,反映了國內學者在這方面研究的深入和求新的努力③從敘事視角研究劉易斯小說的代表性人物:一是張海榕的論文“劉易斯小說的地理景觀敘事與文化情感結構”(《當代外國文學》,2010年第2期)將空間批評與敘事學研究相結合,從空間視角分析劉易斯為了揭示現代美國社會的特征;二是楊海鷗的論文“論文化敘事——兼談《大街》等四部小說的文化敘事特征”(《鹽城師范學院學報》(人文社科版),2010年第8期)則將社會學、文化研究和敘事研究相結合,指出劉易斯小說具有“集集體主義和理想主義于一體”的美國文化敘事特征,同時兼具“現代現實主義”的文化敘事策略。。本文擬從空間研究的角度來審視劉易斯主要小說的敘事特征及其作為虛擬空間的意識形態(tài)性、文本內涵和文化意蘊,進而挖掘出劉易斯小說的敘事空間特質、作家的文化情感結構和小說人物文化身份的認同危機。

二、敘事空間④本論文對于敘事空間理論的概述主要參照以下資料:國外資料包括有Smitten,Jeffrey.&Ann Daghistany.Spatial Form in Narrative.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1;Tom Kindt & Hans-Harald Muller.What is Narratology?New York:Walter de Gruyter Gmbh& Co.KG Press,2003;Joseph Frank.The Idea of Spatial Form.London:Rutgers University Press,1991;Gabriel Zoran.Towards a Theory of Space in Narrative.Poetics Today,1984(2)。國內資料中程錫麟:《敘事理論的空間轉向——敘事空間理論概述》,載《江西社會科學》2007第11期和龍迪勇:《空間敘事學:敘事學研究的新領域》,載《天津師范大學學報》2008第6期都對敘事空間作了簡要介紹。本文在借鑒上述文章的基礎上,將“a theory of space in Narrative”翻譯為“敘事空間”。的理論緣起

何為小說的敘事空間?迄今為止,中外學界仍處于探索階段,還未形成系統(tǒng)的理論研究框架。早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M.M.巴赫金(Bakhtin)就堅持把“空間”(topos)和“時間”(chronos)作為小說敘事的兩個共同組成成分,后提出“時空體”(chronotope)⑤相關論述可以參考 M.M.Bakhtin,and M.Holquist,eds.,trans.C.Emerson and M.Holquist,The Dialogic I-magination:Four Essays(Austin: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1981)一書。這個概念考察文學中作為藝術表達形式的時空關系的內在聯系。巴赫金關于敘事時空互構、互動的性質,實質是突出敘事中的空間維度,力圖恢復敘事話語中對時間與空間的交互分析。1945年,約瑟夫·弗蘭克(Joseph Frank)首次用“空間形式”(spatial form)[5]這個概念考察小說敘事中的空間維度,隨之初步建立起了一個新的小說理論范型,旨在探索作家在寫作過程中表現出的對時間和順序的棄絕、對空間與結構的偏愛,從而凸顯文學敘事中“空間”的地位以及時間與空間之間可能產生的互動關系。

20世紀80年代初,米歇爾(W.J.T.Mitchell)在其論文《文學中的空間形式:走向一種總體理論》(“Spatial Form in Literature:Towards a General Theory”)中最早對敘事空間進行了區(qū)分,他根據弗萊(Northrop Frye)的《批評的剖析》(Anatomy of Criticism)中有關中世紀諷喻的四層次體系,提出敘事空間的四個類型:“字面層”“描述層”“文本表現的序列原則”和“故事背后的形而上空間”[6]。米歇爾所指的敘事空間雖突出了文學敘事中“空間”的地位,但是這樣的空間劃分缺乏一定的可信度,隔斷了文本和外部世界之間的聯系,從而又走進了形式主義批評“就文本而論文本”的怪圈。1984年,加布里爾·佐倫(Gabriel Zoran)的論文《走向敘事空間理論》(“Towards a Theory of Space in Narrative”)[7]建構了迄今為止最具實用價值和理論高度的空間理論模型。他首次將敘事中的空間看作一個整體,從縱向維度(“地志的”“時空體的”和“文本的”)和橫向維度(總體空間”“空間的綜合體”和“空間單位”)來建構敘事空間。很顯然,佐倫的敘事空間界定的意義在于作者綜合了巴赫金的“時空體”概念和米歇爾的四層敘事空間劃分,凸顯地理位置在敘事中的復雜作用,具有一定的理論前瞻性。不足之處是,它過于強調空間的地理性內涵,在一定程度上忽視了社會、文化對小說敘事的影響,更疏忽了小說中人物在空間中的地位,缺乏從個體心理視角關聯小說敘事的意識。

