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瀾(以下簡稱楊):翁老師,您好!很喜歡您的作品。最先接觸的是《再生屋》《黃金屋》《空屋》《掛在樹上的死貓》《五十年前的蝴蝶標本》等中篇,再是《藍太陽》《癡虎三部曲》《香木》《淫羊藿》《女人的麥哲倫航線》《城市木馬》等長篇。個人比較偏愛《女人的麥哲倫航線》《城市木馬》等二部,不知您自己最滿意哪些作品?
翁新華(以下簡稱翁):謝謝讀我的小說。您剛才列舉的篇目,大都屬于“古玩”。竟能引起您的興趣,真是幸事!我覺得,一個寫作者,只要是懷著某種敬畏去書寫,就如分娩,一般不會對自己的兒女厚此薄彼。即便被人強暴所生,亦同理。日本電影《人證》女主角八衫恭子,被美國大兵強暴產(chǎn)下焦尼·赫瓦德,當赫瓦德以生父的生命為代價攢到路費,萬里迢迢找到生母時,已經(jīng)嫁給國會議員成為著名時裝設計大師的八衫恭子,出于虛榮在電梯里刺了兒子一刀,但到底沒能深入要害。何況誰也沒法強迫我寫什么不寫什么。沈從文寫了《邊城》,有人不看好,為了避開強迫,他干脆躲入故宮研究中國服飾。如之奈何?
楊:有人說您性格孤獨,也許正因為這種孤獨,發(fā)表了70多部中篇,出版了10多部長篇,1980年代末破格加入了中國作協(xié),文創(chuàng)一級職稱評了15年,月工資才2600元,沒什么官位,知名度也不算高。您怎么看待孤獨?
翁:這大概是指我不會打麻將,不會跳舞釣魚,不擅長交際,說我性格孤僻吧?倘若說成孤獨,那就褒獎過頭啦!孤是王者,獨是獨一無二,王者必需永遠接受孤獨,不需要接受任何人的認同,更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王者可以在很平靜的環(huán)境下獨行。孤獨是一種狀態(tài),一種圓融的狀態(tài),孤獨是高貴的,孤獨者都是思想者,當一個人孤獨的時候,他的思想是自由的,他面對的是真正的自己,人類的思想一切都源于此處。孤獨者,不管處于什么樣的環(huán)境都能讓自己安靜,自得其樂。話說回來,我還真有一點孤僻,在我居住的小城,基本沒人說話,怎么辦呢?只好在小說里說,如下盲棋。這也可能是我的小說不討巧的原因。劉震云有個小說叫《一句頂一萬句》,為了找人說一句話,寫了那么厚一本書呀!
楊:您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創(chuàng)作的?能否對您的創(chuàng)作生涯做一個簡要總結(jié)?
翁:說起這個,有點悲壯。1970年代,大隊幾乎一個月開一次斗爭大會,當時我20歲不到,作為小學民辦老師,常被叫去呼口號,我叫囂什么,臺下的群眾就跟著叫囂什么(甚至有一次把“負隅頑抗”叫囂成“負偶頑抗”,是一個右派老師事后給我糾正的)。一瞅,臺上的牛鬼蛇神有一半是我的親人。我不想當個小丑,就把心事告訴了大隊支書。支書很有人情味,以后只要挨斗的人與我有關,就換作其他老師。我姐夫是牛鬼蛇神中的一個。自小失去雙親,由哥哥帶大,那哥哥也是短命鬼,土改前6年就死了。堂叔為了得到他那幢瓦房,把我18歲的姐夫補劃為破產(chǎn)地主,替他死鬼哥哥抵罪,房子自然歸于堂叔名下。
我姐夫是個勤快卻不缺智慧的農(nóng)民,讀書不多,但階級斗爭理論,絕不亞于康生、陳伯達。我的處女作《再生屋》就是受他啟發(fā)寫成。成稿時我才20來歲,打磨了10多年,才得以發(fā)表。之后,窮其一生與鉛字、鍵盤為伴。累積了600多萬字。怎么簡要總結(jié)呢?——50年后有一個小說的名字尚能能被人記住,當屬偉大作家。
要說,中國作家的東西也并非顧彬所言全是垃圾,歐美及蘇俄的經(jīng)典于大多數(shù)中國人同樣陌生。文學的冷落與荒疏是一個民族的痛。二戰(zhàn)時,德軍企圖搗毀圣彼得堡的普希金銅像,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農(nóng)婦挺身而出,以至德軍終于沒有下手。民族文化素質(zhì)底下,物質(zhì)貧乏,文學得靠邊站站。孔夫子一肚子學問,出外游學,也常常挨餓,三月不知肉味。社會歷來作興實用主義。
楊:故鄉(xiāng)是創(chuàng)作中繞不開的母題。您的小說很多反映了您的家鄉(xiāng)洞庭湖風貌,如《野蓼》《黑泥》《蘆葦青蘆葦黃》《滄浪之水》《女人的麥哲倫航線》等,您作品中的地域象征具體是什么?鄉(xiāng)土資源對您的創(chuàng)作有什么影響?
