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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達日本

2013-07-04 04:19愛麗絲·門羅
譯林 2013年5期
關(guān)鍵詞:格雷格凱蒂彼得

愛麗絲·門羅

剛把格蕾塔的手提箱送上火車,彼得似乎就急著要閃到一邊去,但他不是要走。他解釋說,他只是有些不安,因為火車馬上就要開了。彼得剛從車廂出來,來到站臺上,看著她們那節(jié)車廂的車窗,就開始朝她們揮手。他面帶微笑,揮著手。他對女兒凱蒂的笑很飽滿,很陽光,沒有絲毫的懷疑。他似乎認為女兒將永遠是他心中的奇跡,同時,女兒對他也是這么想的。他對妻子的笑似乎充滿了樂觀和信任。那是帶著某種決絕的樂觀和信任,無法輕易用言語表達。真的,這種感覺也許永遠無法訴諸文字。如果格蕾塔對丈夫提及此事,他肯定會說,別扯了。而她呢,肯定也會同意丈夫的說法,她也會認為,那些每天都見面的夫妻對某件事情的看法應(yīng)該基本一致,如果需要再三解釋的話,那就不正常了。

彼得還是孩子的時候,他母親為了逃出前蘇聯(lián)控制下的捷克斯洛伐克,帶著他翻過重重大山(格蕾塔老是記不住那些山的名字),來到西歐。當然,和他母親一起出逃的還有其他人。彼得的父親本想和母子倆一起走,但是,就在秘密逃亡的前一天,他被送到療養(yǎng)院去休養(yǎng)。他原計劃一有機會就逃出來,但后來他死了,沒走成。

“我看過類似的故事?!北说玫谝淮胃嬖V格蕾塔這件事的時候,她說。接著,她解釋道,故事中的那個孩子會哭,然后,毫無例外地,為了不暴露一幫人,孩子往往被悶死或者勒死。

彼得說,他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的事情,至于他母親在這樣的情況下會有何動作,他不愿置評。

后來,彼得的母親到了不列顛哥倫比亞省,在那里提升了自己的英語水平,找到了工作,在一所中學(xué)教“商業(yè)實踐”(當時的課程就是這個名字)。她獨自一人將彼得拉扯大,送他上大學(xué),現(xiàn)在,彼得成了一名工程師。

彼得的母親到他們家——先是公寓房,后來是獨棟別墅——來的時候,總是坐在客廳里,從來不進廚房,除非格蕾塔邀請她。不關(guān)注別人的事情,這是她的風(fēng)格,而且,她把它做到了極致。盡管兒媳婦在任何一項家務(wù)活上都遠不如她,她的做法還是一如既往的“三不”政策——不關(guān)注,不打聽,不建議。

另外,她把自己以前和彼得住的房子賣了,搬到一個沒有臥室的公寓里,那地方小得只能放一把折疊椅。這樣彼得就不好回家看媽媽了?格蕾塔和她開玩笑地說,但是她似乎吃了一驚。這個玩笑傷害了她。也許是語言的問題吧。但是,話說回來,英語現(xiàn)在是她常用的語言,也是彼得唯一知道的語言。彼得學(xué)過“商業(yè)實踐”這門課——雖然老師不是他媽媽。那個時候的格蕾塔正在研習(xí)約翰·彌爾頓的《失樂園》。對于任何有用的東西,格蕾塔一直像防瘟疫一樣避之不及,而彼得似乎恰恰相反。但是,格蕾塔將她的這種躲避隱藏在輕視的態(tài)度之下,而彼得呢,他永遠也不會想到要這樣做。

列車的車窗隔著他們,凱蒂一直不停地揮著手,一家人似乎沉湎于這種友好的告別方式,盡管在外人看來,這也許很滑稽,甚至有些精神不正常。她想,他真英俊,而他好像對此一無所知。他緊跟時代潮流,留著刷子頭——現(xiàn)在的工程師尤其喜歡這種發(fā)型。他的皮膚很好,從來不像她那樣經(jīng)常出現(xiàn)紅疹塊,哪怕是太陽暴曬之后也不會有色斑,不管在什么季節(jié),他的皮膚總是均勻的小麥色。

他對事物的觀點和他的面色有些相似,都屬于一成不變的那種。他們一起去看電影,結(jié)束后他從來不愿意再談?wù)撍?。他不愿意說這部電影好,相當好,或者還不錯。他覺得深究下去沒有意義。他看電視、看書也大致如此。對于諸如此類的事情,他總是能夠有著一顆包容之心。弄出這些東西的人很可能已經(jīng)盡力了。格蕾塔常常和他爭論,問他如果是一座橋的話,他是否還會這樣說。造橋的人已經(jīng)盡力了,但是,他們的這個“盡力”還不夠,于是橋塌了。

他沒有和她爭論。他只是笑。

這不一樣,他說。

不一樣?

不一樣。

格蕾塔早就應(yīng)該想到,他的這種態(tài)度——超然、包容的態(tài)度——對她來說是一種幸福,因為她是詩人。

彼得的媽媽以及彼得的同事——那些知道格蕾塔寫詩的人——仍然用“女詩人”這個詞稱呼她。格蕾塔注意訓(xùn)練彼得,不讓他那么叫她。對于其他人而言,就沒有訓(xùn)練的必要了。比如她生活中早已遺忘殆盡的那些親戚,或者現(xiàn)在以家庭主婦和母親的正式身份出場時遇到的一些人,她根本犯不著費那個事。但是彼得一直覺得如何稱呼無所謂。女詩人或者詩人,都行。

向現(xiàn)在的人解釋那個時候婦女的生活,已經(jīng)很難啦。什么行為可以接受,什么行為不能接受。你也許會說,嗯,女權(quán)主義運動不好。你也許會說,女權(quán)主義運動不存在,你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詞。忙不完的家務(wù)活,還要照看孩子——這些都不算什么;重要的是,任何嚴肅的想法(不是遠大抱負)都會被看作是違背自然的罪行,甚至連看書都會是一件值得懷疑的行為,因為這可能導(dǎo)致孩子得肺炎;在聚會上發(fā)表政治言論可能是你丈夫無法升職的原因。你發(fā)表什么樣的政治言論,這也不重要。你的嘴里冒出話來,這才是重要的。

數(shù)年后的格蕾塔就是這樣和別人說的。當然她的話里有夸張的成分,但不全是虛妄之詞。

然而,有一件事是個例外,那就是寫詩——也許女人比男人干這個要安全些,所以“女詩人”這個詞就順理成章地出現(xiàn)了。

她不敢肯定彼得對男人寫詩會持怎樣的態(tài)度,但是她覺得彼得也許會說,好,行。是不是因為出生在歐洲,就讓他對一些事情多了一種淡然?