中國學術界對中外小說敘事的空間研究己經取得了一系列的成果:在中國文學研究領域,研究者關注于中國古典小說敘事的空間化,通過梳理中國小說評點理論,彰顯出中國學者的本土化研究視角,如張世君的《<紅樓夢>的空間敘事》(1999)和《明清小說評點敘事概念研究》(2007)以及韓曉的《中國古代小說空間論》;在外國文學研究領域,龍迪勇的此類較為深入,其系列論文如《論現代小說的空間敘事》(2003)、《敘事學研究的空間轉向》(2006)和《時間性敘事媒介的空間表現》(2007)等不僅為小說的空間敘事研究提供了理論基礎,而且還提供了英美小說空間化敘事的解讀路徑,其研究成果也為學者進一步走進敘事空間,倡導小說敘事的空間研究視角提供了方法論上的參照。但不容忽視的是,小說的敘事空間研究仍存在著諸多不足之處:學界“對空間敘事理論的介紹多于建構,當前還未形成系統(tǒng)的空間敘事理論;空間敘事理論沒有形成對文本分析的有效指導;空間敘事研究缺乏本土意識和主體意識”[8]等等。

如何建構敘事空間的理論框架?一方面,空間批評理論的奠基者——亨利·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的《空間的生產》(The Production of Space,1991)主要從物質空間、心理空間、社會空間三個方面來思考空間的特性[9]39。列斐伏爾的“空間三一辯證法”以及“空間的社會生產”理論填補了空間批評理論的空白,為空間批評提供了一條切實可行的通道。另一方面,其他理論家的思想豐富了敘事空間的理論維度,并提供了小說具體解讀的路徑:邁克·克朗的《文化地理學》一書闡明文學空間不僅是地理景觀的反映,其自身就是地理景觀的重要組成部分,文學空間與地理景觀的距離呈現彌合態(tài)勢;雷蒙德·威廉姆斯的著作《鄉(xiāng)村與城市》闡述“地理景觀”與文化變遷之間的內在關聯;約瑟夫·弗蘭克的論著《現代小說中的空間形式》闡發(fā)現代小說的文學敘事已從“時間順序”中突圍,在“空間秩序”中演繹,在“空間形式”中重塑文學的敘事風格。本文的理論基礎既借鑒列斐伏爾的空間觀,又增加了文學特有的審美層面,對劉易斯小說的文學空間進行了界定、拓展和分類,將其小說的文學空間范化為“地理景觀敘事”(物質層面)、“個體心理空間敘事”(精神層面)、“性別空間敘事”(社會層面)三個層面,通過文本細讀的方法,以此分析劉易斯多部小說中的敘事空間內涵及其相互間的關聯和辯證關系。

