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盡鉛華
上期預告:安以墨本是少年才俊,經過安園一場血腥變故后性情大變,成為當?shù)夭粍照龢I(yè)的“溯源第一怪”,終日流連煙花巷,家里守著兩個如花似玉的小妾卻“不能人事”……
“你別笑,這家的茶蛋放了香菇進去,好吃得緊。平日你肯定吃不到,天剛蒙蒙亮就賣光了——早起打柴的、挑水的、擺攤的、剁餡賣包子的,都順上一個?!?/p>
“你是怎么知道這地方的?”念離看著這破舊不堪的小店,“堂堂溯源首富什么吃不到,會餓著你到這窮酸的地方來討食?”
安以墨一臉得意?!斑@還是早年我早起上私塾讀書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
哎呀,玩物喪志的安大少居然也做個乖乖上學的好青年?念離突然想起,當年自己還是個七八歲的小破孩兒的時候,黑哥哥就已經小大人似的,滿嘴四書五經,嚷嚷著要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赡莻€黑哥哥畢竟已經“死”了,站在她面前的,是這一個安以墨。
“那時候,”安以墨似是在開心地笑,“挺好的?!?/p>
邊說著,安以墨邊敲著擋在小鋪子前面的木板,過了片刻,聽著狗吠兩聲,安以墨轉身向念離眨眨眼,“天亮就可以吃到噴香的茶葉蛋了?!?/p>
“莫非做茶葉蛋的是只狗?”
“王老板聽到你罵他是狗,不砍了你才怪?!卑惨阅笮Γ澳阋⌒牧?,他可是因為我賒賬,掄起搟面杖就往我頭上砸的?!?/p>
“那狗吠?”
“半夜來叫門,聽狗吠三聲,知是貴客到,天明吃蛋來。”
安以墨搖頭晃腦一副不羈的樣子:“這狗替王老板記賬,我敲了兩下門板,就是預定了兩枚蛋?!?/p>
念離提袖捂嘴笑了。
“要等到天明,可是要餓上好一陣子了?!卑惨阅珦蠐项^,此刻他衣衫不整、赤腳披發(fā),又是那一副邋遢樣子,與落雨軒之中那高坐挺立、刻薄古怪的男人截然不同。
念離真是讀不懂他。
“又在琢磨什么呢?”
“我只是不知,該用怎樣一個詞來說清楚你的性子——”
“這世上最復雜不過是人,又怎么會簡簡單單讓你用只言片語就說得清楚?”安以墨明明是嬉笑著說,偏偏那話語又如此正經,“再說,世人多以面具示人,一層不夠,還要有許多層。”
“那現(xiàn)在的你,是真的你,還是戴了面具的?如若戴了面具,又是哪一出大戲?”
安以墨笑著回答:這人生最悲哀的,就像我這樣,入戲太深,已經不知道哪層是皮,哪層是肉,模糊一起,混沌一生。
念離呆呆地看著安以墨。是啊,哪層是皮,哪層是肉,他是黑哥哥,還是落雨軒的安大少,還是天上人間的浪蕩子,還是茶葉蛋鋪前的知己?
而自己,是嵐兒,是逐風,還是念離?這世上的事兒,哪說得那么清楚呢?
“肚子餓著,我腦子都糊涂了,這樣,你隨我來一個地方,興許挨到明早吃蛋,就不會餓得發(fā)慌了。”念離不自覺就拉住了安以墨的手,這動作是如此自然,自然到她再不覺得心跳加快,面紅耳赤,也不再左右猜測,步步為營。
“昨天來天上人間,知道此夜要在外面過,不想安園起風雨,所以假稱我是來慈安寺守夜?!蹦铍x拉著安以墨走在前往慈安寺的小道上,“打點了轎夫,明早來這里接我。”
“把后路都安排妥當了,真不愧是滴水不漏的安夫人?!卑惨阅蛉さ溃翱磥?,若是沒有綠豆糕那一鬧,你也打算在我睡下了就夜行上山?”
