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孟兆平/北京理工大學法學院
著作權制度隨著人類社會經濟和科技的發(fā)展而處于持續(xù)變遷的狀態(tài)之中,而這種變遷“不是偶然和無序地進行的,它遵循著一定的內在邏輯,有著自身的發(fā)展規(guī)律”【1】。作為基本規(guī)律之一,“技術進步是知識產權制度變遷的動力源”1. 吳漢東主編:《知識產權制度基礎理論研究》,知識產權出版社2009年版,序言,第3頁。知識產權制度變遷基本規(guī)律的其他表現是:知識產權保護是社會發(fā)展水平的晴雨表、知識產權制度變遷是公共政策調整的重要結果。得到了歷史事實的有力驗證,在學理上,東西方的知識產權學者都認為活字印刷技術的發(fā)明以及在歐洲大陸的應用促成了著作權制度的建立【2】。 自印刷術的應用促使著作權制度產生時起算,該制度已有三百年的歷史。在此過程中,著作權制度總共經歷了三次技術浪潮的洗禮【3】:18世紀初印刷技術的普及是第一次浪潮;復制技術向私人領域的普及是第二次浪潮;而數字技術和網絡技術是著作權法律制度經歷的第三次浪潮。在新的技術浪潮中,著作權法律制度面臨著技術發(fā)展提出的挑戰(zhàn),需要因應作出調整。制度的調整應考量技術發(fā)展對作品創(chuàng)作、傳播和使用整個流通過程帶來的影響,以及遵循在此基礎上提出的規(guī)制基本原則。
在技術的發(fā)展過程中,著作權制度都面臨著全新的抉擇:究竟是否應該擴張著作權的范圍,使作品的創(chuàng)作者和傳播者能夠因此而獲取作品流通產生的全部價值?或者,應該維持著作權的現有范圍,使人們能夠免費地使用這些作品【4】? 以上兩個抉擇分別對應著作權制度中占有規(guī)則和傳播規(guī)則【5】的調整。占有規(guī)則的目的在于明晰地界定權利人所享有的壟斷性權利的界限,使權利人能夠通過權利的許可或轉讓獲得智力活動投資的回報;傳播規(guī)則的目的在于對于壟斷性權利進行合理的限制,使得社會不致由于過度壟斷而承受過高的知識傳播成本。
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降,隨著互聯網的發(fā)展,人類進入全新的網絡時代,互聯網對作品創(chuàng)作、傳播和使用全過程有著革命性的改變,這些改變具體體現在:第一,互聯網環(huán)境中,作品的創(chuàng)作方式發(fā)生重大改變,任何個體均可以通過多樣化的創(chuàng)作行為而成為權利人,過去由少數作家、媒體集團供給著作權產品的時代已經過去;第二,互聯網的發(fā)展造就了一種互動、多向的傳播模式,徹底改變了傳統技術環(huán)境下“點到面”的傳播模式。在新的技術條件下,特別是web 2.0時代,使用者可以藉由互聯網主動地與他人進行雙向互動,“交互性”成為互聯網環(huán)境中作品傳播的典型特征。第三,著作權人對知識產品的合法壟斷和社會公眾對知識產品的合理需求這一知識產權法領域的基本矛盾【6】在互聯網環(huán)境中凸顯。
由于作品流通過程的革命性改變,新技術使互聯網環(huán)境中信息量的驚人增長2. 據互聯網實驗室發(fā)布的《2011年中國互聯網生態(tài)報告——來自復雜性的挑戰(zhàn)》一文,在社會化網絡階段,信息量爆炸式的增長,網絡用戶每天通過論壇、新聞評論、博客等渠道發(fā)布的言論達300萬條,而且中國網上音視頻等多媒體信息站互聯網流量50%以上。報告簡版載 http://download.williamlong.info/download/china2011.zip,2011 年 11 月 1 日最后檢索。,而與信息量驚人增長伴隨的是侵權行為的大量發(fā)生,互聯網環(huán)境中著作權的規(guī)制需求由此產生。自互聯網環(huán)境中著作權的規(guī)制需求產生以來,這種規(guī)制主要體現為法律的規(guī)制。立法者在制度上通過對在傳統技術基礎上形成的著作權法律制度進行變革來實現對于互聯網環(huán)境中作品創(chuàng)作、傳播和使用秩序的構建,從而實現權利人權益保護與知識傳播保障的雙重目標。
