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泱泱
我把你給的愛鎖在遙遠(yuǎn)的千年前,深埋在白水青草遙遠(yuǎn)的荒原。
壹
我叫寶七葉。寶姓為國賜,源于我家祖宗奶奶柒焉被帝王迷上,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封官加爵,姓氏都變得高貴冷艷。
我甫一呱呱墜地,我父親已經(jīng)帶著我拜過寶家祠堂。我認(rèn)識的第一個人不是我的母親,而是柒焉。我會說的第一個生詞,叫做柒焉,不是娘親。
我五歲時,已經(jīng)會把她留給朝天帝的所有情詩背得滾瓜爛熟,于是情竇也比其他同齡的王孫子弟開得早。我迷上的這個人叫做朝天,是我祖宗奶奶柒焉的夫君,北潯第二任帝王。據(jù)說他臨死前捏著我祖宗奶奶柒焉的一塊絲巾,嘴角含笑而終。
我的祖宗奶奶柒焉,十四歲前在一個官妓院打雜,撿到一本占星之書,自悟成才,因緣際會與伐北將軍算了至關(guān)重要的一卦,戰(zhàn)事大捷,從此聲名鵲起。
這位將軍便是當(dāng)年還未稱皇的皇子朝天。那一戰(zhàn),他的敵人是鵠族的耶律十七。
史書記載,這位耶律將軍雖然長得實(shí)在不怎么樣,卻是一根很難啃的骨頭,帶著幾十個游牧部落,在北潯之北,與朝天一戰(zhàn)就是七年。
第七年,北潯開國之帝已經(jīng)熬不住活不下去了,朝天終于將耶律十七戰(zhàn)死??上г谀且淮螒?zhàn)事中,我的祖宗奶奶柒焉也不幸戰(zhàn)死。
之后朝天回到北潯都城繼位為皇,再之后,我的祖宗奶奶柒焉被追封帝后,柒家御賜寶姓,世襲欽天監(jiān)占星之位,守衛(wèi)國運(yùn),七百年圣寵不衰。
我這一輩上,寶家只有我一個女兒,可惜天資并不聰穎,容貌也并不算美麗,與史書中記載的我的祖宗奶奶天差地別。
我父親看著我的容貌時而嘆氣,時而又頗欣慰地對我說,自古紅顏多薄命。
我暗地里也十分慶幸,多虧了我長得白!
可惜我仍是出了意外。
九月初九,我以欽天監(jiān)國算之職,帶領(lǐng)文武大臣,到北潯國的國寺千年廟祈福。
三拜九叩之后,我喝完祭祀酒,一道閃電直擊了千年廟。再醒來,身下不是我的碎花褥子,而是厚草席。
彩頂?shù)能妿?,帳外一燈如豆。我閉了眼仔細(xì)聽,外面打更之人的敲梆子方式,應(yīng)在開國初年。
作為欽天監(jiān)一名博覽群書的占星者,我不用掐指也能猜到……我穿越了至少七百年。
貳
我掙扎著從那床厚草席之上起來,自己左肩膀包著一大團(tuán)白色紗布,微微動一下,能感覺到隱隱的痛楚。
大踏步的腳步聲從外傳來,我猛地拉開床帳子睜大了眼睛,軍帳的門帳也同時打開。
拉簾的少年看著我驚喜的喊道:“柒焉姑娘醒來了!”
軍裝的青年大步出現(xiàn)在帳子前,銀白鎧甲,佩劍,身著的是開年最神氣的將軍服飾。那銀白色的護(hù)心鏡之上,用銀藍(lán)色寫著一個“帥”字。
銀甲白面的將軍傾下身上下將我打量了一遍,一雙黑眸炯炯有神帶著探尋將我望著:“你終于醒了。”
護(hù)心鏡上這個“帥”字并非是夸這人長得多帥,這個字……是開國第二任皇帝朝天出征之時,老皇帝親自提筆而就,寓意軍中之首。這個字在幼年時,我曾臨摹過多次。
那么此人定是朝天。我看著那小伙子目光嚴(yán)厲:“你剛才喚我什么?柒焉?”