“正是?!?/p>
安以墨拉住了念離,月華之中,她逆光而上,看不清她的臉。
“下次,你可以叫醒我,天黑不安全,萬一碰上劫財?shù)倪€好,若是劫色——”
“那你這個不舉相公真的是更加悲戚了?”
“我悲戚不要緊,吃虧的是你。”安以墨在念離愣神兒的片刻,走在了她的前面,然后轉身打量了她一陣,“我走在前面,回頭就看見月光打在你的臉上,這樣爬山也覺得有趣些,瞧,長得多好。”
“你也不賴?!?/p>
二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逗樂著,眼看著慈安寺就在眼前了,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你說的那個讓人不餓的法子是?”
“下棋?!?/p>
“下棋?”
“慈安寺后院有一塊巨石,是最好的天然棋盤,我們隨便找些黑的白的小石子兒,就能消磨時光?!蹦铍x還記得小時候和黑哥哥專門爬上這慈安寺來下棋的胡鬧日子。
聽了這話,安以墨猛地站住,狐疑地打量了一下念離:“你怎么知道這事兒?”
“我聽人說的?!?/p>
“你聽誰說的?”
“一個溯源來的姐妹,一起在宮中。”念離心里有些打鼓,絕不能讓他猜出自己就是嵐兒來,這樣他們的關系將史無前例的尷尬,怕是連“對食兒”都做不成了。
安以墨呼吸一下抽緊:“那姐妹叫什么?”
“入宮后,名字叫……冰柔?!蹦铍x胡亂編了一個,只看見安以墨眸子了閃過的星火,心里多少有些安慰。
“入宮后是不是都會改名字?”
“是,叫著方便?!蹦铍x點點頭,“也要看主子的興致?!?/p>
“那這位冰柔姑娘,她現(xiàn)在?”
“她——”
念離還沒來得及開口,突然路的盡頭亮起火光,幾個黑影提著燈籠站在那里,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來。
“不是說是父親的祭日嗎?怎么還挺歡樂的?”
安老夫人。
第四章 牡丹花開驚滿園
安老夫人臉上的神情在昏暗的燈籠之火中扭曲著,說不出的糾結。念離心中一沉,突然安以墨擋在她身前,提高了聲音說:“我陪她一起來守夜,待得悶了,下山遛彎兒。”
“混賬!祭日守夜,有半途離開遛彎兒的?”安老夫人也不是吃素的,這小夫妻根本連慈安寺的大門都沒進呢!
她并不介意他們倆大半夜地游蕩,雖然不合規(guī)矩,外人看不到也無妨。她在意的,卻是看上去低眉順眼的念離撒謊,而自己的兒子還在幫她圓謊。
這個媳婦不簡單,居然把她那么難伺候的兒子給拉攏過去了,這安園的主兒,難道她要來做?
真是放肆了,她不過就是安園請回來的土地公,老老實實在那里蹲著就好,什么時候輪得到她像遛狗似的耍著安家大少爺跑了?婆婆對媳婦的天然嫉妒心理被安以墨的“偏袒”給點燃了,安老夫人咬牙切齒地說:“通通給我回家去。”
回去的路上,安以墨和安老夫人坐在大轎子里,念離被塞到單獨的小轎子里,以示區(qū)別。
搖搖晃晃,顛顛簸簸,看來轎夫也受命,故意走得不穩(wěn)。念離撩開簾子,大口吸了新鮮空氣,初晨的街道上,飄來一股芬芳茶葉蛋的香氣。一只大黑狗蹲在門口,嘴里叼了個布袋,里面兩枚圓滾滾的蛋,一動不動地等待著預定的客人。
念離放下了簾子,端坐在轎子里,經過那鋪子門口,大黑狗似乎聞到了她的味道,突然張開嘴,布袋落地。兩聲狗吠。
