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建邦 口述 紀彭 整理
鄭洞國(1903-1991年)出身黃埔一期,曾是蔣介石的得意門生。他在抗戰(zhàn)中聲名顯赫,曾任遠征軍新一軍軍長,參加收復緬北要地密支那攻堅戰(zhàn),卻在內(nèi)戰(zhàn)中成為敗軍之將。1948年10月,正值盛年的鄭洞國在東北名城長春被迫放下武器。鄭洞國如何度過自己的下半生?鄭洞國的長孫、民革中央副主席鄭建邦先生講述脫下軍裝后的鄭洞國。
1948年的東北戰(zhàn)場,早已不是國民黨的天下。3月25日,祖父“臨危受命”,來到了被解放軍重重包圍的長春。在之后的半年里,長春沒有經(jīng)歷致命的戰(zhàn)火,卻遭受了比戰(zhàn)火更痛苦的煎熬——饑餓,據(jù)估計,當年因饑餓而死的長春市民不下10萬。
祖父很少跟我們提及長春圍困,那是他一生最痛苦的一段時光。上世紀80年代,我在長春的東北師大讀書時,吉林省的領導幾次通過民革告知我,希望我能動員祖父回吉林看看,他不去。那樣一個讓他對長春人民滿懷愧疚的地方,他回去怎么面對呢?祖父是黃埔一期的學生,又是蔣介石嫡系中的嫡系,算得上蔣介石最信任的將領之一。解放戰(zhàn)爭中,像洛陽、濟南這些名城都是他打下來的。在遼沈戰(zhàn)役前,西柏坡的政治局常委會上,幾位常委曾經(jīng)討論過:“最好是動員鄭洞國起義?!敝芏鱽硪仓v:“這個人我還了解,屬于比較老實,本分的人?!泵珴蓶|最后決定“想辦法爭取他起義”,還叫周恩來以老師的名義給祖父寫了封信。
可惜當時長春城內(nèi)已是一片混亂,周恩來以老師身份寫的那封信,祖父并沒有看到。但是我想,即便他看到了,以他當時對蔣介石的忠心,大概也不會投降的。仗已經(jīng)實在沒有辦法打了,部屬們就只好瞞著他與解放軍接洽放下武器,祖父由此勉強算投誠了。
祖父曾回憶,當他放下武器,很沮喪地隨著部隊出城時,迎面開過來一輛美式吉普車,車上坐著的是與他對陣數(shù)月的兵團司令員肖勁光和政委肖華。肖華看到祖父走來,立即命令停車,下車走過來跟我祖父握手,問候了一番,然后再坐車離去。解放軍的高級將領對他這個敗軍之將并沒有趾高氣揚、盛氣凌人,這個細節(jié)使沮喪到極點的祖父心情略好了一絲。
晚上,肖勁光和肖華請祖父吃飯,也是客客氣氣的。席間,心情極壞的祖父只顧低頭喝酒,不肯講話。當時,心如死灰的祖父只想當一個老百姓,并且生硬地提出:“不廣播、不登報、不參加公開宴會?!彪S后,他離開長春這座傷心之城,到哈爾濱思考人生去了。
他們這一批黃埔出身的國民黨人,投身革命,初衷是因為愛國,希望這個國家能夠復興,而他的痛苦也是從這兒來的,覺得國民黨搞來搞去,不但沒有救國,反而窮途末路。
在思想轉變的過程中,還有一道坎兒,祖父一直過不去,這就是中國傳統(tǒng)的“忠孝節(jié)義”思想。1950年8月,祖父因身體不適到上海就醫(yī),途經(jīng)北京時,肖勁光、肖華兩位將軍請他吃飯,希望他參與到解放臺灣的工作中。祖父沉吟再三,最后還是謝絕了。兩岸統(tǒng)一是他愿意看到的,可讓他自己去拿著武器跟從前的長官、袍澤廝殺,按照他的一貫道德和操守,又不愿這么做。
到了上海之后,他慢慢觀察,發(fā)現(xiàn)還是共產(chǎn)黨有辦法。1945年,抗戰(zhàn)剛剛勝利時,祖父是第三方面軍副總司令,負責接收南京和上海。他親眼看到上海物價飛漲,社會烏煙瘴氣。上世紀50年代初,進入上海才一兩年,共產(chǎn)黨就把上海治理得非常好,這對祖父的思想沖擊很大。他在共產(chǎn)黨身上看到了希望,這個希望符合他年輕時候的理想。
來到北京,祖父被安排到水利部當參事。1954年,第一屆全國人大開幕前,毛澤東提議祖父擔任國防軍事委員會委員,按級別是九級干部,工資是270多元,還配有專車。這在當時,應當是很高的生活待遇了。