翁:沈從文能把邊城寫得空前絕后美麗,肖洛霍夫能把頓河寫得那般大氣磅礴,胡賽尼能讓誕生塔利班的阿富汗感動世界,也許因了對鄉(xiāng)土的厚愛。小說家大體有兩種,一種是天生異秉,套用幾個大師范本,也能寫出東西,還能博彩。一個馬爾克斯誕生,千百本準《百年孤獨》問世。一個時期到處都是效顰的東施,害得不少洪峰們沿街乞討。一種是所謂先鋒評論家看不起的憨厚老實型,據(jù)說陳忠實也被劃歸這一類,我當如斯,離開鄉(xiāng)土這個富礦,一個字都寫不出來。我也企圖在作品中弄個地域象征符號,但我的故鄉(xiāng)位于岳陽城東郊,離洞庭湖雖然很近,但對湖區(qū)生活缺少體驗。我壓根寫不像真正的洞庭湖。更重要的是,地域標簽不是創(chuàng)口貼,想貼就貼得上。而符號和標簽又未必如此重要?卡爾維諾、托馬斯·特蘭斯特勒默,如此了得的大師,似乎也看不出他們作品中明顯的標簽符號。小作家,還是算了吧。
楊:較之與很多角度單一的作家相比,您的小說視野極廣,涉獵到了社會改革、城鄉(xiāng)變遷,教育,愛情、官場等各個方面,這是否和您的工作經(jīng)歷有關?作為一個關注底層與時代發(fā)展的作家,您是怎么把握和處理這些題材的?
翁:??思{寫“郵票”,肖洛霍夫?qū)戭D河,索爾仁尼琴寫古拉格群島,雷巴科夫?qū)懓柊吞亟郑柡账挂簧鷱氖聢D書館工作,圖書館是他認識世界、感悟世界的窗口以及哲學思考的起點。占什么山頭唱什么歌吧。相對而言,大師們很幸運,至少可以一輩子呆某個地方寫作,衣食無虞。我從山村到公社小鎮(zhèn),從小鎮(zhèn)到工廠,從工廠到小縣城,再從小縣城到地級城市,一輩子顛沛流離,很差錢,為了糊口,打一槍換個地方。換一個地方,新結(jié)識一批人。我只能寫較為熟悉的人和身處的環(huán)境。對本質(zhì)的認識,必然膚淺。至于題材,也只能就目光所及。但有一點,不管什么題材,人還是一樣。
楊:您的中篇《癡虎》《再生屋》被改成電影和大型話劇,在這個趨于視聽與網(wǎng)絡的時代,您覺得文學和影視應該怎樣相互促進協(xié)調(diào)發(fā)展?
