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映宇
“誰是孫姨?”史鐵生問。
“瑞虎家的親戚,一個老太太。一個特棒的老太太,五七年的‘右派?!彼耐瑢W回答。
1970年代的史鐵生還不知道,他們口中的孫姨,就是曾經如耀眼的流星滑過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梅娘。
梅娘,這個公眾視野中多少有些陌生的名字,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中國,也曾紅極一時,1942年北平的馬德增書店和上海的宇宙風書店聯(lián)合發(fā)起“讀者最喜愛的女作家”評選活動,梅娘與張愛玲雙雙奪魁,從此有“南張北梅”之譽。
她,原名孫嘉瑞,所以熟人晚輩叫她孫姨,1920年出生在海參崴,在吉林省長春市長大。梅娘,是筆名,意思即“沒娘”。梅娘自幼喪母,在后媽的冷眼冷遇中長大,因此她長大感懷身世,以“沒娘”諧音作為筆名,是要牢記自己的出身之痛。
2013年5月7日,梅娘,這位世紀老人在北京走完了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享年93歲。繁花落盡君辭去,飄泊亦如人命??!紅過,帶給梅娘的,不是榮耀,而是無盡的創(chuàng)痛。在那個動蕩的年代,滾滾紅塵之中,多少悲歡離合?梅娘,只是其中的一個微小的個體而已,卻折射著一個大時代的無情變遷。
丈夫是中共地下黨員
解放初期,梅娘在農業(yè)電影制片廠工作,肅反運動一開始,厄運就開始降臨到她頭上。她被列為“日本特務嫌疑”,是誤解?是栽贓?在那樣一個復雜變幻的時代,誰又能說得清楚?此時的梅娘,投訴無門,欲哭無淚,只能默默忍受鋪天蓋地的指責和批判,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她做過什么,沒有做過什么。
雖然梅娘曾留學日本,成名也是在日據華北時期,但是實際上,她從來沒有像周作人那樣公開投敵,而恰恰相反,在她的身邊,聚集了一批抗日的作家和志士。
梅娘的父親孫志遠,“九一八”事變之前是東北實業(yè)巨子,幼年隨家人從山東招遠出發(fā)闖關東,12歲開始在英國商人開的洋行里做小使,也曾供職于沙俄和日本人開設的銀行,懂日、俄、英三國語言,很快就在商界嶄露頭角。張作霖駐長春的鎮(zhèn)守使看中了這位如意快婿,將其招至門下(梅娘的生母為孫志遠在海參崴時的情人,生下梅娘后搬入孫家,被孫妻逼走自盡),此后,孫志遠在長春市內更是如魚得水,迅速成為長春最重要的企業(yè)家之一。
但“九一八”事變改變了孫志遠的人生軌跡,日本占領東三省后,他拒絕和日本人合作,拒絕受聘擔任“偽滿洲國”中央銀行副總裁和“通產大臣”的職位,他晚年還曾聯(lián)絡各地軍政大員試圖共謀反滿抗日,但終究未果。1936年,孫志遠憂憤成疾,不幸病逝,年僅42歲。
父親去世后,梅娘的監(jiān)護人——繼母和叔叔——把她送到日本東京女子大學學習。在日本,16歲的梅娘遇到了在日本內山書店打工、靠自己掙錢在早稻田大學攻讀經濟學的中國留學生柳龍光,漸生感情。孫家極力反對,因為他們早為梅娘在長春訂下一門婚事,對方顯然要比窮小子柳龍光家境優(yōu)越得多。對于追求婦女獨立自由的梅娘來說,她可不想嫁給一個她不愛的甚至連面都沒見過的男人,做一個孫家要求的“賢妻良母”,那一時期,她已讀了不少馬列和魯迅、蕭軍等人的著作,早已不是東北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姑娘了。
孫家以斷絕經濟支持相要挾,梅娘失去經濟來源,無力繼續(xù)在日本的求學,被迫一人回到長春。不想,柳光龍非常堅定,他追到長春,有情人終成眷屬。
