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人六
核桃樹很高。爬上去,人輕飄飄的,像一片葉子。母親在樹下嚷嚷,要我小心。我聚精會神捏著那根竹竿,打核桃,時不時轉動身子。汗水濕透了黑色T恤。我意識到,時間在紛紛下墜,世界正重新回到腳上。樹下面是院子,院子下面是通往鎮(zhèn)上的馬路,馬路下面,是不知流了多少年,也不知還會流多少年的河流。
時至今日,我們中的大部分人都不愿再去承認她是一條河流。干枯而荒涼的河床,還存留著她遠去的時光。于是,又難免不生出一點點為人的寂寞與感嘆?;秀遍g,母親的聲音被河流的聲音濾掉了,身體開始緩緩下沉,整個村莊也在下沉。
我在想,也許,我現在逗留的位置,就是當年河流流經的地方。在時間的另一塊領地,一群呆頭笨腦的魚,正筆直游過我的身體??諝庠谌紵?。
樹枝都讓你打落完了。母親的聲音再次從樹下漲了上來。一樹核桃,前前后后,我打壞了四根竹竿。母親不會爬樹,父親走后,每一年的核桃就成了她的一塊心病。母親在責備我,潛意識里,樹也有生命和感情,有疼痛和守望,不曾喊叫,不曾哭泣,也不曾遷徙。我一度嘗試著輕輕揮舞竹竿,把核桃趕下樹。無濟于事。核桃像是在那些枝條上扎了根,穩(wěn)如泰山。核桃葉子像鈔票一樣落在地上。母親卻比掉了這么多鈔票還要心疼。她唉聲嘆氣,說后悔讓我回家?guī)退蚝颂摇N覒阎还汕敢?,停下來,伸了伸快要麻木的腿腳,又用濕透的T恤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樹下,滿地都是核桃葉子。母親在院子里不安地來回走動。她就像一片落在地上的葉子。
“你這樣打核桃,明年想打也打不成了?!蹦赣H說。
“吃到碗里,就要望到鍋里。鍋里沒了,有碗也還是空事。”母親的話語有些僵硬,她說的不無道理。只是道理無法讓已經發(fā)生的事情有任何改變。落下的葉子,不會再次返回樹梢。
在鄉(xiāng)下,人們總是習慣用“吃到碗里,望到鍋里”來指責貪婪,順藤摸瓜。我知道,他們經歷了我們這一代人所沒有經歷的饑餓與貧窮。我的祖母與這句話語有著直接的關系。據說,我的祖母就是在一九五八年被活活餓死的。
在我們本地,還有一句話與此類似,那就是“眼大肚皮小”。仔細咀嚼,母親的話語并無違背的意思,而是順應,順應自然,關愛生命。我承認,這是一個越來越相信“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時代。一個越來越“金錢至上”的窮奢極欲的社會。母親的話語,是埋在祖國神經末梢里的一抹清泉。我不得不打消母親在我眼中只是一介村婦的地位。我為自己的愚蠢而羞愧。從未預料的是,母親用一個近乎破舊的詞語,讓我感受到了一種率性而正直的鼓舞。哪怕,母親從來沒有意識到這將是一個嶄新的世界。獨自居住在家里的母親像一片葉子,她說出的話語卻不會被風吹散。
“吃到碗里,望到鍋里”,讓人類有了繁衍、交替和輪回的可能。這句話,相當于有著強大輻射能力的鈾。在每一粒核桃里,都有一個巨大的宇宙。所有的真相可能就是永恒。我們渴望永恒。
母親佝僂著腰身,撿核桃。幾只無所事事的母雞在院子里閑逛。旁邊是臭烘烘的豬圈。閑置的梅子炕,是陪伴父親多年的遺物。母親在上面放了很多柴禾,使它不至于顯得空洞和寂寞。另一頭兒的老屋埋著頭,不吱聲。我記得,最后一次走近它的時間是二零一零年,煙花三月,爺爺走了,我跪在堂屋中央燒了很多紙錢。有那么幾次,我都夢見他和父親站在院子里寒暄。天一亮,就沒了。
