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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鐵匠

2013-08-15 00:50阿微木依蘿
星火 2013年6期
關鍵詞:花針嬸子先人

□阿微木依蘿

楊鐵匠一句話也不說地站在那里,我以為他應該說點什么。

“楊鐵匠,你是啞巴不是?你怎么把我的鋤頭打成這樣?我打的是鋤頭不是鐮刀!”氣憤的客人在楊鐵匠身后大罵,但是楊鐵匠好像聽不見他的聲音。

“楊鐵匠!就算是賒賬你也不能這樣。賒賬是暫時的,我早晚會把錢算給你,你這樣子算他媽的什么意思!”那人向前走幾步,追著楊鐵匠繼續(xù)罵。

楊鐵匠終于惱了。這是他忍耐很久才突然發(fā)怒,吼道:“我沒飯吃了!你他媽準備賒到幾時!”

我站在山洞外面的石堆上,楊鐵匠的吼聲差點把我從石堆上震下去。

楊鐵匠和客人扭打起來。我不會去勸架。我才十歲。

楊鐵匠是從外地搬來的,他來那天是個中午,兩只手各牽一個孩子,左邊是女孩,右邊是男孩。他的肩上架了一捆被子,用紅花的床單罩住,像一朵大花開在身上。手臂上還掛了幾件衣裳,與唱戲的一般。那時我站在村口的草垛子旁邊,正巧看見楊鐵匠牽著他的兩個崽子進村。我就像看見怪物一樣朝著我家的廚房大喊——“媽!洋鬼子進村啦!”——前一天晚上,我在鄰家蹭電視看,電視里有個洋鬼子和他長得一模一樣:長頭發(fā),毛胡子,穿一條短褲。唯一的不一樣大概是鞋子的區(qū)別,那洋人穿的是皮鞋,楊鐵匠穿的是草鞋??上耶敃r并沒有多注意楊鐵匠的鞋子,所以我認定他是洋人。

“喊你媽的魂!”我媽是這樣回答我的。她的腦袋只在門邊晃了一下就縮回廚房。

“嗨,小娃娃,你們這里可有打鐵的?”

他喊我小娃娃,這使我心里大不舒服。在我想來,我可是個大人了?!澳?!是哪個?”我斜著眼問他。陽光有些強烈,把我的眼又逼回正位。

“鐵匠?!?/p>

“不懂。”

“打鐵的?!?/p>

“不懂?!?/p>

“哎,跟你一個娃娃有啥好說的。說啥你也不懂?!?/p>

“你不是洋鬼子?”

楊鐵匠哈哈大笑:“我不是洋鬼子。我是楊鐵匠?!?/p>

楊鐵匠沒有和我多說,他領著兩個孩子朝村子的邊緣繞了一圈,最后,他在一個斜坡的山洞前三下兩下搭了個偏棚,住下了。在偏棚過了些時日,他才在山洞邊起了一所草房子,一個人建,用墻板裝滿泥巴,一天砸一板,慢慢將四面墻壁立起來。他是個死了老婆的硬漢。但也有人說他是個死了老婆的軟漢。他喝醉了會哭。

我就是這樣認識的楊鐵匠,還有他的兩個孩子。我常去他家蹭飯。當然,我悄悄去,在那里吃個半飽,回來再吃一頓,這樣不會被父母罵。楊鐵匠的廚藝很臭。

楊鐵匠住在村里快要兩年了,聽村里的女人們傳言,說他打鐵掙了一簸箕銀子了,我們村子以及附近村子的錢都讓楊鐵匠掙光了。所以她們在打鐵的時候,不是砍價就是賒賬?!皯撨@樣!”她們齊聲表示。我是擠在她們中間聽來的,她們說什么從來不避開我。當然,有時候說到什么要命的事情,也會把耳朵湊近了說,不敢讓我聽到。

現(xiàn)在,這個掙了一簸箕銀子的人和他的客人扭打在一起,我在想要不要上去幫忙。我的牙齒一向好使,只要我跳得足夠高,就可以準確無誤一口咬掉他的耳朵。

但是楊鐵匠和那個人顯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他們打得滿身泥灰,對立著站在那里,牙齒咬住下嘴皮,眼睛瞪得跟馬脖子下掛著的鈴鐺一樣大。很快,他們的姿勢變了一下,就像兩只好斗的老公雞,在陽光下張開爪子,紅著雞冠子,“呀”地一聲,朝對方狠撲過去。

楊鐵匠的小兒子來了,他叫大老熊,我遠遠地瞄了他一眼,不清楚楊鐵匠為什么給他這樣干瘦的兒子取個猛獸的名字。大老熊瘦巴巴的,走起路來就跟喝多了一樣,飄來飄去。

“你爹跟人干架了。你看?!蔽覍⑹痔У酶吒叩?,生怕大老熊的小眼睛看不見。

大老熊聽見我的話哭了。面向著我,好像是為了我指給他看才哭。他哭給我看。

楊鐵匠聽見兒子的哭聲,一下子就軟了氣,不打了。他吼道:“老子不跟你計較了,這幾天之內(nèi)把錢給我準備好。都一年了,算對得起你!”他灰撲撲爬起來,筋疲力盡,好像要栽倒,他往地上吐了一泡口水,口水里含著血絲。他的牙齒出血了。

那個人恨恨地離去,一路罵罵咧咧。

楊鐵匠十分疼愛大老熊。大老熊就是他的命根子。有一次,楊鐵匠喝醉了,他在打鐵的山洞里和一個老者講他的往事。我和他的大女兒小花針在鐵匠爐子邊烤火。我們抽那架打鐵用的風箱玩,看火焰像金色的蛇一樣往上躥。

楊鐵匠和老者的談話跳進我的耳朵。

“……你說我怎么結的婚?”楊鐵匠望著老者,“農(nóng)村人,能怎么結呢!我給了老丈人兩挑谷子,就把他的女兒領走了。那時候的人,不值錢?!睏铊F匠咂巴著嘴,表現(xiàn)出一副無奈的灑脫。

“也對,我那老婆子就是白領來的,不僅這樣,他爹還倒給我一只年輕的母羊。說留著下崽。老人家糊涂,只有母羊沒有公羊怎么下崽呢?我也糊涂,家里沒有公羊還不曉得去借一只么?家的沒有,野的還沒有么?你看看,那時候的人,不僅不值錢,還笨?,F(xiàn)在好了,一看你家大老熊就很聰明,這么一點大的娃,就曉得爬灶頭上煮稀飯?!?/p>

老者夸贊大老熊聰明,小花針有點不高興,她嘟著嘴,把風箱拉得怪響。

楊鐵匠抹起眼淚來。他喝醉了。老者叫他不要哭,他說他止不住眼淚,是眼睛自己想哭,不是他想哭。他說:

“大老熊出生那天晚上,下著大雨,還打雷,我當時很高興,因為傳說中那些了不得的人物出生時,都打雷下雨,所以我認定大老熊將來會是個人物。我想我楊鐵匠一輩子,祖上打鐵,到我這輩還打鐵,也應該出個不打鐵的人物了。想想我很快就是這個人物的爹,我簡直站在那里想大笑幾聲。但是屋里的人喊天叫地,把我嚇著了。接生婆一會子跑出來,一會子跑進去,她被雨刷濕了,看起來像一只肥胖的落湯雞。我也不敢問她屋里的情況。有會子我實在忍不住了,就想進去看看生下來沒有,我的一只腳剛跨進門檻,接生婆一腳就把我掃出來了。

