則音
一
黑夜?jié)u漸籠罩住這個城池,車河涌動,葉成歡坐在咖啡廳里看著窗戶外邊華燈初上。百樂門的霓虹燈亮起,各色人群往那極樂世界涌去?!吧膛恢鰢?,隔江猶唱后庭花”,杜牧之的詩放在今日,倒是格外的應(yīng)景。聲色犬馬,紙醉金迷。像是一個即將死亡的人,用盡最后的力氣去揮霍時光,揮霍精力一般??此聘栉枭降某鞘校琅f難掩繁華之下的危在旦夕。
葉成歡她扭過臉,將將看見王渡云從車上走下來。他穿著西服三件套,發(fā)型一絲不茍。
想必是沒有人見過王渡云頭發(fā)翹起來的樣子,那時候他剛剛睡醒,一貫警覺睿智的眼睛朦朦朧朧,看著葉成歡的時候也有點呆,只是片刻間反應(yīng)過來,削薄的唇勾起,沖葉成歡一笑,這一笑之后又變成了平日里的那個王渡云。
葉成歡神色不免恍惚起來,只疑問為何他那樣細(xì)微的神色卻能如此清晰地印刻在心上。她只要一想到那雙帶笑的眼睛,心中便不免微微躁動。
“我過來的時候剛好路過,給你買了芝士蛋糕。”他將手中的蛋糕遞給葉成歡,又笑道,“今天學(xué)校沒有課嗎?還是你,又逃學(xué)了?”
葉成歡將攪動咖啡的勺子輕輕擱在碟子上,抬起頭手托腮望著王渡云說:“我見到寧鈺了?!?/p>
王渡云聽她這么一說,微微挑起了右邊的眉梢,很細(xì)微的,之后便是一笑:“見到了又怎樣?!?/p>
葉成歡說:“你們的婚期定在什么時候?”
王渡云挑唇笑道:“你今日怎會想起問這個?”他將身子倚進(jìn)沙發(fā)里,雙臂隨意地搭在沙發(fā)靠背上,接著說,“你不是很討厭知道這些嗎?”
葉成歡也笑了,笑得懶洋洋的,目光里卻沒有表情,艷紅的唇膏泛著窗外的冷光:“遇上了,就躲不開了?!?/p>
王渡云的笑因著這句話微微一滯,他不知她這句話到底說的是誰。遇上了,就躲不開了。當(dāng)真如此。
王渡云想起第一次見到葉成歡時的情景,那一夜的月光很白,白得像臘月的雪,輕輕地融化在寂靜無人的街道上。酒會的喧囂遠(yuǎn)去,似乎陌陌紅塵中只剩下這被白月光籠罩的極靜的一隅。
便是在此時他看見了葉成歡。她喝多了酒,一路走著跌跌撞撞。眼見著要撞過來,副官伸手想要阻擋,他卻撇開副官迎了上去。
葉成歡倒在他懷中,滿身的酒氣。白月光灑在她素凈的臉上,她微瞇著一雙漆黑的眼,像一只快要睡著的貓。
卻不是貓。王渡云心里輕輕一動,他眼見著有大顆大顆的淚水從女孩的眼里滾出來。到最后,竟伏在他懷中嗚嗚哭泣起來,隱隱約約似乎聽見她嗚咽著一個名。
王渡云只覺得這淚水似乎掉在了自己的心尖,引得心臟一陣陣抽痛。這感覺來得太過莫名其妙。
王渡云突然嘆息一聲,只覺得這一聲聲嗚咽落在自己的心上,一滴滴淚將心尖的冰融化。他不該有這樣的感覺,也不能有這樣的感覺。
明日生死未卜的人,不該擁有這一切。
王渡云命副官將她送回家,不留任何痕跡。只是個傷心的女孩罷了,過了今夜,明天她又該繼續(xù)一個快樂無憂的人生罷!
