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君[河南大學(xué), 河南 開封 475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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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種族線》是奈拉·拉森(Nella Larsen)發(fā)表于1929年的黑人文學(xué)作品。這部隸屬于哈萊姆文藝復(fù)興時期的中篇小說,帶有一部分自傳性質(zhì)。作者奈拉·拉森本人就是一位黑白混血兒,作為一名黑人女性作家,拉森不僅關(guān)注著黑人與白人之間的矛盾和對立,更將目光放在不斷努力融入白人社會的黑白混血兒這一邊緣群體身上。鑒于國內(nèi)學(xué)者大都將注意力放置在故事中所體現(xiàn)的黑白混血兒的雙重身份上,本文從尼采的悲劇哲學(xué)出發(fā),將故事中克萊爾的生活同日神和酒神精神做比照,從全新的角度解讀了克萊爾這個人物的悲劇形象。
哲學(xué)大師尼采的《悲劇的誕生》是關(guān)于悲劇理論的代表作品。在這部作品中,尼采系統(tǒng)地提出了他對于悲劇的解讀和定義。而《穿越種族線》正是圍繞著尼采的悲劇理論中的兩個核心概念,即日神精神(Apollonian spirit)和酒神精神(Dionysian spirit)而展開的??巳R爾天性開朗,她活潑靚麗,笑聲明快,如果不是她難以選擇的種族身份,她無疑會過著滿足而且快樂的生活,但無法跨越的種族界限使克萊爾的存在本身成為一個悲劇。面對無法逃脫的悲劇命運,克萊爾的選擇就無可避免地在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之間徘徊。這兩種精神,“最主要的則為希臘人對于痛苦所持的態(tài)度為何的問題”①。
在對痛苦所持的態(tài)度上,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抱持著截然相反的兩種態(tài)度。“如果說,阿波羅神是光明、智慧、理智的象征,狄奧尼索斯神則代表了玄暗、野性和放縱?!雹谇罢呤莻€體化原則的守護(hù)神,通過它的追求一種近乎形而上的歡樂,制造出夢幻般的和諧與美妙的生活幻覺,而后者則更像是一種發(fā)泄,通過醉酒一般的沉迷和放縱,“從人的內(nèi)在基礎(chǔ)既天性中升起的充滿幸福的狂喜”③??巳R爾表面上過得幸福美滿,她的丈夫曾在艾琳面前開玩笑地叫她“小黑妞”(Nig),告訴她的朋友“你可以想變多黑就變多黑”④(You can get as black as you please as I’mconcerned),對她的疼愛程度可見一斑。然而這一切的一切都建立在一個虛假的前提上,那就是“因為我知道你不是黑人”(since I knowyouwere no nigger)。日神更趨向是一種維持表面平和與幸福的現(xiàn)象,而酒神才是在痛苦壓抑下隱藏的本質(zhì)??巳R爾將夢編織得絢麗多彩,但依然無法抵擋她心中不斷冒出的對黑人社會和黑人身份的認(rèn)同感和親近感,那是一種對酒神精神的渴望。夢是日神狀態(tài),醉是酒神狀態(tài)。在發(fā)現(xiàn)可以通過艾琳實現(xiàn)回歸種族身份的隱秘渴望時,她所謂的幸福生活再也掩蓋不住心中的沖動。尼采認(rèn)為日神和酒神在藝術(shù)上可以代表植根于人的本能中的兩種藝術(shù)沖動。前者是個體的人借助外觀的幻覺自我肯定的沖動,后者是個體的人自我否定而復(fù)歸世界本體的沖動??巳R爾試圖在酒神的迷醉中發(fā)泄由隱瞞種族身份所帶來的痛苦,日神表象上的和諧也受到她一次次叛離出界的挑釁。無法選擇的出身,使得克萊爾的生命從一開始就注定暗含著悲劇的結(jié)局。