那少年點(diǎn)了點(diǎn)頭,有些抓不住頭腦般迷茫點(diǎn)頭。
竟然是穿到了我祖宗奶奶的身體中了?
我驚訝得忘了說話,只直直看著眼前之人。如劍濃眉,星子般閃亮的一雙眼,膚色過白略顯秀氣,懸膽般的鼻子卻極英挺,身形似修竹,氣質(zhì)卻安穩(wěn)如山。
我作為一個見多識廣的占星人,深呼吸幾次才強(qiáng)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
我?guī)е嗄甑木囱?,瞪大了眼睛看著眼前之人,直挺挺地跪下去,喚道:“朝天將軍……?/p>
朝天微愣,遲疑了一下,蹲下將我托起來,尋味地看著我,帶了幾分促狹的笑:“跟我竟也要行如此的大禮嗎?你還真是客氣?!?/p>
我看他表情,難道朝天此時已經(jīng)與我祖宗奶奶情投意合?想著不能露出破綻,頓時精神抖擻做出一個煙視媚行的姿態(tài)來,想了想試探道:“朝天?”
朝天一臉溫和的笑意卡住了一般,半晌才低了頭湊近了我,板著一張臉道:“你平時就是這么稱呼軍中最高統(tǒng)帥的嗎?”
我:“……”
朝天微微抽了抽嘴角指著自己問我:“你可知道你到底該稱呼我什么?”
古人實(shí)在難以揣摩,我咬著唇試探著問道:“將軍?太子?”
看著朝天一張臉越來越冷,我下了大決心喚道:“小天天!”
朝天一哆嗦,直接扭頭走了。
我頗有些心急地喚了小將士端過水盆給我,水面清澈映出我的面容。
我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看著水中之人,原來我的先祖柒焉竟與我長得一般模樣,并非什么天下第一的美人嘛。我興奮得難以言表,端著水盆哈哈大笑。
真恨不能回到七百年后讓全城人都知道這個真相,又恨得抓心撓肝,最后懊悔地狠狠扔了水盆。
門口朝天回頭將我望著,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一臉凝重地看著那小廝,沉聲示意道:“恐怕有些問題。”
然后大踏步頭也不回地去了。
我抬頭看著小廝微笑著問道:“這是開元幾年?”
我拖著殘手,拉開軍帳。
帳子外,天色蒼茫,綠草滿地,傍晚緋色的火燒云映紅了整個那拉提草原。
這是朝天登基的前一年,決戰(zhàn)之年。
叁
第二日天色仍漆黑,塞外邊聲連角起,外邊一片混亂,人聲馬聲陣陣嘶吼。我驚坐而起。
剛奔出門外,就被身披黑狐裘捏著白羽扇的一個男子扛上肩頭。借著剛剛泛起魚肚白的天光,我看著身下的異族青年,滿臉的大胡子,一個吃驚,尖叫道:“耶律十七!”
耶律抬頭看我:“你驚訝個什么?走!”
我曾于史書之中多次見這副尊容,此刻實(shí)在是想不到剛剛穿越就遇上這種事,玩了命地掙扎。
他罔顧我的感受,直接扛著我東躲西藏,毫無史書中鵠王的癡傻模樣,最后竟然還叫來了一匹黑馬,成功突出城外。
我想起史書中有一段鵠王易裝成朝天的模樣,躲在邊境一個不通音訊的小城搶奪天朝秘密的故事。雖然當(dāng)時我實(shí)在不知道天朝秘密為何在一個小城。
紛飛的羽箭之下,我看著他一字一句與我道:“想不到你們漢人如此奸詐。我?guī)е阍谶@兒混吃混喝幾十天了,你傷都快養(yǎng)好了,我不過換了身自己的衣服去城外見個鵠族族長,卻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
我怒瞪著眼:“到底是誰奸詐?你奔著內(nèi)陸小城不通外地信息,竟然裝成朝天的樣子來詐騙,一騙幾十天!”