二
葉成歡也記得第一次見到王渡云時的情景,那是一個酒會。
她同陳伯伯一起會見各種政經(jīng)界要員,女眷們?nèi)季奂谝黄鹫務(wù)撝b與首飾,她一面應(yīng)對著一面用目光在人群中來來回回搜尋。巨大的水晶吊燈垂在洛可可風(fēng)格的大廳里,燈下衣香鬢影,紅男綠女。
她抬起目光,水晶吊燈散發(fā)出的燈光令人目眩神迷,她腦袋一陣發(fā)昏,再度回轉(zhuǎn)目光時便看見了這個男人。他端著高腳酒杯,臉上帶著禮貌疏離的笑容同人寒暄,只是一直都未曾見過他喝那杯中酒,大約這樣的人一貫都得保持頭腦的清醒。
他突然轉(zhuǎn)過頭。葉成歡連忙轉(zhuǎn)身,喝了一口酒強自鎮(zhèn)定。然而此時,卻聽見身后有人說道:“小姐,能否賞光共舞一曲?”
是很低沉的聲音,似乎在撩撥著她的心弦。
葉成歡轉(zhuǎn)過身,抬起頭便看見他用一雙黝黑的帶著笑意的眼睛看著自己。
同照片里的完全相反。葉成歡心想,照片里的這個男人嚴(yán)肅而冷銳,嘴角向下撇著,目光冷峭從容。
是不能拒絕的,只得笑著伸出手。她牽起裙角,身子矮了一矮才將手放在他的掌心,同他一起滑進(jìn)舞池。
他高大的身軀將她完全包裹住,耳邊亦是他緩慢低沉的呼吸。葉成歡告誡自己一定要冷靜,猛然間抬起頭,雙靨凹出兩粒酒窩,對著他便是甜甜一笑:“久聞秘書長大名,今日才算是見上一面?!?/p>
王渡云右邊的眉梢微微一揚,嘴角也挑起露出一絲笑。卻不說話,只是用一雙帶著笑意的眼睛望著葉成歡。與相片中的冷峻不同,這雙眼黑沉沉的,眼梢微微下垂,帶著熟稔的笑意。
熟稔?確實是熟稔。
葉成歡偏過頭,細(xì)細(xì)地打量著他,片刻才問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你?”
他又是一笑,俯下身在她耳邊輕柔如同囈語一般說道:“若不是前世見過,那定是在夢里見過罷!”
三
自那次酒會之后,王渡云頻頻約葉成歡一起看電影吃西餐。即便王渡云已有婚約在身,但瞧著日漸親密的二人,眾人也并沒有多說什么——這樣的事,在社交圈中并不稀奇。
北山紅葉正濃,王渡云帶著葉成歡上山賞楓。他拖了葉成歡的手,兩個人一路說說笑笑。到達(dá)山腰涼亭時,葉成歡笑不出來了。
寧鈺正同幾個女眷坐在涼亭里休息。她出身舊式的書香門第,本身就帶著極重的書卷氣,加之穿著一身白底靛紋的旗袍,整個人越發(fā)溫婉端莊。
王渡云松了葉成歡的手,臉上的笑也斂去幾分。寧鈺恰在此時轉(zhuǎn)過目光,瞧見他,白皙的臉上不免露出一絲驚喜的笑容,喚了他名字一聲,卻又見到他身后的葉成歡,神色不免躊躇起來。
王渡云回首看了葉成歡一眼,笑道:“怎么,不敢上去?”
葉成歡本有些猶豫,聽他這樣說,不免回嘴道:“怎么不敢了,又沒做什么丟人現(xiàn)眼的事!”她抬起步子朝涼亭走,越過他時又低聲道:“反正丟人又不丟我一個?!?/p>
王渡云聽這話,露了一絲笑,跟著她后面一齊到了涼亭。
寧鈺怯怯地看著王渡云,又看了一眼他身后的葉成歡,過了半晌才道:“云哥?!?/p>
王渡云對她親切地笑道:“出來爬山為何不同我說一聲?你身子一向嬌弱,別等到山風(fēng)起了著涼,待會兒便下山吧。”
寧鈺聽他關(guān)心自己,這才笑了起來,又鼓起勇氣對他身后的葉成歡說道:“葉小姐好?!?/p>
葉成歡也笑著沖她點點頭。
王渡云別過寧鈺,帶著葉成歡繼續(xù)向山頂走。葉成歡故意拖著步子,只等他回過頭望著她問:“怎么了?才這么一會兒你就沒了力氣?”
