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蓮[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昆明 650500]
唐人沈亞之《湘中怨解》敘述的是人仙遇合事。人仙(神)遇合,本為傳統(tǒng)題材。戰(zhàn)國宋玉即有《高唐賦》《神女賦》寫人神遇合事。受其影響,漢末曾出現(xiàn)一個競相撰作《神女賦》的小熱潮,撰作者有王粲、應 、楊修、陳琳等。之后還出現(xiàn)同類題材的小說,如張敏《神女傳》、曹毗《杜蘭香傳》等等。這種題材的情節(jié)多不出仙(神)女被謫(遭遣)、與凡男結合、謫期滿(或為旁人察覺)而離去之套路。不過,《湘中怨解》雖借用傳統(tǒng)題材,卻匠心獨運、別出新意,予小說以新意蘊,塑造了汜人這個優(yōu)美動人的湘水仙子形象。
汜人最初以孤女形象出現(xiàn),是一個“翳然蒙袖”悲切哭泣的“艷女”,一副楚楚動人的模樣,使與之素昧平生的鄭生頓生憐愛之意,遂攜之同歸。汜人不僅容顏絕倫,且才情出眾,其所撰《光風詞》,詞句“麗絕”,機樞自出,“世莫有屬者”。此外,在鄭生貧困時,汜人出輕繒一端,便獲千金解其困。這些都傳遞出汜人來歷不凡的消息。但直到其謫期歲滿離去之際,鄭生方才明曉其“湘中仙子”這一真實身份。
小說并沒有著意構設曲折的情節(jié),而是以清麗的筆調,營造出一種哀婉凄怨的詩意氛圍。汜人離去后,作者未敘及男女主人公的經(jīng)歷和情感。及至十余年后的一個上巳日里,才安排兩人再次相見。當時眾人正在岳陽樓上張宴酣歌,唯鄭生心緒索然,望著浩渺的洞庭水,“愁吟”離恨。顯然,那個在清冷曉月中來,輕暖余暉里去的汜人,多年來魂牽夢縈,始終難以釋懷。而汜人的再次出現(xiàn),有如心靈感應,在鄭生望斷天涯的目光中不期而至。她乘著彩船,身著云霞般美麗輕煙般朦朧的衣衫,揮動輕柔飄逸的長袖,在船中樓上翩翩起舞。舞時的“含顰凄怨”,舞畢的“翔然凝望”,將汜人無限凄怨、思而不能同歸的無奈表現(xiàn)得情態(tài)畢現(xiàn)。更讓人嘆惋的是,“須臾,風濤崩怒,遂迷所往”。汜人猶如深碧夜空滑過的流星,美麗耀眼又短暫易逝。她的突然降臨,給鄭生期盼的眼中盛滿多少驚喜;她的匆匆而逝,又給鄭生留下多少悵惘!汜人之于鄭生,是得而復失,失而復得又復失,如煙似夢,恍惚依稀,唯有她那凄美哀怨的歌聲似乎還回蕩在茫茫水面。作品傳遞了一種如李白《長相思》中“美人如花隔云端”式的惆悵幽怨之情,極易惹人遐思遙想。
小說中這種詩意氛圍的營造,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三首騷體詩的圓融運用。其中兩首為汜人所撰。第一首《光風詞》不僅展現(xiàn)了汜人高妙的才情,亦是對其“艷女”形象的補充?!邦櫴臆枧c處萼兮,潛重房以飾姿。見稚態(tài)之韶羞兮,蒙長靄以為幃。醉融光兮渺彌,迷千里兮涵洇湄……舞 娜之 條兮,娉盈盈以披遲?!便崛巳蓊侞惤^,但并非冷若冰霜,她有普通少女的性情:躲在深閨中精心修飾,見鏡中稚氣可愛的姿容,羞答答地拉下云靄遮蔽臉龐。看著泛紅得猶如醉了的美麗容顏,不禁如搖曳在風中的美麗枝條婀娜起舞……這一系列行為,栩栩如生地刻畫出汜人天真爛漫、嬌羞可人的形象。當她離去十余年后和鄭生再見時,盡管美麗依舊,歌舞依然,但那具有濃厚楚地風味的歌聲里已經(jīng)多了幾分凄怨,幾許無奈:“荷拳拳兮未舒,匪同歸兮將焉如?”
