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媚生
【1】
我又夢到了自己十七歲的時候,那是我最好的年華。
日光如同薄薄的蜜色,瀉到我榻前來,我閉著眼睛,假裝睡熟了。少年清朗好聽的聲音變得更分明,體貼的壓低,靜靜地詢問著我的母后:“阿酣睡著了嗎?”
我的封號其實是靜言公主,然而因為父皇的一句戲言,便有了阿酣這個乳名,親近的人,往往都這樣喚我。我偷偷閉著眼,聽到母后同樣答道:“阿酣又睡了呢,這孩子,怎么又睡了,若她知道你來看她,必定悔青了腸子。”
有低低的含著挪揄的笑聲,以及少年有點羞澀地辯解著,我要努力抿著嘴唇,才能止住笑意。
裝作睡醒一般睜開眼,果然又看見他俊美的姿容,穿著青色繡云紋長袍,好看得就像仙人,揉了揉眼,母后便道:“阿酣,謝韶來看你了呢?!蔽覡钊翥露鹕韥?。長身玉立的少年立在我面前。
只見他眉眼帶笑,是我十七年來看過的最美的姿態(tài)。滿心的歡喜,看向這個人——與我青梅竹馬,將來會白頭偕老的人,這個名門閨秀提起都要紅了半張面頰的人,將會是我的夫君。
他被我歡喜著,并且今后也將一直歡喜。
陳郡謝氏的長公子,國之重臣,一介才俊。
后來我模糊地想著,這樣得天獨厚的人,這樣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他到底為什么要背叛堯朝?
謝氏起兵的那一晚,我正發(fā)著高燒,徹夜迷茫,難過的幾乎死去,只是一直喃喃著他的名字,隱約聽到有利器撞擊聲音,但并不明晰,很快又翻身沉沉睡去。
天亮?xí)r我剛好退熱,謝韶就坐在我的床頭,我怔了怔,伸手撫平他眉間皺痕,然后看見他衣衫上的血跡。
我親人的血跡。
赤足走到窗邊,我戰(zhàn)栗,并且不敢相信我看到了什么——皇廷之中血流成海,宦官宮女尸體不計其數(shù),我的父皇死在御座之上,我的母親被賜死在佛堂——可笑佛祖竟沒能保佑這個一生慈祥溫婉的女子。
我方才得知,堯朝蕭氏皇族,只剩了我一人。
我只是一直不明白,這個外貌俊秀儒雅的少年,到底是籌謀了多久,才能在一夜之間攻陷堯朝皇宮,然后迅速控制朝政,在大將軍容與的輔佐下,在一年之后就將自己的父親逼下皇座,自己登基為帝。
他登基一月后,將我封為靜孝長公主,我垂首接旨,破衣布衫,嘴角彎起嘲弄弧度,抬頭時看他高御座,九旒冕遮住他容顏,看不清他眼底神情,只覺得好笑得緊。
國破家亡,我不姓謝,長公主之名又哪里談得上?本是未婚夫妻,他卻又冊封為義妹,這樣的分明,心中冷得沒有溫度,他害我如今顛沛流離、容華不再。卻難道還想借此大作文章嗎?我不是烈性女子,能夠以死殉國,只是懦夫一般茍活。
過了幾日,便有指婚旨意,將我指給了容與做正妻,我怔了怔,望向菱花鏡中一張面頰,才恍然記得自己還有這張臉,以及名義上的長公主身份。
容與戰(zhàn)功非凡,用兵如神,據(jù)說是謝家的家臣,后來意外從軍,未嘗一敗,朝廷武將不盛,只能賴以他來支撐軍隊,然而這樣的榮華,也只有我這樣名存實亡的帝姬嫁入,才不會使之又得到實力雄厚的妻族。帝王壓制之術(shù),果然是寸寸不落。
我怔怔望著屋子里翻飛的光線,仿佛是看見十七歲時那年臉頰微紅的少年,淚水簌簌而下。什么時候,我也成了他棋盤中的一部分?
