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蕓欣
巫山秋夜螢火飛,簾疏巧入坐人衣。滄江白發(fā)秋看汝,來歲如今歸未歸。
1
盛螢涵在三年后再次見到莫流光,是在他的生辰朝賀上。
偌大的華陽殿內(nèi),金谷喧闐,繁弦急管。
盛螢涵的臉上蒙著一層紗,一身祥云圖紋的簡單素衣,腰間扎一條鮮艷的腰帶,僅在耳邊和手腕掛些那耶族慣有的銀飾,看上去似平淡無奇的一個女子,卻在抬眼的瞬間,露出一雙冷然雙眸。
作為那耶族的王妃,此刻她正手捧賀禮,站在那耶可汗布吉的身旁。
“那耶族送上輕羽披風,祝賀吾皇萬壽無疆,江河永長?!辈技锨靶卸Y,盛螢涵將手中的披風轉(zhuǎn)給身邊的宮人。
宴會結(jié)束后,盛螢涵被召去御花園陪貴妃看景。涼亭水榭,陳設(shè)格局,竟和十年前她居住的流螢殿如出一轍。
莫流光走到她面前,低聲問她:“螢兒,這三年,你過得可好?”
盛螢涵垂下眉眼,緩緩答道:“這世間,早已沒有了盛螢涵?!弊肿直洌鹑缋麆?。
風吹落了一地的花樹,天邊晚云漸收,蕩起琉璃光盞。
似十年前他們初見的那個料峭寒冬。
經(jīng)年更迭,朱顏辭鏡,最終,都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
2
莫流光在閔襄國做質(zhì)子之時,曾是盛螢涵的侍讀。
永定二十二年,六國割據(jù),閔襄算是六國中的大國,南齊只不過是一個眾人都看不上眼的小國。
彼時盛螢涵是永帝最疼愛的小公主,因母妃去世得早,盛螢涵自幼就比別的皇子帝姬來得任性刁蠻不務(wù)正業(yè)些。
哪怕永帝一心要培養(yǎng)盛螢涵詩詞歌賦,盛螢涵終是興味索然,只對騎馬劍術(shù)有興趣。
直至那日,閔襄國下了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雪,皚皚雪白頃刻間為紅瓦白墻的宮殿裹上了一層銀裝素裹的外衣。
盛螢涵正欲去往觀星樓賞雪,永帝領(lǐng)著一個模樣俊俏的少年在門口將她攔截:“螢兒,這是父皇為你選的侍讀,南齊國的二皇子莫流光,文韜武略都是上乘,以后你課業(yè)上有何不會,都可問他。”
莫流光恭敬地對她行禮道:“參見公主?!?/p>
盛螢涵仔細去瞧他,眼前的少年,只長她幾歲的模樣,卻面若冠玉,風度翩翩,似一位儒雅書生。
“要教我的人,可要先打贏我再說。”盛螢涵還未等眾人反應,提起身旁的寶劍就朝少年刺過去,永帝一驚,卻來不及喝止,寶劍已經(jīng)輕松地被莫流光一把接過,輕輕一轉(zhuǎn),瞬間掉落在地上。
動作干凈利落,看得出,是個厲害的練家子。
“公主,臣失禮了?!?/p>
“螢兒,你要嚇死父皇嗎?”永帝驚魂未定,忍不住責備。
盛螢涵驚嘆莫流光的好武藝,這才對他刮目相看起來。
“以后永明公主就教由你照拂,切勿讓公主舞刀弄槍,貪玩惹事?!庇赖蹏诟?。
“臣謹遵圣諭?!?/p>
永帝走后,盛螢涵走到莫流光身邊,難得地放低姿態(tài):“以后你教我劍術(shù)可好?”