葉成歡撇撇嘴,說道:“到底是別人的未婚夫……你倒是擔(dān)心她受涼,卻不怕我上了山頂吹風(fēng)?!?/p>
王渡云最愛看她這副別扭的樣子,像只沒討到主人獎賞的貓。
“你身子一向健康,我擔(dān)心什么?!彼麪孔∷氖?,低低笑道,“不要鬧別扭了,你明知我心里只有你一個。”
他鮮少說這樣濃情蜜意的話,葉成歡聽了不由得恍惚。她心中微微一動,卻又是一亂。紛亂繁雜,像是誰穿著一雙厚重的鞋在她心上踏著凌亂的步伐。
“你不要對我太好……”她悶悶地說。
王渡云只當(dāng)她仍在別扭中,便笑道:“你啊,真是個孩子?!?/p>
兩個人回城時,正碰上學(xué)生游行。王渡云吩咐司機停在路邊,他蹙起雙眉,看著窗外。那些學(xué)生舉著旗子口中喊著口號,“抵制日貨”或是“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之類,雄赳赳氣昂昂。
葉成歡挽住王渡云的手,同他一齊看著車外的學(xué)生。
“你們學(xué)校應(yīng)當(dāng)也組織了這樣的游行,你怎么不去參加?”王渡云問。
葉成歡撇撇嘴,說道:“游行喊口號有什么用?做這些就能把日本人趕回老窩?太幼稚?!?/p>
王渡云拍拍她的手背,許久未語。他神色疲憊,大約也是如此他沒有看見葉成歡攥成拳頭的右手,更沒有看見葉成歡眼中焦急的神色。
四
葉成歡被寧鈺約出來是在爬山之后的第二日。
寧鈺依舊端莊婉約,臉微微有些病態(tài)的白。她開門見山,對葉成歡說的第一句話便是:“葉小姐,你不應(yīng)當(dāng)再和云哥在一起?!?/p>
葉成歡沒料到她如此干脆,遂也笑道:“我為什么不能和他在一起?”
寧鈺說道:“云哥是我的未婚夫,不日就要和我成婚。葉小姐為了自己的清譽也不該同云哥攪在一起?!?/p>
葉成歡心中陡然躥起一簇怒火,語氣變得不善:“我不認(rèn)為兩個還未結(jié)婚的人在成婚之前便要受到婚姻的約束。寧小姐的心意我心領(lǐng)了,只是現(xiàn)在是新社會,我并不需要為自己的名譽擔(dān)心?!?/p>
寧鈺聽她這樣一說,心道還有這樣不要臉皮的女子,心里一急,面上仍不動聲色:“葉小姐,云哥終究要成為我的丈夫。葉小姐又何必在云哥的身上花那么多心思?!?/p>
“我愛王渡云,所以花再多的心思我都愿意?!比~成歡松開唇,微微抬起下頜。
她從未小看過這個女人。出身于那種舊式大家庭,勾心斗角想必是家常便飯。故作的柔弱恐怕也只能在王渡云的面前顯露顯露。與這樣的人交鋒,怕是最忌諱拐彎抹角吧。
葉成歡笑了笑,端起咖啡淺嘗了一口,站起身才說道:“王渡云約我下午去珠寶行看珠寶,時間快到了,我先走了。”
寧鈺卻是急了,站起身質(zhì)問道:“你愛云哥?那云哥可愛你?他可曾說過他愛你?”
葉成歡被她問得一愣。
寧鈺見她神色,心中了然,笑了笑,說道:“他連那三個字都不肯同你說,你又怎能肯定你們之間不是玩玩而已?”