夢境是日神精神的體現(xiàn),是虛假和想象的產(chǎn)物,是人們通過美好希望編織幻象、逃避痛苦的手段。而夢的藝術(shù)性便在于,它以美的面紗掩蓋苦難世界原本的猙獰面目,使生命值得希冀。當(dāng)時的美國社會黑人白人通婚已經(jīng)合法,然而社會對于黑白混血兒的態(tài)度各不相同。許多黑白混血兒做出了和克萊爾相同的選擇,那就是跨越膚色界限,隱藏種族身份,融入白人社會。從某種程度來講,這種跨越是一種勇氣,也是對黑白等級制度的一種挑戰(zhàn)。
然而克萊爾的情況有所不同,在和艾琳重逢之前,她一直生活在一個充滿著日神精神的美夢里。父親去世后她跟隨白人親戚生活,由于膚色較淺,又生活在白人社區(qū),所以她跨越膚色界限的行為并不是刻意的。但是克萊爾心中隱隱約約的對日神式的美好生活的渴望,致使她有意地選擇對白人種族的身份默認(rèn)?!耙粋€看過許多國家、民族和世界許多地方的旅行家……在各處發(fā)現(xiàn)人們具有什么相同的特征……那就是,他們躲在輿論和習(xí)俗的背后”,這些約束人們的輿論和習(xí)俗其實也是日神精神在社會意識上的體現(xiàn),克萊爾也活在這樣一個受日神精神引導(dǎo)的生活狀態(tài)下。白人主流社會文化所帶來的各種優(yōu)越感,被克萊爾提煉成了一種形而上的生活模式,她努力將自己的生活搭建成這樣一種模式,從中獲得享受,得到歡樂,暫時忘卻自己因為黑人身份在現(xiàn)實世界中所承受的苦難。她隨心所欲地去編織迷人夢幻的美景,在夢境中為自己創(chuàng)造出一個遠(yuǎn)離現(xiàn)實苦難的美妙世界。
克萊爾就在這樣一個美夢里找到了所謂的幸福。她一方面“在夢之沉迷中,獲得極深之歡樂”,另一方面,她“必已忘記白天可怕的強(qiáng)制,以便繼續(xù)享受她的夢幻”。但其敏感多情的本性決定她非但不能徹底升華她的夢境,反而在日復(fù)一日的對比中變得不安和抑郁。她和艾琳重逢的時候,艾琳與她寒暄:“只有在你笑的時候,才敢認(rèn)出你。”也從另一個角度揭示了沉湎在日神夢境中的克萊爾,缺少笑容,并沒有從夢境中得到真正的幸福。
克萊爾本就拘束的人生如今又套上了另一重枷鎖,日神阿波羅的召喚讓向往美好生活的她不由自主沉溺其中。她所編織的每一寸夢想都將在夢境破裂時反噬。悲劇的齒輪在克萊爾不知情的情況下繼續(xù)向前,動力就來自于她的欲望。
經(jīng)歷了短暫的所謂幸福生活之后,克萊爾的不安和煩躁漸漸顯露。她不愿意沉湎于虛假的夢境之中,于是給艾琳去信。前后兩封信是克萊爾心境變化的重要佐證。日神的迷夢在對疼痛的渴望中漸次清醒,酒神的放縱與宣泄即將到來。痛苦再次降臨,身在夢境中的克萊爾選擇了痛苦的另一種狀態(tài)——即酒神精神。在尼采看來,酒神精神不僅象征著狂歡與沖動,還代表了“肯定生命的全體,包括肯定其中必定包含的個人的痛苦或毀滅”⑤。她渴望艾琳的來訪,堅持靠近艾琳,以為通過和同為黑白混血身份的好友交往可以獲得對自己生命的認(rèn)可,撫平心中瘋狂壓抑的叫囂,淡化重歸于黑人社會的欲望。她在酒神的迷醉生活狀態(tài)中,通過對個體的自我否定復(fù)歸自然,暫時遺忘隱瞞種族身份帶來的痛苦,領(lǐng)悟生命的歡樂。然而好友對她介入生活的排斥,以及丈夫?qū)谌撕敛谎陲椀膮拹?,加重了她心理上和精神上的折磨?/p>
