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欣欣［內(nèi)蒙古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 呼和浩特 010070］

《左傳》是一部產(chǎn)生于我國戰(zhàn)國時期的編年體史書，它較為詳細地記載了春秋時期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發(fā)生的重大事件以及活躍在春秋歷史舞臺的許多重要人物。而在對人物的刻畫中，顯現(xiàn)出這樣一朵奇葩，便是對女性人物形象的描寫。在此之前，《尚書》、《春秋》、《國語》書中更多關(guān)注于男子的行為活動①，尤其是權(quán)勢之奪，或兵革相見，或暗中使詐。這一方面說明女性在當時社會政治、文化生活的地位較低，另一方面也說明史家并沒有給予她們更多的重視。

《左傳》所刻畫的女性人物形象是多種多樣的，寫其善良、明智、有遠謀、識大體時，加以褒揚肯定；斥其罪惡時，亦不惜筆墨，體現(xiàn)了作者褒善貶惡的史學(xué)觀念。從倫理道德角度而言，她們的形象分為善惡兩種，五大類型。

一、深明大義型

在中國古代的男權(quán)社會中，男性貴族們有特殊的權(quán)力，擁有多個妻妾。他們雖然享有妻妾成群的欲望滿足感和子嗣眾多的優(yōu)勢，但由此而來的妻妾爭寵、嫡庶爭利卻在妨害著家庭和社會的穩(wěn)定。

縱觀《左傳》的女性形象，深明大義的典型莫過于趙姬?！蹲髠鳌分杏涊d：“文公妻趙衰，生原同、屏括、樓嬰。趙姬請逆盾與其母，子余辭。姬曰：‘得寵而忘舊，何以使人？必逆之！’固請，許之。來，以盾為才，固請于公，以為嫡子，而使其三子下之；以叔隗為內(nèi)子，而己下之?！雹?/p>

趙姬力主迎接趙盾母子的原因是：“得寵而忘舊，何以使人？”也就是說，在她的思想觀念中認為，男子不應(yīng)當因為自身地位的提升而忘記以前的妻子。如果這么做，今后如何能夠指使他人和治理國家呢？她還認為趙盾有才能，于是又極力向丈夫趙衰請求重用趙盾，并以趙盾為嫡子，讓自己的三個兒子位居趙盾之下；以趙盾之母叔隗為正室，自己甘居其下。嫡庶妻妾之別，對于個人的地位、財權(quán)是有著巨大差別的，而趙姬卻能客觀評價他人的才智賢能，讓嫡為賢，虛己為公，不愿恃寵專位，不以爭嗣奪位作為自身生存的依靠，受到時人的尊敬。她的這種建立在犧牲自身感情和利益基礎(chǔ)之上的行為，表現(xiàn)出女性從大處著眼的廣博胸懷，于國于家，都是極其有利的。她的形象更成為后代推崇的具有美德的傳統(tǒng)婦女形象。

再比如《詩經(jīng)·碩人》中描繪的那位“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莊姜，《左傳》記載：“衛(wèi)莊公娶于齊東宮得臣之妹，曰莊姜，美而無子，衛(wèi)人所為賦碩人也。又娶于陳，曰厲媯，生孝伯，早死。其娣戴媯，生桓公，莊姜以為己子。公子州吁，嬖人之子也。有寵而好兵，公弗禁。莊姜惡之?！雹?/p>

她因無子，于是將丈夫的妾所生之子視如己出。面對同樣非己出“有寵而好兵”的公子州吁，她有著愛憎分明的立場?！蹲髠鳌穼λ拿鑼?，加上《詩經(jīng)·碩人》中對她美好外貌的描繪，為我們展現(xiàn)出一位內(nèi)具美德、外具美貌的美人形象。

二、遠見卓識型

從政治角度而言，儒家雖力倡“男外女內(nèi)”，但在春秋這個“禮崩樂壞”的時代，限制女性參加社會活動的希望很難得到兌現(xiàn)，一些女子以她們獨特的才智的光輝給予了時代亮色。

這個時期，女性干預(yù)國家大事是極尋常的。《左傳》中記載了一些頗有眼光的女性的言行。例如：公子重耳流落至曹國時，曹國國君聽說他“駢肋”，于是偷偷觀看，做出了十分無禮的事情。曹國大夫僖負羈的妻子則對她的丈夫說：“吾觀晉公子之從者，皆足以相國。若以相，夫子必反其國。反其國，必得志于諸侯。得志于諸侯，而誅無禮，曹其首也。子盍蚤自貳焉！”④僖負羈聽從了妻子的明諫，就派人給重耳送了一盤飯，盤底還放著一塊玉。重耳接受了食物卻退回了寶玉。事實證明，僖負羈的妻子對公子重耳的理性分析和預(yù)測是完全正確的。果然，到了僖公二十八年，晉文公攻打曹國，攻入曹國國都，并活捉了曹共公。但他下令士兵不許進入僖負羈的住宅，并赦免了僖負羈的同族。比起因荒唐無禮而導(dǎo)致失國的曹共公，僖負羈的妻子可以說頗具政治家的預(yù)見性。劉向在《列女傳》中對她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君子謂僖氏之妻遠識?！对姟吩疲骸让髑艺埽员Ｆ渖??！酥^也?！雹?/p>