葉成歡只覺得被這話說得心尖一疼,這疼痛從心尖蔓延,慢慢地布滿了整個身體。她從未在意過,只因為王渡云于她,不過是一場游戲而已。而當(dāng)游戲結(jié)束,一切都不該留下。
那天中午,葉成歡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了很多年前的一個春日,那時候她還沒有隨父母遷居香港。她坐在梧桐樹下等司文放學(xué)回家。春光暖融融地透過梧桐葉子落在她臉上,她等得快睡著了。迷迷糊糊里,好像有人正撫著她的腦袋,熱熱的呼吸噴灑在她的臉上逗得她忍不住笑了起來,卻不睜眼,任那暖息拂在臉上,口中卻喃喃道:“司文,別鬧了,我等了你好久呢!”
司文卻不說話,這是他們慣玩的把戲。即使她閉著眼睛也依舊能想象出他彎起的眉眼,快樂得比陽光還要明媚。
“成歡……成歡……”他的嘴唇擦過她的面頰,聲音沉沉地在耳畔回響。
這一聲聲呢喃溫柔得似乎要把她的心融化,她覺得一種妥帖安穩(wěn)的幸福慢慢充盈了整個心臟。只是這呢喃卻慢慢地低了下去,慢慢地,最終消失在一陣陣汽輪的鳴笛聲里。
她陡然睜開眼,沒有司文,只有窗外的梧桐刮擦著窗玻璃,暗暗婆娑。
“你做夢了?”
身后有人說。
她猛地轉(zhuǎn)臉看向他。她不知他來了多久,亦不知睡著之后他看了她多久。只是那眼眸一貫的笑意褪去不少,剩下的只是晦暗不明。
“夢到一些不相干的事情?!彼瓜骂^,別在耳后的碎發(fā)滑了下來,卻被他擒住,在指尖纏繞。
他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指尖纏繞的發(fā),一雙眉眼低垂著,眼睫似羽扇,蓋住他眸中所有的目光。
她只為他這樣一副深思的模樣弄得心虛,只得從他手中抽回頭發(fā),偏過臉靜靜道:“王渡云,我今天……去見寧鈺了?!?/p>
“哦?她說了什么?”他偏著頭打量著她,目光沉沉地壓在她身上。
葉成歡不敢承受這樣的目光,她咬住嘴唇,過了很半晌才道:“她說我不該纏著你,應(yīng)當(dāng)離你遠(yuǎn)一點?!?/p>
“那你說了什么?”
“我?”葉成歡不自覺地恍惚起來。那些敢在他人面前說的話,在他面前卻半句不敢吐露。那都是假話……她心里想,說給別人聽的假話罷了??删褪沁@樣的假話,為什么自己卻不敢在他面前說出來?
“我什么都沒有說……”她故作輕松地一笑,鼓起勇氣抬起頭迎上那雙黑色的眼眸,輕笑道,“王渡云,我們這樣的關(guān)系,什么時候才能結(jié)束?”
“你想結(jié)束?”他直起身垂下眼看著她,先是一笑,繼而冷冷地道,“當(dāng)初你答應(yīng)同我在一起時就該知道我們沒有結(jié)果。既然游戲開始,那結(jié)束也就由不得你一個人說了算?!?/p>
“可你要同寧鈺結(jié)婚了?!彼銎鹉樋粗惺沁B她自己都不清楚的意味。“到時別人會怎樣看我?你可曾為我考慮過?”
“別人怎么看你?”他“嗤”地笑了一聲,截斷了她的話,盯著她說道,“你不覺得很公平嗎?你在我身邊心中卻想著另外一個男人,與我即將要和寧鈺結(jié)婚又有什么區(qū)別?”
他俯下身,嘴角擦著她的鬢角輕聲道:“司文是誰?”