“我站在雨里等消息,當時也顧不得躲雨,也不擔心一個炸雷把我干掉。接生婆再跑出來的時候,她在雨水中攤開一雙血手說:‘你趕緊進去看看,該怎么辦?’很無能的樣子?!睏铊F匠說到這里停住了,他的肩膀一顫一顫的,好像扛著一件什么東西。老者沒有說話,但是很認真地在等楊鐵匠繼續(xù)講。

我和小花針也被楊鐵匠的話吸引過去。我感覺他的故事講得比我奶奶好。

“我當時氣得發(fā)瘋。揪著接生婆的衣領,‘你他媽咋搞的?’我當時一定在哭,聲音沙啞得我自己都不認識。那接生婆也慌了,她說:‘接了一輩子生,沒遇見這樣的!’‘你廢話!你說生二胎就像老母雞拉屎一樣容易!’我急得想跟她打架。接生婆一把甩開我的手,她朝我大吼:‘我說的是屁股大的人!你婆娘那扁平的屁股,能像拉雞屎那么容易嗎?’接生婆抹了一把濕答答的臉?!?/p>

老者忍不住嘴唇上揚,發(fā)出一陣短促的笑。楊鐵匠被這笑聲阻擋了話,往旁邊閑看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我和小花針也坐在一邊津津有味聽他講話。

“出去玩!”楊鐵匠黑著臉把我和小花針攆了出去。這樣,他之后和老者講的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我知道他很疼愛他的大老熊。剛才大老熊一哭,他立馬就不打架了。

“哭啥哭?不要哭。你爹我好好生生在這兒的?!睏铊F匠朝大老熊走來,一把將他抱在懷里,轉身走了。他的腳肯定被踢壞了,走路像個瘸子。

我們家門前有一小片菜地,里面栽了許多白菜。白菜已經(jīng)長得很好了。我悄悄跑進菜地,想拔一棵白菜送給小花針。小花針躺在眠床上已經(jīng)一個月了,她病得不輕。我跟她說我們家的白菜長得太好吃了,不煮熟看著就好吃。她眨著眼睛表示她的高興,她已經(jīng)不能說話,好像病成了啞巴。但是我說什么有趣的事情時,她會不停地給我眨眼睛,表示她愿意聽,或者對那些東西很感興趣。我說到白菜的時候,小花針的眼睛眨出了許多眼淚,我就想,她可能想吃點白菜,或者想看一看白菜。

十天前,我聽楊鐵匠說,他已經(jīng)給小花針請了好幾個仙家來跳神,但是沒見著效果。病沒有好轉,好像越跳越嚴重了。

“雞也用來祭神殺光了,現(xiàn)在是雞無毛,狗無蹤,光桿桿的了。要想再請仙家來跳神,我得再打幾把鋤頭才能掙到買雞和請神的錢?!彼f得很用力,恨不得現(xiàn)在就有人找他打鋤頭。

“你家有只瘦狗?!蔽亿s緊糾正他說錯的話。因為他家并不是“狗無蹤”。

“那瘦狗也算狗?”楊鐵匠狠狠朝地上吐一泡口水,說:“它不算!給它吃再多飯食它也瘦得跟鬼樣!”他說到什么激動的事情,總喜歡往地上吐口水。

我對他打鋤頭不生什么興趣,我對那些仙家很好奇,所以我就問他仙家是什么東西。他說仙家不是東西,仙家是可以通神的人,當然,他們還可以看見鬼,甚至還能看見活人的魂。我沒有聽明白,越問越多,越聽越糊涂。他懶得理我,吩咐大老熊在家照看小花針,他上山干活去了。

楊鐵匠上午忙坡上的活,下午就到山洞里打鐵。他的鐵匠鋪開在山洞里。

楊鐵匠對我的態(tài)度時冷時熱,也不止他一人這樣,村里許多大人對小孩都不是十分熱情。他們在路上遇著你,就跟遇著小豬小狗沒什么區(qū)別,高興了嘿嘿一聲,不高興時,就跟沒長眼睛一樣飄過去了。這也使我養(yǎng)成一個習慣,他們不先與我招呼,我絕不主動與他們招呼。這樣的習慣在他們身上是正確的,但是在我身上就不行,他們會跑到我的父母那里告狀,說這娃兒一點禮貌也沒有,看見長輩連個招呼也不打。我父母的耳朵是用豆腐做的,他們先罵我沒有家教,接著就實行他們的家教,把我狠揍一頓。

我已經(jīng)好幾天沒去看小花針了。我擔心去得越多,楊鐵匠抓住我的缺點越多,如果他也學那些長輩向我的父母告狀,那我的屁股就得開花。但是昨天我還是忍不住去看了小花針。看完之后我就下定了決心,要給她送一棵白菜去。

“她喜歡老點的?還是嫩點的?還是不老不嫩的?”我放下昨天的閑事不想它了,在菜地里翻著白菜葉子自言自語。我無法確定小花針喜歡哪種口味的白菜。

“嘰咕嘰咕什么?”我媽突然站在我背后,她走路一點響聲也不帶。

“小花針家沒有白菜。昨天我去看。我聽說。”我不敢提送白菜的事情。因為慌張,話也說不明白。

“咋可能。上個月和楊鐵匠干架那個人不是給了他家一麻袋白菜抵賬了嗎?就吃完啦?”

“?。俊?/p>

“啊什么???回去!”

我剛轉身準備回去,媽又說:“拔棵嫩點的。病人喜歡吃?!痹瓉硭缇筒峦肝业男乃肌?/p>

從村里通向楊鐵匠家的路十分難走,一路上有不少石頭橫擋著,要在石頭上跳來跳去,冬天這樣跳沒什么問題,夏天稍不注意就會踩著蛇,剛開始我很喜歡走這樣的路,摔了幾次跤,踩著幾次蛇之后就不喜歡了。這也是我逐漸不去他家蹭飯的原因。如果不是小花針生病,我才不愿意抱著一棵白菜在石頭上跳來跳去。

我剛走到楊鐵匠家門口,他家那只瘦狗就來迎接我了。它甩圓了尾巴,還輕快地跳起來蹭我的腿。

“你好點了沒有?”我剛一進屋,來不及喘口氣就問。

房間很暗,我過了好一會子才看得見東西。

小花針沒有回答我的話。我走到床前,看見她睜著眼睛,眼角紅紅的,眼里有血絲。

“你來啦?”她輕微地抬起頭,想要坐起來,但是沒有足夠的力氣,她又喘喘地躺回去。

“你可以說話啦?”我有點興奮,已經(jīng)好久沒有聽見她的聲音了。

“早上和晚上嚴重,中午要好些。?。 撞搜?!”小花針看見白菜了,她顯得十分激動。好像她從來沒有見過白菜一樣。

她把白菜接過去放在她的枕頭邊,好像她自己就是一片菜地,那白菜是剛剛從她身上長出來的一樣?!耙欢ê芴鸢??”她問。

“不甜。有點甜?!?/p>

“那是甜還是不甜?”

