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兵
《中國這十年》是《南風窗》進入新世紀以來10年(2003~2013)的精選集。透過這個選集,可以窺察到中國在這10年的變遷軌跡,更可以體察到作為當代中國標桿性的媒體之一,《南風窗》在面對這個巨變時代的探索和陣痛時,究竟在守護怎樣的一些價值和理想。
在我看來,除了在踐履“新聞人,應該是社會的觀察者、記錄者、思考者也是參與者,應當具有社會責任感并對社會的進步起建設性作用,應當努力追求成為一個獨立、理性、良知的知識分子”(陳中語)這一新聞專業(yè)主義理想之外,《南風窗》最大的新聞特質之一,是它能夠激活當代中國被擱置甚至塵封的那些具有敏感度和道德體溫的話題,更能將那些轉型時代被遮蔽甚至犧牲掉的底層的生活情境和精神狀態(tài),引入到當代中國公共輿論的話語空間來,并從多元的知識領域引入思想和價值資源,來富有創(chuàng)造性和生產性地討論這些話題,比如社會結構的固化、社會心態(tài)的“精神病化”等。
2011年,當《南風窗》迎來26周歲的生日時,編輯部曾經發(fā)表過一篇彰顯媒體文化和價值自覺的文章《守護稀缺的價值》,其中的一段話擲地有聲地表達了作為一份精英主義刊物的平民意識和公民情懷:“作為新聞人,我們的記者常年奔走于社會的底層,我們深知,在現代化進程中,面對日益固化的社會階層結構,只有保障社會中弱者和底層的權益,才能保障現代化進程的合理性和道義上的合法性?!?/p>
誠哉斯言!改革到了深水區(qū),已經不是改革與否的問題,而是怎樣改革和如何實現分配正義的問題,《南風窗》試圖重新創(chuàng)造出一種有著公共責任感和關切公共利益的精英文化,通過這冊精選集的《代表》、《身份》、《公眾“啟蒙”精英》、《“零距離”:讓新聞回歸民間》等文章,我們可以感受到精英主義與底層意識在這10年的《南風窗》是一個彼此糾結而相互激蕩的議題,尤其是近幾年來,該刊發(fā)表了相當多呈現底層生活狀態(tài)、彰顯底層生存困境的報道和評論,可以說社會“公平正義”成為《南風窗》首要關心的基本價值。精選集收錄的高超群的《鄉(xiāng)下人的正義》尤其觸動了像我這樣底層出身、寄身學院的知識人的心靈,其中一段話尖銳地呈現了崛起大國城鄉(xiāng)之間的內在斷裂:“在我們這個時代,城市吸納了大量的人才和資源,是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墒牵鞘胁⒉皇沁@個國家的全部,它甚至也還不是這個國家的頭腦和靈魂。它并沒有提供我們未來生活的樣本。如果它的發(fā)達、繁榮、文雅一點也不能從精神和物質上引導整個民族的話,它終究不過是一個虛幻的樂園?!北患鹊美婕瘓F和發(fā)展主義(其實是政績主義)主導的城鎮(zhèn)化,掏空了鄉(xiāng)村的青春和土地,然后將在城市里已經沒有勞動力價值的農民工“棄若敝屣”地拋回到空巢鄉(xiāng)村任其自生自滅,這個被大國崛起故意遮掩的現實,被《南風窗》同仁及其作者不合時宜地揭示出來。
青年學者周保松是一個研究政治哲學的自由主義者,但他從不迷信市場萬能,他在《南風窗》開設的專欄澄清了當代中國公共討論中的很多基本觀念,比如自由、正義、市場、政治等,收錄在精選集中的《市場、金錢與自由》充分體現了他對當代中國自由主義論述的反思:“市場本身不是目的,而是實現公正和美好社會的手段。自由主義如果繼續(xù)不理代價地將自己和市場捆綁,并以自由之名反對任何社會分配,結果不但不能回應人民的要求,更會令自己失去批判性、進步性。中國自由主義要有生命力,就必須走出這個困局,讓人們見到它對自由和平等的追求,不僅是批判政治專制的有力武器,同時也是批判經濟和社會不公的重要道德泉源?!边@無疑代表了年輕一代自由主義者面對缺乏政經資源來伸張自我權利的底層的道德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在秦暉的《第三種可能》、于建嶸的《有一種“抽象憤怒”》中都形成了思想乃至情感上的呼應,秦暉對“尺蠖效應”(其實就是贏者通吃)的警惕,于建嶸對彌漫在中國社會的“戾氣”和“無名之火”的反省,都呈現出價值共識斷裂、共同體碎片化之后的中國社會的真實面目。
