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遙
19至20世紀之交,一些日本學者在翻譯西方的學術著作時,曾經(jīng)大量借用中國漢字中的原有詞組——今天隨處可見的政治、經(jīng)濟、科學、民主、社會、個人、國家、世界、民族、階級等詞匯,大多源于日本學者當年的“借殼上市”。
辛亥革命前后,不少中國青年負笈東瀛,上述“知識舶來品”便逐漸“出口轉內銷”,以至后來在中國廣為流傳。據(jù)統(tǒng)計,在當代中國社會科學領域,有280個關鍵詞來源于西方。鑒于西方概念在現(xiàn)代中國的特殊地位,歷史學家楊念群曾經(jīng)如是評論:
自20世紀以來,中國的任何一種歷史現(xiàn)象都只能在別人的概念框架中獲得解釋,好像離開了別人的命名系統(tǒng),我們就無法理解自己在干什么,我們生活的意義來自別人的定義。
當然,別人的命名系統(tǒng)若能解釋中國,也無可厚非;一些外來詞語能夠落地生根,或多或少都意味著與中國的現(xiàn)實發(fā)展有所契合,或者至少正在融合之中。然而說到底,中國與西方,自然稟賦不同、文化背景有異、歷史命運殊途,很多看似中西互通的詞匯與概念,背后其實包含著各具特色的歷史文化脈絡。正如歷史學家羅榮渠所言:
漢語所代表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與英語和其他歐洲語言所代表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迥然不同。因此,用這一種語言來翻譯另一種語言的術語時,常常詞不達意。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要想解釋清楚當代中國的問題,必須首先厘清中西之間迥異的歷史文化背景,特別是在話語體系上擺脫對于西方理論的依賴與膜拜。那么,從歷史文化背景出發(fā),中國的話語體系應該從何處著力建構?筆者不揣淺陋,試從以下五個方面拋磚引玉。
中國的農業(yè)社會
1945年春,在會見美國外交官謝偉思時,毛澤東道出了當時中國最重要的現(xiàn)實——那何嘗不也是今日中國最重要的現(xiàn)實:
中國人民實際上是農村居民,農民。在中國的4億5千萬人中,他們至少占3億6千萬。知識分子、文職官員、商人、資本家僅僅是上層的少數(shù)。農民就是中國。像中國這樣大而落后的國家、不可能很快就改造好。在未來的長時間里,中國必然是農業(yè)占優(yōu)勢。因此中國農民的問題是中國未來的基本問題。
鄉(xiāng)土社會是中國的基本特征,這個問題非但毛澤東看得清楚,就連美國領導人也看得清楚。1946年,杜魯門總統(tǒng)將馬歇爾將軍派往中國調停內戰(zhàn)。據(jù)《杜魯門回憶錄》所載,杜魯門和馬歇爾很快就發(fā)現(xiàn),固守城市而放棄農村的國民黨軍隊必敗無疑:
蔣介石的司令官是很不中用的。他們有一種想依靠筑有城墻的城市的變態(tài)心理。他們認為空曠的地區(qū)是危險的??諘绲貐^(qū)本是他們應該駐扎的地方。但是他們認為一個有城墻的城市妥當;因為他們能夠看見人們進來。自然,沒有人來,他們就住在城里。共產(chǎn)黨切斷了他們的交通線,破壞了他們唯一的鐵路線……
毛澤東、杜魯門和馬歇爾都讀懂了中國的現(xiàn)實——在鄉(xiāng)土社會的中國,不論是戰(zhàn)時還是戰(zhàn)后,城市與農村永遠都是無法割裂的整體。今日中國的很多問題,特別是一些廣為西方輿論所詬病的所謂中國人的“素質問題”,都與鄉(xiāng)土社會的現(xiàn)代化轉型尚未徹底完成直接相關。
如何將中國在現(xiàn)代化轉型中的鄉(xiāng)土特征表述清楚,為中國發(fā)展贏得更多的同情和理解,這是建構中國話語體系的一大挑戰(zhàn)。
中國的政治傳統(tǒng)
一些西方學者慣于在“集權”的框架下分析中國的政治傳統(tǒng),認為中國只是靠著集權的強制性力量才將地域廣闊的領土攏在一起。
