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庸魯 沈 燕

（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上海 200070）

●案例分析

老年人犯罪刑罰從寬
——社會學和刑法學二維視角考量

潘庸魯 沈 燕

（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上海 200070）

一、基本案情

被告人陳某出生于1930年，是上海某機械廠退休工人。陳某因長期（十幾年）照顧癱瘓在床的妻子謝某而對其心生怨恨。于2010年6月某日中午在護理妻子謝某時，因不忍辛勞而情緒失控，遂持1把木榔頭猛擊躺在床上的謝某頭部數(shù)下，并在被害人謝某呼救時用雙手猛掐其頸部，致使被害人謝某機械性窒息合并失血性休克死亡。事后被告人陳某打110報警并在家中等候民警處理，并如實交代了自己的犯罪事實。法院審理認為：鑒于被告人陳某在案發(fā)后有自首情節(jié)，認罪態(tài)度較好，可依法減輕處罰。被告人陳某以故意殺人罪判處有期徒刑3年，緩刑5年。

當前一個無法回避又令人擔憂的現(xiàn)實是21世紀已成為全球人口老齡化的世紀，根據(jù)2007年聯(lián)合國發(fā)布世界人口老齡化發(fā)展狀況顯示：世界60歲以上的人口數(shù)高達7.04億，占全球人口的10.7%。①數(shù)據(jù)來源：United Nations Department of Economic and SocialAffairs, Population Division. World Population Ageing 2007:P60-61.http://www.un.org/esa/population/publications/WPA2007/ES-Chinese.pdf.聯(lián)合國網(wǎng)站。根據(jù)2006年全國老齡辦發(fā)布的《中國人口老齡化發(fā)展趨勢預測研究報告》顯示：2001年至2020年，中國有老年人口數(shù)為2.48億，占17.2%，處于老齡化社會的加速期；報告還顯示到2100年80歲及以上高齡老人占老年總人口的比重將保持在25%～30%，中國將進入一個高度老齡化的平臺期。世界人口的老齡化正在全面而深刻地影響著世界經(jīng)濟的未來發(fā)展，與其他發(fā)達國家相比中國面臨更為嚴峻的社會挑戰(zhàn)，這歸因于我國人口老齡化的規(guī)模大、速度快和結構不合理，人口所帶來的紅利還未創(chuàng)造足夠的財富以供養(yǎng)龐大的人口基數(shù)，人口年齡結構就已悄然發(fā)生改變，簡言之，社會征表為“未富先老”。面對老齡化人口帶來的諸如社會保障、社會治安等問題，如何將這些問題的負面效應進行有效降低或化解，是社會及其成員亟需思考的問題。

本案只是老年人實施犯罪的一個典型縮影，雖然董某實施了故意殺人行為，但被告人和被害人在案件中都是悲劇式人物，讓一個本需要被照顧的80歲老人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照顧癱瘓在床的妻子，本身就是對老人董某精力、體力和心力的折磨和苛求，從某種角度而言則凸顯了社會責任的不足或缺失。綜合考量被告人實施的沖動殺妻行為應是多種負面因素累積爆發(fā)的后果，在如此具體附隨情狀下刑法很難期待董某實施完全適法的行為，因而在量刑上法官充分考慮這一情狀而給予輕緩刑罰。刑法雖然不是治本之策，但在治表過程中也可以為老年人提供人性和人道的關懷以為老齡化社會減壓，2011年5月1日生效的《刑法修正案（八）》中關于老年人犯罪從寬處罰的規(guī)定：“已滿七十五周歲的人故意犯罪的，可以從輕或者減輕處罰；過失犯罪的，應當從輕或者減輕處罰?！薄皩徟械臅r候已滿七十五周歲的人，不適用死刑，但以特別殘忍手段致人死亡的除外。”“對于被判處拘役、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的犯罪分子，同時符合下列條件的，可以宣告緩刑，對其中……已滿75周歲的人符合緩刑條件的，應當宣告緩刑……”這是繼未成年人、懷孕婦女、聾啞人或盲人之后又一特殊群體得到刑法從寬處遇。雖然老年人犯罪數(shù)量少，但相對較大的絕對數(shù)以及特定長期持續(xù)的社會情勢成為我們不可忽視的潛在犯罪群體。這里需要追問走向人生最后一個階段的老人為什么不能安于現(xiàn)狀而選擇實施犯罪、犯罪之后刑法又為什么給予從輕處罰，對這些問題的探討有助于準確適用《刑法》關于老年人犯罪處罰的特殊條款，進而回應和引導社會對老年人這一特殊群體給予特殊呵護。