耶律一揮手又抓住幾竿子箭隨手丟回去:“閉嘴。”
一路箭雨紛飛,我躲在他身后倒也從容,只想著如果這個人肉盾牌死了,我就能去會我的情郎了??上Р⒉蝗缭?,史書中,在這里他也是逃脫了的。
果然及至天明,身后已經(jīng)再無追兵。
我們找了個背風(fēng)之地,耶律從懷中從容拿出一只燒雞,生火重新烤熱。
我看著他撕下胡子,然后優(yōu)雅從容開始扯著雞腿吃。
然后驚訝地大叫起來。這無胡須的漢子,明明就是昨天朝天的模樣。我記憶中的耶律不該長這個樣子,我上前使勁扯了扯他的面皮。
“臉被你毀了!不要扯了,這是真皮!”
我扯著他的袖子恨不得來個你死我活:“你真的是鵠王耶律十七?”
冷著臉拿著燒雞的青年道:“是?!?/p>
我扯著他的劍就要?dú)⑺?,被他劈手奪過:“你這是矯情個什么勁?昨天不還和我撒嬌發(fā)嗲的!”
我看著他義正詞嚴(yán):“我父親視我家族榮譽(yù)過甚,我不能辜負(fù)了他。”
小鵠王很是無奈,半晌扯著我的頭發(fā)問道:“你母親做藝妓的家聲嗎?”
誠然柒焉的母親確實(shí)是個藝妓,我的家族確實(shí)是柒焉母親的后代,所以我倆也算是一個家聲。
“我……”雖然這家聲已經(jīng)被我偉大的祖宗奶奶的娘親辱沒過了,但是我也不能就破罐子破摔吧!
“你為何非要以大胡子這個模樣見人呢?”
“我族人當(dāng)然要長得兇猛一些才好。”
我恨恨看了一眼比我想象中美貌多了的耶律,想著雖然目前情況有些偏離我看過的史書,不過我還是要堅(jiān)持一下,許是能看到我的朝天呢!
四、草原
之后卻一走十幾日。我每日跟他吊在一起,日日前行的卻是往著西邊去的方向,有什么東西電光石火閃過。
史書中并未記錄我祖宗奶奶與耶律十七的逃亡,我并不知道耶律如何將我?guī)У竭@里,我之前又為何受傷。
我試探地掐著他下巴瞪眼睛:“你說你劫持我,是不是看上我的美色?“
耶律看著我微微翻了一個白眼,吃完了躺在草地上枕著手臂:“你以為你還能干什么?如果搶美女,我為何要去中原大地?我鵠族的姑娘能歌善舞,明明再美不過?!?/p>
這么說,我真是被搶過來的了。
我在他身邊躺下,這個人神鬼不近,估計(jì)在他旁邊睡既能擋風(fēng)又能躲蚊子。
他翻過身,在我身側(cè)拄著腮,右手挑起我的下顎,定定看我:“你的胳膊雖然是我傷的,不過我并不是故意的。誰讓劫持你的時候,你死命掙扎。我劫持你是為了《坤乾書》,這你該猜得到吧?”
我也定定無奈地看他,皺起眉頭:“你看不上我,這并不奇怪。你自己已經(jīng)如此娘們了,怎么還會想要找個娘們一起,這誰都能理解……”
“你找死!”