酒神精神不止追求個體的超越,倡導(dǎo)一種奮發(fā)努力、積極向上的人生態(tài)度,它同樣要求追求它的人要有面對生活本質(zhì)的勇氣,要求人要堅強(qiáng)?!澳岵梢辉僬劦轿璧负蜌g笑,用它們來象征酒神式的人生態(tài)度?!雹蘧粕袷降某^之喜悅,經(jīng)由“滅絕”與“喜悅”的方式獲得,在自我毀滅中得到重生。克萊爾在丈夫和好友的雙重逼迫下,積攢了先破而后立的勇氣。她渴望徹底擺脫日神的幻想,改而皈依掌握世界真實本質(zhì)的酒神狄奧尼索斯。通過艾琳,克萊爾加入了一個黑人舞會,長久以來的抑郁終于找到了發(fā)泄口,她小心翼翼地回歸黑人社會。她在自己平靜的白人生活的外圍建立了一個酒神式的獨立空間,沉溺其中無法自拔。每一次的聚會都是克萊爾一個人的酒神狂歡節(jié),她和同胞們呆在一起,感受到一種難以替代的平和與歡愉。“你不會了解我有多想見到黑人,多想和他們再在一起,多想和他們交談,聽他們笑?!彼?jǐn)守自己的身份秘密,來往于無知的白人丈夫和黑人社群間,精神亢奮,樂此不疲,在放縱和癲狂之中捕捉忘我的、超越精神的快樂。她像是迷失了理智的癮君子,不斷憑著本能在迷醉狀態(tài)下沖動、放縱、狂喜并感到解脫。
此時的克萊爾同時具備了日神和酒神精神,一方面從積極經(jīng)營的日神迷夢中得到主流社會的認(rèn)同,汲取身份歸屬感;另一方面又借由艾琳一次次冒險回到黑人社會中,逃離日神的夢境。這種酒神式的迷醉和發(fā)泄,減輕了她逃避種族身份所帶來的痛苦和迷失感,幫她在重歸黑人文化價值的隱秘刺激中找到發(fā)自內(nèi)心的歡悅。
在克萊爾的生活和精神狀態(tài)中,日神和酒神既相互對立,又相互補(bǔ)充。尼采認(rèn)為在日神與酒神之間不斷游走,才能體會生命的樂趣。足夠堅強(qiáng)的英雄自然會在日神與酒神兩者不斷的顛覆和回歸中找到出路。而克萊爾只是個感情豐富、情緒敏感的女人,對她來說,體味生命的樂趣的同時也是在為自己的悲劇挖掘墳?zāi)?。酒神的受難與日神的光輝結(jié)合,在此之上誕生了悲劇。日神的美夢沒能使克萊爾堅持下去,她對歡樂的形而上的追求沒有得到升華,自己也沒有得到解脫。在日神構(gòu)筑的華麗宮殿中沒有找到幸福的克萊爾奔向另一個極端,即酒神的放縱。她不斷在日神和酒神的中空地帶行走,每次將要放棄日神那體面幸福的生活狀態(tài)時,總會被一股難以描述的恐懼硬生生扯回。她曾幾次想要徹底放棄白人身份,回歸哈萊姆,卻沒有實行。于是她將生活交給酒神狄奧尼索斯統(tǒng)治,放縱狂歡,不去管現(xiàn)實生活中的清規(guī)戒律。
悲劇藝術(shù)中,悲劇英雄用他的決然毀滅使我們感受到生命本身不可摧毀,使我們的精神為之歡欣鼓舞。作為悲劇最重要的本質(zhì),日神的絢爛和酒神的舞蹈在最后的場景重新結(jié)合,為我們演繹了一場悲劇的盛宴。在艾琳有意的設(shè)計下,克萊爾的丈夫闖入舞會,徹底打破了她苦苦維持的美夢。如果給當(dāng)時的場景配樂,那它的音調(diào)必是悲壯卻癲狂的。就像克萊爾被揭發(fā)之后的姿態(tài),唇角眉梢甚至含著一抹虛弱的笑意,像是她的生活還沒有支離破碎一樣。下一刻,這個看似平靜的女人跳下了窗子,留給在場的人一抹燦爛的金紅火焰。決絕的死亡帶來的是讀者對于克萊爾堅強(qiáng)的反抗精神的震撼。她像是一滴水重歸于大海,將個體再次融入到了生命的全體中,向生命全體展示了生命的絢爛及其不可摧毀的本質(zhì)。