今年夏天,彼得要去蘭德①待上一個月或者更長時間,負責那里的一項工作。蘭德很遠,實際上,你要一直向北走,一直走到大片陸地映入眼簾的時候。那里沒有凱蒂和格蕾塔的住處。

但是,格蕾塔一直和她之前在溫哥華圖書館工作時結(jié)識的一個女孩保持著聯(lián)系,這個女孩現(xiàn)在已經(jīng)結(jié)婚,住在多倫多。她和丈夫打算夏天去歐洲度假一個月——她丈夫是老師。她寫信問格蕾塔,格蕾塔一家愿不愿意幫個忙——她很有禮貌——在這段時間里到他們在多倫多的房子里小住,不要讓它空著。格蕾塔回信說了彼得要到外地工作的事,但是她和凱蒂接受了這個邀請。

這就是他們現(xiàn)在揮手告別的原因。

那時有本名叫《回聲應(yīng)答》的雜志,不定期地在多倫多出版。格蕾塔在圖書館發(fā)現(xiàn)了這本雜志,于是向他們投稿,有兩首詩刊登了。去年秋天,該雜志的編輯來到溫哥華時,邀請格蕾塔參加一個聚會并和他見面。聚會的地點是在一名作家的家里,該作家的名字耳熟能詳,她與這個作家像忘年交似的,相談甚歡。聚會的時間是下午,那個時間彼得還沒有下班,于是她臨時請了一名保姆來家?guī)退春⒆樱约罕阕弦惠v北溫哥華汽車公司的大巴走了。一路上,她經(jīng)過了獅門大橋和斯坦利公園。接著,她在哈德遜灣前等了一會兒,才上了一輛開往大學(xué)校園的汽車。那名作家住在校園里。汽車在最后一站把她丟下,她找到了大學(xué)校園所在的那條大街,一路走過去,同時留意著兩邊的門牌號。她穿著高跟鞋,這讓她的速度大打折扣。另外,她穿的黑色禮服做工復(fù)雜,拉鏈在背后,還是收腰的款式,她一直覺得有點緊。這身衣服讓她看起來有些滑稽,她想。她一個人踉踉蹌蹌地走在彎彎曲曲的大街上,此時已接近黃昏。大街兩邊是很現(xiàn)代的房子,還有畫廊,任何一個充滿活力的地區(qū)都是這番光景,這是她根本沒有想到的。她開始擔心自己是不是走錯了街道,但是即使走錯了路,她也沒有什么不開心的,她可以往回走,走回汽車站,找張長凳坐下,脫掉鞋子,然后,孤獨地坐進汽車,踏上漫長的回家之路。

但就在這時,她看見了停在門口的汽車,看見了要找的門牌號,而且此時天色已晚。從關(guān)著的門后面?zhèn)鞒鲫囮囆[聲,她按了兩次門鈴,才有人來開門。

給她開門的是一名女性。她似乎在等什么人,沒想到打開門見到的卻是她。那個女的開了門,格蕾塔開心地說,這里一定就是他們聚會的地方吧。

“你說呢?像不像?”那個女的一邊說,一邊倚靠在門框上。格蕾塔不是她等的那個人。她似乎在擋住門,不讓格蕾塔進來,直到格蕾塔說“我可以進去嗎?”她才讓開了道。這一動作好像讓她很痛苦。她沒有叫格蕾塔跟她走,但是格蕾塔還是那樣做了。

房間里沒有人和格蕾塔說話,也沒有人注意她,但很快就有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端著一只托盤走過來,托盤上擺著幾杯粉紅色、看似檸檬汽水的飲料。格蕾塔拿了一杯,因為口渴,一飲而盡。她向那個姑娘道謝,毫不客氣地又拿了一杯。她想和這個小姑娘說話,談?wù)勛约簞偛抛吡四敲催h的路,但小姑娘絲毫不感興趣,徑自走開忙自己的活去了。

于是,格蕾塔只好朝里走。她臉上掛著微笑。沒人朝她看,沒人認出她,沒人饒有興趣地朝她看。他們?yōu)槭裁匆菢幽??那些人的眼神在她周圍游移了一下,然后又繼續(xù)自己的交談。他們開懷大笑。除了格蕾塔,所有的人都有朋友,他們說著笑話,談著一些小道消息,似乎都找到了讓自己開心的同伴,當然,那幾個忙著送粉紅色飲品的十幾歲的孩子也除外,他們一直繃著臉,一言不發(fā)。

但是,格蕾塔沒有放棄。粉紅色的飲品起了作用,讓她有了膽量。托盤又端到她跟前的時候,她立即決定再來一杯。她注視著一群正在交談的人,因為他們那里似乎可以讓她“見縫插針”。她聽見有人說到一些電影的名字,機會來了。他們說的是歐洲電影,當時剛剛在溫哥華開始上映。她聽見他們說了《四百擊》①。這個電影她和彼得一起看過。“哎呀,那電影我看過!”她熱情地大聲說。那幫人都看著她,其中一人——他們的發(fā)言人——說,“是嗎?”