“甜吧?!蔽矣盅a充道,“如果往菜湯里灑些白糖。”

“你有媽媽,真好?!毙』ㄡ樛蝗豢蘖?,她的淚水從紅色的眼角淌出來。

“你沒有嗎?”我這樣問的時候,心里感到難過,但是我不清楚為什么要難過。我沒有看見她的媽媽的緣故嗎?楊鐵匠來村里的時候,只帶了她和大老熊??墒俏颐髅髀牀铊F匠說起他的老婆,說生大老熊怎樣怎樣,雖然我沒有聽到更多,但我確定小花針是有媽媽的。

“她死了?!毙』ㄡ樋薜酶鼉?。雖然她病著,但是她哭的力氣卻很大,“昨晚我夢見她了……她問我想不想她。我說不想。其實我很想她。但是在夢里那些話好像不是我說的,又好像是我說的,我搞不清楚……”小花針剛剛揩干的眼角,很快又被新的淚水滾濕了。

我也受了她的影響,眼淚也跟著落下來。

我忘了問小花針的媽媽是怎么死的。我給她煮了一碗白菜湯,她們家沒有白糖,所以我撒了一些鹽巴進去。

“晚上不回去了吧。你就在這里住一夜。好不?”

“好。 ”

我走到她家門口,隔著幾百米朝家里喊話,我媽還是聽清楚我的意思了。我告訴她今晚不回去了。

楊鐵匠在傍晚回來了,很疲憊的樣子。他不問我這樣晚的天色為什么還不回家。他脫了鞋子,鞋口朝下,從鞋嘴里抖出許多黃泥巴。

“晚上要請神。仙家都找好了,天再黑點就來?;ㄡ?,你想吃點啥,我去給你煮。”楊鐵匠靠在門板上問。

小花針因為白天的那碗菜湯有了點力氣,她居然可以撐起來坐著,然后笑笑地望著楊鐵匠說:“爸,不要請神了,我感覺快要好了。我想吃點白菜炒飯。”

楊鐵匠被小花針的好轉驚喜了一下,他說:“看來請神是有作用的?;ㄡ槪灰獡?,我們再請一回,病肯定就徹底好了。你等著,我去給你做飯?!彼臉幼記]有先前那樣疲累了。

天黑了許久,楊鐵匠請的仙家還沒有來。他坐在門口張望,那條彎道上只見夜鳥飛竄。

“該來了。為什么還不來?”楊鐵匠說。

“爸,我想吃雞肉?!贝罄闲苤勒埳褚獨㈦u,所以撐著沒有回房睡覺。在往常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睡著了。

“再等等?!?/p>

“不想等?!?/p>

“你——”楊鐵匠原本想發(fā)火,他的臉色剛剛沉下去,立刻又緩和起來,并且?guī)е鴰追窒采骸翱偹銇砹?!”他指著遠道上的一個黑色的影子,“那仙家走路的樣子就是不一樣,像飄。你們看!”他立馬站起身,先是指給我和大老熊看,接著就招呼站在門口的我?guī)退麩鹬笏?。“要請仙家洗洗腳,解一解乏?!彼f。

楊鐵匠的廚房很矮,我一個不高的孩子站在里面也險些碰頭,楊鐵匠就更不用說,他每次做飯都彎著腰桿,好像一支藏在廚房里的彎弓。我想這樣的矮房子讓老鼠住進來更合適。小花針肯定也和我想的一樣。她說有一次在堂屋里發(fā)現(xiàn)一窩鼠崽子,剛出生的,有著紅嘴唇,淺灰色的毛,腳爪和腦袋嫩得就像透明的,眼睛就跟空氣一樣好看。她把那窩鼠崽子悄悄挪到廚房,放進矮墻連接處的一個草窩里,過了些時日再去看,它們已經(jīng)不知去向了。

想到那窩鼠崽子,我一邊燒水,一邊往廚房的草窩里看。為了不讓鼠崽子突然伸出腦袋嚇著,我輕聲地哼起歌來。

“奇怪呀,剛才明明看見仙家來了,怎么到現(xiàn)在還不見人影?莫非我的眼睛出了問題?”楊鐵匠走進屋,神情疑惑。

楊鐵匠剛剛說完話,仙家就站在門口了。仙家說:“我來了?!?/p>

我沒有看見仙家的樣子,楊鐵匠擋住了我的視線。我只聽見仙家的聲音。那聲音和楊鐵匠以及更多的人的聲音差不多。“仙家也說人話嘛?!蔽疫@樣想了一下,對這個仙家也就失去了一半的好奇。我以為仙家要說仙家的話,會是我聽不懂的一種發(fā)音,就像老鼠和雞的叫聲。

就在聲音響起的一刻,楊鐵匠的腳軟了下去,就像一顆果子撐不住從樹上掉下來:“哦喲喂,我的神仙親爹,你嚇著我啦?!?/p>

楊鐵匠半蹲下去,我看見仙家的樣子了。“是個人嘛。”我說。

“不然還是個啥?”那仙家看我是個孩子,也不和我計較,原本升上臉去的怒色也換成了一副笑容。

“我以為仙家是個別的什么東西呢?!?/p>

仙家的笑容僵在臉上,就像莊稼地里的草站到枯黃,一派敗壞的摸樣。楊鐵匠轉身喝斥我:“小娃子不要胡說八道。好生燒火!”

“本來嘛,那瞎子算命的,他就不喊自己是仙家,他只說自己是干迷信的。你要說干迷信的我就懂,你要說仙家,我不懂。我爸說仙家在月亮上。我沒有亂說?!?/p>

“還說?”楊鐵匠更生氣,做出要把我扔出去的模樣。

仙家低頭走進廚房,放下他的藍布包,往小凳子上坐下來。

仙家因為上了年紀,看起來蒼老,有股我說不出的神秘的感覺藏在他的面色之后。

“哎哎,不要和娃娃吵嘴。我有自己的道號:黃先人。不是仙家的仙,是先人的先。”黃先人又對我說:“你爸說得對,仙家就是住在月亮上。我只會把仙家請下凡。但我不是他們?!?/p>

“娃娃,你幾歲了?”黃先人穿上他的鞋子,又問我。

我懶得和他說話。

雖然受了楊鐵匠的喝斥不敢做聲,但我還是可以偷偷地瞄幾眼黃先人。黃先人長了一張黑黃的臉,臉上爬滿斑點,他的手也是蠟黃的,眉骨有些高,兩條眉毛卻生得稀疏又淺短,好像是誰家不要的廢豬毛讓風給吹去黏在那里。他跟楊鐵匠說話的時候,那兩條短眉毛就像是無法在眉頭上站穩(wěn)腳,看著就要往下掉。

“我剛才在路上看到一個生魂,哎——”黃先人神秘地說,接下去的話他卻不說出來,想讓我們自己去猜。

“生魂是活人的魂,誰會知道自己的魂在哪里瞎逛呢?”楊鐵匠表示他無法猜得出來。

“娃娃,你猜?!秉S先人望著我說。

我正在生他的悶氣,看也不看他一眼,佯裝沒聽見。

“在猜啥?哈哈?!蓖鯆鹱觼砹?。她也低頭走進廚房,看到我在,和我打了聲招呼,看到黃先人也在,也和黃先人打了聲招呼,最后才和楊鐵匠說話:“我來找你幫忙,明天幫我挖一天地。換工。不會虧你。以后你有活忙不完也來找我?!蓖鯆鹱诱f得很爽快。