“圣上讓微臣教導公主詩詞歌賦?!蹦鞴庑⌒∧昙o卻畢恭畢敬,古板嚴肅。
“你這人,好不識抬舉!”盛螢涵睜大雙眼想要生氣,對上他那一雙疏離如寒潭的目光,卻又束手無策。
初見時落了閔襄開國以來的第一場雪。
那一年,她十一歲,他十五,他們一個任性一個冷漠,誰也看不上誰。
3
南齊國的質(zhì)子成了永明公主的侍讀,這則消息很快便在宮中傳開。
質(zhì)子與公主交好,成年之后若龍顏大悅,說不定成就一段佳話。這在歷代開國,也不是沒有的。
只是這南齊國的二皇子與別的皇子不同,他的母妃只是個普通的宮女,在朝中沒有背景,雖是文韜武略無人能及,卻只是南齊國皇后的眼中釘,否則也不會將他送入閔襄淪為質(zhì)子。
眾人皆知,永帝如何也不會將自己疼愛的小公主下嫁于一個無權(quán)無勢的皇子。
這點莫流光從一開始便是看得真切通透。他只是永帝放在盛螢涵身邊的一把保護傘,為她遮風擋雨,護她平安長大,經(jīng)年之后盛螢涵出嫁,永帝便放他離京,回到故土。
所以他初初答應永帝做公主的侍讀,不過只為了離開閔襄。
盛螢涵開始并不喜歡他。
誰讓他終日不茍言笑,冷著一張臉,對她疏離而恭敬,除了寸步不離地守在她的身邊,嚴苛地督促她的課業(yè),卻怎樣都不愿意教盛螢涵練劍。冷漠高傲的樣子真是讓盛螢涵氣得牙癢癢。
盛螢涵開始千方百計地捉弄莫流光,給他喝的水里加巴豆,給他的被褥上放癢粉,借故讓他為自己抄佛經(jīng)。
她想盡一切方法想把這個管束她的人趕走,幾乎無所不用其極,然而每次不管她出什么招數(shù),他都能一一應對,從未動怒分毫。
“他是木頭人嗎?為什么不會生氣?”盛螢涵總是這樣和宮女抱怨,可是宮女們一臉羞怯地說:“公主不覺得質(zhì)子不說話的時候器宇軒昂,英俊非凡嗎?”
盛螢涵氣得跳腳,此人竟然一句話都不說,就讓她身邊的所有宮女為之傾倒,這世界也忒沒天理。
那日盛螢涵捉弄莫流光沒有得逞,一口氣沒有咽下,趁著他在練劍,將他的劍鞘一把抱走,本想捉弄他玩玩,卻一個不留神將劍鞘掉入太液池中。
當莫流光從太液池將劍鞘撈起來的時候,摸著劍鞘上掉落的寶石,看著她,步步緊逼,一股肅殺的氣息靠近她,眸中閃著劍光。
盛螢涵后退幾步,先開口道:“不就是一顆寶石嗎,我讓父皇再找人打一把賠你就是了?!?/p>
“這世上不是所有東西,公主都賠得起。”他抿著唇,緊握寶劍負氣而去。
盛螢涵松了一口氣,回了流螢殿中還不忘罵莫流光小氣。
“干嗎那么兇?!笔⑽灪瓕δ棠锉г?。
奶娘嘆氣:“質(zhì)子的這把寶劍是他母妃生前召名鍛造師百云生給他打造的,質(zhì)子來襄閔的時候隨身就帶了這么一樣東西。”
那夜盛螢涵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眠,她想起從未見過面的母妃,想起自己自幼看到皇姐皇兄們有母妃陪在身邊時的天倫景象,最后她想起莫流光提劍離去時眸中的一點悲傷。
她的心里對他似乎有了那么一點點愧疚之情。
翌日,莫流光沒有準時出現(xiàn)在她的殿門口,盛螢涵想他是生氣了,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她偷偷跑去太液池。
太液池還未換水,她深吸一口氣,一頭扎進太液池。