悲劇及整個藝術(shù)的最高境界是日神和酒神融為一體。作家奈拉·拉森對克萊爾的塑造也充滿著日神和酒神式的矛盾——既憤恨這樣一個充滿矛盾和悲劇的人生,妄圖通過這部作品來傾瀉自己對這樣一種社會現(xiàn)象和種族矛盾的怒斥和悲吼,又在懷疑中保有微妙的希望,想要更清醒地認(rèn)識到黑人婦女在面臨種族、性別、階級等身份歸屬問題時所面臨的矛盾心理和復(fù)雜態(tài)度。酒神說著日神的語言,日神的戲劇借助酒神的音樂達(dá)到愉悅的巔峰。如果克萊爾只選擇日神或酒神的任何一種作為自己生活的方向,都會得到心靈的解放和靈魂的救贖,然而游走于日神和酒神之間的克萊爾最終在找尋中迷失,在滿足中失落,在期待中懷疑,這一切都造成了克萊爾的悲劇性結(jié)局。于日神精神與酒神精神之間的掙扎,雙重種族身份的塑造,不僅表達(dá)了作者自己的悲觀的人生態(tài)度,而且賦予小說豐富的悲劇審美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
① [德]尼采:《悲劇的誕生》,李長俊譯,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6頁,第37頁,第37頁。
② 葉秀山:《希臘奧林帕斯山上諸神之古典精神》,轉(zhuǎn)引自《外國美學(xué)》(第12輯),商務(wù)印書館1995年版,第310頁。
③ [德]尼采:《瘋狂的意義》,周國平譯,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第6頁,第8頁。
④ [America]Nella·Larsen.The Text of Passing[M].London:W.W.Norton&Company,Inc.2007,p.29.(文中有關(guān)該小說引文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
⑤⑥ 周國平:《尼采:在世紀(jì)的轉(zhuǎn)折點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74頁,第80頁。
[1][America]Nella·Larsen.The Text of Passing[M].London:W.W.Norton&Company,Inc.2007.
[2]陳炎.儒家、道家與日神、酒神[J].山東圖書館季刊,2007(2).
[3]陳炎.酒神與日神的文化新解[J].文史哲,2006(06)(總第297期).
[4]陳炎.再論中國的儒家、道家與西方的日神、酒神[J].求是學(xué)刊,1993(5).
[5]陸明.《穿越種族線》中非裔美國婦女雙重身份建構(gòu)[D].東北大學(xué),2009.
[6]陸鳴,陳瑜雙重身份認(rèn)同——《穿越種族線》中關(guān)于性別和文化身份的分析[J].遼寧教育行政學(xué)院學(xué)報,2012(9).
[7][德]尼采.悲劇的誕生[M].李長俊譯.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
[8][德]尼采.悲劇的誕生:尼采美學(xué)文選[M].周國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
[9][德]尼采.瘋狂的意義:尼采超人哲學(xué)集[M].周國平譯.西安: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2.
[10]朱光潛.悲劇心理學(xué)[M].張隆溪譯.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
[11]周國平.尼采:在世紀(jì)的轉(zhuǎn)折點上[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