楊鐵匠想了一想,說:“可是可以,但是要晚一些來,大概要到上午十點左右。你曉得,花針病著,老熊還小,我得煮飯喂豬,打整完了才有時間出門?!?/p>

“曉得曉得,那就這樣定啦。對啦,過些時候,還要麻煩你幫忙打把鐮刀。收秋后賣了糧食再給你錢?!蓖鯆鹱诱f著就站起身,掃一掃她衣角上的灰塵,準備離去。

“耶,你不回家嗎?走吧,跟我一起?!蓖鯆鹱幼叩介T邊,她朝我招手。

“姐姐不回去的。你自己走吧?!贝罄闲軄韽N房端水給花針喝,碰巧聽到了王嬸子的話。他替我回答了。

王嬸子走了。

黃先人沒有再繼續(xù)剛才猜生魂的話題。他脫了鞋子,把那雙沾滿黃泥巴的腳泡進水盆中,水有些燙,他又將腳抽出來放在盆邊吸一吸涼,再放回盆里。

晚上沒有月亮,正適合黃先人請神。黃先人說,月亮就是鬼神的太陽,我們看見的月色越好,鬼神越感覺熱。

“這樣說來,我們的太陽就是鬼神的月亮吧?”楊鐵匠問。

黃先人用一根指頭輕輕撫過他的短眉毛,說:“你這樣說也有點道理。就算是這樣的意思吧?!苯酉聛?,黃先人就開始請神了。他把桌子上擺好的所有的東西都看一遍,確定沒有缺少哪一樣,才穩(wěn)穩(wěn)地蹲在凳子上準備請神。

“公雞準備好了吧?”

“準備好了。”

“是公的吧?”

“公的。”

“嗯,對頭,莫整錯了。我上次去的那家,憨婆娘不分公母,逮了只母雞站在桌子上,那神仙生氣,最后用了兩只公雞。你說虧不虧?原本一只就可以,偏要再搭一只。你可不要弄錯了。對了,我看你家雞圈里好像是沒有雞?”黃先人說得自己就跟樹上的黃鼠狼一樣,從雞圈門口路過一下,并且還是在沒有月亮的晚上,都能憑感覺知道楊鐵匠的雞圈里沒有雞。

“雞圈里確實沒有。昨天晚上連夜去村外買來一只,我把它裝在背簍里,放在堂屋里了。怕它跑掉?!睏铊F匠說。

先人點一點頭,坐在那里放心地請起神來。他開始全身發(fā)抖。

我見過請神的人,他們各有各的招數(shù)。其中一些請神者是坐在桌子上,擺露出一張要笑不笑的臉,他們一旦是這個樣子,就證明神上身了;那個樣子不是他的樣子,那張笑臉也不是他的笑臉了。反正請神的人在神完成任務離身清醒后,他會說:“那剛才的神都說了些什么呢?我只是一個傳話的殼子,剛才的我被神借用了,啥也不知道。”他這樣問的時候,(一般請神的人家會邀請幾個親戚朋友來觀看)就會有觀眾告訴他,那神問了他們什么,他們又回答了什么。請神者也會表示一下自己的意見。他說的意見也是根據(jù)結果而來。假如結果沒有使人明白神仙的意思,請神者就會說,你們太糊涂,應該這樣問,應該多問一些;假如結果很糟糕,他就很無奈地告訴你,是你們問得太多了,這樣會使神仙不高興。

我見過一次因為問得太多而使神仙不高興的場面,那神仙抖著抖著就站起來,砸了那家的碗和甑子,還有一條長得非常漂亮的膠板凳。嚇得那家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說那神仙的脾氣真是不好惹,下次若再請來,一定少問一些。那家的女主人只敢偷偷地抱怨,說自己花了一只大花公雞,希望能讓神仙多指點迷津,不想賠了碗和甑子,外加一條好凳子。那時我比現(xiàn)在還小,我就坐在女主人的身邊,她的抱怨從嘴巴里輕聲地滾進我的耳朵里來。

還有一些請神的人,他們像是一只只會跳舞的公雞,先是圍著桌子跳,接著就圍著房子跳,后來大概是跳累了,跳回屋里就躺在地上,好像是死了一樣。正當你以為他死了,他卻在那里突然哼起調(diào)子來,那調(diào)子當然是請神的調(diào)子。聽不懂。哼完了那些調(diào)子,他清一清嗓子,才會問這家人要請他的目的。

黃先人就是跳來跳去的神?,F(xiàn)在他就躺在地上,調(diào)子也哼完了。說的卻盡是些聽不懂的人話。我以前見過的那些請神的人,他們說的話還是能聽懂的。難道黃先人的道法更高嗎?

先前,黃先人就告訴楊鐵匠,說如果是生病的人家請神,那么請神的人都會介紹一位醫(yī)病的神仙下來。所以,他也會介紹這樣一位神醫(yī)。那位神醫(yī)問的就是關于病人生病的日期,以及病人的生辰。但是現(xiàn)在楊鐵匠發(fā)懵了,他剛才給黃先人喝了半瓶子好酒,現(xiàn)在黃先人請的神在他身上也像是醉神,說話不清不楚,聽不明白。而那張“殼子”,也就是黃先人本身,他躺在地上說著說著好像要睡過去。

“爸,我聽著像醉話?!贝罄闲苷f。

“小娃子不要亂講話!”

“我聽著也像醉話?!蔽乙踩滩蛔≌f。

“這本來就是醉話?!毙』ㄡ樢才ゎ^望著黃先人,并且十分惋惜的樣子,“我就說不要請了。上次也這樣。”她咳嗽兩聲。

我趕緊湊到小花針的床邊坐下,悄悄問:“上次也是黃先人嗎?”

“是。來跳了半夜,也是喝醉了,睡了兩個多鐘頭,醒來發(fā)了一陣子酒瘋,吵得人睡不著。我爸偏不認為那是酒瘋,他說那就是神仙在作法?!毙』ㄡ樀吐暩嬖V我。

“不要給他喝酒嘛?!?/p>

“我爸說,是黃先人要求的。不喝酒請不來神。”

我仰起頭仔細搜想,確實,我見過的請神的人都喝酒。他們每次要將自己的臉喝得像雞冠子一樣紅,才開始請神。但我沒有見過誰喝得這樣醉,還連帶著把神仙也灌醉了。

楊鐵匠顯然是見識過黃先人請神的道道,他一點也不著急,坐在墻邊靜靜地等黃先人問話。大老熊想要睡覺了,但是他又惦記著雞肉,所以他站著。站著不容易瞌睡。

“雞準備好了吧?”

黃先人躺了大約一個鐘頭,總算說得清話了。

“嘿,這次他醒得早?!毙』ㄡ樃袊@。

“準備好了。”楊鐵匠急忙回答,生怕怠慢了仙家。他又戰(zhàn)戰(zhàn)兢兢追問:“請問是哪一位仙家?”

“楊八姐!”黃先人躺在地上,像魚一樣抽動一下身子,喉嚨里發(fā)出女人的聲音。

“啊,楊仙家!真好真好——”楊鐵匠趕緊往桌下燒了三張紙錢,表示歡迎楊八姐的到來。過了大約兩分鐘,楊鐵匠又燒了三張紙錢,才繼續(xù)問:“請問仙家,我姑娘花針的病可有得改?是有什么關口嗎?”楊鐵匠問得很清楚,看來前幾次請神已積累了不少經(jīng)驗。他似乎真把黃先人當成了女的,問話的時候臉色發(fā)紅,看也不敢多看黃先人一眼。

“說一句話就燒三張紙錢,我爸好笨的。反正他躺著也看不見,不能少燒一張么?”小花針雖然說得小聲,還是被楊鐵匠聽見了。他嚴厲地瞪著小花針,示意她不要亂講話。

“雞,擺上。 ”

黃先人發(fā)話了。這時大概不是楊八姐在說話,聲音不同先前。

楊鐵匠飛快地往堂屋的角落湊去,摸著那只公雞的腳,倒提著出來。他不知該擺在哪里,又慌忙地跑去燒了三張紙錢問:

“仙家,雞來了,擺哪里?”