《坤乾書》,聽說是草原遺留的上古神書,手持者可得天助,百戰(zhàn)百捷。
我知道,朝天與他,都在搶奪這本書。而占星者如我卻知道,這本書本就是個傳說而已。
幾日后,我?guī)е麃淼揭幻嫔桔?,四面環(huán)山,中間凹處為湖水。
我指著那湖中心的團(tuán)團(tuán)白光,淡淡道:“就是這一團(tuán)白光中,那傳說中百戰(zhàn)皆捷的《坤乾書》,就在曉月湖的湖底?!?/p>
山凹之處凈是毒獸,我比誰都再清楚不過。早年的《地形傳記》后人多已知曉,我看過多遍。而這里曾有后人從湖中得到一本假的《坤乾書》。
耶律對我似乎十分相信,真不知他從何而來的這份信任,直接把我放在一處湖邊巨樹之上,自己徑直向湖里沖去。
那萬千毒獸直接沖出來,我眼見著他拿著白光劍與那毒獸廝殺,心里竟然不知道為何竟有幾分焦急。
毒獸來勢洶洶,等到看他肩膀滿是鮮血時,我已經(jīng)急得心都快從喉嚨里跳出來了。
耶律卻也真的是個草原猛男,東突西闖之下,那一群毒獸竟被他砍傷數(shù)只。
正此時,一只毒獸沖到樹下。我知道,這獸在關(guān)鍵時刻是可以上樹的。我高喊一聲:“耶律,我去湖底幫你取書?!?/p>
然后在耶律一臉你瘋了的神情之下,我直接跳入了湖水中。
我躲在水面之下,聽著岸邊毒獸的嘶叫聲從剛開始的驚天動地到后來的漸漸停止。
我正在曉月湖的湖底憋得要死的時候,心里不知如何,竟越來越難過。我想岸上的耶律十七,沒準(zhǔn)已經(jīng)被我害死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時,水紋大動,我看著眼前那一片黑,睜大了眼睛,下一秒已經(jīng)被拉近一個臂彎中,隨之是覆上來的唇齒。
我掙扎不過,狠狠在他肩頭打了一拳,卻看他笑得如狐貍,揚(yáng)了揚(yáng)手里的一本書。
五、為敵
我在水中被他拎起,唇齒相抵,本來不過想著度我一口氣的耶律,看著我水性如此好,就起了色心。
半晌這水冷得我打了個抖,我才反應(yīng)過來,手中翻轉(zhuǎn),那是我在途中挖西瓜的時候留的一枚小刀,此時正好抵上他的喉。
耶律笑著瞇起眼,鼻尖抵著我鼻尖:“下手?。俊?/p>
我良久卻割不下去,最后頹然坐倒在他身邊默默無語。
我知道我在水中甫一看到他時,心里竟然是放了心的欣喜。這本不應(yīng)該,我陷入一場從未有過的困惑中。
我抱著膝想了半天,終于找好了一個頗為像樣的理由:“你不能死在這里,至少不應(yīng)該死在我手上。”
我扭頭看著耶律:“如果鵠王耶律最后死在一個占星師之手,這讓朝天的七年戰(zhàn)爭算個什么?”
耶律扯起左嘴角望著天邊嘲諷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會死于他手?”
我抬頭望著耶律,茫茫戈壁之上此人臨風(fēng)而立,不可一世中卻隱隱帶了怒氣。
我不知他這怒氣從何而來,我只知自己此刻如芒在背,心酸得手指都發(fā)顫,幾次都纏不上那塊白布與他肩上的傷。
耶律扯開我的手:“滾開?!?/p>
我默不作聲,撿起那白布一點(diǎn)點(diǎn)疊好:“耶律十七,你剛才在水底,明明可以不管我。你拉我上來的時候難道不知道我是誰嗎?你妄想如何呢?”
我只覺得悶得心如被捏住,口中傷人的話脫口而出:“耶律,七年鏖戰(zhàn),鵠族部落真的還熬得起嗎?據(jù)我所知每年冬日將至,糧食布帛緊缺,寒風(fēng)草原之上,都會凍死一批人吧?”