理論界對于著作權法律在互聯網環(huán)境中的命運作出了不同的論斷。有人認為:“著作權法已經完全過時了。它是谷登堡時代的產物。由于目前的著作權保護完全是個被動的過程,或許我們在修正著作權法之前,得先把它完全顛覆?!?. [美]尼葛洛龐帝:《數字化生存》,胡泳等譯,海南出版社1997年版,第75頁。這種觀點亦得到John Perry Barrow、Stephen Breyer、Eric Schlachter等學者的支持,他們認為:“面臨新技術挑戰(zhàn)的版權法應被削弱甚至取消,版權人有足夠的能力進行自我保護和反擊盜版?!眳⒁姴苁廊A:《網絡知識產權保護中的利益平衡與爭議解決機制研究》,合肥工業(yè)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前言,第1頁。亦有日本學者指出:“在信息的個人使用產生爆炸性增長的21世紀,權利人不得不接受這樣的現實,即不受其控制的利用在不斷增長。以這種不受控制的利用為前提,著作權法必須重新構筑?!薄?】然而,也有學者認為著作權制度發(fā)展到今天,已多次面臨新技術浪潮的沖擊,完全能夠通過自身的調整和完善適應互聯網絡帶來的變化。4. 李潮應:“作品的數字化問題”,載陳美章、劉江彬主編:《數字化技術的知識產權保護》,知識產權出版社2000年版,第78頁。同樣的觀點可以參見郭禾:“信息技術對著作權制度的影響”,載http://www.civillaw.com.cn/article/default.asp?id=14305,2011年11月1日最后檢索。郭禾認為:“網絡技術的進步并沒有觸及著作權制度的基礎。從這種意義上講,著作權制度仍然有著強勁的生命力,那種認為在信息基礎設施中沒有其地位的說法是難以成立的。盡管網絡技術沒有動搖著作權制度的基礎,但對著作權法中的一些具體規(guī)范仍有相當大的影響。這種影響就如同過去每一次新的傳播技術誕生所帶來的沖擊一樣,只需將著作權法的這些具體規(guī)范作一些技術性修訂,便可適應技術進步的要求”。
實際上,互聯網環(huán)境中的著作權法律變遷呈現的是一種復雜的樣態(tài):谷登堡時代以來在出版技術和模擬技術基礎之上的著作權法并未完全被顛覆。互聯網商業(yè)化以后,國際社會均努力使著作權法律制度因應著技術的發(fā)展而作出相應的改革,究其本質,這體現了一種權利擴張或加強保護的趨勢:權利人取得了在新的技術環(huán)境中對于作品流通的控制權,其可以采取法律行動制止他人未經許可而從事的任何行為。但是這種通過權利擴張或加強保護的方式進行的法律規(guī)制卻在互聯網環(huán)境中陷入“失靈”的狀態(tài)——這在互聯網產生之前的任何一個時期都是不可想象的。導致這種“失靈”狀態(tài)出現的原因是互聯網改變了作品的復制、傳播的方式,更重要的是,新技術不僅實現了幾乎不需任何成本就能對作品進行高質量的復制,而且使法律的實施(追蹤并懲罰侵權者)成為一項幾乎無法完成的任務【8】, 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法律對非法復制的遏制效果。因此,當下互聯網環(huán)境中有關著作權的部分呈現出一種復雜的樣態(tài):既沒有出現由于權利人過度壟斷而影響到信息的傳播,也沒有因為互聯網上著作權的不可控制而導致創(chuàng)作下降,反而是兩方面都在突飛猛進,只是“冷落”了法律,或者說有一類社會群體背著“違法者”的名義在做無法被追究責任的“自得其樂”的事情【9】。
如前所述,互聯網環(huán)境中法律對著作權問題的規(guī)制出現失靈的現象,究其根本,主要是由作品流通過程的特質性決定的。在互聯網環(huán)境中,作品的創(chuàng)作、傳播和使用呈現出如下的特殊情勢:
傳統出版技術和模擬技術背景下,作品創(chuàng)作的過程基本處在作者的控制之下,作者的個性在作品中得以彰顯。但在互聯網環(huán)境中,由于數字技術和互聯網的普及,創(chuàng)作作品、改編作品變得更加容易,交互式創(chuàng)作也日益頻繁?;ヂ摼W的開放性同時促成了共享社區(qū)的形成,例如開源軟件社區(qū)、維基百科等,群體協同創(chuàng)作的模式日益成為互聯網環(huán)境中作品創(chuàng)作的一種形態(tài)。因此在互聯網環(huán)境中,任何個人均可以通過多樣化的創(chuàng)作行為而成為權利人,過去由少數作家、媒體集團供給著作權產品的時代已經過去,Chris Anderson在《長尾理論 2.0》一書中所闡述的長尾 (The Long Tail)【10】可以用于描述互聯網環(huán)境中所出現的作品創(chuàng)作呈長尾分布的趨勢,不同的作者群體對于著作權的利益訴求不同:頭部依然是模擬技術時代的權利人群體,包括知名作家等;因Web2.0時代而產生的各類型草根作者則構成了長尾的尾部,這部分人對于著作權財產權益的實現不甚關心,其所關注的是作品的廣泛分享及因分享而帶來的知名度提升。
在模擬技術時代,作者在創(chuàng)作作品之后,作品的傳播客觀上須依賴于有形載體或者傳播者進行,權利人能夠通過有效地控制作品的載體以及傳播者從而實現對于作品流通過程的控制;同時著作權人對于權利的有效控制亦得到傳統環(huán)境下私人復制和傳播能力有限的支持。因之,傳播者決定傳播的路徑、數量和方式。在傳統技術條件下,信息的傳播模式是一種自上而下的傳播,是一種點到面的傳播【11】, 作品使用者更多的處在被動狀態(tài)【12】。 由此可見,模擬技術時代作品流通過程中傳播者居于中心的地位。隨著技術的發(fā)展,私人復制能力得到了極大的提高,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著作權主體對于作品復制、傳播的控制,但是并未從根本上顛覆傳統的著作權規(guī)制模式——對中心的控制。這種中心控制實質上是傳播者利用商業(yè)模式進行垂直壟斷,因此其得以控制作品創(chuàng)作、傳播和使用的所有方面。5. William Patry, Moral Panics and the Copyright Wars, Introduction xx (2009).
互聯網自誕生之初的技術架構采取的是一種去中心化的模式。P2P文件共享軟件即體現了這種模式,軟件的用戶不需要中心目錄服務器的協助就可以進行平等、對等的通信而實現文件的交換。而傳統模擬技術環(huán)境下傳播主體對作品傳播媒介有絕對的控制權,如廣播組織可以自由決定廣播的節(jié)目和時間?;ヂ摼W環(huán)境中,由于計算機等具有信息處理能力設備向家庭的普及,個體所擁有的復制能力已非模擬時代可比,他們可以自由地對作品進行高質量的復制;除了復制能力的提升外,互聯網的誕生使得個體的傳播能力也得到迅速的提升,基于架構的開放性,個體只要接入互聯網就可以自由地傳播作品?!盎ヂ摼W絡把所有人都變成了出版發(fā)行人。這是革命性的轉變?!薄?3】
因此,“多對多”成為互聯網環(huán)境中作品傳播的主要特征。技術的發(fā)展從根本上使得傳統著作權法所堅持的中心控制的規(guī)制模式已不適合于沒有中心的互聯網,權利人已經不可能像模擬技術時代一樣通過對傳播主體的控制而實現對于作品流通過程的控制。
在交互的互聯網環(huán)境中,由于互聯網通訊協議技術特征的影響,信息在傳輸過程中僅體現信息發(fā)送者和接收者的IP地址,信息發(fā)送者和接受者的身份都是隱匿的,因而網絡端點之間的信息的利用和發(fā)布多數是匿名的。當數據包通過互聯網進行傳輸時,TCP協議并沒有驗證數據包的發(fā)送者是誰,從哪里發(fā)送,以及數據包的具體內容是什么。其所能提供的僅是數據發(fā)送方和數據接收方的IP地址,而IP地址是無法與實際使用者進行一一對應的?,F實空間中有權機關欲實現對于某類行為的規(guī)制,其必須獲取以下三個信息:人、地點、行為,即誰在什么地方從事了何種行為。因此,如果人們希望對互聯網環(huán)境中的著作權侵權行為進行有效的規(guī)制,那么必須清楚地知曉何人在未經權利人許可的情況下在何地實施了何種侵權行為?;ヂ摼W固有的匿名性阻礙了上述信息的獲取。