這一問不啻于一聲驚雷。葉成歡瞪大了雙眼,她心中又驚又急。她只覺得自己的背脊在顫抖,四肢也變得冰涼。
她還記得陳伯伯的警告。他說王渡云是酷吏,為了從革命黨嘴里撬出消息用盡手段。趙司文落到他手里,既然是下落不明,那八成就是死掉了。父親與母親都不愿她卷進(jìn)來,就連司文的家里都已放棄,可她卻懷著一腔孤勇,奮不顧身地來了。
她只要救出司文,不管用什么手段。
她咬住嘴唇,心中卻又不知為何突然一片悲涼。公平?他與她談公平。原來從一開始,除了自己,他也并沒有認(rèn)真在意過這段感情。她突然輕飄飄一笑,抬起頭看著他問:“王渡云,你愛過我嗎?”
王渡云被她這突然一問問得一愣,離開她幾寸他才得以看清她的表情。那表情,哪怕自己死了都不會忘記罷!那樣悲涼、失望、傷心的表情。
他只能裝作不在乎……只能如此。
“愛又怎樣,不愛又怎樣,不過一場游戲,你又何必較真?”他語帶嘲諷,斜挑起嘴角望著她,望著她快要分崩離析的鎮(zhèn)定。
靜了片刻,他反問道:“你呢?你可愛過我?”
她盯著他,雙眼中的失望與倔強慢慢消失,慢慢地有笑意自她眼中蔓延開來,逐漸地蔓延到整張臉上。
她往沙發(fā)中一仰,紅艷的嘴唇勾起一抹惑人心神的笑容:“我愛你啊,我可是一直都愛你呢!”
五
王渡云近日越來越忙,極少能與她見面。聽說又處決了一批革命黨。處決之后的第十四天處決名單才對社會公布。葉成歡怕得厲害,她怕司文的名字在他死后的第十四天才會被自己發(fā)現(xiàn)。
王渡云口風(fēng)太緊,他身邊的人更是警覺得像豹子一般??峙乱仓挥羞@樣的人,才能擔(dān)當(dāng)情報處秘書長的職位吧。
天已入秋,窗外的梧桐樹開始落葉飄零。葉成歡的思緒雜亂無章,她一想到司文生死未卜,便急得坐立不安。然而卻又有另外一種痛慢慢地蓋過來,慢慢地將那不安兜頭澆滅。
她從未忘記自己接近王渡云的目的,她以為自己是冷靜清醒的。只是事態(tài)的發(fā)展似乎越來越由不得她。一切都在失控,朝著另一個不可知的方向失控。
王渡云回來時,座鐘已經(jīng)敲響三下。他帶著一身的酒氣,仰面躺在床上,一張臉白得嚇人,也不知灌了多少酒下去。
他醉得迷糊,平日里銳利的眼鋒消失不見,一雙眸子倒像個小孩子一樣不設(shè)防。他睜著一雙迷蒙的眼看著她,抓著她的手,輕聲喚道:“成歡,成歡……你為什么哭?”
葉成歡一愣,心道,到底是喝多了,自己何時在他面前哭過?
可他卻握緊她的手貼在心口問道:“成歡,你為什么哭?你為誰哭?”
“我沒有哭。”葉成歡抽回手,可他卻執(zhí)拗地握緊了她的手,嘴角微微揚起:“成歡,我知道你為什么來到我的身邊,我什么都知道?!?/p>
葉成歡的身體顫了一顫,她有些忐忑地看著他,看著他慢慢地從床上坐起,慢慢地將頭靠在她的肩上。
“司文……趙司文是不是?”他聲音一如當(dāng)初那般低沉,聲息震動她的發(fā)梢,帶著自嘲的笑,“那又是一段我不知道的過往,是不是?你來我身邊,做一切你不愿做的事,全是為了他,是不是?”
葉成歡啞口無言,只得沉默地聽著這男人低沉的絮語。
他抱緊了她,喃喃道:“我在你心中,到底不如他,是不是?他倒是個愛國愛民的好青年,而我?你心中怕是不知鄙夷我多少回,在我身邊,都覺得惡心罷?”