前后兩首詩,一首清新秀麗,活潑靈動,一首沉郁委婉,凄美哀怨。相似的心境生發(fā)相似的詩情,離恨如海的鄭生面對浩瀚無邊的湖水,不禁吟道:“情無垠兮蕩洋洋,懷佳期兮屬三湘?!?/p>
短短兩句詩,將其無限愁思傳達得淋漓盡致。三首騷體詩在文中的恰當運用,既體現(xiàn)出唐傳奇“文備眾體”的基本特征,也使以敘事為主的小說具有了濃厚的抒情意味。作者選用騷體,可能是出于故事背景(洞庭湖一帶)之特殊性的考慮,亦可能是為了契合汜人這個湘水仙子的身份。不論如何,這些騷體詩的介入使小說彌漫著一種濃郁的《九歌》式的楚辭風情。
哀婉凄怨的詩意氛圍不僅體現(xiàn)在《湘中怨解》中,亦是沈亞之小說的基本風格。如寫山間神女的《感異記》,寫歷史人物的《秦夢記》以及寫古裝美人的《異夢錄》,都以詩意的筆觸,營造出一種卓立世外的凄怨迷離、悵罔幻滅的詩意氛圍。這種風格的形成,既源于沈亞之對唐傳奇“著文章之美,傳要妙之情”的深刻領悟,亦是其另辟蹊徑、求新求異的審美追求的結果。沈亞之曾在韓愈門下游學十余年,難免會受韓愈“奇崛”詩風的影響。因此,他非常注重創(chuàng)新,追求立意之新穎,字句之出奇。這一點,北宋人已經(jīng)注意到,稱其“足以拔出流俗,自成一家之語”①。魯迅先生亦指出,沈亞之的傳奇文“皆以華艷之筆,敘恍惚之情,而好言仙鬼復死,尤與同時文人異趣”②。
沈亞之正是以這種獨樹一幟的風格來表達他的“恍惚之情”。其小說都傳達了共同的題旨:對美和情的追求與渴望,以及美和情的得而復失后的失落與嘆惋。準以《湘中怨解》,作者雖在開篇稱“《湘中怨》者……然而淫溺之人,往往不寤”,表明其創(chuàng)作意旨是以此事來警醒“不寤”之人,但同時又說“以著誠”,意在表達真情。仔細體味小說中所傳達的那種迷離凄怨的詩意氛圍,實則勸誡之意甚微,“驚寤”完全讓位于“著誠”。對美人美景的得而復失而產(chǎn)生的無限悵惘、對美好情感的珍惜留戀而產(chǎn)生的“怨情”,才是作者真正所要表達的意趣。
這種書寫意圖,或許凝聚著作者的某種源于親身體驗的悲劇意識。據(jù)沈亞之《盧金蘭墓志》記載,盧金蘭是沈亞之的妾,美麗善舞,十五歲時嫁給亞之。她曾隨亞之行游于吳越間,后病逝,年僅二十六歲。③愛妾的早逝,給亞之以沉重打擊。而這些恰是沈亞之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的凄婉旋律??赡苷墙?jīng)歷了和金蘭刻骨銘心的愛情,亞之才執(zhí)著于對一系列美麗女子形象的塑造,以表達他的怨情和愁思?!赌怪尽分刑峒敖鹛m從師學藝,“為《綠腰》《玉樹》之舞,故衣制大袂長裾,作新眉愁顰,頂鬢為娥,叢小鬟”。善舞的盧金蘭“衣制大袂長裾”,會“作新眉愁顰”,這些特征,都可在《異夢錄》中長袖弓彎的古裝美人,《湘中怨解》中“含顰凄怨”而舞的水仙汜人身上發(fā)現(xiàn)。
沈亞之在《湘中怨解》里抒發(fā)的這份凄怨之情,猶如醇釀,歷久彌香。元人白樸在《天籟集》卷上《水龍吟·登岳陽樓,感鄭生龍女事,譜大曲薄媚》中,重新拾起這段美麗凄怨的記憶,以抒情的詞調,敘說這則詩意的故事:
洞庭春水如天,岳陽樓上誰開宴。飄零鄭子,危欄倚遍,山長恨遠。何處蘭舟,彩霞浮漾,笙簫一片。有娥眉起舞,含 凝睇,分明是、舊仙媛。 風起魚龍浪卷。望行云、飄然不見。人生幾許,悲歡離聚,情鐘難遣。聞道當時,汜人能誦,招魂九辯。又何如乞我,輕綃數(shù)尺,寫湘中怨。④