三、地理景觀敘事與劉易斯的文化空間想象

從地理景觀的視角解讀文學作品至少可以追溯到美國文化地理學家卡爾·索爾(Carl O.Sauer)的《地理景觀的形態(tài)》(The Morphology of Landscape,1925)。索爾首次將“地理景觀”和“文化景觀”的概念引入美國,他指出,“地理景觀是對制造這一景觀的文化的一種展示,因此,對一種景觀的解讀為地理學家們自己提供了一扇了解特定文化的窗戶”[10]。索爾的研究路徑側重于強調地理景觀與文化有著密切的關聯,印證了“地理景觀”所具有的文化性屬性,但較少探討文學與地理之間的關系。關于文學創(chuàng)作、地理景觀和人類生存的關系,邁克·克朗在《文化地理學》(Cultural Geography,1998)一書的第四章《文學地理景觀:文學創(chuàng)作與地理》(“l(fā)iterary landscapes:writing and geography”)中對“什么是文學中的地理景觀”作了精辟的論述:“文學地理學應該被認為是文學與景觀的融合,而不是視文學為一面單獨的透鏡或鏡子折射或反映的外部世界。同樣,文學作品不只是簡單地對地理景觀進行深情的描寫,也提供了觀照世界的不同方式,揭示了一個包含地理意義、地理經歷和地理知識的廣泛領域”[11]。

雖然克朗的文學地理景觀強調了地理景觀與地區(qū)文化之間的關聯,但并沒有闡釋如何透過小說文本中的地理景觀解讀這一地區(qū)特有的文化特性。英國文化理論家雷蒙德·威廉姆斯提出“情感結構”(structure of feelings)①威廉姆斯強調“情感結構”是一種在歷史過程中不斷發(fā)展、變化和有機的東西,即始終處于塑造和再塑造的復雜過程之中。他曾舉例說:“新的一代人將會以其自身的方式對他們繼承的獨特世界做出反應,吸收許多可追溯的連續(xù)性,再生產可被單獨描繪的組織的許多內容,可是卻以某種不同的方式感覺他們的全部內容,將他們的創(chuàng)造性反應塑造成一種新的情感結構?!眳⒁娡裘癜?《文化研究關鍵詞》,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45頁。這一概念,在總體上強調:文化是一個“形成與構成的過程”,而不是簡單的對“基礎”的反映,它本身就是“生產性的”。文化也不是一種“固定不變的”“形式”或“結構”,而“情感結構”始終都是一種處于“溶解狀態(tài)的社會經驗”,既是一種在特殊地點和時間之中對生活特質的感受,又是一種特殊的思考和生活的方式。可以看出,克朗的文學地理景觀把地理景觀深深植入文本的織物質地之中,強調地理景觀與社會、文化、讀者之間的互動空間,而雷蒙德·威廉姆斯對“情感結構”的認識則更為精確化。本文以劉易斯的小說《大街》、《巴比特》和《多茲華斯》中的地理景觀為例,尤其是小說中“鄉(xiāng)村”“城市”以及“異域大都市”地理景觀的變化來分析作家劉易斯的情感結構,分析“劉易斯的小說”如何“賦予地理景觀不同的意義”。

辛克萊·劉易斯在《大街》(Main Street,1920)中勾勒了鄉(xiāng)村地理景觀的三種文化形態(tài):“詩意化”的鄉(xiāng)村[12]425(指在物理層面上,鄉(xiāng)村地理景觀已經被抹去了自然景觀的痕跡,而被塑造成一個物化的、意象化的以及理想化的地理景觀)、“病毒化”的鄉(xiāng)村[12]255(指在文化層面上,鄉(xiāng)村的保守、狹隘的思想禁錮了人們的思想[12]98-120)和“與城市對峙中”的鄉(xiāng)村[12]28(指劉易斯從自然景觀層面上肯定了城市優(yōu)越于鄉(xiāng)村之處,肯定了城市生活的正面性,其目的是諷刺“鄉(xiāng)村病毒”對人們物質、文化生活的負面性影響)。三類鄉(xiāng)村的文化形態(tài)一方面說明鄉(xiāng)村不是固定不變的地理空間,而是隨著社會歷史變遷而蘊含著不同情感結構的文化空間,體現為不同的異質性文化間的相互較量。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劉易斯對“鄉(xiāng)村”地理景觀的勾勒,不僅可以反映了文學自身的歷史演變,而且可以體現出作家對這種變遷所蘊含的情感結構。筆者必須指出劉易斯對“鄉(xiāng)村”的批判都作了純粹化的文化處理,存在著有失公允之處,事實上無論是在鄉(xiāng)村還是在城市“丑陋”和“狹隘”都同時存在,且相互滲透,彼此影響,不斷強化。