葉成歡因著這句話呼吸一滯,她想反駁,可卻發(fā)現(xiàn)一切都如他所說,那又哪里來的理由反駁?
他抱緊了她,像是要將她揉進(jìn)自己的血肉中,一雙手在顫抖,到最后,他終是擦著她的耳郭,低低嘆息一聲。這聲嘆息是如此漫長,像是一只手探入她的胸膛,緊緊捏住她的心臟。
“罷了,我放了他,只要你想要的,我都愿意做。”
他的聲音里透著疲倦,終于松開手,慢慢支起身,走到窗前點燃了一支煙。
葉成歡因他這句話變得呆愣起來,仿佛靈魂出竅一般,只余下一具空落落的身體。一切似乎來得太過容易。他是偽政府情報處秘書長,放一個人說來容易卻又不易。如何掩人耳目就是個難題。若是出了紕漏,怕是連他自己都擔(dān)待不起……
“我只有一個條件?!彼钗艘豢跓?,轉(zhuǎn)過臉看著她,輕輕笑道,“成歡,放了他,你就要留在我身邊,一輩子?!?/p>
他的輪廓被白色的月光渲染,那樣冷硬的輪廓,在這樣凄冷的月光里卻透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溫柔。這溫柔像是孤注一擲的賭客,用盡了一切的力氣,賭一個虛幻。
葉成歡終于回神,她看著那沐浴在月光里的男人。他眼里一如既往的是那樣溫柔的笑意,窗外的梧桐在他背后婆娑,白色的月光里,她只覺得這一切都像是一場夢。
一場到最后就要訣別的夢。
“可以,我留在你身邊。但你要保證趙司文能活著離開這里?!彼犚娮约哼@樣回答,語氣輕飄飄,卻是肯定的。
她看著他眼中的笑意慢慢褪去,那潮水般的溫柔也漸漸變冷。最終,那冷潮在他臉上成了最牢固的面具,他嘲諷地笑了起來:“待在我身邊不是感到惡心嗎?為了他,居然連要忍受一輩子的惡心,都不在乎了嗎?”
他摁滅了香煙,朝門外走去,卻在拉開門時,自言自語地呢喃了一句:“到底是青梅竹馬的舊情人?!?/p>
六
那一天是舊歷九月初三,王渡云三十一歲生日。宴會是在王渡云的別墅里,大半的社會名流及政府要員都來了。
寧鈺一副女主人的姿態(tài),將眾女眷照顧得極好。葉成歡早就知道,這個女人不簡單,最起碼遠(yuǎn)不是她外表看起來那樣柔弱。
正主在此,沒人愿意和葉成歡說話。畢竟王渡云的未婚妻是寧鈺,而非葉成歡。
葉成歡獨自喝著酒,看著滿場的流光溢彩。寧鈺走到她身邊,對她一笑,說道:“葉小姐,多日不見,你似乎憔悴許多。”
葉成歡不答,只冷冷地看著她。
寧鈺笑道:“下月初二是我和云哥的成婚典禮,不知到時葉小姐是否能賞臉參加?!?/p>
葉成歡捉住杯腳的手不自覺一緊,目光也渙散起來,卻仍余一絲理智回答寧鈺:“我明天就要離開這里,怕是沒有那個福氣去討喝一杯喜酒了。”
寧鈺打量了她一會兒,突地笑道:“葉小姐,我原本只以為你們之間只是一場游戲,如今看來,卻已有人將這游戲當(dāng)真?!?/p>
葉成歡轉(zhuǎn)身欲走,寧鈺卻拉住她的胳膊說道:“葉小姐,云哥有太多太多你并不了解的過往。就好比,你的過往也從未讓他了解過一樣。”
寧鈺料到她不會就此離開,松開手接著說道:“你只道他現(xiàn)在的一切來得輕松,卻不知他曾經(jīng)在這亂世掙扎差點連命都搭進(jìn)去。是我的家族救了他一命,也是我一直陪在他身邊。如此看來,葉小姐,你也應(yīng)當(dāng)明白,云哥此生都不會離開我,此生除了我,不會另娶他人!”