然而,中國“大一統(tǒng)”的政治格局并非歷史偶然,而是孕育于其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和經(jīng)濟傳統(tǒng)。早在先秦中國,農耕文明即面臨著來自于天災人禍的威脅——天災主要是江河水患,人禍主要是諸侯戰(zhàn)爭。因此,當梁襄王請教孟子“天下如何才能安定”時,孟子的答案言簡意賅:
定于一。
對于“小國寡民”的歐洲傳統(tǒng)而言,中國的“大一統(tǒng)”格局的確是令人費解的。然而,“大一統(tǒng)”格局能夠在中國存續(xù)千年,絕不可能是單憑強力所能維持得了的。即便在當代,中國依然存在著復雜而廣泛的地方分權與內部競爭,絕非“集權”二字所能概括。
對外闡釋中國在“大一統(tǒng)”格局之下的競爭、多元與開放,必須結合中國的歷史文化背景,這是建構中國話語體系的深層使命之一。
中國的民族格局
近年來,中國的涉藏和涉疆問題,時而會引發(fā)西方媒體的渲染與誤讀。
西方學者將當代中國看作是“偽裝成現(xiàn)代統(tǒng)一國家的帝國”,究其根源,是因為中國“多元一體”的民族格局與西方的民族傳統(tǒng)并不相容。文化學者汪暉曾說:
在當代世界,中國很可能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仍然保持著前20世紀帝國或王朝的幅員和人口構成的社會,但它早已不是清王朝,而是一個主權國家。對于許多西方人而言,如何敘述中國這樣一個不但多民族、多宗教而且多文明的跨體系社會〔trans-systemic society〕始終是一個問題。
在民族問題方面,中國若要建立自己的話語體系,就必須突破西方理論的成規(guī)。因為倘若按照西方“民族-國家的標準模型”,中國的多民族現(xiàn)狀就成為一個根本無法解釋的“異類”——中國似乎根本不成其為一個“正常的民族國家”或“現(xiàn)代國家”。
事實上,中國歷經(jīng)數(shù)千年而形成的多民族格局絕不可能是“異類”,費孝通先生早已論證過“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過程。至晚在清代,通過和親、通婚、朝貢貿易、支援發(fā)展等形式,中國各民族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容納著多種文明的富于包容力的彈性社會。
對于強調“與異教徒勢不兩立”的西方基督教傳統(tǒng)而言,“和合”與“包容”的中華文化確實不容易理解,而這也正是中國在對外建構話語體系時所應該著力之處。
中國的對外政策
在西方歷史上,大國崛起往往伴隨著戰(zhàn)爭與沖突,這也正是西方媒體今天用懷疑的眼光審視中國發(fā)展的根源。不過,稍微公正的西方人即會發(fā)現(xiàn),中國的對外政策向來是與他們有所區(qū)別的。在回憶中美建交的過程時,美國前總統(tǒng)卡特曾經(jīng)透露了美方的一個重要考量:
有了中國這個朋友,還會有個很有意思的潛在的好處,那就是它能悄悄地改變我們本來很難與之打交道的第三世界國家的態(tài)度。多數(shù)的革命政府當然不會自然而然地傾向美國,蘇聯(lián)人經(jīng)常有辦法建立新的關系——大部分是通過向他們出售武器。中國在某些發(fā)展中國家的信譽非常好,我們把同中國的合作看成是促進和平和加深美國同這些國家之間相互了解的一個途徑。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這恰恰是中國不同于西方的對外政策出發(fā)點。在2009年夏季達沃斯年會上,時任國務院總理溫家寶曾經(jīng)這樣概括中國的軟實力:
所謂中國軟實力,我以為就是對所有國家,特別是發(fā)展中國家、最不發(fā)達國家的尊重,就是在自己發(fā)展的同時,要盡力幫助它們。
不把問題和矛盾轉嫁給別國,不通過掠奪別國來發(fā)展自己,真誠幫助欠發(fā)達國家發(fā)展工業(yè)化而非只是傾銷工業(yè)品,這正是中國對外政策的基本價值觀。2010年在接受筆者訪談時,時任商務部副部長傅自應曾經(jīng)講述了富有說服力的鮮活事例:
有一次我與歐盟駐利比里亞的發(fā)展援助代表聊天,我問他們的休假制度怎么安排,他告訴我說,他們所有的援助專家三個月要回歐洲休一次假,每一個專家來的時候可以有三個集裝箱運自己的家具,往返都坐著飛機頭等艙,然后住著當?shù)刈詈玫木频?,這些錢花的都是本應援助當?shù)氐慕?jīng)費。與他們相比,我們中國專家和工人的待遇根本沒法比,我們是帶著感情做事的。
中國的身份認同
2010年,中國GDP躍居世界第二位。面對國際格局與自身實力的變化,中國與世界都需要正視現(xiàn)實并且作出調適。
中國的強大將給世界帶來什么?世界又能否接受一個日益崛起的中國?擺在中國外交與外宣工作面前的一大難題是:中國應如何建構其在國際社會的身份認同與話語體系,以便更好地向國際社會解釋“我是誰”的問題。
一方面,在新的形勢下,中國還是“發(fā)展中國家”,但同時又是影響力日增的“政治大國與經(jīng)濟大國”。另一方面,在經(jīng)濟全球化方面,中國與西方日益融于一體,但在歷史文化、政治體制、發(fā)展模式上,卻又與西方存在著顯著差異。
模糊的身份認同引發(fā)了一連串誤解和問題,使得中國在對外傳播時面臨著話語體系“失序”與“失語”的困境。
比如,中國究竟應該在國際社會承擔何種義務,其標準究竟應該比照發(fā)展中國家還是發(fā)達國家?再如,在回應諸如朝核危機、敘利亞危機等國際問題時,受制于不同的身份取向,中國的立場與表達總須反復斟酌,有時難免陷入“理不屈而詞窮”的尷尬境地。
在中國實力日益增強的當前背景下,要想找到中國在國際社會的準確定位,依然要回到中國的歷史文化中尋找答案。近代以來,盡管中華民族苦難深重,然而,中國的政治領袖們卻從未將西方弱肉強食與窮兵黷武的崛起之路視作未來中國的發(fā)展道路。
1924年,當中國依然積貧積弱之時,孫中山先生卻在演講中大聲疾呼,中國有一天會強盛起來,但絕不能走帝國主義的老路:
現(xiàn)在世界列強所走的路是滅人國家的;如果中國強盛起來,也要去滅人國家,也去學列強的帝國主義,走相同的路,便是重蹈他們的覆轍。所以我們要先決定一種政策,要濟弱扶傾,才是盡我們民族的天職。
1960年,英國元帥蒙哥馬利訪華,向毛澤東轉達了西方社會的疑慮——中國五十年后強大了會對外侵略。以下是兩人的談話記錄:
蒙哥馬利:五十年以后中國的命運怎么樣?那時中國會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了。
毛澤東:那不一定。五十年以后,中國的命運還是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中國沒有上帝,有個玉皇大帝。五十年以后,玉皇大帝管的范圍還是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如果我們占人家一寸土地,我們就是侵略者。
1974年,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鄧小平在紐約聯(lián)合國總部發(fā)表了演講,時至今日依然是中國人對于國際社會的鄭重承諾:
如果中國有朝一日變了顏色,變成一個超級大國,也在世界上稱王稱霸,到處欺負人家,侵略人家,剝削人家,那么,世界人民就應當給中國戴上一頂社會帝國主義的帽子,就應當揭露它,反對它,并且同中國人民一道,打倒它。
總之,在追尋“中國夢”的歷史進程中,我們必須重視從歷史文化背景出發(fā),建立中國人自己的話語體系和文化自覺,并因此贏得國際社會的理解、尊敬和信賴。誠如英國歷史學家李約瑟所言:
今天,中國人所面臨的問題跟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所面臨的問題是一樣的,即如何才能找到經(jīng)濟合理行為與其他生活品質之間的和諧。使中國人的解決方案不同的,是中國獨特的歷史背景,而每一個人是可以從中學到一些東西的。(作者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