一天,祖父收到毛澤東請他到家中吃飯的請柬。他很高興但也很緊張。祖父一生不趨炎附勢,抗戰(zhàn)勝利后蔣介石想提拔他當侍從室侍衛(wèi)長,負責保衛(wèi)領袖安全,這是一個在別人看來天大的美差,可是祖父卻堅辭不受。
祖父一進屋,毛澤東就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迎到門口,用湖南話講:“鄭洞國,你這個名字好響亮啊?!贝蠹揖托?。坐下來以后,毛澤東問:“你吸不吸煙?”祖父說吸,毛澤東的煙就在茶幾上,祖父拿出一根就要點。毛澤東又從沙發(fā)站起來,拿著火柴給他點煙。這個細節(jié),也不是毛澤東有意的,他跟誰都這樣。但祖父卻是百感交集,他能想象蔣介石會給誰點煙嗎?祖父在蔣介石面前,那真的是一點都不能含糊,畢恭畢敬。這一刻祖父確確實實感到毛主席和蔣校長不大一樣。
1957年,全國開始了“反右”運動,民革的陳銘樞和龍云等被打成右派,祖父倒安然無恙?!按篪Q大放”時,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來了兩位處長,希望祖父給共產(chǎn)黨提提意見。他說沒有什么意見,非要說,我也只能說共產(chǎn)黨好。這倒不是他不敢提意見,主要是因為他沒有什么可說。首先,他在1956年之前,沒有參加過什么實際工作,他所看到的就是社會上的轟轟烈烈的建設。
1966年“文革”爆發(fā),聽祖父講,那時候紅衛(wèi)兵亂搜家,根本就是無法無天了。不過,紅衛(wèi)兵只到過我們家一次,還非常客氣,只說“鄭先生,我們到你家看看”,看了一下也沒有破壞,就收走兩把軍用水果刀。
祖父跟劉少奇、賀龍都算同鄉(xiāng),尤其是賀老總,他的老家湖南桑植縣與祖父老家湖南石門縣相鄰,所以有時見面,賀龍老是說:“洞國,你到我家去坐坐?!薄拔母铩睍r有人要他揭發(fā)賀老總,他堅決不干。祖父這個人從來不找事,可他有他的底線,毫不含糊。
張學思(張學良之弟)當時是海軍副參謀長,海軍造反派讓我祖父揭發(fā)張學思是“隱藏在黨內(nèi),軍內(nèi)的大叛徒,大內(nèi)奸”。祖父想這從何來?造反派就“啟發(fā)”他,說“當時國共在東北內(nèi)戰(zhàn),三人調(diào)停小組時,張學思曾密謀向國民黨投誠?”其實就是叫祖父指出,共產(chǎn)黨方面派到東北軍調(diào)小組負責人之一的張學思是“內(nèi)奸”。祖父想了想說不大可能。這些人不斷來,繼續(xù)“啟發(fā)”。最后被逼得實在沒有辦法了,我祖父講:“對不起,我實在想不起來,不能隨便冤枉好人?!币恢边€算客氣的造反派急了:“你不老實,你沒有冤枉好人,難道是我們冤枉好人了嗎?”當時這樣的舉動,就準備著第二天坐牢吧,幸好后來也沒事。
“文革”結束后不久,全國政協(xié)就開始恢復工作,1979年祖父當選為民革中央副主席。當時他已經(jīng)年近八旬,仍積極建言獻策。上世紀80年代,要求落實政策的原國民黨起義投誠部隊老兵特別多,當時家里每個禮拜都有來求助的老兵。這些老兵來了以后就住家里,走時還得拿點兒衣服、拿點兒錢。更多的老兵上訪寫信,祖父得開一個證明,說明他的歷史情況。那時我們家每個月光買郵票的錢就是六七十塊。后來,民革中央機關說這個錢是為了工作,可以由公家支出,但祖父就是要自己出。之所以這樣做更重要的是他內(nèi)心深處很痛苦,“這些人原來跟著我,抗戰(zhàn)也抗戰(zhàn)了,內(nèi)戰(zhàn)也打了,最后也跟著我投誠了,還是受到一些不公正對待?!彪m然不是他的責任,但他就想用自己的力量幫這些人做點兒事。
祖父這個人是那代人的縮影。他曾經(jīng)很慶幸地跟我說:“這后半生幸虧跟著共產(chǎn)黨。”這與他當年的政治志向基本一致,精神上有了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