“你以為我們鵠族人怕死嗎?非死不能失寸土。”
我反唇相譏:“以一己之利而假作為天下謀,真是自私得可以。我看小鵠王是舍不得那十幾個部落的首領(lǐng)之位吧?!?/p>
“柒焉!”耶律十七回過頭來,盛怒之下目中如生火焰,炙我心肺。
半晌他卻俯下身來,緊緊掐住我的脖頸,溫軟的唇卻覆下來不給我片刻閃躲的時機(jī),攻城略地,不達(dá)目的誓不罷休。
良久之后,耶律放開我,黑眸如墨,低頭看我:“這么囂張,真是欠收拾啊你!”
我抿了抿唇,目光閃躲,最后只能嘟起嘴不再作聲地?fù)u頭。鼻子酸楚,我睜大了眼愣愣看著耶律,知道自己一定眼里水霧迷蒙。
“敢眨一下眼睛嗎?”他扯起左邊唇角笑得一臉促狹。
我抿緊了唇,搖頭,剛轉(zhuǎn)身去臉頰便一熱。溫?zé)岬氖謸嵘献竽?,拇指撫過我的眼角,將我不敢流下的眼淚,用粗糙的手指輕輕抹去。
他扛起劍大踏步走開,背影在天藍(lán)暮色里,落拓而坦蕩,卻讓我只覺得難過。
我晃神良久,恨不得扇自己幾巴掌,最后還是默默跟上去。
漸漸走上亂石之處,我腳程跟不上那黑馬。
耶律回頭看我:“上來!”
我磨蹭了一下,想了想直接躥上去。
鷂鷹嘎吱亂叫,茫茫草原之上只有風(fēng)聲和不知名的花香。
“柒焉,你這樣的占星師,我寧可殺了你,也不會放你回北潯的。”
蹭著他后背輕聲吸了吸鼻子,我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又一遍:“除了柒焉,你也可以喊我小名……寶七葉?!?/p>
六、占星
耶律將我?guī)Щ伫]族大營,日日為伴,我倒也很老實(shí)。
三天后,夜半,中軍帳失火,我趁亂沖出耶律的營帳,捏手吹哨喚來了耶律的黑馬,跨馬而上。
沖著早選好的道路打馬而去,身披耶律的外袍,見者無人敢攔。
十幾里外,我回過頭去仍可見沖天的火光,黑衣的人影站在路口之處,身下騎了一匹普通軍中馬匹,我卻清楚知道那人是誰。
他并未追來。良久我再回頭,那人依然立馬于原地。
我這算什么?恃寵而驕還是不知好歹?我仗著的不過是我身后火光中在我逃跑路上站立著的那個人影,他愿意放我走。
我是占星術(shù)士,家學(xué)里有一項(xiàng)就是如何訓(xùn)導(dǎo)動物聽命于己。耶律的黑馬早已被我訓(xùn)得乖巧。
一夜風(fēng)露,及至我打馬回到邊境金陽城時,天色已漸大明。我下馬使勁拍門,帶了困意的守門將打開門瞬間就跪了下來,喜悅地呼喊我:“柒姑娘?!被厣硪呀?jīng)囑咐其他守門人報(bào)信。
一夜的奔波,筋疲力盡。
黎明前的金陽城漸漸熱鬧起來,恍如隔世,也真是隔世。
我站在城門口,看著街盡頭騷亂的人群。這是七百年前的邊境金陽城,曾經(jīng)歷過七年戰(zhàn)亂,屹立于此。見證了百次戰(zhàn)爭的城池,在晨光下,沐浴了微微緋色。
此時,城內(nèi)奔出的白馬穿過街上的車輛行人,向我而來。
我看著那騎白馬而來的人,鋒利的濃眉,眼眸卻異常溫柔地將我望著。
我拒絕了守門將的扶持,自己扶著城門,看他飛馬而來。那白馬打著響鼻在我身邊歡快地盤桓。朝天俯下身拽住我的手,將我提起來,牢牢固定在身前,唇畔貼近我耳端,語聲低沉溫軟:“阿焉,喚我朝天。你不在的這十幾天,聽太多人喊我將軍,獨(dú)欠你這一聲朝天?!?/p>
我咬著唇,愣了幾楞,才輕聲喊出來:“朝天……”
左臂傷口又裂開,我困倦無奈之下睡去。我知道朝天一直在我房中,我能間間斷斷聽到屏風(fēng)之外,他與軍師副將的交談。
這一年的夏天就要過去,我知道戰(zhàn)爭已近尾聲,朝天此刻發(fā)信給耶律謊稱和談。而七年內(nèi)不間斷反抗的小鵠王耶律十七,卻忽然一反常態(tài)答應(yīng)。
我以右手遮住雙眼,面頰冰涼,哭得很慘。
這一次和談的結(jié)局是,在耶律十七踏入金陽城郊五十里外,遇到埋伏死去。這是我幼年覺得大快人心讀了又讀的片段。
史書中,我們都死在這一場戰(zhàn)爭里。
當(dāng)晚收到耶律回信的朝天心情大好,夜晚我終于恢復(fù)了力氣,陪他月下飲酒。
朝天興奮地拉住我的手:“阿焉,能算出命運(yùn)如何?是如何的感覺?”