當然,這時的她已經(jīng)喝醉了?!帮h仙一號”②和粉紅色的葡萄汁混合而成的那個東西喝得太快了。她沒有把那個人的愛理不理往心里去,如果在平時的正常情況下,也許不會這樣。她就這樣腳步虛空地走著,她也知道自己已經(jīng)有些失態(tài),但又覺得房間里的氣氛讓人暈乎乎的,這樣做似乎也沒有什么不可以的。交不到朋友沒關(guān)系,她只要能到處走走,這邊說一句,那邊說一句就行了。

走廊上有一幫大人物聚在一起。她看見聚會的主人就在其中。這位作家的名字和面孔,她早就知道了。作家和人們交談時的聲音很大,也很興奮,他和周圍幾個男人的身上似乎散發(fā)著一種危險的氣息,他們看著你,目光中好像帶著一種侮辱,朝你直射而來。她想,她還是去找這些男人的妻子組成的談話圈吧。此前為她開門的那個女人不在這兩群人當中,因為這個女人是個作家——格蕾塔聽見有人大聲喊了她的名字,這個名字她是熟悉的。在她——格蕾塔——發(fā)表詩歌的那本雜志上,她看到過這個名字。因為這個原因,格蕾塔覺得,也許她可以走過去做個自我介紹,而這個女人呢,說不定會認為格蕾塔是個值得與之交談的人——盡管在剛才開門的時候她對格蕾塔態(tài)度冷淡。但是,格蕾塔很快就發(fā)現(xiàn),那個女人的頭靠在剛才大聲喊她名字的那個男人肩上,他們很可能不希望有人打擾。格蕾塔心想,這個女人不是那些大人物的老婆,也不是女詩人,此前,她也許也像自己一樣被人冷落,孤零零的。但是,她沒有像格蕾塔那樣面帶微笑,在人群中猶猶豫豫,躲躲閃閃——她比格蕾塔勇敢。

心里把自己和這個女人做了對比之后,格蕾塔很想找個地方坐下來,但她一把椅子都沒有看到,于是就坐在地板上。她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想找個人說說,但周圍又沒有人。

事情是這樣的:她和彼得曾經(jīng)一起去一位工程師家里參加雞尾酒會,當時的氣氛馬馬虎虎,但是她覺得和那些人說話沒什么意思。這里,如果你能融入進去的話,談話也許不無聊,但是,氣氛卻相當恐怖。這是為什么呢?在彼得的商業(yè)晚會上,每個人的重要性或地位都已確定,至少在當時是那樣的。正因為如此,他們的行為舉止都很友好,至少在當時是這樣的。但是,參加眼下這個聚會的人卻毫無這樣的信心,即使他經(jīng)常發(fā)表作品,總是受到追捧也不行??傆腥嗽谒澈笳f三道四,或者躲在廚房里冷笑;其他作家會走過來批評他。這里的所有人都處于一種緊張的狀態(tài),包括格蕾塔自己,盡管她一直渴望著有人和她搭話。

她一直沒有找到那個來自多倫多的編輯。

一旦琢磨出了這些人為什么這么“夾生”的原因,她就覺得輕松了,也不太在乎有沒有人和她說話。她脫下鞋子,覺得渾身舒坦了很多。她背靠著墻坐下,兩腿伸著,因為這里走來走去的人不多。她不想把飲品潑到地毯上,所以急急忙忙地一口喝光,然后將杯子放在椅子腿后面一個比較安全的地方。如果她忘記了放在哪把椅子腿后面,那就等他們再過來的時候重新拿一只杯子。

一個男人在她旁邊站了下來,問道:“你是怎么來的?”

她用可憐的眼光看著那個男人笨重的大腳。她用可憐的眼光看著所有不得不站著的人。

她說有人邀請了她。

“知道——你是開車來的嗎?”

“我是走路過來的?!钡X得這樣說還不夠,于是過了一會兒,她又主動做了補充。

“我先坐大巴,然后走路?!?/p>

一個原先和那一圈大人物說話的男子現(xiàn)在站到了那個穿著鞋子的男人后面。他說:“這主意真棒!”他似乎準備和她說話。

穿著鞋子的男人沒怎么搭理后來的那個男的,他早已找來了格蕾塔的鞋子,但是格蕾塔不愿意穿,她解釋說腳很疼。

“那就拿著吧。要不我來拿。你能起來嗎?”

她想讓那個能和大人物說話的人來扶她,但那人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F(xiàn)在她想起那人寫過什么了。他寫過一個有關(guān)杜霍波爾派①的劇本,引起了巨大爭議,因為杜霍波爾派的信徒不能穿衣服。當然,他們并不是真的杜霍波爾派信徒,而是演員,他們可不能不穿衣服。

她把這個說給扶她起來的男人聽,然后問他是寫什么的。他說他不是那種類型的作家,他是記者。他是和他兒子、女兒一起到這里來的,這次聚會的主人是他兒子和女兒的外公。他的兩個孩子一直在忙著給客人送喝的。

“太烈了?!彼f。他是指那些飲品?!斑@不是讓人犯罪嘛。”

兩人來到外面。她穿著襪子,走在草坪上,差點踩到上面的一攤東西。

“有人喝吐了。”她告訴身邊的護花使者。

“的確。”說完,他把她扶進了一輛汽車。室外的空氣改變了她的心情,剛才毫無由來的興高采烈現(xiàn)在變成了尷尬,甚至是羞愧。

“北溫哥華?!彼f。她肯定和他說過。“好吧,我們出發(fā)。獅門大橋?!?/p>

她希望他不會問她怎么會來參加聚會的。如果她不得不告訴他她是詩人,那么,她目前的狀態(tài),她的放浪形骸,會使人們對詩人產(chǎn)生不好的印象。天沒有完全黑透,但已是晚上了。他們行駛的方向似乎是正確的。他們的車在河邊開著,然后又過了一座橋。那座橋是巴拉德街大橋②。然后路上的人和車都多了起來。她睜著眼睛,看著路邊疾馳而過的樹,然后,又不自覺地合上眼睛。汽車停下來的時候,她知道不可能已經(jīng)到家,因為路上花的時間也太短了。她所說的家當然指的是她的家。

他們的車停在枝葉繁茂的樹下。看不見任何星星。城市的燈光在不遠處的水面上閃耀。

“坐一下,想一想?!彼f。

這句話讓她著迷。

“想一想?!?/p>

“比如,想一想你打算怎樣走進去。你能保持體面地走進去嗎?但又別太過火了。漫不經(jīng)心地走進去?我想你有丈夫吧?!?/p>

“我先要感謝你,謝謝你開車送我回家?!彼f?!澳阋嬖V我你的名字。”

他說他已經(jīng)告訴過她了。可能說過兩次。但是,好吧,再說一次。哈里斯·本內(nèi)特。本內(nèi)特。他是這次聚會舉辦人的女婿。他是那兩個遞送飲品的孩子的爸爸。他和孩子們從多倫多過來玩。她滿意了嗎?