二、老年人犯罪刑罰從寬：社會學上的考量

當前我國對老年人的社會保障力度不足，城鎮(zhèn)養(yǎng)老保險尚需全面覆蓋，而農(nóng)村新型養(yǎng)老保險才剛剛啟動且保險水平過低；社會和家庭對老年人的關愛不夠，子女是父母的希望而老年人則淪為是社會和家庭負擔的假象尷尬境地；加上老年人自身生理和心理以及體質的下降導致社會活動場域的壓縮、老年人脆弱心態(tài)無法跟進急劇變化的社會現(xiàn)狀，無形中將老年人置于懸空狀態(tài)，老年人成為社會最容易忽視的一個群體。盡管犯罪是行為人意志自由的主動實施，但社會整體環(huán)境對老年人造成的生存壓力和心理壓抑則對其犯罪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詳言之，這些問題具體包括以下四個方面：

第一，生理衰退和心理變化。隨著年齡的增長，老年人機體的生理功能和器官、組織、形態(tài)等方面呈退行性改變，致使老年人不同程度地表現(xiàn)為機體活動力減弱、生物效應力降低、對外界環(huán)境適應能力減退等各種代謝和系統(tǒng)生理功能障礙，導致老年人進入疾病高發(fā)期。醫(yī)學研究顯示，老年人普遍受到慢性病的困擾，其中85%的人或多或少存在著不同程度的生理或心理障礙，從而使得這些老年人在志向與身心衰老之間形成了矛盾，甚至為此陷入深深的苦惱和焦慮之中。美國心理學家羅伯特·哈維格斯特指出老年期作為個體社會化的最后一個階段，其主要任務是要適應體力與健康的衰退，適應退休生活和收入的減少，適應配偶的死亡……①劉光寧：《論老年人的社會化問題》，《寧夏社會科學》2000年第2期。人一旦進入老年人時期其感知、辨別、記憶、邏輯思維等能力明顯衰退、和控制能力下降，這一能力的衰退導致老年人社會交往中受到制約，“心有余而力不足”是老年人群體的典型生理表征。面對即將到來的死亡，尤其在沒有子女和親屬的陪伴下老年人內心可能充滿焦慮、悲觀和恐懼，身心陷入一種無趣、無欲、無助的狀態(tài)。

第二，作用下降和角色變化。退休或失去勞動能力后，由社會財富的創(chuàng)造者轉化為社會財富消費者、由家庭的支配者退居為家庭的供養(yǎng)者，經(jīng)濟條件決定社會地位的原理在生產(chǎn)能力下降后導致個人地位受到社會和家庭的降格，無價值感和無尊嚴感彌散于周圍，正如考吉爾所言：“現(xiàn)代化經(jīng)常設置傾向于削弱老年人地位的一連串反應行動。而促使老年地位的這種下降因素包括作為地位資源的土地重要性的降低，擴展式家庭重要性的降低，人們流動性的增加，以及迅速變化的技術，社會結構和文化價值?！雹趶埰G斌、李文靜：《農(nóng)村“留守老人”問題研究》，《中共鄭州市委黨校報》2007年第6期。因而老年人被納入弱勢群體進而被社會和生活邊緣化，這種作用下降和角色變化對老年人的心理產(chǎn)生重大影響，容易引起老年人心理抑郁，根據(jù)某縣隨機抽查350名老年人顯示，老年人抑郁癥的患病率較高，輕度抑郁癥者高達30.41%，重度抑郁者為8.77%。①劉友奪：《老年人社會狀況與抑郁情緒調查分析》，《福建醫(yī)藥雜志》2009年第5期。尤其個體進入老年期后，會伴隨著老伴死別、兒女離家外出、身體慢性疾病纏身等現(xiàn)實無奈的問題，因而如何幫助老年人找準角色定位和新的生活模式并幫助其解決現(xiàn)實困難是社會亟待關心和破解的難題。

