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瑪紐埃爾·卡爾—塔納爾
那年我十三歲:童年正被另一種生活的涌動步步逼退。這種生活昭示了一種真實,它吸引著你,又讓你感到恐慌。它讓你在面臨即將跨越的一個個人生階段時,時而感到準備不足,時而感到興奮不已,即便那些人生階段十分渺小。
那屬于我的童年,真是不堪一擊,離我而去。
戰(zhàn)火轟鳴已有三年之久;我自認為已經長大,足以理解當時的形勢并盡最大可能去承受。我清楚,和我的很多同學不同的是,我很幸運地可以把父親留在家里:父親腳部畸形,對此他自己和親友早已習以為常,使他幸運地被免除了兵役。不過父親一直想著要用自己的方式報效祖國。我一直不清楚他當時究竟在做些什么,不過,據(jù)多年以后我所聽到的關于他在抵抗運動中從事的那些“任務”,我想一定是有根有據(jù)的。
總之爸爸一直沒有離開,這是我最大的幸福。一直以來,我都熱愛并欽佩父親。并非是他格外強壯或者智慧過人,而是他散發(fā)出一種讓你感到親切和放心的安全感,我相信有一天,自己也能夠成為像他那樣的人:一個簡簡單單的好人。
我出生幾年以后,在媽媽的幫助下,爸爸重新開始經營一家很小的街區(qū)影院“老地方”。媽媽為他做出納。爸爸很喜歡放電影,我則喜歡到放映間去找他。那時候,我每天晚上都會稍微早一點放學回家,這時一場電影正在放映。當然,相比于戰(zhàn)前,在那樣的動亂年代里,愛看電影的人要少很多。盡管如此,觀影者的數(shù)量還是可以讓爸爸完成他自己規(guī)定的每周三次的放映。我記得很清楚:每周二,他推薦的是冒險電影——我就會夢想著和《中國少女》里面的吉恩·蒂爾尼在一起;每周四,人們可以開懷大笑——我非常喜歡《綠野仙蹤》,后來又瘋狂地喜歡上了費南代爾的電影;至于周日,是愛情片——爸爸允許我從高處的放映間里看,但是有一個條件:我必須守口如瓶,不能向媽媽透露半點……在看《卡薩布蘭卡》時,我顫抖得多厲害??!當愛情和道德只能選擇其一的時候,我們應該如何選擇,又能夠如何選擇呢?我感到自己就是鮑嘉,嘴里叼著雪茄,額上戴著博爾薩利諾帽,在責任和情感的兩難之間徘徊,卻始終沒有放棄那種形象,那種我發(fā)誓幾年后要模仿的形象。誠然,這場戰(zhàn)爭是沉重的,卻幾乎不影響我的日常生活。我堅信戰(zhàn)爭結束以后,等待我的將是一種愜意和成功的生活。我偷偷地反復模仿著我的偶像:站在電影院門口的大鏡子前面,我想象自己一會兒是鮑嘉,一會兒是蓋博,一會兒又成了庫柏;我周游世界,保護孤兒寡母,只把感人的記憶留在那些和我擦肩而過的女人們的腦海中……
如今我才意識到,當時我離戰(zhàn)爭的真實情況,離戰(zhàn)爭的恐怖,離那么多人所經受的不幸有多么遙遠。我要感謝我的母親,是她有意讓我遠離這些焦慮:我在她的眼睛里從來看不到任何不安,猜測不到一絲憂郁。父母在我面前只談論一些好玩的或者無關緊要的事,而把沉重的話題留在我睡著以后的晚些時候談論。有時,隔著墻,我能聽到他們的談話,聲音低沉。我想我可能還聽到過嗚咽。不過我接著便說服自己,什么事也沒有,我應該睡覺:我也愿意一無所知。第二天早晨,父母依然對我微笑,我可以輕松地上學?;蛟S,對他們來說,依然能夠享受家庭生活已經是一種幸福了,因為他們的很多親友都被剝奪了這一權利。
我小小的世界,這個給我安全感的被呵護的小天地,在1942年5月改變了模樣。一天晚上,我放學回家,發(fā)現(xiàn)客廳里有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年輕女孩坐在父母對面。
“皮埃爾,我給你介紹,這是安娜?!备赣H說?!八龑⒃陔娪霸航o我們幫忙?!?/p>
“幫忙?”我問道,“但是……幫忙做什么呢?”