“半夜來叫門,聽狗吠三聲,知是貴客到,天明吃蛋來。”念離輕聲念著,不知何時何日,才能再和他一起,天明而來,對坐無憂。
進了安園,安老夫人和安以墨乘的大轎子奔向了正堂,估摸著發(fā)生了什么大事。念離那盞不太牢靠的小轎子則徑直帶她回了牡丹園。
這牡丹園當中一個臭水溝,一朵花都沒有,彌散著一股子頹敗的富貴。婷婷就跪在念離的屋子門口,哭得跟淚人一般,兩只衣袖都被撕扯下去,胳膊上依稀可見淤青和抓痕。
念離等轎夫走了,才慌忙扶起了婷婷,那可憐的小丫頭,哭得都喘不上氣來。
念離心里一緊?;秀遍g眼前晃過那個畫面,深宮陰森,大堂寂靜,小小的人兒連眼淚都不敢流出來,哆哆嗦嗦地跪在角落里,捂著胳膊上的鞭傷。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兒了?耳邊仿佛還有桂嬤嬤的聲音,沒有太多和煦,卻深藏著令她刻骨銘心的智慧: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不想受肌膚之苦,就要學會做人。言猶在耳,她終于學會了如何做個下人。可如今她卻成了主子,面對著這被欺負得遍體鱗傷的丫鬟,心憤怒得顫抖。
“是誰傷了你?”念離努力壓制著自己的怒氣,她是如此感同身受地痛,因為沒人比她更清楚,跟著一個無用的主子下人的命運會有多么凄慘。
感覺到主子扶住自己的手指尖都在微微顫抖,聽著主子這沒什么語氣卻格外有壓迫感的話,婷婷終于停了哭聲,腫著眼睛哽咽地說:“主子,上次你教訓了二夫人房里的小婉,二夫人覺得很丟臉,這次回府省親沒帶著她,還扣了她三個月的俸錢。”
念離輕笑一聲,沒帶著小婉回府并不是懲罰,而是留了眼線在安園,一有什么風吹草動,立馬就揭竿而起。譬如昨晚。
沒有想到這安園也是人心如此險惡的地方,有些人素未謀面,積怨卻這般深了。不能動主子,就打狗給主子看,還要挑撥她一心規(guī)避的婆媳關系。這位二夫人,人不在安園,滿腹心機卻都留在這里。
“恐怕不是小婉親自動手吧?!蹦铍x此話一出,婷婷瞪大了眼睛,這主子是千里眼順風耳不成,怎么才問了幾句話,就都知道了?
“您怎么知道的?是老夫人房里的秦媽媽動的手!這都是小婉向老婦人打小報告,老夫人叫我過去問話,我按著您說的那樣說了,然后老夫人又派人去園子外面找到了那幾個送您出去的轎夫,他們也都說您去了慈安寺,本就沒事兒了——”
原本就該沒事,究竟她忽略了哪一點?
“那后來老夫人又為何有一時興起,大半夜去了慈安寺堵我?”
“是三夫人的娘家人。”
怎么又扯出一個三夫人?這三夫人的娘家人,貌似是溯源的芝麻小官。
“你跟我進屋來。”念離估摸著這故事長著,攙扶著婷婷進了屋子,“我包袱里有藥,一邊上藥,一邊講給我聽?!?/p>
婷婷默默地看著主子,她是要親自為自己上藥嗎?那緊蹙的眉頭和一臉的疼惜,讓這沒根基沒心機的小丫頭心中涌上一陣暖意。為了這樣的主子,挨打受罰,也值了。
安園正堂,安老夫人“拽”著兒子一進了門,遙遙地看著那正襟危坐的男人就開始笑。
“裘老爺,久等久等了——”
安以墨一抬頭,正對上那男人皮笑肉不笑的嘴臉,當下心里一陣惡心。裘夔,算起來是他的大舅爺,溯源城的縣官。看見了他,安以墨就想起了老三裘詩痕,想起了裘詩痕,他就想撞墻。
“安老弟?!?/p>