1938年秋天,梅娘和柳龍光的住所成了“偽滿洲國”首都年輕人的文藝沙龍,在日本反戰(zhàn)學者小林秀雄、阿部知二等人的支持下,他們創(chuàng)辦了《文叢》雜志。《文叢》刊出的梅娘系列短篇小說,后結集成她的第二部作品集《第二代》(1939年),被認為是“偽滿洲國”文學界第一部提倡自由主義的作品。這一時期是梅娘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她先后在《大同報》、《中國文藝》、《中國文學》等報刊上發(fā)表小說、散文及翻譯作品,并結集為水族三部曲《魚》、《蚌》、《蟹》等傳世。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這樣評價梅娘:“同樣是在婚姻戀愛的題材中凸現(xiàn)獨立、自由的女性形象,以及她們的生活遭遇,梅娘的敘述要比張愛玲‘俗,卻比蘇青‘雅。”
梅娘說她的寫作沒有大的野心,只想成為長夜中的一只螢:“雖只有點點微光,那畢竟是光。這就是我,燃盡微光,送走生命;燃盡微光,送走生命……”也許正是那種細膩文字中的溫暖讓讀者為之感動。
其時,柳龍光加入中國共產黨地下組織,1948年,中共北方局城工部負責人劉仁委托柳龍光到臺灣去動員國民黨蒙疆軍參謀長烏古廷率部起義。梅娘和兩個女兒隨他一起去了臺灣,沒有想到,就在柳龍光往返于臺灣與上海聯(lián)絡起義時,他乘坐的輪船在舟山海面撞船沉沒,柳龍光不幸遇難。年僅28歲的梅娘得知噩耗如五雷轟頂,當時她正懷了柳龍光和她的第三個孩子,還要撫養(yǎng)兩個年幼的女兒,一個人怎么支撐?怎么活下去?
臺灣和日本大阪方面都曾希望她留在當地任教,她一一拒絕了,1949年,建國前夕,梅娘帶著兩個女兒和即將臨盆的遺腹子,歷盡千辛萬苦,回到了北京。劉仁安排她進入“大眾文藝創(chuàng)作研究會”,1953年正式調入國家農業(yè)部下屬的農業(yè)電影制片廠擔任編劇。等待她的是怎么樣的命運呢?不是鮮花和掌聲,而是無盡的磨難。
她沒有嚎哭的權利
“肅反”清查之后,1957年“反右”運動,梅娘終難逃一劫,被打為“右派”,定位“文藝漢奸”,被迫接受審查、批判,下放到昌平勞動改造。在華北淪陷區(qū)時獲的“大東亞文學賞賞外佳作”和“副賞”,成為她最大的污點。1961年梅娘被解除“勞教”后回來,仍被監(jiān)督勞動。她被開除公職16年,很長一段時間以當保姆和打零工維持生計,當保姆不能在附近街道做,只有走很遠的路,跨區(qū)到一個沒有人認識她的街道,她才找到一點人的尊嚴。史鐵生第一次見到梅娘時,她就正要去當保姆,瑞虎告訴史鐵生:“越遠越好,要不人家知道了她的歷史,誰還敢雇她?”
“文革”中,梅娘被打成“現(xiàn)行特務”,抄家、管制,進了“黑幫勞改大隊”,挖“人防工事”。其間,體弱多病的二女兒因無人照料,被強制送進了救濟院,后來病死在救濟院里;大女兒柳青帶著年幼的弟弟靠變賣家具、衣服勉強度日,弟弟因患流行性肝炎得不到很好的治療于1972年去世。人世間的痛苦莫過于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而梅娘一次次經歷人生的重大打擊后,眼淚哭干了,她說:“我完全沒有傷逝的情懷!”
那些撕心裂肺的日子。是心如止水,嘗盡世態(tài)炎涼之后的無望、絕望乃至麻木?還是個性堅強?恐怕是后者。
梅娘在回憶文章《往事》中就記錄了“文革”中,她和四個審查她的軍隊人員的對答。
“你這么說不臉紅嗎?你丈夫是日本法西斯的走狗,你是親日派大資本家的千金小姐,王卓(梅娘丈夫的戰(zhàn)友)是大漢奸臧式毅的親外甥,統(tǒng)統(tǒng)是貨真價實的階級敵人,還大談革命,配嗎?”審查她的首長聲嘶力竭地說。
梅娘據理力爭:“那就把我們這些牛鬼蛇神通通投獄,通通槍決,不就天下太平了嗎!”