小說《巴比特》(Babbitt,1922)中劉易斯側重于書寫美國城市的地理景觀,并以澤尼斯城為例,通過人物巴比特的遭遇呈現出城市地理景觀的更為具體、動態(tài)的三種文化形態(tài)特征:一是鄉(xiāng)村視野下的城市意象——“巨大的城市”[13]78。劉易斯反復運用“巨大的城市”“高聳的士兵形象”“高樓大廈”“龐然大物”和“迷人的城市”等意象來形容澤尼斯城,其本質是對資本主義工業(yè)文明的謳歌和贊美。在“鄉(xiāng)村”的背景下,“城市”顯得既具有生命力又具進步性;二是城市空間形態(tài)同時兼具的兩面性:它既是“銀器”又是“懸崖”[13]1。這兩種意象不但是澤尼斯城的一種宏觀意象,也是城市“主體”所面臨抉擇時的微觀意象。這是資本主義逐步獲得主導地位時期,對城市現實復雜性的文學呈現;三是“標準化”[13]13的城市意象,它象征著美國城市的本質,一方面說明資本主義在城市獲得絕對支配地位,另一方面還說明資本主義“福特時代”在深層次上具有的歷史特殊性:“物的同質化”的歷史趨勢與“人的異質化”的歷史境遇并存。列斐伏爾認為,城市空間是資本主義的產物,被注入了資本主義的邏輯(為利潤和剝削勞動力而生產),城市建設計劃和區(qū)域性管理只是空間規(guī)劃的要素,空間的生產類似任何種類商品的生產,城市的建筑象征了資本主義關系,城市居民被分散到郊區(qū)也是一種資本主義關系的產物(因為中心地區(qū)被商業(yè)功能占據,所以居住空間的使用才被驅逐到邊緣地區(qū))[14]等。

在美國現代社會的變遷中,“鄉(xiāng)村”空間和“城市”空間的經驗無疑是現代的主要經驗。然而,在社會變遷的實際過程中,必然存在著一個美國和世界接軌的交錯地帶——“異域大都市”(exotic metropolis)。這種“異域大都市”地理景觀既是美國向國外過渡的地理空間,也是美國經驗向國際經驗過渡的文化空間。《多茲華斯》(Dodsworth,1929)基本上是由四幅意象圖片羅織而成的一幅異域大都市地理景觀的圖譜,這四幅意象分別是:一是倫敦的“嗅覺”意象[15]51;二是巴黎的“視覺”意象[15]110;三是柏林的“戰(zhàn)后社會心理”意象[15]217;四是威尼斯的“民族潛意識”意象[15]226。如果把主人公美國人山姆·多茲華斯比喻成這幅異域大都市地理景觀的經線,那么這四幅異域地理景觀意象則都屬于緯線。經線是美國文化形成的參照,緯線是歐洲文化的種種變體,兩者交織出的圖案里呈現出劉易斯對于“世界的中心在何處”的探討以及歐美文化之間的存在差異和歐美文化融合的現實可能性。因此解讀劉易斯小說中的異域大都市地理景觀意象是我們進入其小說世界的一條重要通道,對異域大都市的感知和述說也隱現出劉易斯復雜的情感結構。在異域地理景觀意象化的描寫中,劉易斯立足于本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在肯定美國的道德精神和自由活力的基礎上,通過汲取歐洲文化中的審美與經驗,提出了一種融合歐美文化于一體的理想的文化模式。