“兩個孩子有媽媽嗎?”

“他們真的有。但是她住院了?!?/p>

“抱歉?!?/p>

“不必抱歉。那醫(yī)院條件不錯。是因為精神問題?;蛘撸銜f情感問題?!?/p>

她脫口而出,說她丈夫叫彼得,是個工程師,他們有個女兒叫凱蒂。

“啊,很好啊?!闭f著,他開始倒車。

在獅門大橋上,他說:“我那樣說話,你聽起來可能不舒服,請原諒。我當時在想要不要吻你。我后來決定不吻你?!?/p>

她想他是在說她身上的某種特質(zhì)讓她不值得被吻。羞愧之下,她像被人打了一耳光,酒一下子醒了。

“好啦,我們過了橋之后,是不是右拐上海濱大道?”他繼續(xù)說?!拔揖椭竿阋妨??!?/p>

在隨后的秋、冬、春三個季節(jié)里,她幾乎沒有一天不想到他。真的,沒有一天不想他。那種感覺就像剛剛睡著就做起了同樣的夢。她常常坐在沙發(fā)上,頭枕著沙發(fā)后背,想象著自己正躺在他的臂彎里。你覺得她記不得他的臉,但是,那張臉突然出現(xiàn)在她的腦中,各種細節(jié)都栩栩如生——那是一張有了皺紋、帶著滄桑感、玩世不恭又不常外出活動的男人的臉;他的身體也栩栩如生,經(jīng)過了歲月的磨礪,理所當然地有些“破損”,但還是很吸引人,具有一種獨特的魅力。

因為這種渴望,她幾近啜泣。但是到了晚上,彼得回到家之后,她所有的幻想就都消失了,進入了冬眠狀態(tài)。每日相見產(chǎn)生的感情站到了前臺,依然和以前一樣牢不可破。

這場夢實際上和溫哥華的天氣有很多相像之處:晦暗不明,令人沮喪。讓人心里沉甸甸的。

那么他沒有吻她——這在她看來似乎是一個打擊——又該做何解釋呢?

她將這一點拋在了一邊,她已經(jīng)徹底忘了。

她的詩呢?她一行也沒有寫,一個字也沒有寫。寫詩所需要的場面感沒有了。

當然,她的這些胡思亂想大多是在凱蒂睡覺的時候。有時她會犯傻似的大聲說出來?!澳闶俏乙簧膼邸!比缓笮睦镆魂囎仆?。白癡。白癡。白癡。

接著,她心里一顫。她想到了彼得在蘭德的工作,想到了她那位朋友邀請她去多倫多小住。天突然放晴了。她冒出了一個大膽的計劃。

她忍不住寫信了。信的開頭沒有按照傳統(tǒng)套路。沒有什么“親愛的哈里斯”,也沒有“還記得我嗎”之類的話。

“寫這封信就像往漂流瓶中放紙條——

希望

它能到達日本?!?/p>

她有段時間沒有寫詩,而這幾句是最像詩的東西了。

她不知道他的地址。膽大包天的她腦袋發(fā)昏,居然打電話給那個召開聚會的人。那次聚會的女主人接了電話,格蕾塔立即覺得嘴里發(fā)干,腦袋里像苔原一樣空曠。她只得掛了電話。接著,她把凱蒂放在嬰兒車中,推到附近的公共圖書館,找到一本多倫多的電話號碼簿。那上面有好多姓“本內(nèi)特”的,但就是沒有一個叫“哈里斯”,哪怕是叫“H.本內(nèi)特①”也沒有。

當時她驚恐地想,是不是應(yīng)該在報紙的訃告欄里找找。她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了。她一直等著那個拿著《多倫多報》的人看完手上的報紙。這報紙通常她是不看的,因為你得跑到溫哥華才能買得到。彼得總是往家里帶《溫哥華太陽報》。

她迅速翻看著報紙,終于在某一個專欄上方找到了他的名字。這么說來,他沒有死啊。他是專欄記者。他自然不想人們給他家里打電話,騷擾他。

他寫的是關(guān)于政治方面的東西。他的文章似乎充滿了智慧,但是她卻一點也不在乎。

她把給他的信寄到了報社。她不敢肯定他會自己拆信,又覺得如果在信封上寫“私人郵件”這幾個字簡直是自找麻煩,于是,寫完了有關(guān)漂流瓶的那幾行之后,她只在信里寫了她到達的日期以及火車的班次。她沒有寫自己的名字。她覺得那個拆信的人也許會以為是他某位年長的親戚在故弄玄虛呢。即使這樣一封古怪的信被送到他家里,他妻子拆了信(假設(shè)他妻子已經(jīng)出院),也不會給他帶來任何麻煩。

凱蒂顯然不知道彼得站在月臺上就表示他不會和她們一起走。她和媽媽的火車動起來了,而他卻沒有,接著火車提速,將彼得甩在后面,凱蒂覺得被爸爸拋棄了,非常傷心。但是,她過了一會兒就安靜下來,告訴格蕾塔說爸爸早上就會和她們在一起了。

到了早上,格蕾塔很焦慮,但是凱蒂根本沒有提彼得。格蕾塔問凱蒂她餓不餓,她說餓,接著又說——格蕾塔在她們上火車之前就說過了——她們現(xiàn)在要換下睡衣,到另一個地方去吃早飯。

“你早飯想吃什么?”

“脆豌豆?!?/p>

“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呢?!?/p>

他們有。

“現(xiàn)在我們?nèi)フ野职?,好嗎?”凱蒂說。

吃飯的地方有兒童游樂的場地,但地方很小。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根據(jù)他們身上穿的配套的兔子服能看出兩人是兄妹)霸占了整個地方。他們在玩小車相撞的游戲——汽車相對而駛,最后撞在一起,翻車。

“她叫凱蒂,”格蕾塔說?!拔沂撬龐寢?。你們叫什么呀?”