休憩片刻,我繼續(xù)揮舞竹竿。樹上還隱藏著數量可觀的核桃。母親仰著頭,指指點點。我能感覺到風從腋下鉆過去的聲音?!澳憷蠋熆嫉谜??”當我快要準備從樹上降落到地上的時候。母親漫不經心問我。我真想把自己塞進地上的某個核桃里,再也不出來。只要是在家里,這個問題,就是母親的固有話題?!芭笥选薄ⅰ肮ぷ鳌?、“還債”等等。我既好奇母親怎么有如此多的精力窮追不舍,又可憐母親含辛茹苦。她的世界只有我和弟弟。我和弟弟,站在她的白頭發(fā)和補丁里。那是我們走向世界的大門。
我能說出核桃與一棵核桃樹的關系,卻無法推翻它們之間的距離,甚至隔膜。我和母親,亦如此刻,一個人站在樹上,挨著天空;一個站在樹下,落地生根?!俺缘酵肜铮藉伬铩保饲?,母親不止一次這樣說我和弟弟,批評我們的不自量力?,F在,這句話正好落在我的心底,像是我拋向母親的一個回聲。我們在各自的彼端沉浮,要拼命抓住對方。當然,母親要偉大得多。母親要我過幾天后把賣核桃的錢拿去零花。沒有絲毫猶豫。我拒絕了。想起父親,想起現在相依為命的三個人,不禁有些傷感。
打完核桃,我依然沒有正面回答母親的問題。解釋可以層出不窮,但是,我清楚,那只會加深我們之間的誤解。如果說,有一種偉大和我們經歷的時代沒有任何關系。我想她是母愛。作為兒子,我希望今后還能幫母親打十年的核桃,二十年的核桃,四十年的核桃,甚至,五十年、一百年的核桃。
人的臉樹的皮
在中國,喝酒算得上一門學問,我對酒了解不深,就像我們今天的人。其實我不太喜歡喝酒,每次喝酒都是逼上梁山,時常會汗毛四立,談酒色變。以前父親在,一日三餐都免不了要喝酒,飯可以不吃,貓尿必須得喝。母親說的。要知道河流走了那么遠的路才找到大海,炊煙飛過那么高的山才變成云朵,就是生活,也得繞來繞去才會變成人生,所以想來,還是喝酒痛快,一碗酒,一碟小菜,順帶著飽經了憂患的豁達與平靜。我時常覺得被酒鎖住了的父親更像一個父親,人可以緊跟著自己的靈魂漫無邊際地旅行,等到成年我才終于理解我的父親,為何對酒如此鐘情,慚愧的是,我從未陪他舉杯暢飲,當我到了越來越能喝的年紀,他說不在就不在了。
父親喝酒的時候總是一邊自斟自飲,一邊絮絮叨叨,也只有這樣的時辰,我們才不會因為父親的存在感到緊張,他手板上的死繭得到了暫時的放松。然而,失去這個人的時候,我才恍然覺得,過去的情境是時間留給記憶的藥,除了能夠觸摸到一段虛幻的孤獨和溫暖,就只剩下一團羽毛似的漆黑,凝結在內心深處,遠遠看著我,看著蓬頭垢面的歲月,如何在我的臉上寫下感傷、虛無,加深我的皺紋。
畢業(yè)之后有很長的日子,我過著幾近顛沛流離的生活,底層社會的種種情形,如同一座荒蠻的島嶼在我面前徐徐升起。我穿越其中,有我想象不到的殘酷,也有我想象不到的困境。朋友和親人都很少聯系,我的電話大多時候只是一個鬧鐘,我倒會經常拿出來在上面走上一圈,音樂、通訊錄或者某個短信,我性情急躁,要不了多久時間,但這足以釋放我靈魂里的孤獨和緊張,足以掩飾我在我們中間的傲慢和沉默。艾多斯在哈薩克斯坦發(fā)來的短信我一直保留著,他說:“羌哥,我在中亞想你?!?/p>
我不確定我的回復他是否看見,這個胖乎乎的哈薩克族九零后詩人,我們曾在夢幻般的蒙古高原上迎著廣闊的星辰和蒼茫對詩。