第三，空巢老人現(xiàn)狀導致養(yǎng)兒（女）防老被虛置。空巢老人是指因子女長期去戶籍地以外城市務工、經(jīng)商或從事其他生產(chǎn)經(jīng)營或服務性活動而在家留守的父母。②張艷斌、李文靜：《農(nóng)村“留守老人”問題研究》，《中共鄭州市委黨校報》2007年第6期。根據(jù)全國老齡工作委員會辦公室發(fā)布的中國城鄉(xiāng)老年人人口分布狀況追蹤調查顯示，2006年中國城市老年人空巢家庭(包括獨居)的比例達49.7%，其中大中城市老年人的空巢家庭比例高達56.1%。這種情狀的形成源于市場經(jīng)濟以價值為導向促進人力資源的合理流動，許多子女為尋求更好發(fā)展主動或被動離開生養(yǎng)之地。根據(jù)全國第六次人口普查顯示：流動人口居住地與戶口登記地所在的鄉(xiāng)鎮(zhèn)街道不一致且離開戶口登記地半年以上的人口為2.61億人，與2000年第五次人口普查相比增長了81.03%，以每年春運2.1億人口的流動量就足以證明了人口流動的廣泛性和深入性。這種流動的背后意味著老人享天倫之樂的愿望成為空巢演繹，帶來的不僅僅是精神上的孤獨和落寞，還帶有生存上的壓力，甚至還需要幫助或代替子女照顧或撫養(yǎng)下一代（據(jù)中國發(fā)展基金會主辦的“2011兒童早期發(fā)展國際研討會”上透露，在農(nóng)村5周歲以下雙親外出留守兒童占留守兒童總數(shù)的40.19%，為2300萬人），這一點對農(nóng)村老人更為突出。當前中國家庭結構正在經(jīng)歷由傳統(tǒng)大家庭向核心和規(guī)模小型化家庭轉變的陣痛，而老年人所處的家庭則由擴張和穩(wěn)定向空巢和解體變遷以及身體條件的客觀不允許，進而弱化了老年人社會交往的機會和場域，精神空虛無所依托、缺乏必要的心理疏導成為現(xiàn)代社會生活中誘發(fā)老年人心理疾病或為改善生活狀況或排泄內心不滿而實施違法行為的重要因素。

