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職業(yè)編輯,在崗時,電話多了,煩。三言兩語打發(fā),掛機。一退休,電話立見減少,及至于無。熟悉的聲音凋落,心靈似覺退化到洪荒世紀,難免生命短暫、世態(tài)炎涼的傷感。
社里,尤其出版界退休編輯偶爾一兩次聚會,都會打聽對方過得怎樣,回答最多的是,難得接到一個電話啦!一個“啦”字,滄桑無限。
湘籍作家翁新華是我退休后還來電話的人。
之前,他的電話也有,大多與出書有關。忙時,往往回應三兩句就掛機,甚至還說,別老打電話,出書有個過程。
眼前,聽到那不算標準的朱镕基式普通話,甚感親切,特愿意與他嘮嗑。家長里短,人情世故,父母贍養(yǎng),氣候冷暖,無所不談。驟然記起是長途,對方要掏錢的,這才依依不舍主動掛了。
最近一次,他又來電話。我問他身體怎么樣。他說頭發(fā)白了,不能染,染了就過敏。斗膽染一次,減去十歲。也好,坐公交有紅領巾讓座了。右眼因電腦輻射太長,幾近失明,怎么也治不好。我嚇一跳。
第二天就去找熟人的熟人,替他在北京物色最有名的眼科專家,然后把信息反饋過去,督促他來京看醫(yī)生。他遲遲沒來。似乎北京的專家也不過如此。有點執(zhí)拗。不容易為他人左右。聯(lián)想到他的小說,我寫我思,受制于意識形態(tài)的幾乎沒有。
一次偶然聚會,遇到本社老領導老同事從維熙、章仲鍔、張勝友、侯秀芬、朱珩青、李玉英、楊德華,《人民文學》原編輯部主任向前,《當代》原副主編胡德培,《小說選刊》原主編傅活……提起退休生活,奇了,不約而同,大都在懷念有電話的日子。
歷數(shù)為數(shù)極少還來電話的作家,翁新華總是在列。沒有求助,幾句溫馨的問候而已。一下子,翁的作品似乎飆升了幾個檔次,乃至有了一種獲得諾獎的不該是莫言,而是他的感覺。感情這東西,就有這么微妙。
翁是作家社出書最多的作家之一,包括1本文學新星叢書、5本長篇小說,6本《翁新華文集》。知名度不算高,作品卻是干貨。扎實,厚重,有思想。具體到發(fā)行,介于保本與略有利潤之間。除了《再生屋》《香木》,其余10本都是我與侯秀芬的責編。一次選題會上,有人問,怎么翁新華又有一本?。扛敝骶幒钚惴艺f,書稿質量不錯,就出唄。作家鐘情作家社,不是壞事。這是第8本了,至今沒見過面。聯(lián)系僅限于電話。
翁坐得住。倘若當和尚比賽坐禪,不輸唐僧。不介意圖書市場行情,沒有粉飾與迎合,沒有巴結文化權貴的媚態(tài),沒有賄賂評論家吹喇叭、拿獎的猥瑣。湘人的悲憫情懷與篤實的品格十分顯著。
他說,至今只來過北京兩次。一次是鮑昌不幸罹患肝癌,從責編潘憲立處得到消息,當即請了三天假,趕到東郊空軍醫(yī)院,剛好趕上鮑昌彌留之際。翁的第一本小說集《再生屋》由李國文和康濯兩位前輩推薦給鮑昌,鮑昌拍案贊嘆,自發(fā)寫了評論,發(fā)在《小說選刊》上。臨終前5天忍著劇疼作序,然后推薦給社長從維熙,再由從社長推薦給一編室主任朱珩青,朱推薦給副主編章仲鍔終審。
鮑昌寫的序言叫《一個緊緊抓牢大地的文學新人》,是瞞著護士在病歷紙上偷偷寫成。這是鮑的絕筆。就沖這一點,翁成了鮑昌西去的唯一送行作家。
鮑昌流淚說,我的一個研究生(天津師大),特意給他匯去300元,希望他來送我最后一程。應該來的,沒來。而這個湖南小青年,壓根沒想到會來看我,居然站了一天一夜火車……在鮑昌家里,亞方把先生的話告訴前來安慰的人。在場的冰心、康濯老人唏噓不已。冰心握著翁的手:“既是教授、著名作家,又是作協(xié)書記處常務書記,有權有勢時,你沒來看過他,待到臨終,什么忙都幫不上了,你卻來看他!多寫啊,你會成為一個真正的作家……”
翁說:“以前,我給鮑昌打過電話。在郵局打的。”向前說,我只給翁發(fā)過一個中篇,一個報告文學,沒見過面。退休后,倒是他逢年過節(jié)來電話問好。經(jīng)我發(fā)過作品的人還少嗎?自從退休,那些借助《人民文學》浪得大名的人,再也沒來過一次電話……
翁與林為進關系很好。翁的長篇處女作《藍太陽》出版后,受到非議,身為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長篇小說發(fā)言人的林為進,當即發(fā)表文章為翁力辯。翁很感激,但與林未曾謀面。
得悉林患癌癥不幸早逝,翁在電話里沉默了五分鐘,痛悔不曾探訪過林為進。
又一次電話嘮嗑,翁打聽楊德華電話。他說楊編輯出版《回眸——從“文學新星叢書”看一個文學時代》,他們有過E-mail交流,覺得楊是個很熱心的人。但最近幾個月,楊的電話一直無人接聽,應該是換了號碼。我告訴他,楊已于兩個月前因病離世。翁哎呀一聲呃嘆:我的感念為何總是遲了一步呢?