謝韶賞賜了十八抬嫁妝,婚禮極宏大,長安遍地紅綾,綢緞價格都翻了幾番,他也是親自前來,他自小身體孱弱,這段時間仿佛又更加病重了些,坐在御輦之上,手指彎在唇邊,低低咳嗽著,兩頰染上不自然的潮紅。然而眼睛烏黑寧靜,一如當(dāng)年。
一如當(dāng)年我從沒有想過我的夫君居然不是這人。
福身三拜,登上喜轎,他的手遲疑地伸出來,然而還是慢慢垂了下去,轉(zhuǎn)頭和后妃說話。我再不看他,放下了垂簾。
十里紅妝,英雄紅顏。
【2】
我于夢中醒來。
滿屋光線翻飛,我低低地咳嗽著,起身,衣衫不復(fù)綾羅綢緞,屋角哪得琉璃盞?這樣的寒冷,我將厚重衣衫披覆于身,也不計較胭脂朱釵,便匆匆起來。三年前的洞房處,我并沒有見到我的夫君。胡寇來襲,他只得連夜出城,趕往邊疆。一去就是半年。
半年后,朝野震動。
大將軍容與,于邊疆大敗胡寇,只身率領(lǐng)五百兵將追擊,入伏,竭力擊殺八百五十三人,重傷返京,五百兵將陣亡。
謝韶震怒,但容與如此情景,他便只是淡淡地說了句功過相抵,然后治傷靈藥源源不斷地送入大將軍府,如此撫慰卻收效甚微。只因朝中大臣都知道,將軍府如此是完了。
不能打仗的將軍,又有什么用?
于是將軍府從先前的繁盛一時,到如今的門可羅雀,也不過用了短短的兩年時間。
眼看光景一日不如一日,我也只得親為仆役,計算銀兩,大多仆從均打發(fā)出去,只有幾個忠心的,不顧光景留將下來。日子清貧,而容與,這個我未曾見面便暌違了兩年光陰的夫君,因為這挫折,日益暴躁。
白瓷碗砰然碎在額角,我眼前一黑,還未得怒意,便有濕熱液體緩緩流下,我注視我的夫君,他看定我,神情是難以描繪的憤怒疲憊,指尖緊緊掐入掌心:“滾!你也是來看我的笑話的?蕭月在,無論如何,我也是你的丈夫,哪里曾配不上你?”
怪甚怪甚,卻不知哪里又惱了他。我卻習(xí)以為常,將瓷碗收拾好,又尋來干凈布匹匆匆收拾一番,才淡淡道:“我從沒有如此想過?!彪S后將飯食置于桌上,退出門去。
這樣的委屈,我原以為我會哭出來,卻原來是沒有。
冬日鮮少有這樣的陽光,我微笑,將衣衫曬上,然后執(zhí)起掃帚,打掃起昨夜院中的落雪,噫,這樣光潔美麗。聲音沙沙,手指凍得僵硬,但動作已經(jīng)是越發(fā)熟練。
掃了半院,抬起頭來,卻發(fā)現(xiàn)謝韶站在我面前,眼眸深深地看著我。
我一驚,隨后才意識到,連忙跪下:“臣婦拜見陛下,愿吾皇萬安?!?/p>
他看著我,眼眸還是像很久以前一樣,深不見底:“堂堂的將軍夫人,也會做這等下賤活計嗎?你額頭上的傷是怎么回事?容與他……”生生頓住,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淡淡道,“先起來吧?!?/p>
我站起身來,不敢看他,略略思索,道:“額頭上的傷……不過是自己隨意磕的罷了。冬日無事,掃掃雪也是隨性而來。與將軍并無干系。”