翁:文字是一種原始的表達形式,少到底也有3000年歷史了吧。聲光表達也是一種形式,發(fā)端于工業(yè)革命,最長壽命也就兩三百年。兩種形式天生不可調(diào)和。倘若某一天文學硬是要被網(wǎng)絡影視滅種,那也是文學的劫數(shù)——但這個可能性極小。
這有兩個問題,一是中國的影視包括網(wǎng)絡媒介技術(shù)還很粗淺,表現(xiàn)力單薄陳舊。號稱中國第一導的老謀子看了《阿凡達》,感嘆中國還過100年也拍不出(這話太絕對,臺灣李安弄出3 D電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蓋帽《阿凡達》,沒有100年?。?。二是受眾文化素養(yǎng)差距遙遠。把二戰(zhàn)結(jié)束時的話劇《等待戈多》搬到中國地市級城市演出,能賣出一張票都有可能是奇跡。前不久,蘇州昆劇團來岳陽上演白先勇改編的昆曲《牡丹亭》,借鑒電影表現(xiàn)手法,把夢境還原成舞臺人物,化入化出,算是創(chuàng)新了一把。美不勝收啊!可觀眾很快羞羞答答退場(380元一張的贈票)。小說與網(wǎng)絡影視媒體結(jié)緣,我不抱樂觀。也覺得沒必要從眾媚俗。
我自己的玩意,如作為小說的《癡虎》,還能看看,自發(fā)的評論有一百多篇,拍成電影,慘不忍睹。作為小說的《紅樓夢》,恐怕只有癲狂者才否認它是經(jīng)典,可李少紅拍成電視劇,實在丑得觸目驚心。十三釵一律額頭貼黃瓜片,個個都像經(jīng)驗嫻熟的性工作者,走著走著,身子一哆嗦。一分鐘的空間距離,化為閃電式碎步快進,一秒鐘內(nèi)完成,挺像《聊齋》里的魑魅魍魎,活脫脫糟蹋了小說。
也有作家結(jié)緣得好,賺了不少真金白銀,那也只能說票房價值好,與文學不搭界。文學是一種獨立的堅挺的存在,讀者再少也死而不僵,但想把它變成iPhone 4s手機,讓中學生偷偷割掉一只腎臟來兌換,幾無可能。
楊:長篇《女人的麥哲倫航線》簡直就是一首美麗卻悲涼的愛情詩。它讓人想起了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這部作品的內(nèi)涵十分深刻豐富,您當初寫它時是想表達什么主題?
翁:沒有主題啊!主題只是高考作文的嚴格要求(語文老師教作文,500字,起碼要點題五次,不然就得不到高分,甚至判你跑題)。我那小說有藍本,文革初期還真有某個大軍區(qū)倒霉的司令員挨斗,臨死將自己的愛妾改嫁給了岳陽籍勤務兵,他誤以為勤務兵是個性無能。那勤務兵是個貧農(nóng),就住洞庭湖村蘆絮灣。小妾成了貧農(nóng)的老婆,還替勤務兵生了個小貧下中農(nóng),還真的躲過一劫。岳陽大多數(shù)中老年人知道這個故事。
但劫難的責任自身也該承擔多半。我對這個題材思考了多年,咂摸出了女主角身上的英雄情結(jié)與對愛情的虛妄,并試圖找到一種表現(xiàn)這個題材的溫婉、凄美、簡潔的語言風格,以及纏綿悱惻的氛圍。自以為找到后,4個月寫成了長篇。小說出版后,歐美、南亞三十幾所著名大學收藏,臺灣某個中學國文考試拿它出了五道考題,教育部門還將它列為美學考研重點輔助讀物。于國內(nèi)而言,出版這個小說的時代,已經(jīng)是評論界鬧翻身求解放盛行經(jīng)濟效益的時代,沒有人不給錢會說好話。倘若我不是這種固有的孤獨性格,去貸些款子跑跑路,影響肯定大一些。所以您能說它一個“美”字,一個“深”字,我已經(jīng)很激動了。
楊:《城市木馬》這部長篇看起來像官場小說,也像鄉(xiāng)土小說。但其實這是一部融文學與哲學,民俗學與社會學,鄉(xiāng)村與城市,物質(zhì)與精神,丑陋與美好于一體的社會學小說,對城市化背景下的鄉(xiāng)村進行了深刻地思考。您自己怎么看待這部小說的定位?在這部小說中,您做了怎樣的一種思考?簡元這個主人公您賦予他何種意義?