聽到問話,那兩個孩子玩得更加起勁,撞車的力度更大了,兩人都沒有抬頭看她們。

“爸爸不在這里?!眲P蒂說。

格蕾塔覺得她們最好還是回去,拿上凱蒂的那本《小熊維尼》,到火車上那節(jié)雙層游覽車廂去看書。在那里她們不大可能會打擾到其他人,因為早餐時間還沒有結(jié)束,而且,漂亮的山區(qū)風(fēng)景還沒有到。

但是,她們一看完《小熊維尼》,凱蒂就想從頭再來。看第一遍的時候,凱蒂一直很安靜,但是現(xiàn)在她開始跟在格蕾塔后面重復(fù)每一行的最后幾個字了,不久,她開始一個字一個字地跟在媽媽后面讀,顯然,她還沒有準備好自己一個人讀。格蕾塔可以想象,一旦雙層游覽車廂里擠滿了人,凱蒂這樣做就會很煩人。這樣一些枯燥的重復(fù)活動對她這個年齡的孩子沒有任何問題。實際上,這么大的孩子喜歡這樣的活動。他們被深深吸引,那些熟悉的單詞不停地在嘴里繞來繞去,仿佛它們是永遠不會變味的糖果。

一個年輕男人和年輕女人爬上了雙層游覽車廂的樓梯,走過來在格蕾塔和凱蒂的對面坐下。他們之間隔著過道。年輕男人和女人神采飛揚地說早上好,格蕾塔也說早上好。凱蒂對媽媽搭理他們倆很不滿意,只顧眼睛盯著《小熊維尼》,繼續(xù)背著兒歌。

年輕男人靜靜地說:

“白金漢宮的衛(wèi)兵在換崗

克里斯托弗·羅賓和愛麗絲出了場

可我并不喜歡他們倆?!?/p>

格蕾塔笑了,但是凱蒂沒有笑。她被人比下去了,有點惱火。她只知道那些字詞出自書本,卻沒有想到有人在不看書的情況下會從嘴里說出來。

“對不起?!蹦悄腥藢Ω窭偎f。“我們是學(xué)前班的。那是我們必須掌握的東西?!彼麖澫卵崧晫P蒂說:“這本書很棒哦,對嗎?”

“他的意思是說我們從事學(xué)前班兒童教育?!蹦桥藢Ω窭偎f?!坝袝r人們會誤解。”

那男人繼續(xù)和凱蒂說話。

“我現(xiàn)在說不定能猜出你的名字。是什么呢?是魯菲斯嗎?是洛芙嗎?”

凱蒂緊咬著嘴唇不說話,但最后還是忍不住嚴肅地說:“我不是狗①。”

“啊,我真是太愚蠢了。我是男孩,我叫格雷格。這個女孩叫勞麗?!?/p>

“他在逗你玩呢?!眲邴愓f?!耙灰掖蛩幌??”

凱蒂想了想,說:“不要?!?/p>

“愛麗絲和一名衛(wèi)兵結(jié)了婚,”格雷格接著背誦兒歌。“愛麗絲說,衛(wèi)兵的生活窮困。”

凱蒂輕聲跟在格雷格后面,在第二個“愛麗絲”那里接了上去。

勞麗告訴格蕾塔,他們一直在幼兒園里活動,給孩子們表演一些滑稽劇。這個就是所謂的“閱讀準備工作”。他們其實是演員。她馬上要在賈斯伯②下車,她在那里找了一份飯店女招待的零工,同時偶爾給客人表演滑稽劇。她做的不是什么“閱讀準備工作”。她的工作是讓成人獲得娛樂?!疤炷?,”她笑著說,“隨你怎么想吧?!?/p>

格雷格沒什么事,他在薩斯卡通③下車,他家住在那里。

這一男一女都很漂亮,格蕾塔心想。那個男的個子高高的,動作靈活,精瘦得幾乎有些不自然,有著一頭黑色鬈發(fā);女的頭發(fā)也是黑的,整個人很時髦,像麥當娜一樣。過了一會兒,格蕾塔說他們倆長得很像,他們說,有時在外面住賓館的時候,他們就利用這一點,說兩人是兄妹,于是住在一個房間里,但這樣似乎也沒有省多少事,因為他們必須記住要入住有兩間床的房間,而且早上起來的時候要記住把兩張床都弄亂。

現(xiàn)在,他們告訴格蕾塔,他們沒有這方面的擔心了。沒有必要再弄虛作假了。他們兩人分手了。他們在一起三年了。現(xiàn)在他們倆已經(jīng)有好幾個月“獨善其身”,至少他們之間沒有發(fā)生過那事兒。

“好啦,我們不說什么‘白金漢宮啦。”格雷格對凱蒂說?!拔乙毦毨病!?/p>

格蕾塔以為他要到游覽車廂的下面一層或者車廂的接頭處做健身操,但不是——他和勞麗把頭一仰,憋著嗓子就開始學(xué)鳥叫,唱著一些奇怪的歌。凱蒂興奮起來,覺得這些都是表演給她看的,而她的舉止也像一名觀眾,從頭至尾都沒有說話,直到最后才爆發(fā)出一陣大笑。

有些本來想上來觀光的人,在樓梯那里就停住了。他們不像凱蒂那樣喜歡這個表演,同時也有些不知所措。

“對不起,”格雷格說。他沒有任何解釋。他的這句話里帶著一點親密友好的意味。他朝凱蒂伸出了手。

“我們?nèi)タ纯从袥]有游樂場?!?/p>

勞麗和格蕾塔跟在他們后面。格蕾塔暗想,有些大人和小孩玩,主要就是想看看自己有沒有魅力,目的達到之后,看著小孩不知疲倦的樣子,很快就會嫌他們煩,希望他不是那種人。

到了中飯的時間,格蕾塔知道自己不用擔心了,因為她看到的一幕是,不是凱蒂讓格雷格失去了耐心,而是其他的孩子都加入了這場“競賽”,和凱蒂一起陪著格雷格玩,而格雷格卻沒有一點疲于應(yīng)付的意思。