第四，社會保障不完善導致個人養(yǎng)老有后顧之憂?！拔锤幌壤仙鐣钡湫吞卣鲗е挛覈鐣Ｕ现贫雀采w不廣和程度不高，根據(jù)統(tǒng)計，2010年全國城鎮(zhèn)基本養(yǎng)老保險參保人數(shù)達到2.57億人，比2009年增加2157萬人，增長9.2%。全國有27個省、自治區(qū)的838個縣(市、區(qū)、旗)和4個直轄市部分區(qū)縣開展了新型農(nóng)村社會養(yǎng)老保險試點，全國參加新型農(nóng)村社會養(yǎng)老保險人數(shù)1.02億人，其中領取待遇人數(shù)2863萬人，農(nóng)村老年人的“老有所養(yǎng)”有了制度性保障。③《2010年度中國老齡事業(yè)發(fā)展統(tǒng)計公報》，http://www.cncaprc.gov.cn/info/15166.html，全國老齡工作委員會辦公室網(wǎng)，2011年11月8日訪問。雖然社會保障有了長足進步，但對比全國第六次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可發(fā)現(xiàn)中國社會養(yǎng)老保險制度仍任重而道遠，當前中國有13.7億人，其中居住在城鎮(zhèn)的人口為6.65億人，占49.68%；居住在鄉(xiāng)村的人口為6.74億人，占50.32%；這意味著2010年城鎮(zhèn)人口和鄉(xiāng)村人口分別只有38.64%和15.1%的人參加養(yǎng)老保險，更不用深究這種養(yǎng)老保險的水平和質量。由于人口基數(shù)大，今后一段很長時間全民或大部分民眾只能享受較低水平的社會保障，這是必須正視的社會現(xiàn)實。根據(jù)2009年民政部調查，中國現(xiàn)有1.53億老人面臨養(yǎng)老困難，平均每千名老人只有11張床位，與發(fā)展中國家平均每千名老年人擁有養(yǎng)老床位30至50相比差距較為明顯，更不用說與發(fā)達國家的差距了，加快發(fā)展養(yǎng)老服務事業(yè)已經(jīng)是迫在眉睫的緊要任務。④《我國未富先老 1.53億老人面臨養(yǎng)老困境》，http://news.qq.com/a/20081225/003376.htm，騰訊網(wǎng)，2011年11月11日訪問。此外，社會化的養(yǎng)老服務支持體系尚未建立，生活護理、精神慰藉等許多為老年人服務行業(yè)發(fā)展遲緩，不能滿足老年人群體日益增長的多樣需求。⑤林寶、張妍：《中國人口老齡化存在的問題及應對策略》，《社會工作》2010年第9期。

刑法對老年人犯罪從寬處罰歸因于社會應為其犯罪負主要責任；反之，如果這些社會問題得到妥善解決，老年人犯罪問題不會成為社會治安隱患而是社會的財富，也是對李斯特“最好的社會政策是最好的刑事政策”經(jīng)典法諺的有力佐證。受這些社會問題制約老年人犯罪主要呈現(xiàn)以下兩個特點：一是罪名相對集中。主要局限于盜竊罪、搶劫罪、故意傷害罪、故意殺人罪、強奸罪、利用邪教組織破壞法律實施罪，其中盜竊和搶劫的發(fā)生主要歸因于社會保障不力和家庭供養(yǎng)不足影響到老年人的正常生活，只有通過犯罪而進入監(jiān)獄才能獲取生活保障，此種情狀下刑罰并非痛苦而是一種幸福；對于后幾種犯罪類型都是因老年人心理扭曲和精神空虛而引發(fā)的犯罪。二是一般具有被迫性，如果老年人處于中年人階段一般不會實施這些犯罪，因為這些犯罪的發(fā)生具有內在的社會因素脅迫，生存壓力、心理壓力和精神壓力的積攢而又無法得到救助或疏通，只能采取極端的方式引起社會和家庭的關注和重視；如果社會和家庭能夠削弱或化解這些壓力，將會大大降低老年人犯罪的數(shù)量?；胤派鐣F(xiàn)實，這種無力贍養(yǎng)和無法贍養(yǎng)的雙重疊加導致老年人因生活所迫、精神抑郁、內心孤獨等因素誘導其犯罪有向常態(tài)化方向演化的趨勢，社會問題投射于刑法鏡像自然就涉及到老年人承擔刑事責任可以或應當從輕的努力。