……
翁是湖南發(fā)表中篇和出版長篇最多的作家之一,但他絕對屬于被忽視了的作家。
來自農村,生有三個兒女,個個都送讀到博士、碩士。父親70歲去世,活到91歲的母親,最后的21年一直跟著他南征北戰(zhàn),享受清貧。評上一級作家15年,月工資才2600元,至今還在寫,間或有中篇、長篇問世。卻又執(zhí)拗地拒食周粟,堅守自我。若是瞄準市場,一年涂鴉一部官場小說,也能賺不少稿費。或者多一點媚骨,向官場靠攏,早就行有車食有魚了??伤揞B地說不。
我在電話里說,趕緊來北京,先把眼睛治好。那位專家預約好了,已是80高齡,你能拖,她可沒多少時間等你啦!
翁還是沒來。
翁對北京抱有成見。這一點,我和侯秀芬都知道。
他第二次赴京,是在1991年初春。那是自發(fā)參加康老遺體告別儀式。他把妻子和小兒子也帶來了。那天,他帶著妻子,抱著凍得臉蛋通紅的兒子在天安門廣場轉悠。兒子手上拿一瓣桔子,因手被凍僵,不意悄悄掉落在地。一個戴紅袖章的惡棍走過來,指指地上,塞他一張罰單,50元。翁說,對不起,他才3個月,不是故意的,立即改正錯誤。當即勾身拾起小桔瓣,跑向30米開外的垃圾筒,扔了進去。
返回。罰單變成了100元。還要罰呀?就算罰,也不該翻一倍吧?
磨磨蹭蹭,耽擱老子時間。再啰嗦,罰你1000!
翁只好掏出100元,心里很疼,嘀咕道,想不到首善之區(qū)也這樣。
惡棍當即揪住翁胸口,又用對講機叫來三個惡棍,拽住翁一頓暴打。不過癮,又將他拖向軍事博物館門口的一個柵欄。翁妻一瞅,那兒有一大群惡徒,正肆無忌憚毆打一些外地游客,頭破血流,呼爹叫娘。
蔣培香——這個勇敢的中學英語教師,當即將兒子扔在地上,揪住其中一個惡徒以命相拼,不顧生死用頭沖撞歹徒的胸腹,并嚎啕大哭:“救命??!救命啊!北京的土匪打死人??!”成百上千人圍了過來。其中有幾個洋人,問是怎么回事。蔣老師邊哭邊用英語訴說惡徒的暴行。洋人憤怒地舉起攝像機。那三個惡徒這才扔下翁,悻悻地離開。
當天晚上,翁就帶著滿身傷痕,和妻兒離開了北京。我和侯秀芬在電話里勸他,代表北京人民向他道歉,也婉言批評他不要因為幾個敗類而對整個北京持有偏見。翁說,不是偏見,是心理疾患。以后,我會常打電話。北京有不少人幫助過我,我的感念只能以電話表達。
電話是個好東西。它能拉近人與人的心靈距離。那些正被退休綜合癥困擾,尤其因退休大權旁落的官人,學習翁新華,拿起你的電話,給生命旅途邂逅過的人,送去問候,送去懷念吧。
翁是一個真誠的人,一個感恩的人。這種人的作品,不會有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