爸爸正準備回答,媽媽打斷他的話:“你知道,我有點累了……安娜可以賣票,在電影散場后打掃打掃大廳。另外,她住得有點太遠了,回到家就太晚了。所以在她找到新的住處之前的這段時間,將會住在我們家。以后洗衣間就歸她住了——爸爸會在那兒安一張床?!蹦莻€年輕的女孩兒一直不說話,目光掃過父親、母親,然后落到我身上。她的目光中帶著一種溫柔,讓我感到局促不安,同時又對我有一種強烈的誘惑,盡管我努力克制。我見過的所有幻想成為明星的年輕女演員在我眼前一個接一個地閃現(xiàn),令人目眩,卻沒有一人比得上安娜的優(yōu)雅和天生麗質:金色的頭發(fā),如絲一般柔順,讓我極其渴望去摸一摸;左右耳邊分別盤了一個發(fā)辮;薄薄的嘴唇,如蟠桃般殷紅;顴骨高峻,輪廓分明,和嘴唇一樣紅潤;還有那眼神……我永遠忘不了安娜的眼睛:藍色的眼睛明亮有神,像泉水一樣清澈,我在第一時間便讀到了蘊藏其中的情感承諾,然而那時我還不太明白。
我好不容易才在父母面前掩飾住自己內心的波動;安娜應該至少有十七歲了,甚至可能十八歲了。而我的母親還是依然把我當作一個無知的小男孩兒。我們一家三口誰都沒提洗衣間離我的臥室有多近,我心里也希望他們忽略這一細節(jié)。
“來,安娜,我來幫你安頓?!蹦赣H起身說道,帶著這個年輕女孩兒走了。
我們一句話也沒說。
接下來在我記憶中,便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兩個月。當時的法蘭西正值國土淪喪,同暴力和屈辱進行著頑強斗爭,我承認這一點有觸怒眾人之虞,自己也感到羞愧。而那時的我始終還是幼稚欠考慮,只愿看到直接呈獻在我面前的歡樂:這種歡樂首先就是生活在安娜身邊。
清晨,我早早醒來,時刻注意著她的動靜,希望撞見她穿著睡衣、頭發(fā)散開的樣子;我的美人只被這樣撞見過一次,不過我已經感到滿足,因為這迷幻般的記憶足以裝飾我深夜的夢。我們像一家人一樣吃早餐,安娜很快成為我們家庭中的一員。她的可愛、純樸和溫柔,足以緩和壞消息將要帶來的不安。漸漸地,她開口說話了。我被她的口音迷住了,她用舌尖顫動著發(fā)“r”音的時候皺起嘴巴,這種方式讓我心慌意亂——我的眼神簡直要把她吃了,可我盡力掩飾自己,不想被她發(fā)現(xiàn)。
電影院的工作并未占去安娜全部的時間,她也從不出門。這樣她便多了一項工作,晚上幫我做作業(yè)和復習功課。我很快成為成績優(yōu)異的學生,而在這之前只是因為我天性懶惰才沒有學好,這一點就不說了。安娜和我,借著晚間復習功課的機會,變得親密起來;我努力學習,以便始終有問題要問,始終需要她幫助。這種輔導經常會轉變成對話,這讓我內心十分高興,因為我很想在她眼里扮演一個明事理的交談者,因為我不管怎樣,總想在她身邊多待些時間,再待一點時間。
安娜幾乎每場電影都要去“老地方”——媽媽以前的活兒都由她來做了。有那么兩三次,我是陪她去的。我?guī)缀醮绮讲浑x地跟著她,跟她到售票處,跟她到大廳安排觀眾入座,最后挎著大果籃,里面放著薄荷糖——那時候糖果和甜食不再隨時供應了,但是爸爸卻堅決要保持原來的“氛圍”,盡量保持和戰(zhàn)前一樣的“氛圍”,爸爸說。安娜高興的話,會讓我在售票處整理零錢;然后我們關上電影院的玻璃門,上樓到放映間去找爸爸。在黑暗中,我想象著自己握住了她的手,把它放到我唇邊——在我的幻想中,她一動不動,任由我擺布。她游移的目光看向我,低語道:“皮埃爾……我們這是在做什么?……”