她在水下摸了半天,無奈池水太深,她總是觸不到,待她看到那枚寶石在角落里熠熠閃光之時,她已經(jīng)在池水中泡了足足半個時辰。
好不容易把寶石找回,卻在上岸回去的路上受了風寒,還沒走到殿門口便倒在了半路上。虧得婢女發(fā)現(xiàn)及時,將她救回。
盛螢涵連夜發(fā)起高燒,迷迷糊糊地一直說著胡話,有人溫柔地喂她湯藥,手觸在她的額上,是溫柔的暖。
醒來的時候奶娘正端著一碗蓮子粥進來,看到盛螢涵醒來,歡喜地喊道:“公主醒了??烊ネㄖ噬?。”
“流光呢?”盛螢涵問。
“質(zhì)子昨夜照顧了公主一晚,一大早去圣上那兒領(lǐng)罰了?!蹦棠镎f道。
盛螢涵隨便穿了件便服就朝永帝的書房跑去,聽聞莫流光被永帝罰跪在書房門前,不到午時不得起來。
冰天雪地,冬日風之涼涼,他卻也只穿單薄的衣衫,跪在冷風里冷得發(fā)抖,盛螢涵看著心疼,去向父皇求情,永帝卻不開恩,只是嚴厲道:“讓他做你侍讀,竟連你下水貪玩都不知道。罰他下跪已是輕的?!?/p>
她再要說些什么,永帝只道:“送公主出去?!?/p>
“父皇好不講道理,我生病與你何干。”盛螢涵站在莫流光身邊,為他披一件披風。
“是臣失職。”
“完了,這下你肯定要恨死我了?!笔⑽灪嘀粡埬?。
“臣沒有資格生氣?!彼皇谴瓜卵廴ィ辉倏此?。
盛螢涵在旁邊足足陪他站了三個時辰。直到他臉色發(fā)青,嘴唇發(fā)紫,才被送回他居住的紫荊殿。
盛螢涵在紫荊殿中與他一同取暖,他白皙的手掌上全是厚繭,與他文弱的面孔完全不像。盛螢涵像是想起什么,從袖口中拿出那枚找到的寶石,放入莫流光手中:“喏,還給你,別生我的氣了。”
“這是?”莫流光捏著那顆寶石恍然大悟。
原來她昨天不是下水去玩兒,而是去幫他把這顆寶石找回來。
心里似什么,在接觸到那顆寶石的瞬間,被一下子融化了。
那個平日里驕橫跋扈的小公主原來不全是任性驕縱。她也知道為別人著想。
“我們和解吧?”盛螢涵看著他說道,“以后,我們便是朋友了?!?/p>
少年的眸中似染上了一層霧氣,在寒冷的冬天里心底燃起了一絲暖意。
4
從那之后他們便不再像從前那般相互厭惡,因為同情各自的遭遇,心里對彼此就增添了幾分親近。
他從未見過在帝王之家的女子能有那樣歡快的笑容,放一只紙鳶,吃到好吃的食物都能燦爛地笑起來。
他開始教她練劍,表面上是拗不過她的撒嬌,實際上,他開始擔憂他離開之后她的安危。
他開始明白永帝招他來陪在盛螢涵身邊的良苦用心,高高在上的帝王也只不過是疼愛女兒的爹爹,只愿他這個自幼失去母妃的小公主能活得無憂無慮,開心快樂。
這些年,莫流光的確幫她擋去了不少災禍,要知這深宮之中,就算是帝姬,只要得皇上寵愛,總是有許多心生嫉妒之人千方百計想害之。而他這些年,一直教導她的,無非是防人之心。
盛螢涵從未將他的這些權(quán)術(shù)之話放在心上,她喜歡看著他笑,像個小女孩一般跳到他的背上,耍無賴般吵著要去觀星樓看雪景。
莫流光只是嘆了一口氣,還是帶她前去。
觀星樓下是盛京,盛京之內(nèi)萬家燈火四起。
滿幕星子,玄月彎彎,盛螢涵伏在莫流光的背上,聞著他身上的氣味,仰著頭看著星光問道:“流光,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嗎?”