楊鐵匠的臉上汗水都出來了。他大概是怕仙家發(fā)火。

“桌上!”這時又是楊八姐的聲音了。

楊八姐哼著我們聽不懂的調(diào)子,好像是專門哼給雞聽的。雞聽了調(diào)子后,站在桌子上轉了一圈,然后沉靜地蹲在桌面上。楊鐵匠坐到我和花針的身邊來了。大老熊也跟了過來。楊鐵匠擦了一把汗對我們講:“雞也聽神仙的話,這要是平時,它還不飛走?”

楊鐵匠又說了些贊美的話,贊美雞的時候也把神仙贊美了一番。說楊八姐就是有能耐,不說人話的東西在她手里都這般乖巧。這樣說了一會子,又蹲回桌子的一邊,給黃先人當下手,專門負責燒紙錢給仙家?,F(xiàn)在黃先人是暫時剔在一邊的了,“你們現(xiàn)在看到的是楊八姐。”楊鐵匠怕我們不識神仙,特意在耳邊低聲強調(diào)。

黃先人的魂應該在屋子的某個角落,因為喝醉了酒,也許在睡覺。

“公雞在打瞌睡!”大老熊尖聲道,好像他從來沒有見過雞打瞌睡。

“瞎說!”

“真的!”

“神仙控制的雞怎么會打瞌睡!現(xiàn)在看到的是雞殼,雞魂是清醒的!青溝子娃不懂輕重!”

楊鐵匠居然像孩子一樣和他的大老熊爭執(zhí)起來。若不是他十分溺愛大老熊,我想他會動手。

黃先人從地上爬起來了。并且盤腿坐在地上,全身抽動,發(fā)出一陣精怪的笑。然后正色道:“凡間之人楊鐵匠,你女花針三魂七魄少一魂,隔山隔水歸不了門,你要準備公雞喊魂,連喊三夜——”黃先人停了一停,吹出一口長氣,拍一下令牌說:“凡間之人楊鐵匠,你聽清楚了沒有?聽清楚你就回個話,莫浪費我楊八姐時間?!?/p>

楊鐵匠趕忙燒了三張紙錢。反正在說話之前,他都要先燒紙錢。為了不燒漏一張或燒多一張,他每次都要認真數(shù)一遍。他說黃先人跟他講過,少燒或多燒都是不靈驗的,仙家收不到你的誠意,他給你解關口就會蠻干,不管準是不準。

“明白了明白了。感謝仙家救命?!睏铊F匠臉憋得通紅,他不知道怎樣才能表示完他的謝意,于是他推開凳子,雙腳著地,在桌前給楊八姐叩了個響頭,又慌忙喊花針下床來叩頭。

“快點快點,來叩頭感謝仙家救你的小命。”

花針本不想起床,但是被大老熊催促起來了。大老熊十分喜歡叩頭,所以他自己也跑去叩了一個頭,也不管楊八姐領不領。

楊八姐走了。黃先人恢復到原來的樣子。他和其他的請神者一樣,神仙一離開身體,就開始問剛才的事情。

“請的是哪位仙家?”

“楊八姐?!?/p>

“嗯,楊八姐神力大!”黃先人豎起大拇指。

楊鐵匠也雞啄米似的點頭:“確實確實!”

“問好了嗎?什么毛???”

“和上次不一樣。上次說丟了一魄,這次說丟了一魂。那一魄剛回來,你看,這——”楊鐵匠非常懊惱地看著花針,“這娃子,就是不讓人放心!身體好時亂走亂逛,搞得不是丟魂就是丟魄?!?/p>

“楊八姐說怎么改?”黃先人又問。

“喊魂?!?/p>

“嗯?!秉S先人一邊點頭,一邊舉起那只公雞,用嘴咬掉雞冠子,在門框上,門檻邊,床頭,柜頭,桌角上,墻壁上,還有楊鐵匠的彎拱拱的香火板上點雞血,最后再回到桌前,往鋪開的紅布上也點了幾滴。黃先人嘴里咕嚕咕嚕念一些法咒,圍著桌子轉了一圈,才將一碗汪著紙錢灰的水端給花針喝。

“是法水。喝一口。”黃先人半閉著眼睛繼續(xù)念咒。

花針抿了一小口。

“好了。今晚喊一喊魂。明晚你照我的樣子喊。這只雞今晚得殺?!?/p>

“行行,我明天另外買一只。這只肯定是要殺的。我懂。”楊鐵匠邊說邊準備去燒水。

黃先人在門背后蓋一個背簍,雞在背簍里,他拍著那只背簍來回地重復著喊:

“花針花針,你快回來。你爹喊你回來!花針花針,外面路黑,外面風大,外面山高,外面路遠,花針花針,你快回來!——”

花針躺在床上,偷偷望著黃先人笑。大老熊聽著黃先人的有節(jié)奏的喊魂,也跟著悄悄念。

雞肉很快上桌子了。黃先人不動筷子之前,誰也不能動。但黃先人顯得十分大度,他說:“現(xiàn)在這只雞的任務完成了,它就只是一只普通的雞,你們不要擔心,哪怕是只小鬼呢,它現(xiàn)在也是煮熟了的。吃!不要怕?!彼央u腦殼挑進自己的碗,挽起衣袖,好像要跟誰打架,“這個不能給你們吃,這個只有我能收拾它!”黃先人露出一嘴黃牙。

吃完飯,已經(jīng)是深夜了。大老熊打著瞌睡吃完了一只雞翅膀,一只雞腿,還有半只雞屁股。雞屁股是吃到一半才發(fā)現(xiàn)的,他原本不愛吃,所以當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啃雞屁股時,發(fā)出了一聲怪叫。要不是楊鐵匠手快,那半只雞屁股已經(jīng)飛到豬食鍋里?!昂喼笔抢速M!不吃不要糟蹋了!”楊鐵匠可惜地望著雞屁股。他還是把殘破的雞屁股放進了嘴里。

楊鐵匠嚼完那只雞屁股,就去黃先人的紅布下壓了五塊錢。那是對黃先人請神的酬謝。黃先人收紅布往口袋里裝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那五塊錢,他說:“你看你,又客氣了不是。算啦算啦,這次就算啦?!彼弥X,遠遠地遞給楊鐵匠。他不能上前去遞錢,非?;琶Φ厥帐八臇|西,很走不開的樣子。楊鐵匠也遠遠地往外推著手,好像黃先人的手并沒有隔著多遠,而是在他的眼前,他極力地往外推手說:“不行不行,這不是給你的,是給你的腳的。它走了這么遠的路,難道不要買雙鞋子感謝它嗎?請你一定收下,不嫌少就行?!?/p>

黃先人收下了。

黃先人整理好了東西,頂著夜色要回去。他說:“我是不能在這里過夜的,這樣對病人不好。不管多晚我都得走,這是我們這一行的規(guī)矩?!?/p>

楊鐵匠說:“好,好,我也不敢破壞你們的規(guī)矩。一路小心?!彼f給黃先人一把松明。黃先人拒絕了。他說他長著夜眼,干這一行的人,晚上走路就跟白天一樣。

黃先人走了十幾步,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轉身站在那里問楊鐵匠:“今晚的神請得還讓你滿意吧?”