翁:把小說分類,實屬多事。而人們往往能接受這種分類,反過來說,也是程式化害了作家自己。我寫《城市木馬》,沒考慮拿它賺錢,沒考慮圖書市場行情,所以沒把人物寫得頭上長癩子,腳底生瘡壞透了頂,更沒考慮寫成什么類型。高鐵一天之內(nèi)可以在中國兜個圈子,哪兒還有什么城鄉(xiāng)之分?至于人物,人性本來是個多元復合體。任何行為都不必找出相對應的理由與意義。人活著,難道有非此即彼的理由與意義嗎?舉國一致的趨利性,導致了行為上的機敏、狡黠、猥瑣、誠實中的自私,高尚中的卑鄙。人變得復雜起來,事物變得荒誕起來。誰都想進城淘金,城里人急需鄉(xiāng)下人做苦力又嚴防占有他們的生活資源。當權(quán)者覬覦農(nóng)民的土地,要靠它賣錢維持三公消費,又害怕農(nóng)民進城危害社會穩(wěn)定。這就有了特洛伊木馬。
主人公簡元外號“急開鎖”。他是一個真實的存在,但比阿Q識時務,比于連沉穩(wěn)。
評論家楊厚均認為它既不是鄉(xiāng)土小說,也不是官場小說;而是一種多視點的社會小說,可以多角度解讀。我覺得這種概括比較到位。就我的構(gòu)思機竅而言,把土改融入小說,讓一個民謠《盤歌》貫穿始終,可以讓讀者看到政治的連續(xù)性。不改旗,不易幟嘛。也是我那破產(chǎn)地主姐夫陰魂不散。
楊:您最近的中篇《的哥麥碗》在敘述和觸角上都非常獨到。您一直是一個具有創(chuàng)新與探索精神的作家。在以后的創(chuàng)作中,文學觀念會不會發(fā)生新的變化?有評論家認為:“文學就是注視人,寫人性,并且關注的不是英雄,是底層的人性的復雜;文學是發(fā)現(xiàn)錯誤,是‘鏡與燈’,是照亮世界的真實,照亮人的內(nèi)心與靈魂的真實?!蹦窃趺蠢斫馕膶W的內(nèi)蘊與精神的?
翁:這屬于文學常識ABC,教科書上抄下來的。而部分教科書是摻了三聚氰胺的毒奶粉,或者某個編者的私貨,糊弄文學小孩。比方,為何獨獨不能關注英雄?安徽小崗村冒著坐牢殺頭危險,頭一個分田到戶,就是英雄。鐘南山醫(yī)生頭一個說穿非典真相,也是英雄。區(qū)別在于人造英雄與自然英雄。倘若因為人造英雄的害人匪淺,而否認英雄主義,那就真有亡國的可能。
南京大學文學博士陳進武自發(fā)給《的哥麥碗》寫了個專論,他覺得要理清小說體現(xiàn)出的人性與社會現(xiàn)實之“惡”的糾葛,不得不談到學者張光芒關注到的一種新的道德文化及其現(xiàn)實邏輯——“高尚是卑鄙者的通行證,卑鄙是高尚者的墓志銘”。這一邏輯表述化引自北島1970年代末發(fā)表的詩歌《回答》中“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這一句。但置換后的詩句卻真切概括了當下道德文化的新變。