葉成歡心中只覺得一陣空,空蕩蕩的,摸不著邊界的難過。她強自鎮(zhèn)定,最終冷笑著對寧鈺道:“救了他一命又如何?只不過讓這世上多了一個惡人。他在你眼中萬般好,在我心中卻一文不值。他在外做盡壞事,你還只當(dāng)他是你的英雄。抱歉,我不如你這般癡情,更不如你這般愚蠢。”
她一口氣說完這些,轉(zhuǎn)過身,卻見不知何時自己口中那個惡人就站在自己身后。而她一點都不知道,一下子撞在他的胸膛上,抬頭正欲發(fā)怒,卻見他低垂著一雙黑色的眼睛看著自己,眸光沉沉。
歌舞正濃,王渡云卻帶著葉成歡上了二樓的起居室。樓下大廳的歌聲與喧鬧被隔開,遠(yuǎn)遠(yuǎn)地,聽得不甚真切。
王渡云靠在窗臺前抽了一支煙,青色的煙霧裊裊娜娜地升起。窗外的月光白得像雪,透過窗紗漏了進(jìn)來。很長時間,只能聽見大廳里模糊的喧鬧。
王渡云終于開口,他聲音很是低沉:“惡人?嗬……我在你心中,不過一個惡人?”
“是?!彼鏌o表情,斬釘截鐵。
王渡云回眸看著黑暗中的她,白月光直漫及她的腳踝,為她玫瑰灰的裙角鍍了一片銀光。他只覺得,這女人真是心狠,就如同這捧冰冷的月光。
“你以為,趙司文那樣的人就該是一個‘好人?”他掐滅了香煙,走近她,譏諷道,“沒有頭腦,只憑著一腔熱血橫沖直撞。這樣的人,就是你心中的‘好人?”
葉成歡抬起頭緊盯著他,語氣變得尖刻:“那也總好過你賣國求榮,殘害同胞!”
他被這話激得揚起了手,可目光觸及那張嬌艷倔強的臉時,卻終究心軟。
她對他只有恨,除了恨便是厭惡。他還能說什么,做什么呢?怕是一切都無可挽回。
他疲憊地坐下,坐在她對面。月光灑在他身上,將他的身影拖得很長。長久的靜默中,只聽見樓下笙簫不清不楚地傳過來。
他終于開口:“趙司文已被送到碼頭?!?/p>
他沒有抬起頭看她臉上的表情,想必是高興的,高興得連言語都忘了。
“葉成歡,你記住,這一次算是你欠我的。你終究,要償還。”他近乎咬牙切齒,一雙拳頭緊了又緊,終于徒然松開。“你走罷。和你的司文一起走?!?/p>
她一直坐在那里沒有動作,過了許久,他都已經(jīng)有了一絲期待時,她終于站起身朝門外走去。胸腔中,心臟似乎也隨著她的腳步慢慢停止。她的手終于扶在了銅制的把手上。心臟終于停止跳動,剎那間他已站起身急切地看著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啞聲道:“成歡,你可曾愛過我?”
她背對著他,垂下頭。滿肩的發(fā)絲傾斜下去,在月光里形成了一道朦朧的光影。她笑,笑得百無聊賴:“我愛你啊,我一直都愛著你呢。”
哄他開心似的敷衍。他苦笑,終是不舍地問道:“你還會回來,對嗎?”