楊鐵匠趕緊回答:“滿意滿意,很滿意?!?/p>

“滿意就好,你要心里服氣才行,你服氣了神仙才會高興,今晚的迷信也就沒有白干。你要是心里有一絲一毫的懷疑,那神仙就不高興了,你今晚的雞也白死,迷信白干,病人的病情可能會拖延,也可能會加重。所以我要問清楚你,服氣是不服氣?你要是不服氣,可以再備齊東西,我做到讓你服氣為止?!秉S先人十分誠懇地說。

“黃仙家,我服氣。我真的服氣。你放心吧,我絕對不會有那些爛心肝的想法?!睏铊F匠賭咒似的保證。

黃先人這回真的走了。

晚上我和花針睡一張床,先是各睡一頭,后來被她的啞屁——我把不響的屁都稱作啞屁——還有她的臭腳熏得無法忍受,干脆和她睡一頭。病了幾個月,她說話滿嘴臭氣。

“我的魂好像回來了。”

“嗯。”

“你說黃先人真的知道雞腦殼有幾對骨頭嗎?”

“不知道。”

“你說他真的長夜眼了嗎?”

“不知道?!?/p>

“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嗯?……”

我睡著了。滿肚子的雞肉都在做夢。

黃先人的迷信還真管用,花針好了。但是她病好后沒幾天,王嬸子喝藥死了。為了不讓花針沾染晦氣,楊鐵匠不讓花針去王嬸子的喪事上玩。

聽說王嬸子死前突然后悔,拉著她的男人說她喝了藥,趕緊救她。王嬸子的男人沒有當真,以為她開玩笑。

“你曉得為啥她要喝藥?”那天下午,花針神秘地問我。

“不曉得。”

“聽說她喜歡我爸。那天去幫忙,她跟我爸說她喜歡他,還主動拉我爸的手。羊販子曉得了,打了她一頓,她老婆婆曉得了,又罵了她一頓。聽說她生的那個大娃兒不是羊販子的。第二個才是。”

王嬸子的男人做羊生意,所以大家都喊他羊販子。

“不是羊販子的,是哪個的?”

花針搖一搖頭。

“不會是你爹的吧?”我驚叫。

“你爹的呢!我們搬來的時候,羊販子的大娃兒都會走路了?!被ㄡ樒宋乙话?。

“你咋知道她摸你爹的手?”

“我偷聽的。我爸和張老爺喝酒聊天時,我就在門口弄豬草?!被ㄡ槈旱吐曇舻?,“還有,是王嬸子隔壁的周二嬸子說,王嬸子被羊販子打了,都打來掛在豬圈桿子上,是她去幫忙勸架的,要不然,王嬸子那天就被打死?!?/p>

我想起王嬸子喪事上那天,周二嬸子也在,她當時還跟著陪哭。我看她哭得那樣傷心,也跟著莫名其妙掉眼淚。我并不想哭。楊鐵匠確實在喪事上不怎么受歡迎,他去掛禮錢的時候,羊販子也沒有給他好臉色。但是沒有罵他。王嬸子的老婆婆當時坐在墻角,手里握著一根拐杖,在看到楊鐵匠從她面前經(jīng)過,她就“篤篤篤”地敲著拐杖,并且不停地朝地上吐口水,好像她被魚刺卡了喉嚨。我當時不知道怎么回事。

“哈哈!你的書拿倒啦!”

我坐在草垛上,手里拿著一本故事書,心里卻在想王嬸子喪事上還發(fā)生的另外一件事?;ㄡ樛蝗徽f話,把我的思路打亂了。

“我教你唱山歌?!被ㄡ樑d致很好地說。陽光照在她的臉上,那條從鼻孔下方橫過去的鼻涕印子像路一樣飄在臉上,平時看不順眼,但現(xiàn)在看來也不討厭了。

“不唱?!蔽艺f。

“你在想啥?”花針有點不耐煩。

我正想告訴花針,那天雖然楊鐵匠不受歡迎,但他至少沒有挨打。另外一個外鄉(xiāng)人被羊販子打了一頓,那個人氣咻咻走了,還揚言,等到有機會,要把羊販子打出羊屎來。我剛想這樣說,看見周二嬸子和黃先人來了,他們走在一路,肩并肩,在討論什么事情。

“喲,花針,好完全了吧?”黃先人走到花針跟前。

花針說,好完全了。黃先人又問楊鐵匠在做什么,花針說她爹什么也沒做,就在離我們不遠的路邊和張老爺喝酒,喝得爛醉了。黃先人拍拍腿,坐在草垛上,他讓周二嬸子也坐?!斑@咋行呢?喝酒可以,不能喝得爛醉!再說,這事情不關他?!秉S先人讓花針去把楊鐵匠喊來,他有話跟他說。

“其實吧,要真是人家的娃,給人家也就行啦。我看那外鄉(xiāng)漢子也夠可憐,他那天的衣服穿得像個討飯的。他要是在平時來也好,偏生趕在人家的喪事上來,多少也有點欺負人了。你說是不?”周二嬸子撇了撇嘴。

黃先人睜著一雙小眼,嘆氣道:“這是關乎這里的事情——”他用兩根手指拉起他松弛的臉皮。

“也是。就算不是自己的,也養(yǎng)出感情來了。也不是一碗米喂大的。再說那娃娃也不愿意跟他去。王氏自己躺在地上,她是一事不知了,但是那娃娃的眼神,那么多人都在閑說,他會一點不知道嗎?他肯定也懷疑羊販子不是他親爹了。聽說有一回羊販子把錢藏在蜂窩里,那娃子找著了,偷了一百塊?!闭f到這里周二嬸子笑了一笑,“那娃子也夠聰明,藏在蜂窩里的錢都能找到?!?/p>

“羊販子真會藏?!秉S先人漫不經(jīng)心道。

“肯定是不想給那娃子花錢,才這樣折騰。不就是幾塊錢的事情嗎?”周二嬸子反復地掐著一根干草。

“反正我是看出來了,羊販子不會把娃兒給他的。那個外鄉(xiāng)崽子也是,早干啥去啦?現(xiàn)在羊販子把娃兒養(yǎng)到這么大了,他說是他的,要領走,哪有這么便宜的事情!還有最重要的,他不能老是把一頂綠帽子翻來翻去給羊販子扣上!這么多年了,興許羊販子都要忘記那娃子的身份了,準備把那娃子當親生的了。他這一來,又把那娃子的身份抖亮出來。羊販子生氣是對的?!秉S先人清明地分析著。

“對?!?/p>

“羊販子沒打斷他的腿,他就該燒高香去?!?/p>

“對?!敝芏鹱颖硎举澇?。突然她又小聲道:“羊販子也不是啥菩薩心腸,聽說當年那娃兒剛落地,他就抱去扔在廁所板上,擺在廁所里三天三夜,他騙王氏說,那娃兒被他扔在草叢里,讓野狗吃了。王氏只是哭,不敢說話。王氏跟我聊天時,還這樣哭著當時的委屈?!?/p>

“哦?這個我還真沒聽說。那后來呢?”黃先人表示驚訝。

“后來是羊販子的老媽聽見廁所里有娃兒哭,才知道他的孫子出生了,并且被丟在廁所里。你知道,她身體不好,年紀又大,常年只待在自己的房間——包括解手。該那娃子不死,被她救了。羊販子也不敢再扔,就這樣不疼不恨地喂大,他說就當家里養(yǎng)了只不能宰殺的小豬崽。其實羊販子也不算狠,下不得手,他希望那娃子自己死在廁所板上,而不是他親手將他扔進糞池。如果他當時直接扔進糞池——”