不僅小說中的詩意氛圍引人回味,其間的優(yōu)美形象“汜人”亦為歷代詩家詞人廣為吟誦,被援作癡情艷女之典。如宋周密《夷則商國香慢·賦子固凌波圖》:“經(jīng)年汜人重見,瘦影娉婷?!眳俏挠ⅰ冬嵈昂贰埃河窠C縷堆云,清 潤玉,汜人初見?!痹獜堲恪陡谢识鳌ゎ}趙仲穆畫凌波水仙圖》:“汜人何處,起舞為誰輕別。”清王士《池北偶談》卷一一《彭西園》:“無復湘中見汜人,西園蘭石愴如新?!标惥S崧《汜人》“:湘中蛟娣號汜人,楚天冉冉紅羅巾。”
最后談一談文中的兩個文化現(xiàn)象。一是“胡人識寶”。文記鄭生貧,汜人“出輕繒一端,與賣,胡人酬之千金”。繒即絲制品,一端絲織品竟價值千金。這一則說明該物并非凡品,二則反映出唐代“胡人識寶”這一現(xiàn)象。唐代商業(yè)發(fā)達、文化先進、政治開明,這些因素吸引了很多外國商人,其中很大一部分是胡人。胡商大都給人這樣的印象:見多識廣。他們不僅能識別出人間的各種寶物,還能鑒定來自天國冥界水府的奇珍異寶。這一現(xiàn)象在唐五代小說中多有反映。如唐戴孚《廣異記·羯》載胡人識出“為鬼神所護”的寶物“紫 羯”事,前蜀杜光庭《神仙感遇傳》佚文《韋 》記胡商識出來自玉清仙府之寶事⑤,等等。本篇中胡人出千金購買汜人之繒——自然是水府蛟人所織蛟綃之類,亦是反映相類情形。
二是“上巳民俗”。汜人的再次出現(xiàn)是在“上巳節(jié)”。在這個傳統(tǒng)節(jié)日中,人們要到水邊洗濯祓除?!逗鬂h書·禮儀志上》:“是月上巳,官民皆 于東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 為大 ?!雹薏贿^,隨著時代的變遷,“洗濯祓除”的實用功能逐漸讓位于游春玩賞的娛樂功能。是日,人們或在水邊宴飲流觴,或在水上乘舟競渡。唐沈 期《三日梨園侍宴》“:畫 中流動,青龍上苑來?!泵鑼懙恼巧纤热杖藗冑慅堉鄣那樾?。正是由于唐時存在這種民俗,汜人于上巳日乘畫舫而來與在岳陽樓上宴飲的鄭生邂逅,方在情理之中。換言之,男女主人公的偶遇其實有著很大必然性。
① 《沈下賢集》元 丙寅〔1086〕無名氏序,《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②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八篇《唐之傳奇文》,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48頁。
③ 《沈下賢文集》卷一一,《四部叢刊初編》影印明翻宋本。
④ 唐圭璋編:《全金宋詞》,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629頁。
⑤ 此二條分見于宋李 等編:《太平廣記》卷四○三、卷三三,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3251頁,第210頁。
⑥ 范曄:《后漢書》,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311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