這時候他總是沉默不語,一個承諾,一無所有的質(zhì)子,從來都給不起。
他卑微地覺得,只要能靜靜地看著她長大,看著她平安,看著她快樂,對他來說已經(jīng)是最大的幸福。
歲月更迭,朝花夕拾,轉(zhuǎn)眼盛螢涵便到了十六歲的年華。
永帝忙著給盛螢涵物色駙馬,盛螢涵對于永帝給她挑的人選都不滿意,到后來,只要提及此事,必定是在盛螢涵一句“我不要”中結(jié)束。
永帝近來龍體漸漸頹落,已經(jīng)立了儲君的人選,永帝總怕盛螢涵在他百年之后無所依靠,此事頗為上心。
盛螢涵及笄之禮那日,朝中各家王孫公子的合適人選聚集流螢殿,盛螢涵一身粉色羅裙,簡單的雙鬟髻,珍珠耳串,顰笑間,已出落了一身聘婷風姿。
莫流光在殿外遙遙望她,孩童時的天真少女已經(jīng)長成娉婷樣貌,殿中均是她的駙馬人選,是這閔襄國的人中翹楚。
而他只是一個不得勢的質(zhì)子,什么都給不了她。
盛螢涵分明看見莫流光的身影,卻一轉(zhuǎn)身,就不見了他。
那場笄禮甚是無聊,盛螢涵好不容易脫身,急著跑去紫荊殿找莫流光,宮人說莫流光出宮辦事,不知曉何時回宮。
盛螢涵坐在莫流光住的紫荊殿中,從日出等到日落,最后趴在殿前的石凳上睡著了。
莫流光喝得一身酒氣地回來,卻在院中看到一身粉衣的少女安靜地在月色下熟睡的畫面——烏黑的發(fā)散在肩上,小小的只露出一張白凈側(cè)臉,長羽似的睫毛微微抖動,窗花倚前落,似是驚鴻落入眼簾。
他有片刻恍了神。
盛螢涵像是聽到腳步聲,迷迷糊糊地醒來,看到莫流光的一瞬間,睡意全無,徑直走到他跟前質(zhì)問:“今天是我笄禮,你為何不來?”
“公主選駙馬,與我何干?”莫流光冷聲道。語氣是道不明的哀傷。
“流光,你吃醋了?”盛螢涵靠近他。
“公主莫要亂說。”他一口否定,假裝冷漠。
盛螢涵聞到了他身上濃濃的酒氣:“你是不是去喝花酒了?”盛螢涵叉著腰,大家嚷嚷,模樣十足十的一個彪悍小媳婦。
莫流光心底的那一抹哀傷被盛螢涵這副樣子給逗樂了,忍不住逗她:“我若真去喝花酒,你又能怎樣?”
“你……你……”盛螢涵平日里口齒伶俐,此刻竟也答不上來,莫流光借著酒意靠近她,看著她一臉慌亂的模樣。
她卻眼珠子一轉(zhuǎn),像是負氣一般,一把捧著他的臉,用力地往他的唇上印了上去。
時光靜默,兩人皆是一愣,咫尺的距離,卻是臉頰緋紅。
“流光,你只是我一人的?!彼f完低著頭跑了出去。
莫流光一時愣在原地,月光下,少女的馨香猶在,他輕輕附上唇上的印記,素來冷漠的嘴角,難得地向上彎了起來。
5
那是盛螢涵在閔襄最后一次見到莫流光。
不知是哪個好事之人將此事稟報給了永帝,永帝這才幡然意識到盛螢涵誰都不嫁的原因。
他連夜將莫流光送出了宮,盛螢涵知道之時,莫流光的馬車已經(jīng)踏上南齊的路途百余里。
墨色天空,她連他最后一面都未見到,只從伺候他的宮人那里收到了莫流光留給她的東西。
新打的一柄寶劍,金絲鑄就,龍紋圖案,上嵌一顆和田玉石。還有一本劍譜。
她站在觀星樓上哭著目送他的馬車離去。
那是閔襄連續(xù)下雪的第五個冬日,莫流光仿若她人生的一抹流光,從十一歲到十六歲,只是五年,仿佛一個剎那。
盛螢涵在莫流光走后,無數(shù)次逃離皇宮,可是每次剛到宮門,就被人給帶了回來。
永帝狠下心將她毒打了一頓,她趴在床上,拿著小刀在莫流光送她的劍上歪歪扭扭地刻著:螢火追流光,此生不負卿。
永帝給她許尚書之子,詔書準備剛擬,她提著劍放在咽喉以死相脅。