裘夔平常沒少從安家揩油,名目繁多,今個兒贊助費,明兒個慈善捐款,贊助的也是他,捐款的也是他。都說縣里要扶貧,雙特標準,特優(yōu)特困。這裘夔把那中央撥款都私吞了,他也是個雙特——
特賤特黑。
“這么巧,昨晚兒招待安源城新上任的縣老爺,在天上人間聽小曲兒,沒想到曲子聽到一半,聽說你正和新娶進門的娘子在樓上雅間火熱著,特別到府上祝賀一下?!?/p>
裘夔肥頭大耳滿面紅光,眼睛卻像老鼠一般賊溜溜的,安以墨抽動了一下面部肌肉,不必多說,老夫人親自上山堵截就是這小人從中作梗。好不容易哄著那不省心的老三出去游玩去了,她這個常駐人口的老哥還是不肯放過他。隨便拱了拱手,安以墨也不怕禮數(shù)不周怠慢了他,畢竟他早就為自己打造了一個“溯源第一怪”的金剛不壞之身。
裘夔耳朵抖了一抖,心里明鏡兒一般知道這安以墨并不買他的賬,卻沒有和這位財神爺動氣,而是將矛頭轉向了壓在他妹子頭上的那位填房?!霸诟G子里聽曲兒的時候,就想叫新過門的安夫人出來見見了,可巧二位正忙著?!?/p>
裘夔嘿嘿地笑著,猥瑣至極,那語氣全然把念離當成天上人間的姑娘一般,故意羞辱一番。
安以墨的臉色極黑,黑到爆裂卻突然放聲大笑起來,捂著肚子搖搖手:“我這婆娘,琴棋書畫、曲藝歌賦——”
裘夔湊上前來,流露出猥瑣男人的尊榮,安以墨噴著口水字正腔圓:“樣樣不通!”
尤為那個“通”字,幾乎要直接吐一口口水在他臉上。
裘夔閃后一步,吸了吸鼻子:“不是說是宮里來的女人嗎?我還指望著三頭六臂有何不同?!?/p>
“依照裘縣令的話,這宮里的女人都成了六只腿兒的蝗蟲、八條腿的蜘蛛了?”
“你!”裘夔一拂袖,安老夫人這會兒已經囑咐好了秦媽媽準備了上好的茶水端了上來,正巧被他打翻在地,滾燙的茶水潑了秦媽媽一手,秦媽媽“哎喲——”一聲呲牙裂嘴地跳開了。
安老夫人一斜眼,看來今天這裘縣令不出口惡氣是不會善罷甘休的,趁著秦媽媽手被燙傷的契機,吩咐著:“笨手笨腳的老嫗,端個茶水都毛毛躁躁的,快去請那宮里來的了不得的女人來奉茶,教教你這把老骨頭什么叫禮數(shù)!”
裘夔聽得出這話里有幾層意思。
一來,這安老夫人指桑罵槐,在說他沒有禮數(shù)。二來,這安老夫人也想息事寧人,于是交人出來。自安以墨不能人事以來,這安園就成了柳家和裘家的盤中餐刀下肉。
眼看著寶兒還小,這偌大的家產傳到他那胖墩墩的小手之前,先要被榨出兩桶黃金油來。
可這金元寶是姓柳還是姓裘的,多年以來一直爭執(zhí)不下。有時裘夔仗著自己是一方縣令,強取豪奪一些。有時柳家憑著生意場的手腕兒,春風化雨一些。
可總歸沒有合適的身份,不敢動靜太大。這個合適的身份,無疑就是這空置多年的正妻位子。
安以墨拖拖拉拉,先是為亡妻守靈,又是裝瘋賣傻,死活不肯將柳若素或裘詩痕任何一個扶正。這回終于下了決心,卻是娶了個名不見經轉的女人,族譜都找不到,姓氏都沒一個,扎小人都不知道寫什么好。
裘夔知道這是安老夫人找來的替死鬼。覬覦安園財富已久,裘夔今天就要來捉鬼。
秦媽媽捂著手上鮮嫩的傷就直奔牡丹園去了,一到園子口就聽見婷婷的“哎喲——”
秦媽媽自然而然以為是大夫人在處罰婷婷,心中不禁腹誹:先前老夫人為了給裘夔一個交代,在他面前狠狠收拾了一下婷婷?,F(xiàn)在大夫人被老婦人收拾了,回來也來找自己的丫頭發(fā)火兒。
做下人的真是天生的奴才命。聽說二夫人、三夫人收拾自己的丫頭都很有一套,不知道這大夫人是什么法子?