艾多斯說他不會喝酒只會寫愛情詩,我當時就想用剪刀把他的這個說法剪掉。現在才慢慢意識到自己對于純真事物的否定,是何其野蠻和邪惡,就像今天,就像現在,我們總在試圖說服我們的敵人,只是從來不愿說服自己?;蛟S每個人的內心都有自己的國家,我們都是自己的國王,我想我們應該尊重,而不是阻攔。與喝酒相同的是,我們要面對的是自己。在給艾多斯的短信回復里,我想我應該承認自己的錯誤,是的,我錯了,不該以自己貧瘠的法則,傷害他人的深刻,用感性的火苗,否定一枚綠葉的光芒。好在我和艾多斯都是沙漠之人,屬于人群中的異類,而且有緣,幸甚至哉。
人生如酒,往往酒喝得越多,人就越是難以純粹。好在我還沒有看透。父親喝酒多數時候是在下雨,我喝酒的時候多數是在曬太陽。下雨是因為勞累,曬太陽是因為話語躺在角落里,卻不想憋得難堪。喝酒的時候,我遠比平時活躍得多,酒精催肥了我寂靜的思想和悟性,我的話語就像古怪的小丑,在人群里手舞足蹈,變幻莫測。但即便是裝瘋,我也會以極大的理智控制自己,收斂內心的鋒芒。
多數時候,尤其是有生人有距離的場合,我不喜歡太多表現自己,我們這里的人在描述一個人的某些習慣的時候,總是愛用到德性這個詞,我還沒那么大的定力不食人間煙火,偶爾夸夸其談,在更多的時候沉默,我喜歡觀察我們今天發(fā)生或者可能發(fā)生的一切,這就是我現在的德性:“沉默讓我們令人不快,說話讓我們變得可笑?!?/p>
如今,一切都是為了孩子,這很令人費解。我們的父母應該清楚我們要面對的是怎樣一個社會,有可能酒量比分數還要重要。記得有一次在回平武老家的汽車上,我聽見一個為孩子轉校的母親跟人聊天,她孩子轉?;硕嗌俣嗌馘X,口氣里明顯有一種令人反胃的優(yōu)越感,要是別人,肯定不止這個價,最后她還隆重又有點幽默地建議學校以后開展下“送禮”這門課程,顯然,我們要面對的現實社會,已經寫在了這位母親臉上,那一刻,我的心如同一個鉛球,不能呼吸。
這樣生活下去到底是為了什么,你憑什么要活下去,我問每一個人,也問自己。人活臉樹活皮,“我們給風暴一只眼睛,國家一顆心,我們才得以安全”,這是一個美國詩人的作品——大意。毫無疑問,這些話是同一個意思,現在我基本能心領神會。我們生活在一個充滿謊言的國度里,每個人都在欺騙自己,但是我們沒有更好的辦法讓自己清醒一點,不盲目地愛和痛苦,不隨波逐流,有時候想下,真的,這太難了,我們終究不敢承認我們需要什么。
父親走后,我一度沉浸在巨大的悲傷里,時間荒蕪,人沒了顏色,任憑我怎樣努力,也撬不開這仿佛要將我席卷而去的漩渦,與那些酒氣熏天的人不同,因為,我要面對的是自己,面對的是尊嚴,面對的是一個詩人的光榮和夢想,我愿意成為獨立的人:不隨波逐流,不顛倒是非,不人云亦云。
昨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在北川擂鼓山上,大地閃電般的晃動了一下,很快就平靜了,我似乎忘了這里還有地震這一回事,心情平靜得很,我知道對我這樣的人來說,哪里都是一樣,沒有任何危險,我們遺忘深刻的同時,深刻在尋找著我們。
嘴巴底下就是路
嘴巴底下就是路,在綿陽到北川的野的上,健談的中年司機讓我多少領略了生活的詩意。這句話是他無意中說的。我再三咀嚼,以為高人。嘴巴底下就是路,這句話我等了太久,雖然她一直活在我的周圍,活在我們中間,卻只在那一刻,我是如此真實地看到了她的眼睛,形同一個朝我卷土重來的春夢,一個爛漫不羈的流放者,最后,在我緋紅的血液里安靜了,她不再任意走動也不該無家可歸,就像阿赫瑪托娃,或者阿克梅派的某些清晨,我們一起走在回去的路上。