他有些無奈地笑了笑:“你還是一如既往地不會說謊?!?/p>
我怔了怔,謝韶已經(jīng)轉(zhuǎn)口:“容與呢?”又頓了頓,“朕微服而來,不愿張揚?!蔽覕狂琶C穆:“臣婦曉得。外子正在內(nèi)室休息,請陛下隨我來?!?/p>
長廊十步,游光緩緩,我低垂了眉眼,能感覺到今上深深的眉眼,定定看著韶華不再的我。
輕輕叩門,轉(zhuǎn)眼又有珠玉碎地之聲,謝韶只好略略提聲:“容卿,是朕?!?/p>
一時寂靜,我緩步退下。
謝韶的貿(mào)然來訪,并沒有喚回容府往日的榮華,只是皇后偶爾會傳我去鳳儀宮小坐,如此垂憐,總至于光景不如往日難過。只是容與看我的目光,一日比一日冷漠,那日我送謝韶出府,回來便看他重傷身軀勉強支撐走到雪地中,我悚然一驚,正要去扶他,容與已經(jīng)出聲,聲音平平:“陛下剛剛冊立了一位靜妃,據(jù)說容貌不在往日蕭月在之下,并且溫婉可人,極得圣上愛重,三月,靜妃誕下一位公主,甫出生便得封號,恩寵無比。”
我心下驀然一痛,仿佛萬箭穿心,面上卻含笑定定看著他:“將軍這是何意?”
他看著我,仇恨而悵惘的模樣:“他嬌妻美妾,你又何苦嫁我之后生生惦記?圣上殺你全家,滅你之國,蕭月在,你可有半分不安?不覺得愧對你蕭氏滿門?”
我自然是愧疚的,深深的愧疚。于是默然不語。他卻仿佛更加氣憤,沖上來,用那不再有力氣的手掐我的脖頸:“我多想就這樣掐死了你!”
【3】
他最終還是沒有掐下去,那英俊面容中帶了扭曲,和無法掩飾的悲哀。我不知這悲哀來自何處,也無法探尋。那日他憤憤離去,隨即有皇后鳳旨,召我入宮一敘。
那個女子,中宮天下后,不可謂不溫婉,但我卻曉得,這是謝韶的心計,怕讓朝中老臣齒寒,才對衰敗許久的容府做出垂憐之態(tài)。而我如往常般無用,只是恭敬應(yīng)答,小心仰人鼻息。
昔日張揚明媚的阿酣,終于睡在了十七歲那年的夏末。
皇后令她身邊最得信重的大宮人送我出去,途徑御花園,湖水早已凍成寒冰,在日光下飛出暖意融融,我駐足,定定注視。那邊有穿紅衣的美貌宮妃,嬌嗔淺笑,莫不動人,謝韶站在一旁,逗弄幼童,教她走路。那宮人有點尷尬地向我解釋:“那是靜妃,和三月新得的清寧公主?!?/p>
據(jù)說這位公主極得皇上愛重,我點點頭,抽身便要走。
卻終于忍不住回頭。
那人,玉樹臨風(fēng)地站在那里,輕輕牽引著孩童,眼里無法抑制的寵溺,叫出來的那個名字卻險些讓我失了魂魄,那個孩童,玉雪可愛,有著記憶中某個人的眼睛。我聽他那樣寵溺地喚著:“阿酣,阿酣,到父皇這邊來?!?/p>
阿酣。阿酣。一時忍不住,淚水靜靜流淌下來。
這一刻,我突然覺得,無論這個人做下怎樣的錯事,無論他如何背叛我和我的家族,我似乎都能夠原諒他。因為我是這樣深深愛著他,羞恥的,卻超過了我的靈魂。
