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成
《成都日報》2013年6月3日發(fā)表謝偉《隋唐五代的碧水青柳》。文中有些涉及歷史文化的說法,有待商榷。(一些有關的網(wǎng)載文章也存在同樣的問題,詳見后文。)茲依據(jù)四川省文史研究館著《成都城坊古跡考》(時代出版社,2006版修訂本)部分內(nèi)容(一般不再注明出處)試作???。
一、蜀王府的四至
謝文說:明初朱元璋封第十一子朱椿為蜀王,蜀王府建在成都城中心(今紅照壁到科技館一帶),氣勢恢弘,有典型皇家風范,人們習慣將其稱為皇城。王宮耗費巨資、歷時5年方建成,皇城外鑿有護城河,筑有防御墻,四周有大片森林環(huán)繞。
按,“互動百科”所載“蜀王府”說它:“北起東西御河,南到紅照壁,東至東華門,西達西華門”,其中“南到紅照壁”也不妥。謝文說“蜀王府”而附加“(今紅照壁到科技館一帶)”或由此來。其實“紅照壁”遠隔蜀王府,不是王府南至。
現(xiàn)今成都天府廣場、展覽館和后子門街以南地區(qū),舊稱皇城壩?!妒駰冭弧份d:“武成元年(908年)王建即位,置府城為皇城?!泵魈娣庵齑粸槭裢?,建國成都。洪武十八年(1785年)命大臣“營國五擔山(原蜀漢皇宮所在地)之陽,磚城周圍五里,高三丈九尺。城下蓄水為濠。外設蕭墻,周圍九里,高一丈五尺?!卑?,今毛主席雕像立處即王府宮墻承運門正門所在地,承運殿、昭明殿、存心殿和社稷壇、旗纛廟以及后苑皆在城內(nèi)。明代摩訶池面積已經(jīng)縮小許多,包括在蜀王府后苑。今展覽館及其以北地面均屬于蜀王府內(nèi)部。(圖一)
嘉靖《四川總志·藩封·蜀府》載:“端禮門前外東西道有過門,南臨金水河,并設三橋,橋洞各三。橋之南設石獅、石表柱各二?!卑?,成都新華書店、百貨公司皆在金河北岸。石獅子于上世紀50年代北移至城墻下,后被紅衛(wèi)兵砸毀。
明崇禎十七年(1644年),張獻忠攻占成都,稱大西皇帝,“改元大順,以成都為西京,蜀王府為皇宮,改承運門為承天門,承運殿為承天殿。以府門外屋為朝房”(《錦里新編》)。張獻忠后移居城外中園(今華西壩),順治三年(1646年)離去,皇城和成都大城亦毀。
李劼人《大波》說:直到康熙十幾年,四川省會由保寧遷還成都,才披荊斬棘,把這片荒場劃出前面一部分,改為三年一考試的貢院,將就藩王府正殿殿基修成規(guī)模不小的至公堂;又將就前殿殿基修成一座頗為崇宏的明遠樓。(按,20世紀50年代,至公堂為市政府大禮堂,堂前仍保留刻有“旁求俊乂”的石牌坊。明遠樓則作為聚會和文娛活動的場所。)所以皇城壩街又稱為貢院街。
康熙間,將冀應熊知府所書直徑丈余的 “天開文運” 四個大字制匾于皇城前門,正好與街中三架頭形式、橫刻“為國求賢”的牌坊(東邊一道牌坊,正對東轅門,上刻“騰蛟”;西邊牌坊,正對西轅門,上刻“起鳳”)兩相呼應。按,此牌坊位置即今人民東路與人民西路交界處。
實際上,牌坊以南都是街坊(皇城壩街,即今人民南路,下同),已不屬于王府。再南行經(jīng)三橋正街,過金河,經(jīng)三橋南街,才是紅照壁街。前引《四川總志·蜀府》載:“(金水河)其南平曠中設甬道,旁列民居衢東西者四。正南建忠孝賢良坊,外設石屏,以便往來。更建坊于四衢:東南曰益懋厥德,東北曰永慎終譽,西南曰江漢朝宗,東北曰井參拱極?!彼允裢醺⑽础澳系郊t照壁”。