而在現(xiàn)實中,能夠貪婪地盯著她迷蒙而又迷人的側臉,我就已經心滿意足。幾綹頭發(fā)從她早晨梳好的發(fā)辮中散落出來,伴隨著巨大的放映機的轉動播放和她的呼吸,在她面前輕盈凌亂地飛舞。
至于電影,我常常是幾乎什么也沒看。
我的夢在7月初轟然坍塌。
那是學期的最后一天,老師提前一個小時讓我們下課。同學們在回家的路上四散開來,把書包和本子扔過了頭頂;我卻把我的書包緊緊抱在懷里,因為我想,如果安娜看到我這么有失體統(tǒng),她一定會失望。我本打算回家,后來想到那天是周四:如果運氣好點的話,我還可以趕得上電影的末尾,和父親在放映間說說笑笑幾分鐘。大廳的正門關著,不過我知道另一個入口——這是媽媽和安娜走的門,直接通向售票處——我從那兒溜了進去。一場電影正在放映:耳邊傳來壓低聲音的人物對話,不時被爆發(fā)出的笑聲打斷。進入黑暗的大廳,依稀看到四五個觀眾。我沿著最后幾排座椅,摸到另一端墻面。上面開出來一個小門,經一段盤梯通向放映間。我上到最后一級樓梯,便停下來,用目光搜尋著我的父親。只有發(fā)動機熟悉的轟鳴聲、膠片卷軸的轉動聲以及碩大的放映機投射到銀幕上的一束變化著的光暈,這一切都很熟悉,讓人感到安心。然而不見一個人影。我又往前走了幾步,進入放映間。因為受到機器的噪音和電影里對話的干擾,我豎起耳朵細聽。這時,某種窸窸窣窣的聲音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像小老鼠的叫聲,或什么哀怨聲,又像某種說不清的呻吟,總之是一種我無法辨別的聲音,但絕對不是放映機發(fā)出來的。我循聲移動過去,險些被一堆箱子和管子絆倒,不過還是站穩(wěn)了,并沒有弄出動靜來;然后我抬起眼睛。
是他們,在離我?guī)酌走h處。盡管淹沒在黑暗當中,但的確是他們。
我的父親和安娜。
她的頭發(fā)披散著,只半掩著肩膀和胸部,我猜想她一定是裸著胸口。安娜的裙子被撩起來,露出白皙的大腿。盡管屋里光線昏暗,但她的肌膚仿佛由內而外散發(fā)著光澤,顯得晶瑩剔透。安娜面朝我這邊,背靠放映間的墻壁。父親將頭埋在安娜懷里,雙手落入那一團裙子和褪下的上衣中。父親的手在安娜身上摸索——這雙手,如此有力,如此漂亮,如此勇敢;這雙手,我曾常常緊握,好讓自己感到不可戰(zhàn)勝;這雙手,曾在每天晚飯后輕輕撫摸媽媽的下巴;它,怎么可以做現(xiàn)在的事情?怎么可以欺騙、踐踏、摧毀我的夢想、我的夢幻,毀掉我所信仰、所希冀的一切呢?還有安娜……我的心上人,我的夢中人,我失落的公主啊,為什么她會在這兒?為什么就連她也要騙我?我感到一陣抑制不住的嘔吐泛上來,我想逃走,逃離這個骯臟不堪、無法忍受的場景;我想逃走,奔向一個沒有父親、沒有安娜的別處,只有我自己,真想看著自己變得灰飛煙滅……我向那個令人作嘔的場景投去最后一瞥,就在此時,我看到了安娜的眼睛。安娜的眼睛越過父親的肩頭,正盯著我的眼睛。安娜的眼睛閃爍著異樣的光芒,那里有對現(xiàn)狀的恐懼,有無聲的哀求和請求原諒的神色,分明還有一種無能為力或不是她的錯的坦白。我差點迷失在這目光中,但我馬上轉開視線,拒絕給予任何同情,給予任何諒解的樣子。我無法說清當時的感受,也不可能與她溝通任何情感。與此同時,我感到一種撕裂感漫布全身,它是如此強烈,以至于我不愿去同情誰,去理解誰,甚至不愿給自己一個解釋。我感到痛苦,太痛苦了。