我的心背叛了我的靈魂。
然而我真的不能愛他,家族之恨,覆國之仇。這一瞬間如死猶生。有什么在瞬間死去,有什么如往日重生。
回到府中,卻有熱氣騰騰的羹湯,我怔了怔,喚來下人詢問,才得知這是容與的命令。心里又是疑惑,待思索片刻,才恍然覺出這是他失態(tài)舉動的補償。
晚飯時他蹣跚行至我面前,自重傷后形同廢人,容與便鮮少在眾人面前顯出如此孱弱之姿,然而此刻他卻坐定我面前,與我共度晚餐,我怔了怔,看著這憔悴了許多的男子。不同于謝韶的風(fēng)流優(yōu)雅,他是寒門子弟,謝家仆臣,有千軍帳下的英武戾氣,那渾厚的陽剛氣息,如同巨浪撲面,令人膽寒敬畏。
他曾是萬軍矚目的絕世戰(zhàn)神,如今卻不過一介廢人。我看他靜靜吃著白飯的模樣,突然心上不忍。這人敏感尤勝女子,仆從皆贊我賢惠忍讓,面對他恭敬溫婉,獨獨他和我知道,那不過是不在乎。
我將菜食夾到他碗中,他神色一震,濃密睫毛抬起,定定看著我,我忍不住微微羞紅了臉,終于低聲斥道:“還不快吃?”他隨即發(fā)笑,氣氛出乎意料的好,容與將我給他的飯食逐一吃下,然后揀出最好的來,遞給我。
我又復(fù)遞還給他。他又固執(zhí)地夾給我。
如此來回良久,兩人都低低發(fā)笑,他注視我笑意綿綿,突然道:“阿酣?!?/p>
我渾身一震,看著他,容與也看著我,眼里竟似有些難以形容的緊張:“阿酣,你的乳名,是嗎?”我點點頭:“親密的人,都這樣喚我?!鳖D了頓,看向我的夫君的雙眼,“你以后也可以?!?/p>
他的眼睛里發(fā)出無比璀璨的光芒,我才驚覺他有這樣一雙明亮的眼眸,琥珀色閃出熠熠光輝,英武面孔微微發(fā)出歡喜的笑意,我忍不住紅了臉,垂下頭去。
遲到許久的情意綿綿,我嫁給他在許久之前,卻于今日真正成了他的妻子。
沉沉閉上眼睛的時候,卻聽見誰的聲音,在耳邊,笑著說:“阿酣,阿酣?!?/p>
【4】
格外的恩寵果然不是無名而來,一月后,謝韶賜容與虎符,命他率大軍二十萬驅(qū)逐蠻夷,同時拜安定侯位。這個命令讓朝野又是一震,紛紛驚嘆這樣一個廢人,怎么就得了皇帝的垂愛?后來又傳出容與年幼時是謝韶的書童,才恍然原來是這樣的情分。
將軍府一時又是踏破門檻的地方,我對于這些事都不知所措,只得盡量沉穩(wěn)應(yīng)對,偶爾有其他官吏的夫人小姐走動,也只是溫婉應(yīng)答。
我生辰的那一天,容與準(zhǔn)備完畢,出征。他為錯過我的生辰惋惜不已,而我笑著安撫他:“往后還有很多時間,我們可以慢慢過?!?/p>
自從那一夜,我們關(guān)系融洽許多。雖不能說是畫眉恩愛,也可說相敬如賓。他待我神色也漸好,偶爾也會準(zhǔn)備我愛吃的食物,容與和我依依不舍,最后他執(zhí)住我的手:“阿酣——若你能以后一心待我,天下諸事,我又有什么不應(yīng)你?”