永帝只道她一時心灰,拖個一年半載便會忘了舊情,暫且將她的婚事拖了下來。
盛螢涵從此恨上了永帝,搬到莫流光居住的紫荊殿,從未踏出殿門半步,每日都在殿前的梨花樹下舞劍。
宮中傳言,永明公主因質(zhì)子離去而性情大變,不僅不言不語,而變得冷漠陰郁。
永定二十七年,永帝駕崩。
盛京落了一場大雪。重臣妃嬪皇子跪在永帝居住的景和殿門外。
永帝只拉著盛螢涵一人之手,微弱地對她說:“螢兒,父皇,對不起你……”
盛螢涵盡管這兩年對永帝冷漠以待,卻在此刻還是流下了悲痛的眼淚。
永帝駕崩沒多久,新帝登基,皇后做了皇太后,對盛螢涵這位曾經(jīng)永帝獨寵的公主的仇恨顯現(xiàn)了出來。
無非是年輕時的仇恨,記恨盛螢涵的母妃在世之時獨享永帝的專寵,記恨盛螢涵母妃得到了她從未得到的愛。
盛京再也無法待下去,是夜,盛螢涵在奶娘的掩護下喬裝成小太監(jiān)的模樣出城。躍上城外早就備好的汗血寶馬一路策馬向南齊國的方向前去。
“流光,流光,我來了……”她在心中呼喊。
那時候她天真地以為,那一定是她最后的依靠,莫流光一定會重新給她一個家。
盛螢涵在路上吃了很多苦,睡的是山林荒野,遇到打劫悍匪,她的絕頂武功在此刻派上了用場,一身疲憊,風塵仆仆,終于踏上了南齊的國土。
可是當她到了二皇子在南齊京師的宅邸,看到的卻是他對著丞相千金笑臉相迎的畫面,長身玉立,束發(fā)金冠,盈盈間有了她從未見過的溫柔。
京師所有人都在傳南齊二皇子即將迎娶丞相千金。有了丞相的輔佐,他便有了與皇兄抗衡的條件。
她一把攥住莫流光的衣角喊他:“流光……你可還認得我?”
“她是誰?”丞相千金指著盛螢涵問道。
“閔襄國的永明公主?!彼Z氣冷漠,仿佛在說一個陌生人。
“永明公主不待在自己的閔襄,到我們南齊做什么?”丞相千金嫌惡地看了她一眼譏諷道,“瞧瞧公主那樣,和路邊的乞丐有何不同?!?/p>
“公主快回去吧,自我離開盛京,我們早已經(jīng)毫無瓜葛?!蹦鞴獾丶恿艘痪洌o握丞相千金的手的姿勢刺痛了盛螢涵的雙眼。
盛螢涵霎時明白,莫流光是要和她撇清關(guān)系,和一個不得寵不得勢的落難公主撇清關(guān)系??!他怕她的出現(xiàn)破壞了他的大好姻緣,怕她的出現(xiàn)讓他與之抗衡的助力失去。
不過短短兩年,她在想念他的煎熬中追逐,而他卻早已攀向了人生的另一個頂峰,抓住了可以幫助他成就大業(yè)的繩索,早早地將她拋在身后了。
“好一句毫無瓜葛。”盛螢涵低低地笑,轉(zhuǎn)過頭牽著馬,朝城門外走去。
她一路走至城門外,她不知道回到哪里,從離開閔襄的那一刻,她便知道,今生,她或許再也回不去了。那時她毫無畏懼,她以為她還有莫流光,他在哪里,哪里便是她的家。
“公主……”莫流光在身后喊她。
她轉(zhuǎn)過頭,入夜時分,星子漫天,他騎著白色寶駒前來追她,有飛絮般的白雪落于他的發(fā)梢眼角,勝雪若蓮的肌膚一如當初那般俊美好看,是她曾經(jīng)愛慕迷戀的模樣。
她以為他要留她。
可他卻從懷中掏出一沓銀票,遞至她的面前,抿了抿唇道:“公主路上保重,我能做的只有這些。”
最后一點情誼只是為她送一筆錢。目光里沒有了往日的溫柔,是她看不見底的深沉。
“從此兩相忘,莫念回頭路?!笔⑽灪湫Γ瑢⒛琼炽y票撕得粉碎,重重地甩到莫流光的臉上。
她無心去看他眼中閃過的一絲痛楚,只是甩頭上馬,拉緊韁繩,策馬離去。
踏著星光,白雪落在臉上有刺骨的冷,她竟沒有讓自己哭出來。