三、老年人犯罪刑罰從寬：刑法學上的考量

尚待改善的社會環(huán)境、制度和機制為老年人實施犯罪得以從寬處遇提供了外部可能，面對社會情勢自身發(fā)展不充分而引起的老年人諸多社會問題，刑法不能把全部罪責都歸咎于老年人，否則就是一種責任逃避，畢竟社會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并且矜老恤幼又是我們的優(yōu)良傳統(tǒng)，①西周時期法律制度中即有三赦之法：一曰幼弱、二曰老耄、三曰蠢愚。公元前62年漢宣帝下詔：自今以來，諸年八十以上，非誣告、殺傷人，它皆勿坐。這是一種矜老恤幼的恤刑慎刑思想體現(xiàn)。無論基于社會現(xiàn)實還是文化習俗對其從寬并非憐憫之情恣意，更何況對老年人處罰從寬深含刑罰原理，具體包括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刑事責任能力降低。②完整的刑事責任能力的概念可以表述為：由刑法規(guī)定的行為人成為犯罪主體必備的生物學和心理學條件，其核心和實質是行為人構成犯罪和承擔刑事責任所應具備的刑法意義上的辨認和控制自己行為的能力。孟偉：《論刑事責任能力的性質》，《中國青年政治學院學報》2004年第4期。刑事責任能力是一種實施犯罪的能力，盡管有學者認為刑事責任能力應是行為人承擔刑罰的能力，但筆者更傾向于前者，因為沒有實施犯罪無從談起刑罰，刑事責任能力的大小與實施犯罪的危害程度直接相關，當然并不排除在最終刑罰時考慮預防行為人再犯罪的效果。說到底，刑事責任能力是行為人認知能力和控制能力的統(tǒng)一，認識能力指了解自己的行為的意義的能力，即了解自己行為對自己與他人關系的價值的能力，控制能力指根據(jù)行為的意義有目的地引導行為的能力。③[意]杜里奧·帕多瓦尼：《意大利刑法學原理》，法律出版社1998年版，第189頁。這兩種能力能夠實施的背后是個體腦力、精力、體力等物質肌體為意志自由提供的支撐和保障，而老年人隨著年齡的增長個體活動能力、行為辨別能力、決定能力、記憶力、思維能力等都在不斷下降，行為近似回歸到未成年人階段。我國刑法對未成年人寬宥處罰原因在于其心智未成熟、缺乏行為是非善惡的辨別力，即使給予刑事處罰也無法實現(xiàn)預防犯罪目的。根據(jù)法醫(yī)學研究顯示，個體刑事責任能力運行高低的軌跡呈拋物線形狀，這實際上符合人類生理機能成長到衰老的演化規(guī)律，個體一到老年人階段就來到了與未成年人對應的另一端。作為接近限制責任能力人刑罰給予從寬處遇具有正當邏輯性。深究之，一部好的《刑法》就應該反映非難主體刑事責任能力變化規(guī)律，不能只規(guī)定一個標準、適用一個尺度。

第二，老年人主觀惡性和人身危險低。任何犯罪都會反映出行為人帶有主觀惡性的罪過，都應受到刑法的否定評價和譴責，但行為人的罪過心理在犯罪中卻有差異，隨之主觀惡性也有大小之區(qū)別，因而刑法否定評價和譴責的程度應做區(qū)分。與成年人犯罪不同，老年人實施犯罪往往帶有不得已的苦衷，如果有更好的選擇它一般不會選擇違法犯罪這條道路，例如滿足生活需求如盜竊、彌補精神空虛如利用邪教組織破壞法律實施、擺脫沉重負擔如殺死至親，這些犯罪行為既沒有強烈的反社會和破壞社會安全之目的，也無卑劣動機和殘忍手段，因而其主觀惡性不大。至于老年人再犯罪由于受制于年齡、機體衰老、生理功能衰退等因素以及又受制于犯罪身份標簽的強烈羞恥心和負罪感事實上也不敢再犯，除非前文所舉為了在監(jiān)獄里獲得生活保障而不斷實施犯罪得以繼續(xù)留在監(jiān)獄的特殊情況之外，老年人再次犯罪的現(xiàn)象幾乎沒有，因而對社會群體的人身危險性也相應降低。說到底，老年人是否再犯罪在很大程度上并不取決于老年人本身，而在于社會和家庭成員能否給予足夠的幫助和關愛，這是刑罰特殊預防和一般預防目的實現(xiàn)的根本所在。況且，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宗旨與構建和諧社會的時代背景都要求對老年人給予人性和人道的關懷和處遇，①2010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若干意見》第21條規(guī)定：對于老年人犯罪，更充分考慮其犯罪的動機、目的、情節(jié)、后果以及悔罪表現(xiàn)等，并結合其人身危險性和再犯可能性，酌情予以從寬處罰。對一位普通的老人，如果沒有迫不得已的苦衷不會放棄一輩子積攢的名譽而選擇以犯罪來釋放壓力這種極端手段，從某種角度講，老年人的主觀惡性和人身危險性的顯現(xiàn)應歸咎于社會綜合因素擠壓的結果，對其刑事責任非難不能不考慮社會因素的掣肘。