何為“高尚是卑鄙者的通行證”?簡要言之,就是指“卑鄙者”靠“高尚”行為而“載譽”,進一步說,“‘卑鄙者’也不再僅僅是‘載’譽,他本身就是高尚的名譽的化身?!被氐叫≌f人物身上,一是吳順發(fā),他是一個即將倒閉公司的人事科長,但畢竟還有些權(quán)力,只要用眼角照看一下誰,“也會沾點好處”。麥碗正是借這層關系,在父親麥鍋死了的情況下,照樣領取了三年工資。無疑,吳順發(fā)自然成為了麥碗的恩人,他以一個的“高尚者”形象出現(xiàn),即使當著麥碗的面偷情,也顯得那樣正當合理。二是出租車公司馬總,與吳順發(fā)相比,算得上更高級別的“高尚者”。他做任何事情的出發(fā)點都會有一個“高尚”的動機,即為公司員工著想,特別是為的哥麥碗考慮……然而,事實并不是這樣簡單,他處處為麥碗著想實質(zhì)上是時時為自己謀取更大更多利益而精心布的局。馬總之所以盡心盡力幫忙麥碗,主要是因為要打響公司名氣,與同行的競爭中以爭取更多的市場份額。更重要的是,他將麥碗的這些“榮譽”轉(zhuǎn)送給市公交局長馬識途和主管交通的副市長尤之穎,這不僅極大贏得了領導們的贊許與信任,還成功擊敗另外七家出租車公司,拿到了全市一千臺的士擴容指標的三分之一。三是,那些更為“高尚”的領導們。麥碗獲得央視采訪時,市領導們紛紛出動,以獲得上鏡的機會;等麥碗獲得全國百佳,獎旗先是到公交局辦公室掛了一周,而后掛到了尤副市長的會議室顯眼處,“成了白果市交通戰(zhàn)線輝煌政績的象征?!闭撬麄冾I導“有方”,才結(jié)出了麥碗這顆優(yōu)秀的“果實”。可以說,這些人都有著所謂的“高尚”,但這種“高尚”只是獲取各自利益和滿足種種欲望的“通行證”,他們是這個時代的借著“高尚”名義而行“齷齪”或“惡”之事的“卑鄙者”。在這一層意義上而言,這些“高尚”的卑鄙者恰恰用一些掠奪而來的“高尚”證明了自身的卑鄙與“惡”,同時,他們彼此之間的“惡”也互相“作證”了。
我們又應該如何理解“卑鄙是高尚者的墓志銘”?還得回看麥碗這一人物,“不以善小而不為,不以惡小而為之”,這固然是麥碗的堅守,但并非所有人都做得到,即使是麥碗本人也未必真正做到了。麥碗隱瞞父親麥鍋去世的消息,為的是從六公司得到每月千元的工資補貼家用,甚至為了“感激”吳順發(fā)不揭發(fā)之恩,他回報式掩護這位恩人偷情;他敢于違背張副秘書長的意志,是因為那送葬場景讓他想到草草下葬的麥鍋,這種選擇只是他對父親愧疚之情的轉(zhuǎn)移;他也懂得人情世故,把從四川老家?guī)Щ氐幕ń匪徒o吳順發(fā)和出租車公司的馬總等。可是,我們不能說麥碗就代表了極端的“惡”,他身上體現(xiàn)的更多是在社會現(xiàn)實之“惡”的重壓下顯現(xiàn)的人性弱點。在這里,“卑鄙是高尚者的墓志銘”本指的是“高尚者”背負“卑鄙”的惡聲而“蒙羞”,甚至“被視為羞恥的化身”。然而,麥碗的所作所為尚未到背負“卑鄙”的程度,他以樸素的真誠和情感化解了這種可能遭遇的“卑鄙”指責——得知事情真相后,麥碗選擇退還馬總給的三萬,將兩萬獎金給了藤生夫婦作為尋找被拐兒子的路費,并拒絕了到萬分公司當名譽副總經(jīng)理的邀請。由此,在這一角度上看,原本要“授予”麥碗的“卑鄙”倒坐實了那群“高尚”人的真“惡”,這也表達了作者這樣一種愿望,即卑鄙不應該成為高尚者的墓志銘,而應該回歸到“高尚是高尚者的通行證”的本真意義上來。
楊:您曾說過“對細節(jié)的發(fā)現(xiàn)者保持景仰”,對嗎?