隨后而來的一群黑衣殺手將她團團包圍,在廝殺的倉皇間,她聽見殺手說:“二皇子有令,此女必除?!?/p>
她的心竟像挨了一劍,在漆黑的夜里,痛徹心扉。
刺客的長劍深深刺入她的肩胛,她卻已經(jīng)麻木。
她落入了一個寬大的胸懷之中,朦朦朧朧間,她似乎看見一雙清澈關(guān)切的雙眸,同初見莫流光時如出一轍。
她揚了揚手,終是昏了過去。
6
盛螢涵從那些往昔的記憶碎片中醒過來,驚覺已是嘉華三十七年的秋。
他們已經(jīng)三年未見,他如今已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而這世上,早也沒了永明公主。
她一路踏過魚池,繞過水榭,走過御花園中的百花園,她知道布吉在等她。
一眾部族可汗都懷中坐擁莫流光送的美姬,只有布吉一人身旁的美姬站離幾尺外。
看到盛螢涵回來,臉上緊繃的表情才松懈下來,站起身,先為她掃去頭上掉落的花瓣,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柔聲問:“賞花可美?”
“魯昭可汗真是一刻都離不開王妃,剛望著百花園的位置好久,我們怎么勸,都不肯碰身邊的美姬一下?!蹦怯巫宓目珊拐{(diào)笑道。
“我不喜歡花,所以先走了?!彼鹧塾謫柕?,“你們與圣上談得如何?”
“這事你無須費心,我們自會解決?!辈技矒崾⑽灪?,可是閃爍的眼眸卻看出這次的和談并沒有成功。
布吉此次前來南齊,除了給莫流光送賀禮之外,還想與莫流光談和。這三年被莫流光攻城收地,要邊境所有部族歸順臣服,邊境各族自由慣了,不愿被納入南齊國土。
他們在京師住了三日,每日布吉都眉頭緊鎖,盛螢涵看得出他的心煩意亂。
這三年來,她從那耶族人的口中得知,莫流光殺兄奪位,在丞相的輔佐下坐上了儲君,卻用了短短的三年帶著自己訓練的士兵搶奪疆土,五國都不是他的對手,短短三年,南齊從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國,成為了版圖上占地面最廣的國家,莫流光的名字,響徹了整個齊荒大陸。
而那個人,卻不再是盛螢涵記憶中的溫潤少年。
談判不妥,布吉一行人即將離開南齊。
要離開南齊的前一晚,莫流光約盛螢涵見面,在南齊的城門上,他一身白衣,一如當年那個垂目少年的俊美模樣,他喚她:“螢兒?!?/p>
這是他第二次喚她“螢兒”,她從未聽過莫流光喚過她的小名,與她曾經(jīng)夢中想的一樣。他說:“螢兒,回到我身邊,我會待你好的?!?/p>
這句話,像是隔著山水海闊,年輪更迭來到她的面前。只是早已不復當年希冀的模樣。
“回到你身邊?”盛螢涵仿若聽到一個好笑的戲文,“三年前你和我說珍重的時候可曾想過要我回到你身邊?你派人對我趕盡殺絕的時候可曾想過要我回到你身邊?宏圖霸業(yè)你已成就,此刻你要我回到你身邊?莫流光,你未免太天真了?!?/p>
“螢兒,我是有苦衷……我可以解釋……”莫流光急忙上前。
“不必了?!笔⑽灪哪樕下冻雒C殺的聲色,“不論這其中有何苦衷,我都已經(jīng)嫁為人婦,我的夫君是那耶族的可汗布吉。”城樓上的風很大,一把吹開盛螢涵臉上的白紗,那一道觸目驚心的疤痕赫然暴露于莫流光的眼前,她盯著他的臉孔,一步一步地逼近他,瞳孔里只有滿滿的怨恨和冷漠,“從我離開南齊的那一日,我便與自己說,哪怕我死于荒野,此生也絕不回你身邊。絕不。”
7
在回程的馬車上,盛螢涵縮在布吉的懷里安睡。