秦媽媽推開門就進了,連問一聲都沒有,人卻堵在門口邁不動步子,生生地看傻了。婷婷正坐在大夫人的榻上,齜牙咧嘴地喊著疼,而大夫人正跪在地上,身邊放了個精巧的小藥箱子,手里捏著小團棉花,浸了藥水,一點點在為婷婷清理傷口。聽見門開了,婷婷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念離卻低聲說了句:“別動?!?/p>
念離連身子都沒動一下,頭也沒轉一下,仿佛身后推門而入的是誰,她全不在乎。她此刻心里亂的很,看著婷婷的傷,就像有人在她心里點了一把火,又蓋上一個爐灶,你體味不到那滾沸的溫度,卻能看見那煙氣,它們見縫就鉆,彌漫在身子每一滴血液里,每一根發(fā)絲里,嗆得你想哭。
“秦媽媽有事嗎?”此話一出,婷婷和秦媽媽都驚了。
這女人是背后長了眼睛不成?念離繼續(xù)毫無表情地為婷婷擦傷口,不做解釋。
其實,這也不需要太多解釋,聽了方才婷婷講述了原委,念離就等著婆婆派人來請她過去。加上那年邁女人獨有的腳步聲,她這雙聽“聲音”聽了十年的宮人耳朵怎么會分辨不出來?
“是,少爺?shù)拇缶藸攣砹?。?/p>
“原來是縣令大人?!蹦铍x終于停下了手里的活計,慢條斯理地把棉花在蠟燭上燒了,蓋上了藥水的瓶子,收拾好了一切,方才起身。
秦媽媽本想催促來著,話卻說不出口。
“你就在屋子里待著吧,剛涂了藥,別吹了風?!蹦铍x囑咐著婷婷,這倒分不清,她是個體恤的主子還是個強悍的丫鬟了。秦媽媽看著念離款款地走來,不自覺就向后退了一步,轉身剛要為念離帶路,卻聽見她突地一聲,堅定而沉重。
“等等?!?/p>
秦媽媽轉過身,這大夫人該不是想替婷婷出氣吧?正是有些心顫的時候,念離卻伸手掰開她捂著傷口的手,皺了一下眉頭,隨后那話兒,就像清風拂耳。
“進來,我給你上藥。”
“可,可那邊還等著——”
念離掃了一眼,那一刻那個樣子,在這頹敗的牡丹園,猶如悄然盛開的最奪目的一朵牡丹。
秦媽媽這輩子都忘不了。很多年以后,當秦媽媽給新來的丫鬟們講安夫人這個精彩的段子時,總要在這里斷一下。那時,小丫鬟們圍坐在秦媽媽身邊,周遭都是開得極好的牡丹,都隨著她的描述,想象著安夫人風華絕代的樣子——
好媽媽,快點說吧,夫人怎么說的?