第三，刑罰目的很難實現(xiàn)。老年人犯罪受制于社會客觀因素的困擾，而讓老年人因擔心刑罰而放棄犯罪幾乎并無任何威懾力。老年人實施的故意犯罪一定程度上帶有某種深思熟慮，這就使其對犯罪結果具有明顯的傾向性或解脫性，也就是說，老年人實施犯罪有時是為了獲得個人的某種解脫，犯罪成了實現(xiàn)幸福的一種手段，比如本文開篇所舉的董某殺妻案，因而預防老年人犯罪運用刑事手段并非良策。老年人犯罪問題的減少需要社會的綜合治理和社會保障完善，這涉及到心理疏導、生理保障、體質提高多個方面的交叉和復合。

第四，違背刑法謙抑性原則?，F(xiàn)代刑罰理念早已脫逾于單純懲罰以使感知痛苦而基于刑法威懾力不敢犯罪，而是追求矯正犯罪人以預防犯罪，即刑罰目的不追求單純懲罰而是側重于預防。正如前文所述老年人犯罪很大程度上歸因于社會功能的不足或缺失，對老年人實施刑罰除了宣示犯罪面前人人平等的形式公正之外并無實質意義，因為老年人既不完全具備承受刑罰能力，又沒有明顯的主觀惡性和人身危險性，刑法只是維護社會秩序的最后、迫不得已的手段，林山田先生指出：“若以刑罰以外之法律效果，亦能有效防治不法行為時，則應避免使用刑罰，惟有在其他法律效果未能有效防治不法行為時，始得以刑罰作為該行為之法律效果?！雹诹稚教铮骸缎谭ㄍㄕ摗罚駮?002年版，第81頁。刑法的謙抑性追求的是經(jīng)濟效益最大化，即以最小的刑罰支出獲取預防和控制犯罪的最大的社會效益。如果將大批老年人犯罪放在監(jiān)獄將會擠占十分稀缺的司法資源，消耗大量財力、物力和人力的同時并無實質效果，還會分流和削弱本應分配司法執(zhí)行資源的其他更需要的犯罪人。一個進步、健康和文明的社會應對老年人犯罪有一定的寬容度，必須為化解個人與社會的沖突和矛盾提供合理有效的調整機制，在該機制并不完善的情狀下刑法應以弱化刑罰量的方式來彌補社會調整機制的不足，這是刑法謙抑精神之所在。如果犯罪的老年人身上有某種足以令人憐憫與同情的情形，客觀存在的社會寬容觀念勢必影響人們對犯罪人的道德評價，促使人們例外地作出有利于他的評判，即削弱對他的報復與譴責情感。③邱興?。骸缎塘P理性導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8頁。我國社會向來對老年人境遇具有濃郁的同情氛圍，即使實施了犯罪社會群體仍抱以寬容心態(tài)予以一定程度上的諒解，畢竟刑法很難對一個耄耋老人舉起刑罰之劍。