劉易斯小說中的地理景觀從美國的鄉(xiāng)村“戈鎮(zhèn)”出發(fā),途經中等城市“澤尼斯”,然后跨出國門走向異域歐洲大都市,最后又返回美國本土。小說中的地理景觀既是人們參與空間實踐的產物,也是小說文本構建的顯著特點。借助于此行走路徑,作家從“鄉(xiāng)村”“城市”“異域大都市”以及彼此之間的關系和歷史演變出發(fā)勾勒出美國現代文學具有鮮明地理景觀特點的地圖,這幅地圖在藝術層面上表征著劉易斯小說敘事空間化的特點,他通過“時間的空間化”“時間的凝固”以及“時間感的消失”等敘事技巧來重新組建小說中的時空秩序,向線性時間為基準的舊歷史觀進行了挑戰(zhàn)。

無論是劉易斯的小說,還是地理景觀本身,都在不同層面上進行著關于文化和地理景觀的空間性思考,并在一定程度上探索實現空間化敘事的可能性。它在探索文化與地理景觀關系的同時,倡導在空間化的敘事中去把握世界,揭示存在的意義,探尋理想的美國文化??傊瑒⒁姿共蹲降剿臅r代中富有特色的地理景觀片段,隱喻性地再現它們,豐富了文學地理景觀的解碼路徑和指意可能,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劉易斯與他的時代不可分割地結合在一起。

四、個體心理空間敘事與人物主體意識的自我構建

個體心理空間敘事和人物主體意識的自我建構是劉易斯小說敘事空間的另一重要環(huán)鏈。個體心理空間指具有人物典型特征的場所及其個人心理場所,它不僅是一種表征的空間,還是地理景觀被賦予了個體特征的空間,充溢著人物思想、情感等個體特征,因而成為具有人物特征的表征空間。從總體上來說,劉易斯的小說人物在心理空間的再現過程中不僅僅常常被置于直面“自我”的處境中,被置于散漫的生活碎片中,而且他們總是試圖逃離現實生活中的困境,但最終卻又不得不回歸原先的生活軌跡,具體表現為“回歸的娜拉”“尋找夢中的仙女”和“房車的啟示”等隱喻性書寫,不僅僅折射出一個自我懷疑喪失穩(wěn)定心理結構的主體試圖逃離現實世界,但又逐步走向心理平穩(wěn)的過程,而且也揭示了個體心理空間背后蘊含的美國時代精神的碰撞與興替。

概括而言,劉易斯從“內在”和“外在”兩個方面來關注小說中人物的自我。“內在的自我”暗指人物自我的封閉、分裂、破碎、孤獨等心理狀態(tài);“外在的自我”呈現出自我與他人,自我與外在世界的疏遠、對立與異化關系。從文本的具體表征方式上說,小說中不同人物的個體心理空間有著各自的特點:既有女性人物卡蘿爾(《大街》中的女主角)在遭遇城、鄉(xiāng)碰撞、擠壓下自我意識的萌芽,也有男性巴比特(《巴比特》中的男主角)在城市、荒野空間的異位中,從壓抑的無意識心理狀態(tài)向有意識的不斷轉化的過程,更有在異域空間流連、徘徊中,主體山姆(《多茲華斯》中的男主角)的欲望化書寫。它們顯然給小說迥異的地理景觀烙上了人物的心理特征。可以說,劉易斯的小說文本既是對地理景觀的描摹與再現,也同樣是對小說人物心理的象征與表述。劉易斯在準確地構架一個物質上的地理景觀以外,又含蓄地表現了一個承載著多重壓力、充滿隱喻的人物心理空間,這雙層空間互為前提,相互關聯。

從主題上來看,個體心理空間敘事主要探索了20世紀20年代的人應該如何建立自我與世界、自我與他者的和諧關系,并在復雜的現實生活與社會實踐中認識自我、確立自我,實現自我。事實上,它既是小說人物面對分裂的自我進行自我解構和重構的種種努力和訴求,也是劉易斯醫(yī)治“時代的痼疾”的一劑“靈丹妙藥”,作家通過探究人物卡蘿爾、巴比特和多茲華斯的心理空間,在此基礎上進行意義的編碼與重組,對沉溺于物質主義的美國社會以及其前途提出了質疑,揭示了現代性空間重組——城與鄉(xiāng)的差異、本土與異域的跨越對主體身心的影響及其社會歷史意義,從而進一步闡明個體心理空間與主體的自我構建之間的內在關聯。