秦媽媽賣了關子,十分得意,在一群小丫頭的推推嚷嚷中,繪聲繪色地說:“她就那么云淡風輕地只說了一句,‘那就讓他等著吧?!?/p>
等到地面上的茶水都快被蒸發(fā)干了,念離才慢悠悠地晃蕩過來,一進屋子就閃了眾人的眼。尤其是安以墨,一口茶水就噴了出來,直接噴了裘夔一臉。
她穿著明黃色的衣裳,繡了半壁牡丹,富貴逼人。尤其是那獨特的手邊兒,一看就不是溯源本地裁縫慣用的手法,還墜了一周的珠子,走起路來發(fā)出不算大的碰撞聲,若有似無地陪襯著女人優(yōu)雅的步姿。
那高高束起的發(fā)髻上破例插了一根珠釵,可是滿頭秀麗的烏黑之中那一根珊瑚為底珍珠點綴的發(fā)釵是那樣別致耀眼,使得這整一套裝扮穩(wěn)重不失秀麗,端莊之中透著幾分俏皮。
念離手中已經端著茶杯,被她這裝束一襯托,安園那并無特別的景泰藍茶杯也顯得富貴異常。
眾人都吞了一口口水,這大夫人是怎么了?活脫脫是素淡的菩薩突然鍍了金,有些怪怪的,倒像是故意穿成這個樣子來給裘夔看的。
她一進門就揚起一張笑臉,活脫脫跳躍進來一個大太陽,烘烤得裘夔滿面流汗。本是想給念離幾分顏色的男人倒是自己也褪了色兒,還沒等念離靠近,先從位子上跳了起來,上前就躬身接杯,口中還胡言亂語起來:“拜見安夫人?!?/p>
安以墨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安老夫人也提了袖子掩了半面臉,唯有念離分寸不亂,輕輕將杯子遞予裘夔手中,微微一欠身:“裘大人有禮,小女子姍姍來遲,請多包涵?!?/p>
裘夔這才滿臉通紅,意識到自己這是慌忙之中拜錯了人,一怒之下?lián)P起茶杯就往地上摔,想要做個樣子給念離下馬威,沒有想到念離突然從袖子里拽出一個小手帕,在那飛出的茶水之中繞了一圈,活像是和裘夔早就商量過了一樣,叫人看了都以為是什么特別的儀式。
茶杯碎了滿地,碎片蹦到念離腳邊兒,茶水也濕了羅裙,本是叫人尷尬無比的情形,念離卻脫口如出:“歲歲(碎碎)平安、豐澤臨門——小婦人請大人香茗洗手,堂上高坐?!?/p>
安以墨嘴角上揚,這說法他在京城備考的時候倒是聽過一回,說是宮里傳出來的,上等人的規(guī)矩,要以香茗洗手、砸杯迎客——
怕是念離早就猜到裘夔會故意刁難,所以準備得如此萬全。他劍眉一挑,爽朗大笑:“好!裘縣令,我這愚妻可是以宮廷禮遇相待,如若大人不賞臉,可就是不給皇帝面子。”
天大地大、皇帝最大。
安以墨先聲奪人壓了頂大帽子下來,裘夔豈敢撒潑,瞪了一眼這婦唱夫隨的小兩口,接了帕子,擦了擦手。別說,這女人分寸拿捏得還真得當,這帕子過了茶水,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帕子全部沾濕,卻擠不出一滴水,看來這所謂的香茗洗手,并不是她臨時拿出來唬人的。
裘夔也不是沒腦子的,想到這里,便收斂了幾分氣焰,將手帕扔回給念離,復又坐回位子上去,卻是看了滿地的渣子,突然冒出一句:“安夫人,您是京城來的,自然有很多京城的規(guī)矩,我們鄉(xiāng)下人粗鄙,未見得都聽過,要不是安老弟提醒,怕是我剛才要犯了大錯了。只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嫁到我們溯源來,也要遵守溯源的規(guī)矩,按著你說的,這碎瓷片昭示平安,這茶水代表豐澤,那么你就不能繞過這平安豐澤,否則可是會給安園丟了福氣啊!”
裘夔那一張嘴,可是常年勒索安園練就成的鐵齒銅牙,這一個腦子,也是九曲十八彎鬼主意一個接一個。這回兒聽了他這滿篇鬼話,安以墨手都在顫抖,恨不能直接沖上去給他倆大嘴巴,可是安老夫人卻給了他好幾個眼色。
天高皇帝遠,父母官萬萬得罪不起,否則天天給你眼色看,生意還做不做了?畢竟吃癟這么多年了,好好一個大活人都被逼成半傻半癲了,還有什么是不能忍的?
安以墨強壓下心里一口氣,目不轉睛地看著念離,而念離卻沒有看他一眼,低頭收起自己的裙角,露出一雙高高的鞋子,底兒足有半個指頭厚,就這么步態(tài)優(yōu)美地踩著碎瓷片走了過去,留下一串脆響。
安以墨那張像被潑了墨的臉上,頓時盛開得如紅蓮花一般,這溯源的小家碧玉們穿的都是平底布鞋,哪里見過這樣高級的鞋子?這一回,裘夔再一次失策了。
念離不動聲色地看著裘夔,那眼神仿佛在說:見識短不是你的錯,但是跑出來丟人現(xiàn)眼就是你的不對了。
安以墨愉悅地起身,大大方方拉著念離的手,將她人按在自己的下手,手一直都緊緊地攥著她的,就像在示威一般。
“呵呵,安老弟和新夫人感情真好。”
“自然,她為我安園保住了平安、帶來了豐澤?!闭f到這里,安以墨“深情款款”地看著念離,故意溫柔萬千地說,“是吧,娘子?”