今后子門街南端是皇城北門,過御河橋進入皇城。御河環(huán)繞皇城東北西三面,南面分別由東西御街進入金河。沿御河形成東西街道(含東御河邊街和西皇城邊街),上世紀60年代仍然保留蔬菜地若干畝。1969年曾于御河白果林修建自來水三廠(后廢置),因為備戰(zhàn)而阻絕御河蓄水,改建人民防空工程,筑地下通道;后部分用作地下商場、地下舞場,其上覆蓋樓房。其后老街被改造為通衢。
清代在皇城內(nèi)西北部分建寶川局(鑄錢局)。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廢科舉,開學堂(留東預備學堂、通省師范學堂、甲等工業(yè)學堂、紳班政法學堂、通省師范附屬高等小學堂……),辟操場。今成都警備區(qū)、成都實驗小學、24中、成都房產(chǎn)中心均在舊皇城西部。牌坊前加了藍漆木柵子?;食情T洞兩邊,面臨大水池,背負城墻,修建平頂房子:體育研究館和教育陳列館。
新中國成立后,拆除“為國求賢”牌坊,辟東西人民路,擴建人民廣場,五一節(jié)、國慶節(jié)省市慶祝集會、游行、煙火晚會、聯(lián)歡活動均在此舉行。
貢院前半部和西側(cè)劃為市政府辦公區(qū);沿東至北面至公堂后,筑圍墻隔開,成為南北公路。(20世紀60年代中,拆除市政府部分建筑,開通西側(cè)道路,在展覽館前后形成Y字型的南北單行道。)貢院東側(cè)為省屬五廳辦公區(qū)。其北至公堂后東部及北端東側(cè)煤山(上百年廢棄物資和垃圾堆積而成)舊址修建了西南地區(qū)最大的體育場與室內(nèi)訓練、競賽館(20世紀90年代擴建為成都市體育運動中心)。
蜀王府和貢院的四至,準確地說,應該是“東北西沿御河為界,南面至承運門(舊皇城正門)”。
二、《蜀都賦》何能記張獻忠毀成都事?
謝文說:據(jù)史料記載,張獻忠命士卒遍集柴薪,堆放在主要建筑物周圍,點火焚燒,成都城頓成廢墟。大火之后,張獻忠又命令士卒用飽浸油脂的棉布將蜀王宮燒剩的石柱包裹起來,點火再焚?!妒穸假x》記載:大火過處,“宮苑、園林、寺觀、祠宇、池館”盡為焦土?;食敲婺咳牵皇O乱恍┍粺熁馃诘拇u塊石柱,訴說著繁華過后的無盡悲涼。
按,記載張獻忠毀成都的歷史資料很多,如《蜀碧》《蜀警錄》《蜀龜鑒》《蜀破鏡》《蜀難敘略》等。沈荀蔚《蜀難敘略》記載順治四年(1647年)七月,張獻忠撤離成都北上時下令屠城,并于全城放火:“王府數(shù)殿不能焚,灌以脂膏,乃就燼。盤龍石柱二,孟蜀時物也,裹紗數(shù)十層,浸油三日,一火而柱折。”“順治八年(1651年)八月,巡撫高民瞻提兵由保寧來成都。惟見草木充塞,麋鹿縱橫,凡市廛閭巷,官民居址,皆不可復識。諸大吏分處城樓——蓋前四鎮(zhèn)所葺者也?!侵胁蚧⑿塥m,時獵得之;而故蜀府內(nèi),二三年后猶然。又聞城中井,昔二萬余,后不盈三百。其余皆或人或金實其中,與平地等矣?!薄妒裼渭o略》說:“官民廬舍,劫火一空。蔡公至,館于棘園,即蜀王宮也。……阡陌宛然,溪流清駛,人煙久絕,盡成汙萊,山麋野豕,交跡其中。野外高丘累累,……城中茅舍寥寥,詢其居民,大都秦人矣!”