“現(xiàn)在那豬崽的爹來了,他又舍不得給了。說起來還不是他羊販子自己找的麻煩,王氏和那個外鄉(xiāng)人好他也不是瞎子,但是他裝瞎,天天去勾引王氏。聽說那外鄉(xiāng)人的老媽嫌棄王氏,王氏心灰意冷才會嫁給羊販子。我猜他當時是想娶進門再說,只是沒有料到,把人家的兒子也娶進來了?!秉S先人冷笑一聲。

“是這樣簡單倒好,關鍵是,娃子的親爹親媽又勾搭上了。還讓那憨實人楊鐵匠撞上,偏生他嘴不關風,喝了酒說漏了,傳來傳去,傳進了羊販子的耳朵。王氏也笨,咋就選在楊鐵匠打鐵的山洞里呢?難道別的什么地方就沒有合適的?”周二嬸子說到這里臉紅了一下。

“山洞里安全呀。他們也不會想到楊鐵匠大半夜突然去打鐵。你說那瘋子,也活該他背黑鍋。人家羊販子以為他楊鐵匠收了好處,特意撮合的——我該稱呼他們露水夫妻嗎?”黃先人這回哈哈大笑。

我聽到這里,心里好像明白很多事情,但又什么也不明白。我不愿意這樣一直聽他們講話,迫不及待地問:“我覺得那天就豬耳朵拌香菜好吃。你們說呢?”我指王嬸子喪事上的宴席。我說得太快,也許沒有表達清楚。

黃先人和周二嬸子這時候才想起我還坐在他們后面的草垛上。他們沒有表現(xiàn)出驚訝。在聽到我的話時,他們同時笑了幾聲。

“反正這事情老小都知!不管她。”黃先人對周二嬸子說。周二嬸子點頭同意。

楊鐵匠來了。他提著一只酒葫蘆,搖搖晃晃像根稻草一樣飄來。后面跟著花針。

“我呸!她確實暗示些眼色給我,還拉了一下我的手,但我沒有,我啥也沒有做!黃仙家,你要是不相信,可以把她的魂喊回來問。周二,你得相信我。她死不死與我有啥關系?本來就不關我的事!我那天喝多了半夜想起去打鐵,我哪曉得她在?這事情扯了一個多月了,還扯不清。越扯越扯不清。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我看鰥夫門前是非更多。

“就因為老子沒有再討婆娘,所以哪個的婆娘有奸情都是我搞的鬼!我哪有那個閑功夫?我一天要打多少把鋤頭,要燒多少火炭,要挖多少地,要割多少草,我一天忙不完的事情,還有心情嫖人家的婆娘?”說到這里他紅了一下臉。周二嬸子也把眼睛移到別處。

“你莫生氣。”黃先人說。

“現(xiàn)在倒好,不直接說我嫖,說我?guī)蛣e個嫖,我他媽傻子啊?我都能幫別個嫖,我還不如自己嫖。關鍵是老子沒有嫖也沒有幫別個嫖!他羊販子要怪我,我能解釋得清楚?”

黃先人和周二嬸子剛剛說完他們先前的想法,楊鐵匠就耐不住性子吼起來了,吼了一大串。

“想開點。人都死了?!敝芏鹱觿袼?/p>

“就是,人都死了。你還記得我上回給花針做迷信不?我說我看見了生魂?!秉S先人問楊鐵匠。

楊鐵匠并不像花針說的那樣爛醉,他其實沒有醉,只是走路有些飄。他望著黃先人搖頭,表示不知道。

“那個生魂就是王氏。她那天一進門我就看出來了,她活不成多久。果然是這樣?!?/p>

“那你咋不救她?”

“她的魂飄得太高,抓不回來了?!?/p>

“看來仙家也有辦不成的事情。”楊鐵匠哀嘆道,“就像我打鐵,有時候一塊好鐵,硬是打不出一把好鐮刀?!?/p>

“你說得對?!敝芏鹱优牧伺臈铊F匠的肩膀,又說,“你干脆合適點找個人算了,這樣下去,哎——”

“我又不是一只種豬,母豬起草都要賴在我身上?”楊鐵匠把酒葫蘆摔在草垛上。黃先人又把酒葫蘆撿起來還給他。

“你們!遠點去玩!”楊鐵匠揮著手,把我和花針趕開了。

接下去又說了些什么話,我沒有聽見。

秋天了,村里的人都在地里忙著收莊稼,王嬸子的事情好像過去了,我也忘記了。雖然是秋天,她的新墳上卻長了許多青草,還有一個新鮮的耗子洞,好像花針放在她家廚房草窩里的耗子都搬進了這里。王嬸子像是死去多年一樣,我有時候在她的墳墓邊上割草,看不見一點供品。按照規(guī)矩,應該有點供品。

這幾個月,花針不常來我這里走動,我也很久不去了。

楊鐵匠的山洞里照常有打鐵的響聲傳來,每天清早和傍晚,鐺鐺鐺——沉重的聲音,把太陽從早晨的天邊敲出來,又在傍晚的黃昏里敲回去。我感覺楊鐵匠才是仙家。我心里有個想法,希望找到一塊好鐵,讓楊鐵匠給我打個紅彤彤的太陽。這樣我就可以永遠守著這個太陽了。

但是前一個月,楊鐵匠沒有打鐵。他只喝悶酒。

這段時間雖然平靜,也有很多事情發(fā)生。這個村里的人講什么事情不會背著小孩子,所以我總是放心地支著我的耳朵聽。我聽見周二嬸子說,黃先人犯了什么法,被一個貴人用繩子捆著帶去受罪了,因為他給那貴人的老媽請神,結果沒有兩天,那老媽子死了,貴人怪黃先人請錯了神,害了他老媽的性命,要黃先人還他的錢。他給了黃先人很多錢。黃先人把錢花光了,他買了一匹黑色的瘦馬,想著喂胖了再轉手賣掉,賺一些草料錢??上蓠R還沒有喂得胖起來,那貴人的老媽就死了。黃先人把瘦馬指給貴人看,希望他可以接受那匹瘦馬,拿它抵債,貴人不干。周二嬸子說,黃先人一直在棺材前跪著,現(xiàn)在他就像一匹黑色的瘦馬了。

我又聽到張老爺子說,黃先人不是因為請錯神,而是那貴人請他算命,問自己的官運可有得升,黃先人說有得升,給他多少多少錢,就幫他搭一座鴻運橋。可是那貴人沒有兩天就被降職了,他懷疑黃先人在鴻運橋上做了手腳。

這幾個月來,我就這樣想著這些雜事,很少去花針家蹭飯。我聽見他家隔壁的小光頭說,花針家殺了一頭小豬,伙食好得很。

“你一貫都喜歡去蹭吃蹭喝,這陣子咋這么安靜?”我媽在院壩里篩豆子。太陽下,她的臉色和暖,飄著笑。

“不想去?!蔽艺f。

“花針家要走了。你也不去看看嗎?”媽抬起頭來看我。

“???……”