“社會學家戈夫曼曾經將個體在日常生活中的行為區(qū)分為‘前臺’(劇本規(guī)定的角色)和‘后臺’(他們真實的自我)?!薄?4】戈夫曼在其著作《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中認為:“人們在前臺情景中的自我表演是高度控制的,甚至可以營造或設計的。諸多個體的同質表演形成了一個個刻板化的‘劇班’。觀眾們也一樣,依據主流價值對表演者給出評價,形成另一個觀看的‘劇班’?!薄?5】因此在現實空間中人們的行為需要受到一定的約束,而在信息社會,互聯網由于特殊設計原則而決定的匿名性特質使得個體在行為時“可以摒棄所有關于其自我的真實信息,包括姓名、肖像、性別、年齡、國籍與宗教信仰等皆可消除、隱匿或轉換”【16】,因此就可不必顧慮現實世界既有法律規(guī)則或道德規(guī)范的規(guī)制。
綜上,由于匿名性導致信息發(fā)布者的自律能力降低、執(zhí)法者無法及時有效地獲得實施違法行為人的身份信息,互聯網降低了法律對非法行為的遏制效果,使法律的實施更為困難。
在傳統技術環(huán)境中,作品的流通過程體現為作者創(chuàng)作作品之后將作品交由傳播者進行傳播,使用者對作品的使用支付一定的費用。在作品的整個流通過程中,作品傳播是著作權產業(yè)鏈條的關鍵點,權利人控制了作品的傳播就能夠保證傳統的著作權產業(yè)鏈條的完整。由于作品在傳播過程中需要依賴于一定的物質載體和依法設立的各類傳播機構,國家對于物質載體和傳播機構的運行均有相關的管制,由此保證了權利人對于作品傳播的控制力,因此藉由權利人對于作品傳播的控制力,著作權的整個產業(yè)鏈條是完整的,作品的創(chuàng)作者、傳播者和使用者各安其位,法律能夠針對產業(yè)鏈接的各個環(huán)節(jié)設定法律規(guī)則,保護相關主體的權益得以彰顯。
但是互聯網的出現和發(fā)展使得原本完整的產業(yè)鏈條發(fā)生了斷裂。在互聯網環(huán)境中,由于互聯網本身是反控制的,信息一旦上傳至互聯網,即通過分組交換的方式在網絡中傳輸,任何人在獲取這一信息之時只需要接入互聯網和擁有一臺計算機,這種情況下權利人很難通過對于物質載體或傳播機構的控制來實現對于作品的控制,因此權利人在互聯網環(huán)境中對于作品傳播的控制力嚴重弱化。由于互聯網逐步發(fā)展為作品的傳播方式,使用者可以通過互聯網自由地獲得作品,創(chuàng)作者與使用者在互聯網的作用之下直接聯系在一起,傳播者的作用被大為削弱。在上述因素的合力作用之下,原先完整的產業(yè)鏈條發(fā)生了斷裂,權利人不能像在傳統技術環(huán)境一樣通過控制來獲得作品傳播所產生的收益。
互聯網架構使得互聯網環(huán)境根本上不同于以往作品流通所依賴的技術環(huán)境,如前所述,這個全新的技術環(huán)境對作品流通的全過程均產生深刻的影響,因此在互聯網環(huán)境中著作權規(guī)制問題的討論中,這些影響將構成必要的基礎。具體制度的構建需要以一定的原則作為指導,原則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制度的基本框架,并且在原則的規(guī)律下構成完整的統一體,從而盡量減少漏洞、沖突或矛盾。在相關原則中,利益平衡是基礎性原則,經由利益平衡原則的延伸和擴展而發(fā)展出的其他原則是利益平衡這一基礎性原則的具體化。
一般而言,知識產權制度的目標既體現為尊重和保護權利人的權益,也體現為促進社會價值的最大實現,而雙重目標的實現需要同時協調以下三方面的利益關系:知識產權所有人的利益、智慧創(chuàng)作物使用者的利益以及社會一般公眾的利益。 三者利益之間存在著一致,但是在更大程度上表現為矛盾和沖突。由于互聯網技術強化了知識產品的公共性,因此使得知識產品的私權保護與知識產權本身的公共性之間在網絡空間內發(fā)生了劇烈的沖突。 作為知識產權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著作權的制度價值有二:其一是以賦予私權的方式保護智力創(chuàng)造成果,保障權利人利益的實現;其二是以一定的機制促進知識的傳播與傳承,保障社會公眾獲取知識的自由。因此著作權整個制度所涉及的利益主體可以分為作品的創(chuàng)作者、傳播者和使用者三類,三類使用者不同利益訴求之間的沖突和協調構成了著作權制度變遷的主要表現,利益平衡則是變遷過程中一以貫之的基礎性原則。互聯網構成了當今社會作品創(chuàng)作、傳播和使用的重要媒介,其廣泛應用引發(fā)了一系列與著作權相關的問題和沖突,對這些問題和沖突的規(guī)制勢必影響到作品創(chuàng)作者、傳播者和使用者的利益,