從敘事手法上來看,劉易斯為了真實地反映人物的內心世界,他摒棄了整體性敘事,打破時間的順序,消解了傳統(tǒng)敘事的連續(xù)性、完整性,小說文本采用了多種形式的并置結構——或將顯性敘事與隱性敘事并置,或將顯性空間與隱性空間的并置,或將意識流與蒙太奇的并置——多重并置結構建立起了具有空間意義的文本世界。這種獨特的敘事方式使得小說具有雙重主題:小說的一重主題是關于特定歷史時期個體心理書寫的故事;另一重主題是作家對人物主體意識自我構建的探索和考察。作家借助于并置的敘事結構來對應小說人物分裂的主體和破碎的自我。劉易斯通過凸顯空間與認知主體和認知對象的本質聯系,將空間塑造為通向自我的橋梁,讓空間積極參與到作品的主題的建構與藝術創(chuàng)新,從而隱喻地再現了個體心理空間的一面。

五、性別空間敘事與美國社會的性別問題

劉易斯小說敘事空間的另一重要組成部分是對社會空間的探討,它形成了劉易斯小說敘事空間的第三個維度?!靶詣e空間敘事”直接指向20世紀20年代美國社會性別機制與小說文本建構之間的動態(tài)關系。劉易斯在小說中探索建構理想的美國社會,這樣的探索滲透到每一個具體的地理景觀空間之中,既有女性主體探索鄉(xiāng)村生活下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的區(qū)隔,又有男性主體遭遇城市社會中男性氣質的危機,更有美國企業(yè)主借助異域行旅生活,追問異域紈绔精神與美國企業(yè)精神的差異,探尋建構理想的美國男性氣質等主題。

社會空間是小說空間表征的重要組成部分,只因小說人物總要走進社會,同社會上的各種關系進行交流??梢哉f,不同人物在社會交流的過程中種種行徑,匯聚成一部作品的社會空間。社會空間不僅僅指涉人們的活動場所,重要的是,人物在社交場合交流中所體現出的非物質空間,辟如人物在社會空間中的行為方式和結果等。正如列斐伏爾所言,“(社會)空間是一種(社會)產物”[9]50。它既能生產社會同時又能反映社會,因此,社會空間有時會體現為一種思想同另一種思想的交鋒、一個群體階級對另一群體階級的壓迫或反抗、日常生活中存在著的性別不平等狀況以及這種狀況對于兩性的壓迫,這些都是小說中社會空間的重要組成部分。在社會空間里,各種權力關系得以呈現,而空間也構成了一種新的權力機制。文學作品對空間的表述和再現,展示了權力關系之間復雜的文化、政治和經濟的糾纏。

從客觀意義上說,小說中的性別空間不僅僅是表達社會、經濟和政治的媒介,而且還是建立社會關系的基礎。從宏觀意義上來看,性別空間還表征了社會如何通過社會心理、城鄉(xiāng)社會化過程、以“處所”文化為基礎的歷史過程以及商業(yè)文化共同建構固定的性別氣質。換言之,父權制的意識形態(tài)建立的文化機制規(guī)范了男性和女性的行為方式和情感表達方式,塑造了兩性不同的性別氣質,并通過社會化過程不斷延續(xù)不平等的性別規(guī)范。

劉易斯在小說中將人物活動的眾多社會空間涂上一種探索人物性別認同的色彩,其目的是建構理想的美國社會,打造理想的兩性關系,因此性別認同成為作品中社會空間的主題基調,這可以從四個層面得以體現:從讀者的反饋來看,讀者在閱讀小說的過程中可以感受到這種基調潛移默化地滲透在每一個具體的空間之中,這些具體化的空間或從卡蘿爾在鄉(xiāng)村空間的幽閉和限制狀態(tài)出發(fā),探索女性公共領域拓展的可能性;或以巴比特性別的含混和心理焦慮為落腳點,探討城市空間與男性氣質危機的關聯;或從多茲華斯的異域旅行思考異域“紈绔精神”與美國企業(yè)精神之差異,探尋如何建構美國理想的男性氣質。