不,這樣說不對。格雷格沒有讓孩子們加入“競賽”。他把局面控制得很好,孩子們一開始只關(guān)注他,但后來他就讓孩子們互相關(guān)注,接著又把他們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到游戲上。這些游戲形式生動,孩子們玩得甚至有些狂野了,但格雷格并沒有讓他們完全失去控制。沒有哪個孩子突然發(fā)脾氣,平常嬌生慣養(yǎng)導(dǎo)致的那些惡習(xí)也沒有了。他們玩了那么多有趣的游戲,似乎完全沒有了時間概念。在這么小的地方,孩子們玩瘋了的同時卻又不失態(tài),真是奇跡。他們現(xiàn)在使完了勁,下午的一覺就好睡了。

“他真不錯?!备窭偎邴愓f。

“他很投入?!眲邴愓f?!八侨硇牡赝度?。你知道嗎,許多演員都是這樣的。特別是男演員。他們一下舞臺就像死了一樣?!?/p>

格蕾塔想,我就是這樣的啊。我大部分時間都在養(yǎng)精蓄銳。小心翼翼地照看凱蒂,小心翼翼地和彼得相處。

在已經(jīng)過去的、她沒有怎么留意的這十年中,許多精力都花在了這兩件事情上。這是她結(jié)婚前沒有想到的。順其自然吧。隨波逐流吧。大家都這樣。當然也有一些人不是這樣生活的。你的內(nèi)心世界和外部世界之間的障礙被踩在腳下。真誠待人要求你必須這樣做。格蕾塔寫的詩——這些不是自然流露出來的東西都遭到了質(zhì)疑,甚至被人譏笑。她當然還是我行我素。眼下,她的孩子完全被格雷格吸引,她滿懷感激。

到了下午,正如人們預(yù)想的那樣,孩子們都睡著了。那些媽媽之中也有人睡著了。還有人在打牌。勞麗在賈斯伯下了車,格雷格和格蕾塔向她揮手道別。勞麗在站臺上向他們飛吻。不久,一個老人出現(xiàn)了,他拿上勞麗的箱子,充滿愛意地吻了她,朝火車上看,對格雷格揮揮手,格雷格也朝他揮手。

“那是她目前的男友?!彼f。

火車開動了,他們又一次揮手告別,之后格雷格和格蕾塔兩人開始輕聲交談起來。此時凱蒂躺在他們兩人中間,早已經(jīng)睡著了。格雷格和格蕾塔打開了車廂隔間的門簾,好讓新鮮空氣進來。反正凱蒂現(xiàn)在不會掉到外面去。

“有孩子真是絕了!”格雷格說?!敖^了”是個新詞,或者至少格蕾塔沒有聽說過。

“就是。”她說。

“你很冷靜啊。接下來你會說,這就是生活?!?/p>

“我不會。”格蕾塔說完,直直地盯著他看,直到他不敢看她的眼睛。他搖搖頭,笑了。

他告訴她,他之所以走上表演之路,完全是出于一種宗教信仰。他家人屬于某個基督教派別,格蕾塔從未聽說過這個派別。他們?nèi)瞬欢?,但是很有錢,或者至少其中有一些成員很有錢。他們修建了一座教堂,教堂內(nèi)部有劇院。教堂位于大草原上的一個小鎮(zhèn)上。他十歲不到就在那里表演了。他們表演《圣經(jīng)》上的寓言,也表演現(xiàn)代寓言,所有的寓言都是關(guān)于人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沒有信心而招致可怕后果。他的家人很以他為榮,當然,他對自己也是這樣的感覺。當然,他不愿告訴家人那些向上帝起誓、對主充滿了敬意的富人事后的所作所為。不管怎么說,他是真的喜歡得到家人的贊許,而且,他也喜歡表演這件事。

有一天,他突然想,他只表演,但不涉及那些教育意義。他和家人彬彬有禮地說出自己的想法,但是他們說他被鬼附身了。他說,哈哈,我知道是什么附上了我的身。

再見。

“我不希望你有這樣的想法:宗教里的一切都不好。我依然相信祈禱以及所有的那些東西,但我從來沒有告訴我的家人。他們接受不了半真半假的東西。你認識的人當中有這樣的嗎?”

她告訴他,她剛搬到溫哥華的時候,她奶奶和教堂中的一名牧師有聯(lián)系,一天,那個牧師來訪,格蕾塔對他很不友好。他說他會為她奶奶祈禱。奇怪的是,格蕾塔的奶奶在后來的信中從來沒有提及此事。她奶奶當時已經(jīng)快要死了。格蕾塔覺得很遺憾,一想到這件事就很生氣。

彼得對這些絲毫不能理解。雖然他媽媽帶著他翻山越嶺來到西歐,她和彼得估計都是天主教徒,但她從來沒有去過教堂。彼得說天主教徒很可能有一種優(yōu)勢,那就是哪怕在你奄奄一息的時候,信奉天主教也能管用。

這是她很久以來第一次想到彼得。

格雷格和格蕾塔在進行這一時而痛苦、時而令人安慰的談話時,一直在喝酒。他帶了一瓶茴香烈酒①。格蕾塔自從在作家的聚會上喝多了之后對酒一直很謹慎,不敢大口喝,但現(xiàn)在酒精的效果還是出來了。他們喝得夠多的了,已經(jīng)開始撫摸對方的手,然后接吻,舉止親密起來。這一切都得在睡著的孩子旁進行。

“我們還是不要這樣吧。”格蕾塔說?!胺駝t,就太難堪了?!?/p>

“這不是我們,”格雷格說?!笆莿e人。”

“那就叫他們停下來吧。你知道他們的名字嗎?”

“等一下。他叫雷格。雷格和多蘿西?!?/p>

格蕾塔說:“別說了,雷格。我這不懂事的孩子怎么辦?”

“我們可以到我臥鋪那里去。不遠。”

“我沒有——”

“我有?!?/p>

“現(xiàn)在身上沒有?”