我愣了愣,他已經(jīng)不能停留,翻身上馬,大喝出發(fā)。浩浩蕩蕩的出城,眾人側(cè)目拜服。我送他出城,又回來準(zhǔn)備宴會。朝廷百官命婦齊齊到場,雖然沒有容與,但好在從前學(xué)下的禮儀能夠讓我順利地應(yīng)付眾人。
宴會到了高潮的時候,突然有看門的仆從急急來報:“陛下與靜妃娘娘來了。”
一時震動,齊齊拜伏。我聽見旁邊人的竊竊私語,中宮失勢,難道竟然到了如此程度?靜妃的地位不容小覷。各自打起算盤,高呼吾皇萬安。
謝韶玉樹之姿,靜妃驚鴻之貌,翩然而來,如同佳偶天成。我請謝韶上座,又躊躇靜妃位置,索性這女子極識大體,嬌笑道:“如何敢讓壽星犯難?本宮便和安定侯夫人同坐便是?!?/p>
靜妃打量我片刻,忽然說:“夫人不愧昔日美名,果然容貌絕色,世所罕見。”我急忙道:“如何敢當(dāng)?若說起容顏之美、品行賢德,首推中宮天下后,其次便是靜妃娘娘。”羞澀道,“月在不過一介粗鄙罷了?!?/p>
突然有朝廷命婦插口道:“不過靜妃娘娘和夫人真心眉目相似到了極點,這樣一看,仿佛雙生姐妹一般。”靜妃聞言一怔,謝韶本來剛剛將酒水遞在唇邊,聞言灑出大半,急忙有仆役驚呼,急急收拾。
但幸好各位都是長袖善舞的人物,忙轉(zhuǎn)了話題,仍舊和樂融融。酒過三巡,我不勝酒力,借口去換件衣服,到了后院醒酒。
星子如同碎銀一把,又像是誰的眼睛。烏黑澹靜,令人心醉。
我仿佛看見了他,似乎也有微醺,站在我面前來,手指撫上我的臉頰,夢囈般:“阿酣?可是你?我夢里夢你千百回,可是你?”
幾乎落淚,我迷蒙間扯住他袖子:“是我,是我。謝韶,我們?yōu)槭裁磿叩竭@個地步?你到底為什么要背叛蕭氏,背叛我?”他怔怔地看我,突然似是驚覺,環(huán)看四周,猛然撤手,我懵懂后退,觸到樹木冰涼,終于讓我清醒片刻,幾乎失聲——我在做什么?
然而他突然一把將我擁入懷中,俯身便吻下來,我推拒他,拼命推拒他,腦中閃過的容與面容,更讓我羞愧并且惱怒,最后終于一把推開他,冷聲道:“陛下自重!我并非陛下的一尾池中魚?!?/p>
他很快說:“你當(dāng)然不是魚,阿酣,你是個騙子?!?/p>
我冷笑:“到底誰是騙子?陛下騙走了我滿門性命,騙走我蕭家大好河山?這騙子之實,到底應(yīng)該由誰來坐?陛下卻又說,我到底騙走了陛下的什么?”
謝韶低低說:“朕的心。”我一震,聽他嘶啞嗓音,壓抑了什么,流瀉如月光,“我的心,阿酣,你將它騙走,為何又將它丟棄?”
【5】
那夜我?guī)缀跏锹浠亩樱S即風(fēng)平浪靜,似乎那一夜只是我蒼涼一夢。我告誡自己,再不可對不起容與,我是他的妻子。那個號令天下兵馬的人,才是我的良人。容與雖然無法親臨戰(zhàn)場,但他排兵布陣之術(shù)還在,加上近幾年調(diào)養(yǎng),已經(jīng)初見康泰,而他戰(zhàn)神之名也不是虛談,不過幾個月,蠻夷盡退,他班師回朝。
謝韶漸漸體弱,我知道他本是不足月所生,身體孱弱,甚至一早便有名醫(yī)稱他活不過二十歲,但他畢竟活過來了,并且身體康健開來。我們便漸漸放下一顆心,沒想到他會在這個時候病倒。
正在這個時候,永州州牧反了。