念離看出了這是安以墨在故意氣裘夔,也就配合著點點頭,小鳥依人地說:“妾身將來還會為安園承續(xù)香火、傳宗接代?!?/p>
安以墨一愣,這念離打的是什么盤算?不是已經知道了他的“隱疾”了嗎?怎么還自曝軟肋?
念離別有深意地給了安以墨一個眼神,開口慢言:“相公,是吧?”
安以墨雖然不懂念離這么說的意思,但是他知道這句話一定不是口誤。雖然不懂,卻還要無條件信任對方。安以墨沒有馬上跳出來截斷這個話題,而是不動聲色,決定靜觀其變。
安老夫人可沒兒子這般好的耐性,一聽念離說出這話茬,頓時拉下了臉子,滿屋子的丫鬟都低頭不語,氣氛一時尷尬。這正是裘夔耀武揚威的好時機,而這個男人卻不知自己正一步步爬入念離設下的陷阱。
“安夫人,我相信這安園的列祖列宗都會保佑你早生貴子。作為一方父母官,我可是愛民如子,你們能夠香火旺盛,我心里也高興得很。”
裘夔以男人才懂的眼神“可憐”著安以墨,那其中有著不能明說的嘲諷和鄙視,嘴巴上更是越說越離譜,“而且安老弟可是風流倜儻的一號人物,安夫人不是親自去天上人間看過了嗎?他可是終日花鄉(xiāng)纏綿樂不思蜀啊,哈哈哈哈——怕是安夫人您一個人都伺候不了他——”
“這個裘縣令不必過慮,我下面還有兩個妹妹,會和我一起照顧好相公的。”念離繼續(xù)在這兒裝“初來乍到”,一副什么都不知的樣子,“只可惜二妹妹體弱多病,三妹妹又——唉,現(xiàn)在只剩下念離一個,實感力不從心呢,于是要去天上人間幫相公放放火,解解壓。”
念離這一番話說完,全溯源城的男人都會感激涕零的。多么善解人意的體貼姑娘?。椭喙遗?,簡直是天下極品的女人?。◆觅缦肫鹱约杭依锬菭庯L吃醋打得不可開交的女人們,不禁長嘆一聲。
多好的女人,怎么就偏偏安以墨有這般的福氣。其實這話再多說一筐,念離也不怕沒詞兒。
當年在宮中聽了多少娘娘終日說著這般的假話,心里明明恨不能把皇帝綁在自己那張暖玉添香的榻上就再也不松手,嘴巴上還是要和眾姐妹推托一番,高尚一下,不但允許男人出墻,還恨不能自己做梯子扶他一把的架勢。
怎樣說能讓這猥瑣男人最大程度眼紅安以墨,念離心里最有數(shù)。果真,話一出口,裘夔就長吁短嘆起來,過了半晌,將這話兒掰碎了玩味,才突然意識到有什么不對,慌忙返回來問:“您方才說的‘三妹妹,她怎么了?”
“嗯?裘大人難道不知道嗎?我這三妹妹已經私奔有個把月了。”念離故作驚訝地問道,又假裝驚恐地看著安以墨,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對不起,相公,我不知裘大人尚不知情……”
安以墨聽到這里總算有些眉目了,忍住笑意,板著臉配合著她的話說:“不打緊?!?/p>
等等,什么叫不打緊?這可是我妹子的清白!裘夔伸出手叫停。
“這話可得說明白了——她幾時私奔了?”