我望著星辰看著朝天:“有時候覺得這星辰命運(yùn)觸手可及,可有時候又覺得遠(yuǎn)在天邊??吹玫降氖敲\(yùn),看不到的是得失?!?/p>
朝天將我攬?jiān)趹牙铮骸鞍⒀捎衷谡f我聽不懂的話了。”
我沒有動,任由他攬著我,卻不并覺得歡喜。
我在想,如一千年后蹲在自己后花園里讀著史書做著夢的少女,如果知道,她夢中的男子,活在千年前的男子此時將她攬?jiān)趹阎?,她會不會高興得跳起來?
可實(shí)際上,這得到并未讓我歡喜,只因我覺得我將失去更多。
七、廝殺
第二日,我醒時,朝天已不在。我知道和談就在今日,頓時慌張,沖出去問了軍中小廝才知,和談竟然定在清晨。這與我讀的史書在時間上差了三個時辰。
我騎上小黑馬,一路奔向城外而去。
若今日是我死期,也只好順應(yīng)天意,我不敢逃脫。
而我甫一趕到,看到的正是兩廂對決。鵠族全族將士被圍困,僵持之下,耶律噙著一絲冷笑,手拿《坤乾書》。
朝天明明已將敵人圍住,卻在看著那一本《坤乾書》時猶如困獸,此時見我,眼底一片血紅。
我急得想沖過去,卻被北潯的將士牢牢抓住。萬人的草原之上,一片寂靜,我抬起眼眸看向朝天的方向。
他手執(zhí)羽箭正滿目殺機(jī)地看我,銀白的長箭正對準(zhǔn)我,微瞇的目光里都是狠決:“阿焉,你竟交付《坤乾書》與他?”
我看著他嘴唇開合幾遍,心底冰涼,再說不出,那《坤乾書》明明是假的。
那些否認(rèn)的話堵在喉間,朝天已望向耶律:“我不知你們背后到底如何,不過我告訴你,就算得到《坤乾書》又如何,你還是要死在我手上!放下那本書,要不我就殺了她?!?/p>
我看著朝天手中對準(zhǔn)我的長箭,只覺得人心如生在石內(nèi),若不是天崩地裂,如何得知真相。
這便是曾經(jīng)沖冠一怒為紅顏,三千兵將深入敵營救阿柒的天子朝天,其實(shí)在一場戰(zhàn)役中,以一個對他深信不疑的女人來做要挾。
我不是真正的柒焉,我不知她若是身處此地,要如何做,可會傷透了心。
半晌,耶律拿著《坤乾書》撕扯成兩半,頓時整個草原震驚得只剩下風(fēng)聲。他卻瞇著眼大笑:“七年里你放過太多厥詞,可有一回成真?我勸你省省吧!”