“當然沒有啦。你以為我什么人?。俊?/p>

于是他們整理好已經(jīng)凌亂的衣衫,把凱蒂睡的那個小隔間門簾上的每一顆扣子仔細扣好,躡手躡腳地出了車廂,裝出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朝格雷格的車廂走去。其實這樣小心幾乎沒有必要:他們什么人也沒有遇到。人們不是在雙層游覽車廂拿著相機拍攝那些綿延不絕的群山,就是在餐車上打盹。

在格雷格凌亂的車廂里,他們接著做了剛才停下的事。這里沒有讓兩個人都躺下來的地方,但他們還是想方設(shè)法滾到了一起。兩人一開始差點忍不住要笑,后來一陣陣快感襲來,他們的眼睛沒有其他地方可以看,只有看著對方的眼睛。兩人都啃咬著對方,以免自己嘴里忍不住發(fā)出狂野的喊聲。

“好?!备窭赘裾f。“很好?!?/p>

“我要回去了。”

“這么快就走?”

“凱蒂會醒,我不在不行。”

“好吧,好吧。我馬上也要準備在薩斯卡通下車了。萬一我們進行到一半,卻已經(jīng)到站,怎么辦?”他說?!皨寢?,爸爸,你們好,對不起,請等我一分鐘,我在——哇——哈!”

她整理好衣服之后,離開了他。實際上,她并不很在乎誰會看見她。她感到渾身虛弱,同時卻又很輕松,就像剛剛結(jié)束了戰(zhàn)斗的古羅馬角斗士。

不管怎么說,她一路上連個人影子都沒有遇到。

小隔間門簾下端的扣子開了。她確信自己當時是扣上了的。但是,即使這個口子開了,凱蒂也幾乎出不來,而且她肯定也不會想著要出去。一次,格蕾塔因為要上廁所,需要離開一會兒,于是她明明白白地向凱蒂解釋清楚,叫她千萬不要跟在她后面,凱蒂說,“我不會的?!蹦钦Z氣好像是在說,你別把我當孩子。

格蕾塔抓住門簾,全部拉開后發(fā)現(xiàn)凱蒂不在那里。

她一下子傻眼了。她拉開枕頭,似乎凱蒂這么大的孩子還能夠躲在下面。她拍打著床單,似乎凱蒂就藏在那下面。她終于定下神來,努力回憶著她和格雷格在一起的那段時間里,火車在哪一站停過——或者,火車到底停沒停過。如果火車停過的話,在那短暫的時間里,會不會有人上車悄悄帶走了凱蒂呢?

她站在過道上,思考著自己該怎么辦才能讓火車停下來。

接著,她又想——她強迫自己思忖道——不可能發(fā)生這樣的事。別傻了。凱蒂肯定醒了之后發(fā)現(xiàn)她不在,出去找她了。凱蒂一個人去找她了。

就在附近,她一定就在附近。這節(jié)車廂兩頭的門都很重,凱蒂打不開。

格蕾塔幾乎邁不開腳。她的整個身心都覺得被掏空了。這樣的事不可能發(fā)生。讓時光倒流吧,再回到她和格雷格走之前的那個時候,然后,在那里定格。

過道的對面有個座位,是有人占了的,因為那上面放著一件女式毛衣和幾本雜志。在更遠處的一個包間門簾拉得嚴嚴實實的,她走過去猛地拉開,在里面睡覺的一個老頭翻了個身,但沒有醒。這里也沒法藏人。

愚蠢啊。

這時,一陣新的恐懼涌上心頭。說不定凱蒂走到車廂的這頭或者那頭,打開了門,或者跟在她前面的人走了出去。在車廂與車廂接頭處有塊不大的地方,你可以在那里溜達溜達,可以在那里以一種震驚的方式感覺到火車的運動。你的前面和后面各有一扇沉重的門,兩側(cè)則是哐當作響的金屬板,這些板子的下面是火車停下后才會放下的臺階,供旅客上下。

以前格蕾塔經(jīng)過這些地方的時候總是快步走,因為這里的哐當聲和左右搖晃讓她覺得不安全,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散架。

車廂頂頭的門連格蕾塔都覺得重,或者是因為恐懼掏空了她的身體。她使勁用肩膀推開門——

——兩節(jié)車廂的接頭處,凱蒂蹲在一塊不停發(fā)出噪聲的金屬板上。她孤零零地,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嘴微微張著。凱蒂沒有哭,但是,她一看到媽媽就開始哭了。

格蕾塔抓住她,把她抱了起來,跌跌撞撞地推開了那扇她剛剛推開的門。

所有的車廂都有名字,以紀念歷史上的偉大戰(zhàn)役、重大探險或杰出的加拿大國民。她們那節(jié)車廂名叫“科諾特”①,這個她永遠也忘不了。

凱蒂毫發(fā)無傷,衣服也沒有被那金屬板鋒利的邊角刮壞。

“我去找你了?!彼f。

什么時候?是一會兒之前,還是格蕾塔離開后不久?

當然不是格蕾塔離開后不久,否則早就有人發(fā)現(xiàn)她在這里,把她抱起來,然后報警。

雖然是晴天,但不是很暖和,凱蒂的臉和手都很冷。

“我還以為你在雙層游覽車廂的樓梯那兒呢?!眲P蒂說。

格蕾塔抱著她回到自己的隔間,用毛毯把她包了起來,這時凱蒂開始渾身發(fā)抖,似乎是發(fā)燒了。凱蒂病怏怏的樣子,喉嚨深處有一股要嘔吐的味道。凱蒂說:“你別碰我。”說完,把頭一扭?!澳闵砩嫌幸还呻y聞的味道。”凱蒂說。

格蕾塔把手拿開,躺了下來。

她的心情很糟糕。一想到女兒剛才說不定就丟了,她很難過。女兒心里不高興,身體仍然繃得緊緊的,不讓她碰。

如果凱蒂在格蕾塔走后不久也走了,那么,肯定會有人發(fā)現(xiàn)她。某位體面的紳士——肯定不是壞人——看到她在那里,于是把她抱到安全的地方。接著,格蕾塔就會聽到令人驚恐的廣播通知,說有人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孩,沒有家人在身邊,這個孩子名叫凱蒂。格蕾塔會匆忙跑過去領(lǐng)孩子,同時撒謊說她剛剛?cè)ハ词珠g了。她會恐懼萬分,但是不會看到她剛才看到的那一幕:凱蒂孤獨無助地坐在那個非常吵鬧的地方。凱蒂沒有哭也沒有怪媽媽,似乎她就是坐在那兒,沒完沒了地坐下去,沒人給她任何解釋,她也看不見任何希望??吹綃寢寔砭人龝r,她的眼神怪怪的,居然沒有一絲表情,她的嘴就那樣張著。她應(yīng)該會哭,因為那時她才重新回到這個世界之中,重新獲得了向媽媽發(fā)火的權(quán)利。