她猶記得三年前她在被刺客追殺后,是被布吉救下的,他不眠不休地悉心照料她三日。見她醒來,眸中露出一絲光亮:“你總算是醒了?!?/p>
她動了動,發(fā)現(xiàn)自己臉上生疼得緊,才想起來自己的臉在與刺客打斗中被劃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塞外醫(yī)療條件并不好,加上風沙走石,盛螢涵臉上的疤就被耽誤下來。
她沒有回到閔襄,自她出城之后一個月,皇后便下了永寧公主病逝的告示。世上再也沒有了盛螢涵這個人。
是布吉收留了她,讓她在那耶族住下,給了她新的身份。對她溫言軟語,呵護備至。
這樣的夫君她還有何不滿意的呢。在她顛沛流離瀕臨絕望之際將她從無盡深淵拖起,她應該感到知足。
可是閉上眼,她依然會想起幼時的提劍少年,她伏在他的背上在觀星樓上賞雪,他白衣淺笑,就這樣悠悠地踏過了她的韶華。
她知她的心里,雖然恨著這個人,卻又對他念念不忘。
8
回到那耶之后不足一月,莫流光的大軍就已攻打過來。
布吉聯(lián)合了周邊的十幾個小部族和幾個小國殊死抗衡,雖然他們早就知道布吉的野心是要吞并他們,可是他們還是不愿將自己的疆土拱手相讓。
去南齊國,無非是做最后的爭取,卻還是無功而返。
為了抵御莫流光的大軍,布吉早在數(shù)月前就開始籌備,請了有名的幕僚南策獻計在莫流光大軍必經(jīng)的瑯邪山谷,早早布下了陣法,占著地勢險峻必能將他們一舉殲滅。
布吉出行前盛螢涵心不在焉地為他送行。
他靜靜地看著她,寬大的手撫摸上她的面頰,想說什么,最后還是沒有說出口。
大軍交戰(zhàn)了幾個時辰,盛螢涵在房中坐立不安,即使那般恨了莫流光那些年,卻在危急關(guān)頭依然擔憂他的安危。
她的一顆心懸在心頭,最后還是牽出了一匹白玉良駒,策馬去了那個山谷。
她以為她會看到莫流光的軍隊尸橫遍野,可是她到達山谷的時候,卻看到莫流光的劍已經(jīng)刺入布吉的心臟,他素來冷淡清俊的臉上難得露出了笑容:“你這陣法確實厲害,可惜我早已布了細作在你族中。你終是無法敵過我?!?/p>
盛螢涵策馬趕了過來,一把抱住已經(jīng)奄奄一息的布吉,他渾身的血污染紅了她的裙裾:“死前……還能……再見你一面,真好?!?/p>
“不,你不會死的,我?guī)慊厝?,找最好的大夫給你療傷,你一定不會有事的?!笔⑽灪臏I落了下來。那樣傷心動容的面容是莫流光從未見到的。
“這一生……我有件事……是敵過莫流光的……那就是……我娶了你?!辈技米詈笠稽c氣力微微轉(zhuǎn)過頭,看著站在不遠處的莫流光,輕輕地閉上雙眼。而他的嘴角邊掛著的是難得知足的笑。
9
“為什么?你為什么要殺他?”盛螢涵發(fā)瘋一般地喊叫,想要和莫流光拼命。
莫流光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像他們第一次過招,他鉗住她的手,將她制在自己身前,仿佛回到年幼時的溫柔婉轉(zhuǎn),他說:“螢兒,我知道你不愛布吉,跟我回南齊,我封你做我的皇后,從此沒有三宮六院,我獨寵你一人。就像小時候那般,我們永遠在一起,再也不分開?!?/p>
“跟你走?你殺了布吉,你居然還讓我跟你走?”她悲涼地笑了,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雖然她不愛布吉,可是這三年的相處他待她極好,她早已視他為親人。她若與他走,怎對得起布吉?怎對得起這滿山谷死去的那耶族人?