耶律看著我,那滿不在乎,冷著臉的笑容,一如最初見的模樣。他放下長刀,做出束手就擒的模樣。
“你說的也許對,又一個冬天來了……”
如雷轟頂,我剎那明白耶律為何如此,我當(dāng)日的氣話如一把尖刀,真的割透了他的皮肉。
耶律將刀擲在地上:“朝天,善待我族人,以你北潯帝王之位起誓。”
朝天皺眉,半晌卻舉起了右手:“若你投降,我以帝王之位起誓……”
耶律勾起嘴角,看向北潯的將士:“如果你今日所說有半點(diǎn)違背,一些老少婦孺尚不容,看你何以容天下,善待你這些出生入死的親信?!?/p>
朝天盯著耶律半晌,舉起右手道:“我以北潯帝王之位起誓,我必善待鵠族族人,永世不悖?!?/p>
耶律望向我慢慢走來,扯著嘴角笑得爽朗。他解下自己腰間的紅玉,用白光劍削出七十二面小小的一塊,劈手剪斷馬鬃穿了與我束在額間。
大滴大滴的眼淚奪眶而出,我尖厲著嗓子喊得撕心裂肺:“耶律……”
他低下頭看我:“柒焉,鵠族王宮,有我留與你的書信。我知道那《坤乾書》是假的。”他低頭看我慢慢笑出來,“我許你,我們來世再見,可好?”
我無氣力頹然地坐在茫茫荒原之上。耶律一步步退到河邊,將白光劍刺入自己的胸中,倒進(jìn)長河之中,瞬間被淹沒。
我抓著青草,膝行著向著他的方向。
我的小鵠王,死在茫茫青草之上,順著白水而去。
我知道柒焉會死在這片草原上,卻從來不知為何。史書傳她英勇善戰(zhàn),戰(zhàn)死沙場。
我把長劍窩在手里,我太笨,才明白我為何會死,將長劍橫在自己脖頸之上。
我父親若是知道我家家譜之上信奉了多年的先祖,這位曾經(jīng)有幸禍亂過朝綱的先祖竟然是如此自殺的,不知作何感想。
我想他一定很崩潰。
我也是。
我看著帶著千軍萬馬踏過層層鵠人尸體過來的朝天,咬唇苦笑出來,將長劍刺進(jìn)自己的胸中。
朝天飛身而來接住我,明明滿眼紅血絲,卻面容如鐵般不動聲色:“阿焉……”
我勉力笑了笑,用盡最后的力氣,氣若游絲說與他聽:“你該慶幸,阿焉……沒有看到你原來這么輕易舍棄她。你可聽過借尸還魂或者穿越這種詞匯?我……原叫寶七葉……”
朝天滿眼通紅,握著我的腰越抓越緊,半晌才一字一句壓抑著問出:“為何要死?”
我咬著唇笑:“我不是柒焉。我不想……嫁給你。”
我賭你如此恨,不過是因?yàn)閻邸?/p>
我賭你知道錯至如此,定會一生不能原諒自己。
我不能改變這結(jié)局,讓你給我的小鵠王償命,也只好讓你也知道痛失所愛的感覺如何。
我看向耶律十七的方向,微微笑出來,舍不得合上眼。
最可笑。
我早知道了這結(jié)局,卻沒猜中這人心。
八 、千年
我醒來時,身下是我的小花褥子。據(jù)說我被雷劈之后,昏睡半月有余。
我腿腳竟然極靈便,我一口氣提著睡裙跑上三層藏書閣,找到角落里我最愛的史書。
泛黃卷邊的史書上,七百年前,鵠王耶律十七,死于那拉提草原,舊部歸順北潯。
如果我能找到唯一在耶律的歷史中,有關(guān)我的蛛絲馬跡,是他曾在談和前夜,留下親手手札兩封,一封署名歸順之后鵠王之位的歸屬,一封無署名,封于鵠族王宮之中,代代珍藏,無人知內(nèi)寫了何字。