《中國這十年》不僅僅關切當代中國在利益固化過程中的“轉型正義”和“社會公平”問題,它同時也折射了《南風窗》作為“一份屬于中國高級知識分子的時事刊物”(《時代》周刊)的世界視野和文化情懷。從收錄在精選集的第六輯“沒有航標的河流”的幾篇涉及國際關系和地緣政治的報道和評論來看,《南風窗》除了一以貫之地關切傳統(tǒng)意義上的大國(如美國、俄羅斯等)之外,也特別留意“小國政治”,比如新加坡、突尼斯、蒙古、緬甸等,回頭細讀這一組文字,都有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會心之感,比如討論突尼斯革命的《不平則鳴,一鳴驚人》一文指出:“革命爆發(fā)的真正原因是突尼斯長期實行的專制政治制度,國家壟斷經濟和依靠暴力維持的社會管理體制,是由此形成的權力和財富的高度集中,是由此產生的社會不公平、不公正和機會不均等?!痹洷灰恍┲鲝垨|亞儒學的學者以及中國一些官員津津樂道的新加坡模式,也被該刊作者批評“威權政治并不是文明政治”,而“經濟發(fā)達并不自動帶來民主”,這都是切中肯綮的逆耳之言。
所謂大國意識,絕非是僅僅關注與自身同等分量的國家而形成的一種睥睨小國的自我中心主義,而是致力于構建全球底線倫理和推動全球正義并形成普遍主義價值論述的國家精神,就此而言,《南風窗》做出了一種真誠而可貴的努力。正如學界有人主張從周邊看中國一樣,媒體也應該關注超級大國之外的小國處境和命運,將被普通民眾囿于知識、閱歷、背景和價值立場而忽略的那些對中國人重新思慮和想象世界圖景有價值的國家的境況牽引到公共空間,并激起廣泛的討論和思考。就此而言,媒體自身也必須不斷實現自我慣性的突破,一家好的媒體也應該是一個有內在驅動力的學習型的媒體,它不是固步自封的沾沾自喜,而是“茍日新,又日新,日日新”的進步主義媒介。此外,就民族主義等話題,《南風窗》發(fā)表的一些文章主張超越狹隘民族主義,比如香港專欄作家陶杰的《網絡噪音,租界夕陽》就討論了天津一條清末民初時代租界老街被定位為觀光景點后引發(fā)的爭議,用堅硬的事實反駁了那些極端民族主義憤青的邏輯,引導讀者理性而歷史地看待近代中國租界的雙重性(既是列強侵略的產物,也是引入現代文明的窗口)。
《南風窗》除了政經、社會生活和國際政治的主題之外,尚且留有一定版面關注思想文化領域的主題,比如近些年開辟的“全球思想家”欄目,以及文化版、專欄版和書評“南書房”,精選集的相當部分文章就出自這里,比如朱大可對當下中國爭相建設摩天大樓現象背后折射的權力政治心態(tài)的反省,比如趙靈敏對電視文化中彌漫的“權力崇拜癥”的深度檢討,比如該刊主筆石勇與學者王曉明關于當代中國“人心如何變壞”的對話,比如朱學勤對媒體人和專家知識結構更新的敦促等,都在反映這份有擔當的媒體在轉型時代的中國的批判意識和精神品質。
毫無疑問, 《中國這十年》 彰顯的《南風窗》是一份以社會精英階層(包括政治、經濟和知識精英)為主要作者和讀者來源的高端刊物,但仔細爬梳這份刊物的報道和評論的題材和旨趣,卻又可以強烈地感覺到其中激蕩昂揚的平民意識和人文主義情懷,《南風窗》并沒有因為深度關切當下中國的“公平正義”問題而走向“代表底層反對精英”的道路,它深知“反精英主義”的民粹主義是20世紀中國歷史留下的負面遺產。因此,《南風窗》做的工作是不斷地重建價值共識、促進公共討論、形成公共理性和文化自覺,從這個意義而言,《中國這十年》濃縮的《南風窗》人情懷,其實是繼承了傳統(tǒng)中國士大夫論政議政的精神遺產,以治國平天下之世界視野和精英身份,來關切和推進一般民眾的生活世界和精神世界的提升。這正如精選集序言《歷史中的未來》所言,“知識分子當懷憂國之情,更應有洞察未來之智?!睙o論是憂患意識還是歷史情懷,所反映的都是這個古老國家在此時此刻艱苦備嘗的新陳代謝中,知識人和媒體人的不可躲避而不忍躲避的公共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