這些女子富有智慧和知性，甚至是身邊的不少男子所不及的，也正是憑著她們的聰明才智，才使一些或浮于事或混沌不清的男子們成就了一番大業(yè)，在他們身上也證明了這些女子們的才干。她們既不以賢妻良母而著稱，也不以恃柔獻媚而獲譽，而是以相當于政治家的風(fēng)度與氣質(zhì)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她們以本身的品質(zhì)和行動顯示出一個真正“人”所具有的價值和作用；同時，這些女性人物的個性也符合了儒家思想對女子個性的規(guī)范，體現(xiàn)了她們求真、向善、愛美的主觀意象。

三、不甘命運型

魯奉“周禮”，這時的禮教還不至于要求女子以“不以身更二醮”等貞節(jié)觀來約束自己的言行；相反，在婚姻關(guān)系與家庭生活中，女性獨立自主的人格尚未完全喪失殆盡，較唐以后是相對自由的?！蹲髠鳌分械暮芏嗯杂兄D(zhuǎn)嫁或再嫁的經(jīng)歷，造成這一現(xiàn)象的緣由之一，則大多是遵循了男子的意識，主要用于外交，例如著名的“成秦晉之好”，就是典型的用聯(lián)姻來改善兩國關(guān)系的一種外交手段。

施氏婦的悲劇起于此。魯成公十一年，聲伯將外妹嫁給施叔孝，后 來聘，聲伯要將施氏婦轉(zhuǎn)嫁 氏從而改善兩國關(guān)系，施氏婦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施叔孝卻表現(xiàn)得極其自私冷漠。施氏婦嫁給 氏生了兩個兒子，不久， 氏被滅，施氏婦帶著孩子歸國，而施叔孝毫無人性地將兩個孩子扔進了黃河，施氏婦大怒，發(fā)誓再不為施叔孝之妻。這體現(xiàn)了一個女子在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卻接連不斷地受到欺侮的情況下，發(fā)自內(nèi)心的憤怒和發(fā)自靈魂深處對不公命運的控訴。

四、淫亂放蕩型

魯國自周公旦之子伯禽開國以來，奉行周禮，即“貴賤有等”“長幼有序”“朝廷有序”“男女有別”“貧富輕重皆有稱”的社會秩序。魯桓公十八年，大夫申曰：“女有家，男有室，無相瀆也，謂之有禮?！雹蘅梢?，這一時期，有著符合“禮”的男女關(guān)系準則，但存在著貴族男女淫亂甚至亂倫的丑惡行徑。

魯文公九年和十年，陳靈公與孔寧、儀行父通于夏姬，三人都穿著她的內(nèi)衣在朝廷上互相打鬧嬉戲。飲酒作樂時，陳靈公對儀行父開了“征舒似汝”的玩笑，隨后便死在征舒箭下。后來，陳國發(fā)生內(nèi)亂，夏姬逃到楚國，與楚臣襄老之子黑要私通，又與申公巫臣逃晉。作者寫她“殺三夫、一君、一子，而亡一國、兩君”（昭公二十八年），可謂罪不容誅。叔向之母認為“甚美必有甚惡”，不許叔向娶夏姬之女，夏姬淫惡，女兒也會成為禍水，這種“女子禍水論”的傾向是作者在儒家對男女關(guān)系基本格調(diào)“男尊女卑”的一種延伸。其實這種現(xiàn)象往往是亂淫與亂政并存，婦女不過是統(tǒng)治階級玩弄的對象而已。

魯襄公九年，穆姜臨死時說：“今我婦人，而與于亂。固在下位，而有不仁，不可謂元。不靖國家，不可謂亨。作而害身，不可謂利。棄位而姣，不可謂貞。有四德者，《隨》而無咎。我皆無之，豈《隨》也哉？我則取惡，能無咎乎？必死于此，弗其出矣?！雹呖此剖悄陆膽曰?，其實不過是代作者言，體現(xiàn)了他的批判態(tài)度。