從小說的社會宏觀層面來看,小說中的鄉(xiāng)村地理景觀、城市地理景觀和異域地理景觀不僅構成了社會空間的單位空間,它們還體現了社會關系是如何通過物質空間呈現,換言之,空間是權力的載體,更是暴力的工具。性別認同構成了一個統(tǒng)一主題基調的眾多社會空間的集合。這個空間集合從人物的性別與社會、文化的關系角度展現出劉易斯在小說書寫中試圖建構理想美國社會的美好愿望。

從小說的微觀層面來看,在人類文化中,最重要的社會關系和社會活動,無一不與空間有關,而地理景觀、建筑和交通工具則體現著物化的空間意識和人類的權力關系。它們背后潛藏著更深層的社會現實,它們所指涉的內涵不只是《大街》中一遮風避雨的“家庭處所”、《巴比特》中澤尼斯城的一間“辦公室”,也不只是《多茲華斯》中異域大都市各種各樣的“交通工具”,它們其實是人進入社會的空間位置符號。換言之,在社會群體的心理構成中,空間符號性地決定了每個人在社會中的位置。從表面上看,家庭處所、辦公室和旅行中的各種交通工具是人們日常生活必須面對的具體而迫切的社會現實,但從抽象層面上看,這個社會現實后面所揭示的遠遠不只是一個單純的房間問題,而是整個社會的心理圖示,是通過“房間”這個符號所表征的社會性別空間。劉易斯的小說既展現出女性人物面對幽閉的家庭環(huán)境,主體的痛苦、思索、拓展與最后的回歸,也指出了男性在城市辦公室的監(jiān)視機制下對傳統(tǒng)性別規(guī)范的焦慮、質疑乃至反叛[16],更重要的是,它還試圖以異域空間的交通工具為媒介探索出男性抵御規(guī)訓社會的多種可能性以及建構理想男性氣質的必要性。

從小說的敘事層面來看,劉易斯將繪畫藝術運用于小說創(chuàng)作中,體現了他對現實主義美學原則的深刻理解。這一敘事策略具體表征為小說《大街》中景物描寫、人物塑造中印象主義敘事手法的運用和《多茲華斯》中拼貼畫技巧的使用。不管是由繪畫藝術轉化而來的印象主義技巧還是拼貼畫技巧,它們都表現出劉易斯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對繪畫藝術形式的借鑒,顯示出其小說創(chuàng)作的空間化敘事趨勢,在新的層面上提升了小說敘事空間的文學內涵,賦予作品新的空間意義。

六、結 語

“空間”在劉易斯的小說敘事中具有多重的空間維度與深刻的思想內涵,不僅暗合了當前的空間理論與文化領域的“空間轉向”思潮,又兼具獨特的空間敘事指向。它一方面指向劉易斯虛擬文本空間中一條直觀的地理線路,從美國鄉(xiāng)村“戈鎮(zhèn)”出發(fā),途徑中西部城市“澤尼斯”,最后抵達異域歐洲大都市,這條線路呈現出地理景觀逐步走出美國本土,走向異國他鄉(xiāng)的地域性態(tài)勢。另一方面,它又指向美國現實社會的一幅多通道的、抽象的空間圖譜,不但包含客觀存在的諸多社會現象,如美國城鄉(xiāng)差異、國內政治、經濟與文化的變遷、歐美文化的較量、男女性別機制的社會束縛,而且還包含主觀上的人的復雜因素,如自我與本我、自我和他者、自我與社會等等多重心理沖突內容,上述這些具體空間與抽象空間中所發(fā)生的運動和變化沖擊著、同時也改變著人們對空間的文化想象??梢哉f,劉易斯的小說既是人性與社會的探索基地,又是敘事學、文化地理學與空間批評理論的多元共存領地,呈現出小說敘事空間的多重維度與劉易斯的文化空間想象的水乳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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