朝中嘩然,武將本來不多,除了一個容與,幾乎再無所出。更何況永州離皇都這樣近,幾乎人人都人心不安,謝韶三道急詔,容與調(diào)轉(zhuǎn)馬頭,又殺向永州。永州之亂很快平復(fù),他就勢班朝,一時風(fēng)頭無二。
大家都紛紛贊嘆著,卻沒有一個人意識到后來的變化。那如狼似虎的二十萬大軍,竟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破了皇都,甚至一路,攻進(jìn)了皇宮。
這被史書記載為“上陽之變”的一役,奠定了容與的王座,我閉門不出,繁華的帝都幾乎是天翻地覆。上陽之變的第三天,我聽到消息,謝韶被容與擊殺在寢宮。
一時手中瓷器砰然落地,摔成片片飛花,我腦中一片空白,一口鮮血咯出。
難道格外受到信任的人,總會在身邊刺自己一劍嗎?謝氏如此,容與也是如此。
但是那個人,竟然就這么死了嗎?被我愛著也恨著的那個人,我無法形容對他的感情,我為他的死去感到深深悲慟,但是并沒有對容與產(chǎn)生一絲一毫的恨意,也許真的是謝韶,負(fù)我太多了。
三個月后,我步入皇宮,成為中宮元后,妃嬪絞殺殆盡,只有靜妃與清寧公主下落不明,我并沒有親眼看到謝韶的尸體,但是種種跡象都告訴我,這個人是真的死了。
也許容與并不是不適合做皇帝,他比之謝韶更為鐵血,但謝韶出自世家,難免偏見,而容與廣開言路,又得軍心,漸漸把持天下,謂之武帝。自我之后,也并未立下新的妃嬪,大亂方愈,讀書人雖然鄙薄容與的背叛主上,但成王敗寇,也無法撼動什么。
容與待我,可謂好到了極致,我疑惑不解,但他為我置下華美宮殿,為我破例,甚至在得知我已經(jīng)有身孕后,大赦天下,歡喜不安。這個在眾人面前威風(fēng)八面的皇帝,卻會將頭俯在我的肚子上,為著這個生命而歡喜而難以自制。
我漸漸被傳為禍國妖后。容與的兩個污點,一個是弒君登臨大寶,一個是我。容與聽后不過一哂,仍然我行我素。
城上三秋子,宮中十里蓮。不過因為我愛蓮花,容與便為我鑿了曲徑流觴,添了荷花滿眼。這日我徑自閉目沉思,揮退宮人,無奈淺笑。不明白他這一時情深為何物。突然,我猛然睜眼,有一女子定定注視我,眸中恨意難以細(xì)述,手中利刃分明,我靜靜看她,忽然說:“你可知你這一劍刺來,清寧公主將會性命不保,你母家也難逃厄運?”
靜妃一震,頹然收手:“你一直都知道!”
我輕嘆:“故作不知甚至為你們掩飾,不過是因為清寧是他最后的,也是他最疼愛的子嗣。”
靜妃冷笑:“最疼愛?這疼愛來自何處,不過是和你相像的一雙眼眸!可憐他愛你如此之深,竟?fàn)砍段易鰺o辜路人?!蔽铱此p聲道:“然而你畢竟深愛他?!?/p>
“那又有什么用?他一生只愛你一個?!膘o妃癡了片刻,“上次他喝醉,扯住我便道阿酣,道他率兵闖入帝京,道他實為不得已,他父親暴亂,他事前不知道真相,事后無奈參與不過為護(hù)你安康。別的他什么都做不了。為了護(hù)你安康,他冒險涉足皇權(quán)之爭,弒弟逼父,不過為了能以長長久久,與你一世安好。卻沒想到……終究上天弄人,上天弄人!”
我似乎窺及難以細(xì)述的真相,這真相令我惶恐,我的理智告訴我不能繼續(xù),然而我卻終于脫口而出:“到底是怎么回事?”