四、立法修改建議

雖然《刑法修正案（八）》對老年人犯罪給予從寬處罰，但是將從寬處罰年齡限制在75周歲以上，似乎刑法人道宣示象征意義大于實質意義，因為75周歲的老年人實施犯罪的幾率非常小，①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法律委員會部分委員在刑法修正案（八）草案中曾建議將其進一步放寬到70周歲。理由是，75周歲以上老年人犯罪的案件在司法實踐中極少，把老年人犯罪的年齡界定為75周歲，沒有普遍性；治安管理處罰法等法律都是以70周歲作為界限的；國外的相關規(guī)定對老年人犯罪的年齡也多界定為70周歲，如果能的話，更能體現(xiàn)矜老恤幼的傳統(tǒng)和保護人權的理念。張軍：《刑法修正案（八）條文及配套司法解釋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1年版，第29-30頁。如果刑法條文一出臺就處于虛置狀態(tài)還不如胎死腹中，單純的宣示只能彰顯其故作姿態(tài)，正如“法律必須被信仰，否則如同虛設，”條文適用也應遵循同樣道理。根據(jù)筆者對某市中級人民法院和某區(qū)人民法院2008年至2010年3年間一審案件結案情況統(tǒng)計顯示：

年份2008年60歲-64歲 65歲-69歲 70歲以上2009年2010年結案總數(shù)193件1196件184件1276件163件1318件6件8件6件9件6件8件3.1% 0.66% 3.2% 0.7% 3.6% 0.6% 3件2件1件2件2件1件1.6% 0.16% 0.5% 0.15% 1.2% 0.07% 0件0件1件1件0件0件0% 0% 0.5% 0.07% 0% 0%

注：這里年齡的統(tǒng)計都按照宣判時年齡而非犯罪時年齡

可見，在兩級法院總共4330件一審案件中只有兩件案件中的被告人超過70周歲，占案件總數(shù)的0.046%，查看判決書實際上只有一件案件中的被告人超過75周歲，即使60歲至69歲之間的案件也只有54件，占案件總數(shù)的1.25%，顯然絕大多數(shù)案件中的被告人集中于60歲以下即中青年人，老年人犯罪的案件數(shù)量相對數(shù)非常小。根據(jù)世界衛(wèi)生組織公布的2010年中國人的人均壽命為73.8歲，如果將刑事從寬年齡限定為75周歲將會擴大無法享受從寬處遇的人數(shù)范圍，這對刑法追求人道、人性和人文的理念和精神有背道而馳之嫌疑?？剂繃饬⒎ɡ梢园l(fā)現(xiàn)，對老年人刑罰從寬或免除死刑主要設定了3種年齡段：一是蒙古、羅馬尼亞等國劃定為60周歲，二是俄羅斯、哈薩克斯坦等國劃定為65周歲，三是墨西哥、荷蘭、巴西、土耳其、法國等國劃定在70周歲，幾乎很少有國家將從寬年齡在界定在75周歲以上。據(jù)此，借鑒國外立法經(jīng)驗、吸收未成年人承擔刑事責任年齡分段設定模式、考慮到我國人均壽命延長、未富先老的社會老齡化特征以及社會保障供養(yǎng)不足的現(xiàn)實，并考量老年人實施犯罪的不完全期待可能性，為增強我國刑法寬容之厚度、宣示人權保障之理念、尊重個體之尊嚴，筆者建議今后刑法修改時將從寬處遇的基本年齡限制在70周歲，具體條文如下：

審判時已滿七十周歲的人故意犯罪的，可以給予從輕或者減輕處罰；過失犯罪的，應當從輕、減輕或者免除處罰。但是對于已滿七十周歲未滿七十五周歲的人實施搶劫、綁架、故意殺人、販賣毒品、放火、爆炸、投放危險物質、危害國家安全的，不適用前款規(guī)定。②潘庸魯：《論刑法修正案（八）的兩點遺憾》，《山東警察學院學報》2011年第2期。