五、兇殘狡詐型

在宗法制社會中，為了鞏固自身地位而進行的嫡庶長幼之爭是不可避免的，而狡詐與陰謀也就成了一些爭權(quán)奪利者的不二之法。

莊公二十八年，晉國攻打驪戎之后，其國君不得不以自己的兩個女兒——驪姬和少姬來和親，于是驪姬便做了晉獻公的妾。工于心計的她在博取了晉獻公的寵愛之后，又進一步想讓自己的兒子繼承王位。廢嫡立庶在西周直至春秋時期都是國家大忌，要想達成這一目的談何容易？于是她設(shè)法說服晉獻公，把太子申生封在曲沃，把公子重耳封在蒲，把公子夷吾封在屈，而把自己的兒子奚齊留在晉獻公身邊，為以后讓奚齊取代太子申生的地位埋下伏筆。并且離間獻公與申生的感情，使獻公產(chǎn)生廢黜太子的想法。此后，她設(shè)計了一出“托夢”毒計，陷害了太子申生。生性仁厚的申生身背惡名，自認無法辯白，便為此而自殺。公子重耳和夷吾也不得已而逃亡。這樣，驪姬用苦心經(jīng)營的計策，為自己的兒子登上王位掃清了重重障礙。然而，多行不義必自斃。晉獻公病危之后，雖然把王位傳給了驪姬的兒子奚齊，但是好景不長，獻公死后，大夫里克隨即發(fā)難?！蹲髠鳌べ夜拍辍酚涊d，這年十月，就在晉獻公還未下葬的時候，里克刺死了驪姬的兒子奚齊。她費盡心機奪來的地位，到頭來也只是一枕黃粱。

最初，作為一個戰(zhàn)敗國獻給戰(zhàn)勝國的俘虜，驪姬是一個弱國的犧牲品，可以說她的婚姻一開始就是不幸的。從這個角度上說她是值得同情的。在國破家亡的慘痛經(jīng)驗中，作為弱者的她意識到必須讓自己的兒子占據(jù)國君的寶座，自己占有太夫人的地位，才能穩(wěn)固自身的地位。于是，她便走上了一條以毒害他人謀取個人利益最大化的不歸之路，最后“反誤了卿卿性命”。

《左傳》中富有鮮明個性特色的女性形象構(gòu)成了善與惡這兩大營壘，體現(xiàn)出的是作者褒善貶惡的史學(xué)理念。其實，在整部《左傳》中，充斥著強弱、善惡、得失、尊卑、男女、貞淫等等諸多對立思想，作為女性形象也不例外。 《左傳》中女性形象的形成受到多種因素的影響，究其主要方面，有以下兩點：

1.社會因素 “女子，從人者也”（僖公元年），這是作者的看法。在整個以宗法制度為核心的奴隸制體制下，婦女的地位并不真是如《禮記·曲禮》中所說的“夫妻一體也”，她們實際上是處于一個“物”的地位，像所有物、所有奴隸一樣可以隨意占有、買賣、使用、處分。像一般的國與國之間的聯(lián)姻，大多數(shù)都是政治交易中的砝碼，她們?nèi)缥镆粯颖粧亖頂S去，在政治的漩渦中作命運的掙扎。如秦國嫁給為人質(zhì)的晉太子圉的懷贏，就是秦穆公把圉作為待價而沽的物用另一物懷贏來維系住的繩索。當圉失去了其利用價值的時候，穆公并不顧及倫理，又把她嫁給了作為圉的叔父的晉文公。

除了政治與經(jīng)濟上的交易以外，婦女還成為戰(zhàn)爭的勝利品。如晉獻公的寵妃驪姬，是打敗驪戎后的戰(zhàn)利品；息侯夫人、蔡侯夫人、夏姬，都是楚國破滅息、蔡、陳之后楚王的戰(zhàn)利品。

應(yīng)該說，女性們以她們低下的社會地位去升上政治舞臺并參預(yù)社會生活的可能性實在太少。但是，當社會處于長期動蕩的時候，當社會的主宰——男性們無能力控制局面的時候，盡管她們的地位很低，其走進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在這復(fù)雜的社會環(huán)境中扮演一定的角色卻是必然的。也正是這復(fù)雜的社會環(huán)境造就了她們各具特色的性格。

2.自身因素 《左傳》中女性絕大多數(shù)為貴族婦女，良好的出身，優(yōu)越的環(huán)境使她們有機會接受教育，具有較高的文化素養(yǎng)；置身其中的生活環(huán)境使她們?nèi)粘＞徒佑|到了政治、權(quán)力斗爭。這些都使她們有可能具有超乎一般女子的見識和作為。同時，自身獨有的身份與地位使她們能夠介入政治生活，甚至走進權(quán)力的中心。

相反，若本身來自類似于驪戎國這樣的小邦，從小沒有受到周禮的浸潤，便很難像趙姬和莊姜那樣以博大的胸懷和長遠的眼光為國家謀利。例如驪姬的惡毒與她個性是有關(guān)系的，因為她的妹妹少姬與她遭遇相同，但并不像她一樣惡毒，從人的社會性角度來看，她最初的不幸遭遇很可能激發(fā)了她保護個人利益的心態(tài)，但后來晉國禍患與驪姬的惡毒表現(xiàn)，著實也展現(xiàn)了她人性丑陋的一面。

① 何新文：《〈左傳〉人物論稿》，中國社會科學(xué)研究院2004年版，第223頁。

②③④⑥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416—417頁，第30頁，第407頁，第151—152頁。

⑤ 張濤：《列女傳譯注》，山東大學(xué)出版社1990年版，第96-97頁。

⑦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96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