現(xiàn)在她說她不想睡覺,她想起來。她問格雷格哪兒去了。格蕾塔說他在睡覺,他累了。

格蕾塔和凱蒂去了雙層游覽車廂,度過了下午剩下的時光。這里幾乎只有她們兩個人。那些忙著拍落基山脈風(fēng)光照的人已經(jīng)累了,還有,正如格雷格所言,接下來的大草原讓這些人覺得了無生趣。

火車在薩斯卡通停了一小會兒,幾個人下了車。格雷格是其中之一。格蕾塔看見一對夫婦和格雷格打招呼,他們一定是他的父母吧;另外還有一個坐在輪椅里的女的,很可能是奶奶或外婆;接著又有幾個樂呵呵、面帶尷尬的年輕人走了過去,他們本來一直在旁邊無所事事地游蕩。這些人看起來似乎都不屬于某個宗教派別,也絲毫看不出他們的謹嚴慎行或者不隨和。

但是你又怎么能把一個人看得那么準呢?格雷格轉(zhuǎn)過身,把背對著他們,眼睛搜尋著火車車窗。她在雙層游覽車廂里朝他揮手,他看見了她,也朝她揮手。

“格雷格在那!”她對凱蒂說?!翱聪旅?!他在揮手呢!要不你也朝他揮揮手?”

但是凱蒂找不到他?;蛘?,她根本沒有想找他。她有點不高興地轉(zhuǎn)過身,格雷格朝著她們最后揮了一下手之后,也轉(zhuǎn)過身去。格蕾塔心想,這孩子是不是因為他們丟下她不管而在懲罰格雷格,故意不理他。

好吧,如果是這樣,那就這樣吧,不管啦。

“格雷格朝你揮手告別了?!备窭偎f。此時火車開了?!拔抑馈!?/p>

那天晚上,凱蒂在她身邊睡著了之后,格蕾塔給彼得寫了一封信。這是一封長信,寫的是她們在火車上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她想寫得有意思一點。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喜歡透過照相機鏡頭看風(fēng)景,不喜歡直接看現(xiàn)實世界里的風(fēng)景,如此等等。凱蒂一路上還比較乖。她沒有寫孩子走失以及自己的恐懼。大草原被遠遠拋在身后。她把信寄了,看著窗外延綿不絕的云杉林。不知什么原因,火車在霍恩佩因小鎮(zhèn)停了一下。

在接下來的數(shù)百英里行程中,她所有醒著的時間都獻給了凱蒂。格蕾塔知道,以前自己也是這樣做的,只是一直沒有注意。彼得上班之后,家里只有她們兩個的時候,是她照顧孩子,給她穿衣,喂她吃飯,和她說話,這一點不假,但是,格蕾塔在家里還有其他事要做,她對孩子的關(guān)注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她對孩子好是另有所圖——

——不僅僅是因為她要做家務(wù)。她腦中還充斥著其他的想法,讓她顧不上孩子。即使是在想著多倫多的那個男人——盡管這樣做是無用功,只是讓人憔悴,同時表現(xiàn)得像個白癡一樣——的時候,她還在構(gòu)思著其他作品,比如那首詩。她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里,腦中都在做著這樣的事?,F(xiàn)在那首詩讓她覺得自己是個叛徒,她背叛了凱蒂,背叛了彼得,背叛了生活。現(xiàn)在她的頭腦中只有凱蒂一個人坐在哐當作響車廂接頭處的畫面,因為這個畫面,格蕾塔想,詩歌是她將不得不放棄的東西了。

罪過啊。疏忽了自己的孩子。鐵石心腸的媽媽把心思放到其他東西上了。罪過啊。

接近中午時分,她們到了多倫多。天空中烏云密布,電閃雷鳴,是夏天典型的雷陣雨天氣。凱蒂從來沒有見過這陣勢,但是格蕾塔告訴她,這沒什么可怕的,凱蒂似乎也不害怕。她們的火車停下后,她們走過一個地下通道,里面一片漆黑,凱蒂也不害怕。

當時凱蒂說:“夜晚。”

格蕾塔說,不,不,她們已經(jīng)下了火車,現(xiàn)在只要走過地下通道,然后爬幾節(jié)臺階,或者坐扶手電梯,就到了一座大房子里,然后再出去坐出租車。出租車是一輛小汽車,它將帶她們?nèi)ニ齻兊摹靶录摇?。她們在這個“新家”住一段時間。她們住了一段時間之后,就回去和爸爸團聚。

她們走上一段坡道,來到一座扶手電梯前。凱蒂停了下來,格蕾塔也停下了,其他人紛紛從她們身邊上了電梯。等到?jīng)]有人了,格蕾塔才背起凱蒂,同時騰出一只手,把行李箱磕磕絆絆地拖到不斷移動的電梯臺階上。電梯到了上面,她放下孩子,兩人在聯(lián)合車站門口的明亮燈光中手挽著手。

那些走在她們前面的人開始分道揚鑣了,早已等在外面的人大聲喊著他們的名字,或者直接走上前來,抓住他們的行李箱,把他們接走了。

這時,有人抓住了她們的行李箱。這個人抓住了箱子,抓住了格蕾塔,以一種毅然決然的方式吻了她,像是在慶祝什么。

是哈里斯。

格蕾塔先是大為震驚,然后心里翻江倒海起來。

她想拉著凱蒂不放,但是,就在那一刻,那孩子掙脫了她跑開了,她的手騰出來了。

她沒有試圖逃避。她只是站在那兒。她垂頭喪氣地站在那兒,等著即將發(fā)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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