“難道不是嗎?我進門一個月了,她這做小的一沒來奉茶、二沒來請安,我當她不懂禮數(shù)、沒有家教,親自上她院子去,她大門一關,打聽起來,才知道她‘外出云游很多天了,都不知她去了哪里?!?/p>
“興許是回了娘家吧,不可能是私奔了,怎么說還帶著一個孩子呢。”裘夔著急辯解道。
其實安園上下早已有默契,這三夫人是故意給新來的大夫人臉色看,所以一聲不響地帶著寶兒回了裘府,對外只稱是云游。
“娘家?”念離笑了,“我是不知她娘家何人,也太沒規(guī)矩了!難道這就是溯源的規(guī)矩,做小妾的可以隨隨便便回娘家,也不來給大夫人請安?還有,我既然做了大夫人,這安家的少爺就要過繼到我的名下,這是明擺的事兒,她竟然不經過我的同意就帶走了我的兒子,這倒不僅僅是私奔了,該算拐帶吧?正好縣令大人在此,小婦人——”
安以墨胸口一陣激蕩,笑意憋回肚子要岔氣了,安老夫人也是瞪大了眼睛,一句話都插不上。
安以墨出來做個圓場的大好人。
“夫人,夫人——少安毋躁。我想縣令大人不會不管的,過不了幾日,老三一定會帶著寶兒回府給你賠禮道歉的?!?/p>
“那是自然——”念離看著裘夔,字字句句都很分明地說,“哦,到時候要她如今日一般,奉茶賠我。不但如此,為了保住我們安園的平安和豐澤,定要她也踩住我們的福氣!”
裘夔的臉兒不知是個什么色兒,只是耳邊仿佛聽見了妹子慘絕人寰的叫聲。
不到三日,消失了月余的三夫人裘詩痕就帶著寶兒回府了,一進園子,一個不留神,咣當一下子就摔了個狗啃食。
當時適逢安以墨正在園子里晾干他的春宮圖,冷眼低眉地打量著這多日不見的老三,輕哼了一聲。
“怎么看都是一出風景??!”
裘詩痕掙扎著爬起來,狠狠地甩飛了那罪魁禍首,高達一個指頭的繡花鞋。
這事兒傳到牡丹園的時候,婷婷笑得肚子都疼了,扶著柱子直不起腰來,倒是念離依舊平靜,躺在藤椅里讀著書,午后陽光極好。她翻過一頁,了無痕跡地說:“那種鞋子,沒穿習慣,還真容易跌跤的。”
第五章 黑暗浴房夫子香
老三回來的當天,老二也回府了。這平素水火不容的兩位小妾看來是商量好了一起離家,現(xiàn)在又拙劣地一并回府,稍微有點腦子的都知道她們私下的勾當。
安老夫人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有多問。這是念離嫁入安家以后第一次出了牡丹園用膳,用膳的地點選在一處開闊的涼亭,據(jù)說是顏可生前最喜歡的地方,坐在亭子任何一個方向,都能看見絕美的風景。
美麗的不只是風景。到時候,亭子里有談笑風生的五顏六色的人兒,廊子里魚貫往來的丫鬟和下人,盤子中色澤鮮艷的美食,這一切看似是一餐簡單的家宴,卻遠比一口飯一口酒來得多。
所有人大抵都盼望著這一天,除了安以墨。這一天一大早,他披頭散發(fā)地從天上人間回來,就陰沉著個臉,依舊只讓念離來落雨軒伺候沐浴更衣。念離被下人領著走向落雨軒后院的浴房,下人走到門口就不再走了,只是低低地說了句:“請夫人進去吧,少爺吩咐了,沐浴的時候不讓男人進去?!?/p>
這男人可真是個怪人,落雨軒不讓女人進,浴房又不讓男人進,那么平素難不成是猴子來伺候他洗澡的?念離打量著這間浴房,居然是個沒窗戶的小黑屋子。頓了一頓,她起手敲門,可是手還沒敲在門板上,就聽得屋子里傳來一道男人低沉的聲音:“是念離嗎?進來吧。”
下期預告:念離幫安以墨洗澡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他背上的傷疤,一下子臉色大變,原來,安以墨還有另外一個神秘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