北潯都城遍傳,寶家小女病重僵死忽坐起,吵著要看史書,哭哭笑笑,最后竟然哭得又暈了過去。
半月之后,鵠王耶律二十三來朝求親,送上求親書,求的卻是占星女寶七葉。
我跪在北潯皇宮的大殿之上,夏日蟬鳴嗡嗡,只覺得七百年前所有事情若幻夢。我眼前的帝王不再是朝天,求親于我的人是耶律二十三。
這七百年,隔著生死,我的鵠王再也回不來。
皇帝舉行國之祭典,邀請鵠王拜祭千年廟祈福。
鵠王獻(xiàn)上聘禮與我,我作為欽天監(jiān)的占星人,在眾人之前前往千年廟清場。我站在千年廟里,看著鵠族進(jìn)獻(xiàn)而來的紅寶石額玉,只覺得驚心。這是千年前那拉提草原上,我的小鵠王血染昆山玉,用白光劍削出七十二面的紅色額玉,用馬鬃穿了與我束發(fā)。
我隔著千山萬水白水青草,能看出他狹長雙眼笑起來俊朗如玉,看我深情款款。
他交付與我的木盒,我小心打開,卻驚得捂著嘴慢慢哭出來。千年前的鵠王寫下的無人能解的手札,卻是我未能見的那封遺書。
我捧著那牛皮布跪坐在千年廟里,哭得不能自抑。
看著那八個字,大滴大滴的眼淚落在那書面之上,暈染了那字字血跡。八個大字上書:馥郁蘭馨,百年歡好。
那時一起游蕩時,那人叼著草葉玩笑:“你們漢人就是矯情,婚姻這種事,還非要寫什么婚契約定。你們寫什么?”
我那時想了半天也只記得這兩句:“馥郁蘭馨,百年歡好。”
千年廟外,黑狐裘白羽扇的鵠王長發(fā)被風(fēng)吹亂,走在皇帝的旁邊,從山下的小徑慢慢地走上來。
在我走出千年廟的一剎那,那黑狐裘的鵠王抬起頭,斜斜彎起嘴角,長長眼眸也含起笑意。
恍惚間,千年已過,我仿佛看見我的小鵠王走來,卻一幕幕都是他的白光劍刺入左胸,青草覆血。
再像又如何,我的小鵠王已經(jīng)死在千年前。
我一定哭得很慘,因?yàn)槟悄贻p的鵠王走到我的身邊,慢慢俯下身來,面含溫柔的笑意,卻戲謔地問道:“阿寶哭得如此慘,是不愿嫁給我嗎?”
我抬了頭卻對上那雙明目如千年前。抬頭看到那雙眼眸,我驚訝不已。
“阿寶,這是天賜的緣分嗎?我覺得我們千年前就該在一起。我不是說過來世再見?”
我心跳如擂鼓,輕聲喃喃:“耶律……”
他退后一步,張開雙臂,看著我爽朗地大笑。
我哭著抿著唇笑出來。能夠如此的,除我小鵠王又有何人。他自千年后來尋我。
我如小豹子般忙跳進(jìn)他懷里,號啕大哭,眼淚鼻涕糊滿了他大笑著起伏的胸膛。
那天,北潯全國遍傳寶家小女終于得嫁,喜不自勝抱著夫君哭得聲嘶力竭。
當(dāng)天我卸任北潯國欽天監(jiān)之任,在千年廟之前,當(dāng)著三公九卿,俯視茫茫國都,城下萬千子民。我看著那年輕的君王,緩緩道:“臣寶七葉,愿以身相許鵠王耶律二十三,約定今世永以為好。”
馥郁蘭馨,結(jié)百年之好,不負(fù)相思之意。
尾聲
大婚當(dāng)日我穿著大紅喜服從北潯皇宮慢慢走上金水橋,一步步走過千年后的陽光與晨光,走向我千年前的藍(lán)天白水。
我的夫君騎著馬在通天橋之上等我,陽光落下來,照他一身倜儻俊朗,我笑著飛奔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