她這一生,從永帝掌心的帝姬,到逃難的公主。她一直都在追隨莫流光的步伐,就像螢火追著流光那般。
她卻從來不曾想到,到頭來那些真心歲月,早已在這些愛恨癡纏中漸行漸遠。
盛螢涵伸手擦了擦臉上的淚,盈盈一抹寒光望過去:“我的夫君是布吉,永遠都不會變。我與你,再無可能?!?/p>
再無可能。這四個字像是熊熊烈火,滾燙地燒入了莫流光的心中,將他們那么多年的情誼燃成灰燼。
“再無可能?!蹦鞴饧毤毜刂貜瓦@句話,苦苦地笑了,清冷的俊顏染上了一絲絕望,風吹過他高束的黑發(fā),像是多年來戎馬廝殺后的倦怠,“既然你已經(jīng)愛上了別人,留住你的人又有什么意思。”
他放開她,在松手的一瞬,像是放開了他這么多年的拼搏與堅持。放開了他們兩個人一直小心翼翼守護的華美年少。
莫流光看著盛螢涵小心翼翼地將布吉的尸首抱上馬背,上馬,拉繩,動作利落且颯爽。他記得她的馬術(shù)還是他教的,她每次故意假裝跌落,他總是一個箭步將她護住。
從那時起,他便想做守護她一生一世的那個人,他成就宏圖霸業(yè),無非是為了有朝一日可以迎娶她做他的皇后。
這么多年來,他從一個無權(quán)無勢的皇子坐上了南齊皇帝的位置,沒人知道他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與丞相結(jié)黨,被迫娶丞相的女兒,假裝說狠心的話趕她走,他都是迫于無奈。終于奪得帝位擺脫了丞相的束縛,她卻已經(jīng)成了那耶族的王妃,布吉的妻子。
他也曾想過放她自由,給她幸福,可是每次午夜夢回之時,他總能在夢中看到她笑靨如花地朝他跑來,口中嬌笑著喊他:“流光,流光?!彼吭谒谋成希槐橐槐榈貑査?,“流光,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嗎?”
每次醒來都會夢濕衣衫。
她在他的心里揮之不去,一夢數(shù)年。
他的生辰上他看見她,整個人像是被牽動了一般,往昔畫面一一在眼前呈現(xiàn),本想與那耶談和,卻看見盛螢涵縮在布吉的懷里,對他粲然微笑。
他恨布吉,也嫉妒布吉,尤其是看到盛螢涵在他身邊笑得燦爛幸福,心像是被撕裂了一般。
這一戰(zhàn)本可避免,是他一意孤行,要將她帶回自己身邊。
可是最終,他卻永遠失去了她。
10
盛螢涵帶著布吉的尸身離去。
夜幕四合,空中的白色雪花翩躚紛飛,終年不下雪的瑯邪山谷落下了繽紛大雪。她腰間的劍在騎馬的途中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那是莫流光離開閔襄那年曾贈她的寶劍,她曾無數(shù)次擁在懷中入眠,撫摸著它的周身視若珍寶。
她曾經(jīng)在這柄寶劍上刻過一行小字——螢火追流光,此生不負卿。
卻永遠無法與他兌現(xiàn)了。
白色寶駒迎著飛舞雪花,跨過尸橫遍野的瑯邪山谷,踏出這紛紛擾擾的癡纏時光。
他們深知,就此一別,從此陌路不相見,從此人海兩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