“你不要破罐破摔,判處你反革命徒刑,有理有據?!笔组L繼續(xù)義正詞嚴。
梅娘后來說:“我沒有嚎哭的權利。從1952年知識分子的整風運動起,我就披肝瀝膽,把如何為實現(xiàn)強國富民的民族理想,實現(xiàn)自己夢寐以求的男女平等的人間世,舍棄優(yōu)裕生活投入理想的種種努力,點點滴滴如實奉告組織。一次接一次的運動、審查,使我明白了:我是命定的反革命。現(xiàn)實嘲笑著我的理想,時間揶揄著我的良知。什么是真格的?運動中只有斗爭、爭斗?!痹讵M窄而曲折的東四六條流水巷,巷子中間一座殘損陳舊的三合院,鴿哨時遠時近,春天的風卷起塵土,吹在她刀刻一般的皺紋上。
她默默忍受人生贈予她的一切不公與苦難。活著。她靠給居委會的手工組做繡活謀生:“扣去制衣廠的工藝流程費,再扣去居委會的福利費,一件活最少我可以得到兩元兩角的手工費,10件活便是整整的22元,這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半個月的玉米面不用愁了,還可以買上100斤煤球,免得一到蒸窩頭的時候,自己沒火,還得去麻煩鄭大嫂。余下的交上房費、電費,如果還能買上一斤雞蛋留給兒子,那就更好了。人家都說:肝炎,就需要吃雞蛋?!?/p>
孩子,還是死了。
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組織上為她平反,她回到農業(yè)電影制片廠工作,重新獲得了發(fā)表作品的權利。1979年,她以“柳青娘”為筆名,在香港《大公報》上一口氣發(fā)了11篇文章。從1986年開始,她在大陸發(fā)表的作品恢復使用筆名“梅娘”。先后在上海、深圳、吉林、北京等地一些報紙雜志發(fā)表一系列回憶、游記、雜感文字,1997年被列入“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百家”。沉寂了大半個世紀,此時,她才如出土文物般重新被人們所認識,但這種認識,和張愛玲般的如火如荼相比,還是那么寂寞。很多寄到她的工作單位農業(yè)電影制片廠的信件被以查無此人退回,因為連農影廠的同事都不知道,該廠的老員工孫嘉瑞就是寫進文學史的梅娘!
梅娘與張愛玲
梅娘和張愛玲,雖然并稱“南張北梅”,可是事實上她們從未見過面。
1944年的冬天,上海飄著冷雨,蘭心大戲院正在排練張愛玲親自改編為話劇的《傾城之戀》。當時梅娘在上海,朋友們對她說:你不要去看看嗎?順便認識一下張愛玲?
她想好,于是揀出一本《傾城之戀》,細細讀起來:“第一次看到羅蘭排戲,她穿著一件藍布罩袍,怯怯的身材,紅削的腮頰,眉梢高吊,幽咽的眼,微風振簫樣的聲音,完全是流蘇。”張愛玲將古典的意蘊和現(xiàn)代摩登的都會情懷結合得那么恰當,讓梅娘一見難忘,她想:多么傳神!活脫一個中國古典美人,一個中國男士賞識的誘人的女性。一種難以分說的遺憾又襲上心來。
可是,那天,等梅娘趕到蘭心大戲院,排練已經結束,梅娘看到張愛玲從人群簇擁中走下臺來,長發(fā)披肩,一件絳紅的旗袍,她直覺這就是白流蘇那樣怯怯的身材,小說和現(xiàn)實,在這一剎那,如此妥帖地在梅娘眼中重合在一起。她覺得真好,小說好,人也好。但是她只是遠遠地看著,要上去搭話?從未謀面,方便嗎?梅娘猶豫了一下,看著張愛玲像明星一樣,眾星捧月于眾多藝人當中,因而錯過。
第二次,是1995年初夏,那一年,她去美國探親,在女兒柳青家小住。得知張愛玲住在加州韋斯特伍德市羅徹斯特大道的公寓,托《中國時報》的朋友幫她聯(lián)系張愛玲,很想和她見面一敘,朋友捎話去,得到的回答非常干脆:“陌生人一律不見!”錯過,就是一生。兩個月后,張愛玲在加州孤獨病逝。梅娘和張愛玲,1920年出生的同齡人,得知這個消息,梅娘怔在那里,甚為感慨,兩個女人,同以寫作為生,坎坷一生,多少榮辱,多少辛酸?都付東流。
梅娘生前說:“她去了,去得那么寂寞,我卻仍然滯留人間,體味著無盡的女人情思。我仍然十分慚愧,因為至今,我尚未達到她的高度,愧對并稱?!?/p>
如今,梅娘也駕鶴西去,時光的烙印不再是人體上的斑斑皺紋,而只留下發(fā)黃的書頁和文字上的流痕。天意弄人,人生如戲,這樣一位奇女子悲情的一生,是造化的惡謔,也是百年中國的一個縮影。若夢,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