人是世上的大野雞。那個名字叫赫塔·米勒的羅馬尼亞女人如此寓言無依無靠的人的生活圖景。我迷戀且贊同她對現實和困境的深刻的勾勒和解剖,是因為我相信同樣作為“少數民族”的我們,同樣有著天然和超越意義的悟性和思想。數年之后,我已對少數民族這樣的恭維嗤之以鼻,我知道它之于任何一個國家和地區(qū),都無疑象征著失敗。從某個程度上說,少數民族只是少部分人和少部分人以及少部分人和政府利益失衡的潤滑油。不管怎樣,我始終確信我們所有人從來就是雞蛋,在某處降生,然后被我們自己的嘴巴活埋。
在我們當地,種過土豆的莊稼人都知道土豆是怎么來的,但是幾乎沒人會說一顆熱土豆是一張溫暖的床的。我們自以為是地知道我們都沒有必要讓自己不利于團結,因此,我們要殺掉自己。從此我們目標明確地學會了區(qū)別和灌輸,有了私心和欲望,甚至有了一種充滿勝利和荒誕意味的人生情感,它的底座是我們能看到的任何顏色,其本質卻讓人糾結,我們該如何面對自己。
如今,在煥然一新的北川,沒有任何營養(yǎng)價值的羌寨跟雨后春筍似的前擁后擠,于是,我看到了四種聲音:感謝黨,感謝政府,感謝人民,感謝地震,前面三種聲音無一例外地掛在了所有可能醒目的位置,只有最后一種聲音,被人們偷偷藏了起來,像陰溝里的老鼠,見不得光。嘴巴底下就是路,從上到下,從文明到野蠻,從等待到等待,相信我們已經做到了,并且做得很好,“國王鞠躬,國王殺人”,當我意識到我正在說出真相的這一刻,我心底那個模糊的巨人也被抹掉了,顫顫的星光正攜著北川寒冷的午夜疾馳,這里只剩下最最原始的寂靜和情愫,漫無邊際。世界走向我們的同時,我們也在走向世界。
有些事說錯就錯,有的人往往到關鍵時刻就不長葉子了。無所謂,嘴巴底下就是路。我的路就在心底,永遠不會搖晃。
命運就是反抗,輕微一點來說就是抵抗。愛情是無色的嗎,為何我看不見她,即使看得見,又能如何?回到家里母親總要問我何時帶女朋友回去之類的問題,我懶得理會,總是一臉不屑,其實心坎里有太多的雨水和惆悵,一言難盡。人越長大愛情就越奢侈,老同學里,有的孩子已經快要上學讀書了,我的愛情卻遲遲沒有動筆。幾乎老是這樣,每到一處,我的單身狀態(tài)都會被人肆意涂抹,招來流言蜚語,他們用繪聲繪色的嘴臉編織著惡意的謊言,嘴巴底下就是路,那些人仿佛從來就不知道山的莊嚴與寂寞,也許我太傲慢了,乃至不再擁有敵意。
又過了一年,我的愛情依然是一座空房子,對我來講,她和所有不太可能的期待一樣都來得太慢了,需要我去耐心等待和保存。人生其實就是屬于任何事物唯獨不屬于自己的那些時間和經歷?!跋駮r光一樣逝去的東西不會變成生命”,我不能確信,我是否還和從前一樣無堅不摧地活著,身體累了,心也累了,世界猶如一座空墳。
過去的一年,越來越像一個魚鰾的生活,依然荒寂,除了面對自己和不斷打滑的心境和胸懷,除了身上還在延續(xù)的火焰與疼痛,不管瑪雅人的預言會否成真,我都已經明白,青春不是搖錢樹,我還會繼續(xù)漂泊,嘴巴底下就是路,一切都是路過,保持沉默,可能的意義就是讓這個自作聰明的世界學會閉嘴。
責任編輯 馬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