一、……

二、審判時已滿70周歲的人，不適用死刑，但以特別殘忍手段致人死亡的除外。③《湖南高齡老人殺鄰居獲死刑 省高院終審改判死緩》，《東方早報》2004年2月20日。

三、對判處拘役、有期徒刑的已滿70周歲以上的老年人，最高刑不超過5年，可以適用緩刑，不適用罰金和沒收財產(chǎn)?！雹佟兑獯罄谭ǖ洹返?63條第3款規(guī)定：“如果犯罪由……滿70歲的人實施的,當所科處的限制人身自由刑不超過2年6個月時，或者當單處或與監(jiān)禁刑并處的財產(chǎn)刑依據(jù)第135條折抵后相當于總共不超過2年6個月限制人身自由刑時，可以決定暫緩執(zhí)行?！?/p>

五、余論：呵護老人——一種為未來支付的保險

老年人犯罪并不是一個刑法懲治問題，而是社會問題無法解決在刑法領域的投射。如果因為社會和家庭的供養(yǎng)不足和關心不夠而迫使為社會付出一生的老年人實施犯罪，這是社會和家庭的失職和悲哀。刑罰的力度無論有多大都不能真正解決老年人犯罪問題，這深受于貧瘠社會土壤無效供養(yǎng)之危害，社會引起的犯罪問題最終要復歸社會才能解決。我們應該給予老人春風細雨般的關愛，這既需要社會保障制度擴大覆蓋面和提高供養(yǎng)力，又要給民營養(yǎng)老院以政策和資金上的扶持以及制度上的監(jiān)督和管理，更要建立以社工為主體的護理老年人的專業(yè)性隊伍以及以社區(qū)為支點構建的文化娛樂站、心理咨詢點、暢聊室、余熱發(fā)揮臺、定時溝通、信息反饋與評估組等活動平臺，②所謂社工主要是指在社會救助、社會福利、慈善事業(yè)、社區(qū)建設、婚姻家庭、教育輔導、就業(yè)援助、職工幫扶、精神衛(wèi)生、殘障康復、犯罪預防、禁毒戒毒、矯治幫教、人口計生、糾紛調解、應急處置等領域直接提供社會服務的專門人員。2011年《關于加強社會工作專業(yè)人才隊伍建設的意見》明確指出到2015年培養(yǎng)200萬社會工作專業(yè)人才，到2020年培養(yǎng)300萬社會工作專業(yè)人才的發(fā)展目標。當前社工緊缺的根本原因在于自我認同和社會認同低，這項工作的推動更需全社會的參與和觀念轉變，否則預防老年人犯罪的構建無從談起。并為社區(qū)的每一位60周歲以上的老年人建立專人專檔，隨時掌握他們的體質、生理和心理以及精神狀態(tài)并做好及時疏導和救助工作。必須轉變老年人是社會負擔或累贅的錯誤思維，而把她看成社會發(fā)展與和諧的必經(jīng)階段和重要組成部分。正如2002年《馬德里政治宣言》所指出：“當老齡被視為一種成就時，對高齡群體人力技能、經(jīng)驗和資源的依賴就自然會被公認為成熟、充分融合及富有人性的社會發(fā)展過程中的一種資產(chǎn)，”因此，我們“應增強對老年人尊嚴的認識，并消除對老年人的一切形式忽視、虐待和暴力，”盡量避免老年人通過犯罪的悲劇方式驚醒社會和家庭的關注和尊重，讓其安享晚年社會和家庭責無旁貸，而刑法進一步降低從寬處遇年齡則是作為部門法參與社會管理創(chuàng)新的實踐理性。只要國家、社會和家庭充滿誠心、足夠耐心、堅定決心，“老有所養(yǎng)、病有所醫(yī)、住有所居”的理想國并非虛幻的描述。深究之，我們的動力并非迫于外在壓力而是來自內心本能驅動，畢竟今天對老年人呵護就是為我們的未來支付保險。

（責任編輯：丁亞秋）

DF792.3

A

1674-9502(2013)03-134-07

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

2013-0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