她拉開門,室外流光溢彩一下子傾瀉進(jìn)來,照亮她的輪廓,卻照不亮他的視線。
他聽見她說:“不,我永遠(yuǎn)都不會再回來。”
七
葉成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王渡云的別墅的。她拉開車門,陳伯伯早就候在車?yán)铩K姷剿?,低聲道:“九點鐘就要開船,我們還有半個小時?!?/p>
她抬起頭看著樹影婆娑處的窗臺。那兒似乎仍有一個身影倚在窗后,指間夾著一支香煙,用那樣一雙帶著笑意的眼神看著自己。
這是最后一次,她再也不會回來。她心里說,終是拉開車門鉆進(jìn)車?yán)铩?/p>
王渡云透過窗,看見她仰起的臉,白色的月光像輕飄飄的雪落在她的臉上。她朝自己看過來,眼像貓兒一樣,卻并不狡黠慵懶,只是恍惚悲傷。
副官走過來,低聲道:“一切如秘書長所料?!?/p>
王渡云抖落了指尖的煙灰,什么都沒有說。他盯著那少女的眼,目光深沉。
副官終是忍不住,張口道:“秘書長,難道就這樣讓他們走掉?你可以解釋,想必葉小姐也不會……”
“這樣一個亂世,我又哪里有能力許她一個安定?!彼娝@入車中,胸腔里有什么正一點點融化?!暗葎觼y過去,等我的結(jié)局塵埃落定……”
“她會回來找我的,她會回來的。哪怕她不回來,我也要去找她的。”王渡云的嘴角卻扯出一絲笑,這笑在黑夜里如同最隱秘的斷言?!拔覀兘K究會再見的?!?/p>
他嘴角邊的笑意越發(fā)深,葉成歡,這算是你欠我的債,終有一天,你會來償還的。
尾聲
靠近窗臺的那棵梧桐樹落了一地的葉子,窗臺上也結(jié)了蜘蛛網(wǎng)。不見當(dāng)年燈火璀璨,倒是一地的蕭索落拓。
一九四一年的香港海域,汽輪劃破海浪停泊靠岸。她跳上岸的那一剎那,便已決定回到他身邊。司文問她為什么,她偏過頭思索片刻,終究說道:“他愛我。我現(xiàn)在才知道他愛我。而我,亦愛他。”
“可他是民族的罪人!”她記得司文這樣說。
她是如何回答的?哦……她說,即使如此,我也愿意陪他遺臭萬年。
只是當(dāng)她再度踏上陸地,那個城池已被封鎖,她進(jìn)不去,她永遠(yuǎn)都回不去了。她也再找不到他了。嗬,這世上還有誰,能找到一個死人呢?
整個城市的陷落是在她離開的第二日,反抗也是在深夜之后的黎明開始。那場戰(zhàn)役死了很多人,其中名聲最顯赫的莫過于偽政府情報處總秘書長王渡云。誰也未曾料到,當(dāng)初那個用最冷酷殘忍手段對付革命黨的偽政府要員,卻在城池陷落時第一個帶頭沖上了反抗的道路。
很多年后他的真實身份才被公布——一個潛伏多年的革命黨員。曾經(jīng)唾罵他的人送給他最無上的榮耀,只是這死后的哀榮又有什么用?人死了,一切都成灰成塵,不復(fù)存在。
葉成歡抬起頭看著那梧桐枝丫深處的窗臺,似乎依舊能看見一個男人倚在那里,嘴角帶笑,目光透過五十年的時光,深深地望著自己。
返回香港的途中,白色的月光籠罩在寂靜的海面上,星星點點,像是下了一場漫天的大雪。那白色的月光輕飄飄地落在她的身上,她耳邊的海風(fēng)遠(yuǎn)了,漸漸變成了一聲沉沉的嘆息。她記起那個夜晚,她為司文傷心,跌跌撞撞地走在街上,最終跌進(jìn)他懷里。他懷抱著自己,任冰涼的淚水落在他滾燙的掌心。他的唇擦在自己的耳郭,沉沉地嘆息。
還有那樣白的月光,白得像雪一樣籠罩在他們的身上。他眼睛黑沉沉地看著她,帶笑的目光,穿過那樣長那樣紛亂的時光重新回到她身上。
一切的笑意與熟稔都找到了答案,他認(rèn)識她,比她知道的更久?;蛟S他愛她,也比她知道的更久。
不過這都不重要了,他們總是在錯過。記錯了第一次見面,也錯過了最后一次見面。
一生都在錯過中進(jìn)行。
那,此生債怕也只能來生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