互聯網為人類創(chuàng)造了作品流通的優(yōu)越技術環(huán)境,同時改變了傳統技術背景下形成的作品流通全過程,各方主體的利益均相應地發(fā)生著變動,因此傳統著作權制度的利益平衡結構已經受到顛覆性的挑戰(zhàn),必須重新衡量各方利益與力量對比,選擇新的利益平衡基點。新的利益基點的確立需要在技術拓展的新領域劃分各方利益的歸屬。在互聯網環(huán)境中,ISP逐步成為新的作品流通過程的參加者,并逐步以ISP的發(fā)展為中心形成了具有一定規(guī)模的互聯網產業(yè)。雖然ISP作為作品傳播者的事實地位已經確立,但其法律地位目前尚未得到明確,因此ISP的利益并不能歸入作品創(chuàng)作者或傳播者利益的類別。也就是說,在互聯網環(huán)境中,傳統意義上的權利人利益與社會公眾利益之間的沖突演變?yōu)閭鹘y著作權權利人利益、ISP利益和社會公眾利益之間的沖突。傳統著作權權利人的利益、ISP利益以及社會公眾利益之間面臨一場角力。著作權制度不同的利益分配方案,將帶來不同的結果。
知識產權法在私人產權與公共領域之間的界線,是一種法律上的人為設定(legal artifact),而非自然存在的現象。這條界線的移動,不僅因特定法官而異,也隨著各個國家以及文化上的態(tài)度而變, 因此平衡點的選擇是一項復雜而艱巨的任務,必須經過反復的衡量和實踐的檢驗,然而可以確定的基本前提是因技術發(fā)展而產生的利益不應為某一方所獨享:既不應當令傳統著作權權利人全盤承受新技術所帶來的風險,也不應當令ISP背上監(jiān)控著作權侵權的沉重負擔,使這一新興產業(yè)不堪重負,舉步維艱,與此同時,法律也應顧全社會公眾從技術發(fā)展中獲得的接觸知識產品、表達觀點、利用信息進行再創(chuàng)作的便利。因此,應以利益平衡作為基礎性原則對于具體規(guī)制制度的構建進行考量,在互聯網環(huán)境中實現權利人保護、產業(yè)利益保障和公眾獲取信息權利之間的平衡,從而保障著作權制度的基本價值。
技術的發(fā)展變化不斷對既有的法律制度提出挑戰(zhàn),而法律制度亦以作用或者反作用的方式對挑戰(zhàn)作出回應?;ヂ摼W技術的發(fā)展根本上影響了傳統著作權法律賴以發(fā)生作用的規(guī)制模式,從而提出了新技術條件法律變遷的客觀需求。在互聯網技術產生之前,著作權法所依賴的規(guī)制模式是對于創(chuàng)作物載體本身實施一定的控制,而對于載體的控制主要通過國家對于載體的集中控制,如出版物的控制、音像制品的控制等等。數字技術則將原先需要依附于物質載體的創(chuàng)作物轉化為以二進制代碼1和0形式存在的信息,這使得作品在互聯網環(huán)境中傳播不再需要依附于有形載體。傳統技術環(huán)境下的傳播模式所采取的通常是“點到點”或“點到面”的傳播方式,由于存在可控制的中心,即出版者、廣播組織,因此前互聯網時代的著作權法所采取的是控制客觀存在的中心控制點——傳播者,這樣是最有效率的。但是在互聯網環(huán)境中,由于缺少中心控制,且傳播模式是互動式的“多對多”傳播,這種情況下著作權法很難找尋出一個客觀存在的中心控制點。同時由于本身技術架構的特殊性,因此信息的創(chuàng)作者、傳播者即使能夠確定信息的發(fā)送者與接收者,對于信息傳輸過程中信息所經過的路徑也不能一一查獲?;谠V訟對象特定化的需求及訴訟成本方面的考量,信息的創(chuàng)作者、傳播者不可能對于海量的信息發(fā)送者、接收者的侵權使用行為進行追究。因此,互聯網的技術架構對傳統著作權法提出了深刻的挑戰(zhàn),一種在充分考量互聯網基礎架構的基礎上所提出的法律改革方案將有利于著作權法在互聯網環(huán)境中實現其私權保障和知識促進的雙重職能。