我硬是打開玻璃門的鎖,不假思索地沖了出去,迫不及待地要呼吸到外面的空氣。我深深地呼吸了幾大口空氣,然后蜷縮在地上,手臂環(huán)抱住雙腿,頭埋在雙膝之間。
安娜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無論父親還是母親,從此再沒提起過她。
我也試圖將她的影像從我的記憶中驅除。
戰(zhàn)爭結束了;生意重又興隆,電影院又開始正常運轉。我還是不時地過去,但我從沒告訴過父親,為什么自那以后我拒絕去樓上的放映間。
我承認,正是多虧了我父親和他對電影業(yè)的熱愛,我才得以在這一行業(yè)堅持下去。因為從事這一行業(yè),你們認識了我,并且在今天,你們授予我殊榮。電影給了我很多。我希望通過執(zhí)導的幾部電影,即你們今天希望頒發(fā)愷撒榮譽獎的這幾部電影,能對電影業(yè)略表回報。
評委會的女士們、先生們,可我不能接受這一殊榮。我知道,拒絕這一獎項,是對你們的冒犯,也是對整個電影界的羞辱。但是我欠諸位一個真相。我的一個真相。這個真相令我感到痛苦,但應該把它說出來。
1942年7月份的那一天,當我從電影院出來時,我之前已經講過:我癱倒在地上。不過后來,我站立起來,向警察局走去。我在那兒坐在一張長椅上,等了一會兒后,有人把我領進一間辦公室。
我想起了之前安娜悄悄對我說過的幾句話,那天晚上我們比平時聊得更久一些?!拔业男諏ξ襾碚f是一種威脅”,她低聲說,像是自言自語——我當時并沒意識到這句話的重要性,此刻豁然成為我唯一回擊的方式:利用這一點來徹底粉碎剛剛我所看到的驚恐的一幕。
回想所有這一切,就像身處一片白霧之中,虛幻茫茫;然而我所說過的每一個字,至今仍在我的腦袋里回響。
我揭發(fā)了安娜。我說她在“老地方”工作,說她是金發(fā),說她說話帶口音,說她名字叫安娜·羅森布拉姆。
我試圖忘記,試圖掩飾自己的羞恥,試圖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那樣去活著。但是她的目光一直在夢里追隨著我。夜復一夜,我總看到安娜的眼睛,懇求、失常,因使我遭受痛苦而絕望的眼睛。還有,我現(xiàn)在知道了,她絕不曾想到這種痛苦應由她來承擔后果。
《安娜的眼睛》,我的新作,受到評論界贊賞,在全世界大受歡迎。我之所以拍這部電影,實是力圖驅散一直折磨著我的罪惡感。但是,假如不承認的話,影片就毫無價值。我欠安娜,欠和安娜遭受同樣命運的成千上萬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們,都怨我,我欠他們一個請求,一個懇求,一個懺悔的行動。盡管這已永遠于事無補,卻是非常必要的。過去我并不是那種人,但你們就把我視為那種人吧!就讓我蒙受恥辱吧!那是我應該得到的懲罰。我還從未為自己的錯誤付出過代價。
不管怎樣,但愿人們在得知我在將近七十年的時間里,日復一日地為此遭受內心折磨時,能獲得安慰。安娜的目光在我的腦海里扎了根,縈繞在那里,任何幽靈都做不到這一點。那種形象剝奪了我的睡眠和休息,將直至我生命的最后一息——我千不該萬不該那么沖動奪走了安娜的生命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