靜妃恨恨地看著我:“他自那登基半月后便窺知自己壽命無幾,卻又惶恐你終身無依,才匆匆將你嫁給別人,你可知那夜你出嫁,他與院中瓢潑大雨獨酌,終于醉倒在我院中,才有我與他那懵懂一夜,才有這靜妃的榮耀!我的一切榮華拜你所賜,將它們毀掉,也是拜你所賜!天知道那時我以為是上天垂憐,卻原來原來,不過是你蕭月在的緣故,一句阿酣乳名,好一句阿酣乳名!然而他的死去,也是緣于你的夫君,也是緣于你的好夫君,你的好夫君也是深愛你嗎?所以這樣憎惡他。不不,他還憧憬著王座呢。而謝韶,那個傻子,只有他一直深愛你?!?/p>
“他一直深愛你,比你愛他還要深愛你。”
嗓子仿佛被什么噎住,有眼淚緩緩流下,心痛遲了許久紛至沓來,我怔忪不可置信,靜妃卻大笑,竟然就此投河自盡,只留下一句:“清寧我已經(jīng)留給心腹照料,我不愿她再承擔(dān)這皇室之名,也不愿她因為像你而繼承你這禍國美貌!我只愿她這輩子與皇室毫無干系,長安一生?!?/p>
我踉蹌后退,絆上鳳榻,不知此時身在何處,不知此時心為何物,只曉得漫天的痛和凄然,我愛了這么多年的少年,我愛了一輩子也恨了一輩子的男子,原是如此,原是如此。
號啕大哭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頓時驚動侍衛(wèi),紛紛而來,就連容與也遭到震動,拋下一眾臣子,龍輦也來不及乘坐,將我擁入懷中,低聲安撫。我卻覺得血液再沒如今日一般洶涌沸騰,將自己更深地嵌入他的懷中,這一刻恨意明顯淹沒了我,殺了他!殺了他!噫,我從來不勇敢,但此刻定下弒君念頭卻也沒覺得膽怯,大抵還是那人賜予我勇氣。
阿酣這一生無非為謝韶而活,而如今謝韶死了。
【6】
我軟軟依偎于他的懷中,低聲啜泣,他仔細(xì)擦去我面上淚痕,這樣溫柔的動作,我指尖拼命掐入手中,才抑制此刻恨意涌入。
從此我對容與更是體貼,他欣喜并且迷戀,偶爾夜晚溫存,也是定定看我,直到我假裝入睡,才慢慢躺在我身邊。卻還是怕我下一刻失去一般。
而我一直在想,如何才能殺了他。
他夜晚警覺,即使酣睡也是有點風(fēng)吹草動便醒來,大約是從軍習(xí)慣。而飲食更加注意,幾乎無所乘之機。
我失去孩子是在半月后,疼痛令我無法抑制地號啕大叫,但是一滴眼淚也沒有流出來,劇痛令我?guī)缀蹙痛怂廊?,血水泊開金磚,鮫紗帳無力垂落身前。宮人失聲,我的孩子失去得這樣猝不及防,連一絲防備都沒有。
容與聽到消息后,臉色立即變了,匆匆趕到鳳儀宮,待收到確切消息,宮人對我說,那時他的臉色是世界上最悲哀的臉色,無法用語言形容,然后垂下淚來。
我聽到之后,只覺得好生快意。
他行至我的榻前,握住我的手,輕聲道:“阿酣,不要難過,孩子總會有的?!彼麑⒚婵茁裨谖沂中?,背脊竟在微微發(fā)抖,“聽到你有身孕的那一刻,朕覺得從沒有如此狂喜過,朕覺得這一切都會安好無憂,可是沒有,上天這樣憎惡朕,連這一絲垂憐都不肯?!?/p>
這是他唯一也是最后一次在我面前以我自稱。
他說,我對不住你,我容與對不住你。
因這次小產(chǎn),身子虛了許多,上好的補藥不斷往鳳儀宮運入,容與也曾經(jīng)親自前去太醫(yī)院垂詢,我不動聲色地喝著藥,一邊以渠道尋來相克藥物。
容與知道我怕苦,每次都要親自喝上半碗,然后皺著眉頭告訴我不苦。我常常笑他,他仿佛很習(xí)慣于如此女兒嬌嗔。暗中摻雜相克藥物,悄悄吐出血絲。我況且孱弱如斯,可容與仿佛沒有半點不適。如此情況看來,恐怕在我死后,容與也會安然無恙。
我愈發(fā)不安。我深深惶恐著,于是逐漸加大藥量,拼命要拼個兩敗俱傷,終于,我看見他有一次含笑走出我的房間,立即咯出深色血液,觸目驚心。
第二年秋末,他匆匆過繼了幾名宗親子弟,我知曉他身體也如我一般壞到難以彌補的境地。皮肉下的心臟又痛又快意,卻不覺如何是好。如今終于快要大仇得報,謝韶,謝韶,我終是不負(fù)你。
這傷發(fā)作起來疼痛無比,我看容與深深皺眉,知道他傷痛發(fā)作,也許便快要山崩。如此情景,不過在我面前逞能,終于忍不住大笑出聲:“陛下可是也疼得如此?無妨無妨,最多不過一天,嬪妾便與皇上一起共赴九泉!”