在強調技術發(fā)展推動法律變革的同時,我們也必須注意到法律規(guī)制對于技術發(fā)展的影響。雖然技術的發(fā)展影響到法律的穩(wěn)定性并驅使法律制度的變遷,但是法律一定程度上也影響著技術的發(fā)展走向。在互聯網環(huán)境中的著作權規(guī)制領域,法律對于技術所產生影響的最典型代表是法律對于P2P文件共享軟件的規(guī)制,并由之引起的文件共享軟件更新換代。6. 但是這個例子與本文標題中的良性互動是不相符的。本文引用這個例子的目的在于以反證證明法律與技術之間的良性活動對互聯網環(huán)境中著作權規(guī)制的重要作用。最初的P2P軟件以Napster為代表,其采取集中式目錄服務器的運行方式,即技術的提供者需要建立一個中央目錄服務器來存放所有用戶提供的音樂文件地址,用戶向目錄服務器發(fā)起請求,目錄服務器根據用戶的請求提供服務。權利人在美國起訴Napster構成幫助侵權和代位侵權,美國第九巡回上訴法院最終支持了權利人的主張,向Napster頒發(fā)了初始禁止令。由此,權利人正式開啟了“潘多拉魔盒”。P2P軟件在Napster被判侵權后朝著去中心化的方向發(fā)展,Grokster應運而生。美國最高法院最終以引誘侵權法理的創(chuàng)造完成了對去中心化P2P文件共享軟件侵權的判定。但是我們可以看到,法院對于P2P文件共享軟件的判決并未改變目前世界范圍內P2P文件共享軟件占據絕大部分網絡流量的現實,共享依舊是互聯網的精髓所在。因此,當法律對技術的規(guī)制是對互聯網架構背離的情況下,這種規(guī)制起不到預期的效果,技術仍會沿著既定的路線前行,權利人并沒有實現最初所想要到達的規(guī)制目的。
著作權既是技術發(fā)展的產物,也是市場經濟發(fā)展的產物。作品在市場中流通的根本目的在于作品價值的實現和分配。作品的整個流通過程不但涉及作者的創(chuàng)作者、傳播者利益的實現,而且涉及社會公眾以合理的代價使用作品,從而促進知識的傳播。而作品流通通常表現為著作權權利許可的過程。數字網絡時代背景下所產生的新作品流通過程使原有的以自愿許可為基礎的權利許可模式既無法滿足使用人廣泛的使用需求,同時無法滿足權利人利用市場方式實現作品價值的需求。這種情況下需要對以自愿許可為基礎的許可模式進行變革,從而產生一種適合于網絡時代的著作權許可模式,這種新的許可模式必須能夠很好地處理互聯網環(huán)境中作品流通的合法性問題以及制度實施的效率問題,從而實現利益與效率的共贏。
傳統技術環(huán)境中,作品需要通過一定的物質載體方能為人所感知、復制、傳播及使用,因此作品流通的過程及相關交易制度的建構均以物質載體為客觀基礎。而在互聯網環(huán)境中,由于數字技術的應用,作品的存在方式由物質載體轉為二進制代碼的方式,作品與物質載體之間的關系已逐步淡化,因此也就改變了依據傳統技術環(huán)境而建立的著作權交易模式。日本學者指出,“數字技術正在逐步的切斷以往傳統的著作物商業(yè)交易中所見到的無體物對有體物的寄生關系。數字技術的滲透,將導致著作物信息的數字化。……因此,數字著作物將變成一種獨特的存在;……開始脫離宿主而獨立;在網絡社會中,信息只作為信息來流通。因此,在這里,著作物不再借用有體物的外衣而獨立存在,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全新的局面。數字技術正在要求傳統的有關著作權的商業(yè)交易進行根本的變革”。 隨著互聯網的發(fā)生發(fā)展,作品的創(chuàng)作、傳播方式發(fā)生改變?;ヂ摼W使得互聯網環(huán)境中出現海量的作品,而且作品的創(chuàng)作者亦無需借助于物質載體或傳播主體即可實現作品便捷快速的傳播。在網絡時代,復制與傳播技術的迅速發(fā)展和緊密結合在方便作品使用的同時,亦削弱了權利人對作品的控制力。海量作品的著作權保護和網絡時代信息傳播快捷性之間的巨大矛盾開始凸顯。解決這種矛盾的關鍵點之一就是能否構建合理的網絡著作權許可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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