翁:確實在一篇創(chuàng)作談中說過。那不是信口開河。細節(jié)不能編造,不能復制,只能發(fā)現(xiàn)。韓少功在他的中篇《女女女》里,寫一個因腦溢血半身不遂的五保戶老寡,成日光著身子躺在屎尿堆里,村上男人出于同情間或提起她四肢,放在大木盆里洗一洗,蕩一蕩,再拎回換了干凈稻草的床上。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生不如死的茍活者,居然在被人洗澡時樂顛顛地撒嬌,怕酸,怕癢。這個細節(jié)勾起我對90歲去世的老娘諸多回憶,不由淚水潸潸。余華在《在細雨中呼喚》里,寫一個吃閑飯的農(nóng)民老頭,失手打破飯碗,害怕兒子責罵,嫁禍年幼孫子;當孫子受到兒子痛毆時,爺爺卻不點名地海罵兒子,挖苦那只破碗是得使用三代的寶貝,誰打破了都得受到嚴懲,接著裝死拒絕進食,被兒、媳看破后,弄假成真,活活餓死了。此時,還不落淚,那就是鐵石心腸。這幾個細節(jié)我曾無數(shù)次遇到。寫進小說的卻只有他們二位。由不得你不服。湊合出一個長篇實在太容易了,而在一個長篇中找出一個類似的感人細節(jié)很難。細節(jié)不是沒有,比方蘋果落地,誰沒見過?而由此發(fā)現(xiàn)萬有引力的惟牛頓一人。
楊:從一定程度上說,評論家的批評擴大了作家的影響力,對作家的創(chuàng)作是有利的,但有些評論卻對作家作品的理解產(chǎn)生了極端或者消極的影響。您怎么看待評論家與作家的關系?他們怎樣才能保持良性發(fā)展?而對于現(xiàn)在的評論家“越來越趨于平常,越來越?jīng)]骨氣”一說,您又怎么看待?昆德拉在作品《慢》中感嘆:“慢的樂趣怎么失傳了呢?……他們隨著鄉(xiāng)間小道、草原、林間空地和大自然一起消失了嗎?”據(jù)一項數(shù)據(jù)統(tǒng)計,在建國到改革開放這段時間,總共才出版了四千多本長篇,而現(xiàn)在每年都出這么多長篇,可以說,現(xiàn)在人們創(chuàng)造了太多的缺乏文學價值的垃圾。所以很多人呼吁讓文學慢下來,您是否贊同?
翁:不為稻粱謀而又具有創(chuàng)見的評論家,理當作家的良師益友。作家往往趨于感性,評論家則顯得理性。優(yōu)秀評論家可以看出作家的欠缺部分,給予理性上的點撥,乃至指出你的創(chuàng)作有沒有前途。好的評論家跟著作者思路走,冒牌評論家要求作者跟著他的思路走。1980年代文學批評是自發(fā)的,由衷的,如小說家寫小說。我遇到過不少優(yōu)秀評論家,給過我諸多幫助。我保持對他們深深的感念。
但好花不常開。愈接近當下,作家與評論家的關系愈顯曖昧,功利的吹捧或冷落愈是明火執(zhí)仗。當下寫評論要錢,當評委要紅包,得獎要買。我能理解。說到底還是整體物質(zhì)貧乏的緣故。話語權(quán)能說不是一種資源?過日子,大家都難。評論家恰似醫(yī)生,豈有餓著肚子給你看病開刀之理?
至于慢。當然道理充分。慢工出細活。一些作家出一本書,或撈了個獎,總會吹牛寫了整整十年八年云云。那是怕人說寫得太快,是快三分假。信不得。大多數(shù)農(nóng)民工都改乘高鐵了,不就圖個快嗎?你還如曹雪芹那樣繩床瓦灶,披閱十載增刪五次,才整出前80回,不餓死也會被同類搶去主席、副主席的烏紗了。但我堅信,待到個人收入翻三番的口號得以實現(xiàn),或者說待到人平收入達到瑞典水平,寫作肯定會慢下來。
楊:作為“前輩”,您近年來是否關注湖南本土的作家作品?對于本土文學的發(fā)展現(xiàn)狀與環(huán)境,您有什么期待與話語?
翁:我關注得少,就岳陽本土來說,頗具文學潛質(zhì)的青少年作家不少。比如黃飛虎,下崗工人,摩的司機,寫自己親身經(jīng)歷,寫獨特感受,即有《三十六轉(zhuǎn)的電扇》 《穿越》雙響炮。文學屬于青年,期待有更多好作品,出更多好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