他突然震動,并且厲聲道:“是你!”
我微笑:“不錯,一直是我?!?/p>
有血絲也由我的口中咯出,我還是微笑,卻凄然道:“親信之人往往傷己,謝氏如此,你如此,我也如此。謝韶待你如此之好,你到底為何要弒君奪權(quán)?那把椅子,到底是好過一切嗎?”
容與突然怔忪,并且突然大笑,笑得如此慘烈,血液從他嘴角流下:“阿酣!阿酣!沒想到你終究誤會至斯,這么多年的繾綣溫存,不過都是為了殺朕。不過都是為了一個誤會,可笑事態(tài)諷刺至此。”他定定注視我,聲音疲倦,“先皇,謝韶是病死的,并非我所逼位?!?/p>
“先皇他,一早便知曉自己不久于人世,而謝氏內(nèi)斗之深,令人膽寒。他不破不立,將謝氏打壓到最低點,令我奪權(quán)廢朝,滅掉這個曾經(jīng)傷你極深的政權(quán),他是親自將江山交到我手中!你以為我容與是什么人?我與謝韶二十多年的兄弟情分,怎會被此所誤?而我……我如此待你也只不過……”
他悲慟地看著我:“十幾年前,當(dāng)謝韶與你一同在太學(xué)課習(xí)時,彼時您還是高高在上的靜言公主。我作為他的書童,在御花園初次遇到您,眉目明艷,令人不敢逼視的絕世容華。而您絲毫沒有公主的架子,淺笑俯身詢問我的姓名來歷,而我因為緊張答得磕磕絆絆,匍匐在地,連觸碰您也不敢……你都忘記了吧?”
“后來先皇本是并沒有將你嫁給我的念頭,只不過我一力相辯,又在先皇門前,瓢潑大雨中,跪了三天三夜,先皇才終于允諾。這傷由此留下,并非傳說的軍情重傷。那時我跪在那里,得允準(zhǔn)后滿心歡喜實不為人所道,我一直想,若我真能得到您,一定要好好兒待您,一定要……好好兒珍惜您?!彼脑挐u漸低下去,到最后,漸漸不聞聲響,氣若游絲,嘴角血液滑出凄厲模樣,而眼角卻靜靜流出淚水來,“只是可惜我沒有做到?!?/p>
天邊似乎有尖銳的聲響聲聲遞進(jìn),我睜大雙眼,無力哽咽,有血液順著喉嚨一直一直流淌下來,我無法出聲,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容與微笑著看著我,那么溫柔、前所未有的悲傷模樣,而我卻怔怔落下淚來。
我顫抖著手摸索到他的臉。只緣感君一回眸,使我思君暮與朝。這一生誰辜負(fù)了誰,誰又錯過了誰?如同我長身玉立的少年,似乎他明眸善睞的少女,都在曾經(jīng)的舊時光中,不再回首。
不再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