就在這天下午,楊鐵匠提了一掛小豬肉來我家。他是來和我的酒鬼老爸告別的?;ㄡ樅痛罄闲芏紱]有來?!靶⊥尥藜遥瑤е呷藨魡?。操心?!睏铊F匠說。

楊鐵匠把那掛豬肉遞給我媽,我媽把豬肉遞給我爸,我爸用兩根手指試著豬膘,“不錯嘛,有點樣子?!彼澝滥菈K豬肉。豬肉被掛到墻上去了。它旁邊吊著一把寬口的菜刀。

楊鐵匠喝了半瓶子白酒,醉了。一喝醉,他就開始講他的往事,他的往事我聽完了一半,所以在他講前半段往事,也就是他的大老熊出生的那一段,我就沒有耐心聽。我跑出去和一只小狗打鬧。等我掐準了時間進屋繼續(xù)聽楊鐵匠的故事時,楊鐵匠正在抹眼淚。

“楊鐵匠,你是楊鐵匠,不是楊泥匠。拿出男子漢的脾氣來,不要哭嘛?!蔽野诌浦鵁煟v騰說。

楊鐵匠搖一下頭,他說:“男子漢的脾氣,老母豬的價格!我算是看透了?!彼艘话蜒蹨I,又繼續(xù)講他的往事。

“……我跑進去一看,不得了,花針他媽已經(jīng)不行了,我也著了慌,又跑去院壩里找接生婆。但是接生婆嚇著了,又被我吼了幾句,已經(jīng)生氣走掉了。”

“生下來沒有?”我媽也緊張地問。

“廢話!沒生下來,那大老熊是啥?”爸瞪了媽一眼。

“娃兒是下來了。大人沒了?!獛е尥拊诶霞姨粤藥啄耆兆?,抓罰款的又來了。因為我和花針他媽沒有辦結婚證。你們曉得,結婚要去蓋幾個章才算是合法的,你自己說結婚不算數(shù),擺了酒席也不算,必須要有證明。我拿不出證明。更拿不出錢。沒有辦法,只好帶著娃娃離開那里。聽說現(xiàn)在又不抓了?!?/p>

“在這里住得好好的,咋又想起搬回去呢?”

“父母的墳,還有婆娘的墳都還在那里。雖說是死了,也不能那樣丟著不管。再有就是……”楊鐵匠無奈何的樣子道,“這里要求上戶,可是我來的時候,沒有敢去遷戶口。我當時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能背著戶口去哪里呢?去年我回去遷戶口,那里的人換了一批,他們說我可以回去,現(xiàn)在村里正在搞什么種植,需要人手,要把戶口遷走是不行的,因為那邊給我派分了任務,要遷戶口也得完成任務再遷。這樣又何必呢?我任務完成了,再走,那不是傻子嗎?所以說,等于是我自己跑回去找了個麻煩。我在哪里都找麻煩。你看,我接觸的人都惹上了麻煩。黃先人,請神那個,現(xiàn)在請在拘留所去了。人家告他宣傳迷信,迷惑人心。要是我不去請他來請神,也就不會有那些個罪名。還有王氏,我要是不答應去幫忙,她就不會想著來摸我的手,我要是深更半夜不去山洞打鐵,我就看不到她的事情。現(xiàn)在倒好,她下土了,我還背著黑鍋。那羊販子見著我就跟見鬼一樣,羊販子的老媽見著我,也像見著臭蟲一樣。”楊鐵匠嘆了口氣,又喝了一口酒,說得太累的緣故,他閉著眼睛靠在墻壁上休息。

“那是要走了嗎?”

“是?!?/p>

“什么時候走?”

“后天?!?/p>

媽說走得太快了,冬天走也趕得及。爸也說走得太快了。但是楊鐵匠說不快,就得后天走。后天日子好。當初他選個黃道日子搬出來,現(xiàn)在還是要選個黃道日子搬回去。

楊鐵匠跨出了我家的門檻。那塊肉當晚就被炒吃了一半。

“前一個月上吊沒死成,這個月要搬家回去了。這算咋回事?”我媽在飯桌上說。她又提起上個月楊鐵匠喝醉了上吊的事情。

楊鐵匠上個月用自己的褲腰帶上吊,他的褲腰帶是麻繩做的。在他家門口的那棵彎樹上,他把褲腰帶拴在粗壯的樹枝上,然后把自己的脖子往繩套里一伸,就像只破鞋一樣懸在那里了。大老熊和花針當時在煮飯,他們從廚房里跳出來,大老熊飛一樣地爬到樹干上,用一把菜刀砍斷了褲帶,楊鐵匠從樹上掉下來,摔暈了過去。他還沒有來得及勒死自己就掉下來摔暈了。那棵樹也被砍斷了,說它沾邪氣。這是花針在路上找豬草遇見我說的。就是因為楊鐵匠上吊,花針和大老熊要看著楊鐵匠,他們沒有時間出來玩耍,而我也不敢去。

現(xiàn)在楊鐵匠好多了。并且,一說到回家,他的精神也抖擻起來。雖然他跟每個人講他的往事都要抹眼淚,但一說到要搬回老家,那眼淚就變成笑容開在臉上。

“說白了就是命苦的人。命苦的人喂豬都不肥。和螞蟻一樣。他也是喝醉了一時想不開,不是真的想死?!卑钟每曜訆A起一小塊豬肉,突然又放下了。“你們吃。我飽了?!彼x開了桌子。

“打鐵的錢怕是進了周二的腰包了吧!是因為這樣才想去上吊。可是他死了又能怎么樣?那貨本來就不是好沾惹的。她自己是有男人的,還干這種事情。誆干了人家的錢,又不能……”

“不要瞎說!周二嬸子聽見又得吵鬧?!卑执驍鄫尩脑?。

“我怕她么?”媽收起碗筷,端著簸箕進了堂屋,不再說話。

門口刮起一陣狂風,這個山溝里,很久沒有刮風了。

楊鐵匠帶著花針和大老熊走了。因為知道他搬家的日子,我早早就坐在路邊等他們。

太陽剛剛從山尖冒出來,楊鐵匠就背著一筐行李來了,他是從太陽的正對面走來的,所以他的臉上被早晨新嫩的陽光打扮得很有生氣?;ㄡ樅痛罄闲芨诤竺妫孟袷菞铊F匠分散的影子,一邊一個,一人背上背一床鋪蓋。還有,那只瘦狗也跟著。但是那只瘦狗是賣給別家的了,大老熊和花針一邊走,一邊還往回扔石頭,想把那只瘦狗打回去?;ㄡ樤诳?。

“你要走了,我沒有東西送你。”我說。

“我也沒有?!被ㄡ樳┑粢话驯翘?。

“快走,不然要錯過車子?!睏铊F匠在前面催促。我又想起他剛剛進村時問我的話,那時候我不懂鐵匠是干啥的,現(xiàn)在我聽慣了他的打鐵的聲音,就像我聽慣了村子里的雞叫和狗叫,他卻要走了。我想著以后再也不能聽到打鐵聲,再也不能見著我的朋友花針,眼淚忍也忍不住地落出來。

“你只要看見我家的瘦狗,就好像看見我了。我走了?!被ㄡ樛酥吡藥撞剑詈筠D身大步地跟著楊鐵匠和大老熊。他們很快走出村子,最后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他們留下的那條瘦狗在新主人的喂養(yǎng)下日漸壯實。它很有希望變成一條胖狗的,如果不是被新主人放進了鍋里。周二嬸子也吃了狗肉,一連幾天都在人前回味,楊鐵匠家的狗,肉真香!那張被剝下來的狗皮粘在那戶人家的籬笆上,曬干之后,就被走街的貨郎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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