著《蜀都賦》者,前有揚雄,作于出蜀前的漢成帝永始二三年間;后有左思,作于晉惠帝初(公元292年)左右。兩賦皆以描繪蜀都為題材內(nèi)容,鋪陳夸張,未出相如樊籬。但前者重在模仿相如,展示才華,為都城賦的先聲;而后者重在諷諫,旨在表明主張統(tǒng)一,反對分裂,為都市賦的絕響。故此二《蜀都賦》與張獻忠不可能有關系。謝先生所言究竟是哪本書?缺乏確切的書證,難免臆斷失誤。
三、杜甫沒寫過《暢當詩》
謝文說:杜甫初到摩訶池時,被美景迷住,寫下一首五律《暢當詩》:“珍木郁清池,風荷左右披。淺觴寧及醉,漫舸不知移。蔭林簞光冷,照流簪影欹。胡為獨羈者,雪涕照漣漪?!北∽碇蟹褐郏瑑砂毒吧匀搜垌?,醺醺然也,不覺風送船動,任其漂移。
按,此說有誤?!冻啥汲欠还袍E考·摩訶池與宣華苑》載有杜甫《晚秋陪嚴鄭公摩訶池泛舟》云:“湍駛風醒酒,船回霧起堤。高城秋自落,雜樹晚相迷。坐觸鴛鴦起,巢傾翡翠低。莫須驚白鷺,為伴宿清溪?!保ㄟ€有武元衡的《摩訶池》和高駢《殘春遣興詩》)如果謝先生翻閱任何一本杜甫詩集,比如《杜詩全集(今注本)》(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館、四川省杜甫研究會主編,天地出版社,1999年),就會了解杜甫沒有寫過什么《暢當詩》。謝文所引的“珍木郁清池……”詩題為《軍中醉飲寄沈八、劉叟》,被列入《杜詩全集(今注本)》的“他集互見詩四首”。而《全唐詩》收錄此詩特地附加“(一作暢當詩)”。顯然前賢都對此詩作者質(zhì)疑,才采取以上極為慎重的作法。
如果謝先生認真上網(wǎng)查閱,就知道唐朝確有暢當,河東人,初以子弟被召從軍,后登大歷七年進士第。貞元初,其為太常博士,終果州刺史,與諸弟皆有詩名。謝文所引的“珍木郁清池……”詩題實為《偶宴西蜀摩訶池》,作者暢當。把詩題后的附注當詩題,一錯;把人名亂解作詩題,再錯!
謝文還說:“畫舸輕橈柳色新,摩訶池上醉青春。不辭不為青春醉,只恐鶯花也怪人?!边@首《殘春譴興詩》出自劍南節(jié)度使高駢,也是寫摩訶池上泛舟觀景的怡然心境。畫船輕搖,槳聲欸乃,青春做伴,沉醉春風,這是盛唐陽光下的摩訶池。
按,那“譴興”應依杜詩“水檻遣心”之例,用“遣(懷)”,而不能用“譴(責)”。杜詩原句是“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后之人沒有道理擅改為“青春做伴”吧?
四、摩訶池的消失
謝文說:摩訶池最后一洼余水便蜷縮在嚴肅堂的西北角,已經(jīng)完全荒敗。到民國三年(1914年),有1300多年歷史的摩訶池徹底消失,被填作一塊平地,成了軍隊的操練場。
按,今天70歲以上的成都人,對于“嚴肅堂”一詞都感到陌生;大都曉得“至公堂”為清代貢院應試之堂。許多人讀過李劼人小說《大波》,知道當年尹昌衡擒來四川總督趙爾豐,曾經(jīng)在至公堂前將他斬首示眾。“新華網(wǎng)·發(fā)展論壇”載:“清貢院中‘致公堂,前牌坊,正中有清朝乾隆‘御書‘旁求俊義四字匾。此牌坊建于1739年。1911年為四川高等學堂(今四川大學前身)”。1911年11月27日,辛亥革命后四川宣布獨立,成立大漢四川軍政府。原文誤寫作“致公堂”。(圖二)
筆者1956年任中學教師時曾在至公堂(當時市政府用作大禮堂)開過會。但“嚴肅堂”一詞是讀《成都城坊古跡考》才曉得的。該書所附光緒五年成都地圖上,貢院中間建筑物自南向北依次有“至公堂”“清白堂”“嚴肅堂”“衡文堂”等。西側(cè)有“軍裝所”“寶川局”和“錢法司”等,宣統(tǒng)三年地圖西側(cè)依次標注為“紳班法政”“中等工業(yè)學堂” “同省政法”“農(nóng)業(yè)學堂”等學校址。
《成都城坊古跡考》第290頁《摩訶池與宣華苑》中有這樣一段文字:“清建貢院,余水仍在嚴肅堂前西北隅?!駠?年(公元1914年)始盡填作軍隊操場。此一千三百余年之古池,遂無跡可尋矣。”與謝文對比,兩者何其相似乃爾!當然首創(chuàng)原作應該是1986年出版的《成都城坊古跡考》。其實謝先生論證事實盡可直接引用原文為據(jù),加個夾注說明來源,更覺可靠;何必為了回避襲用前人發(fā)布的研究成果,而搞改寫文字的小動作呢!
介紹歷史文化名城成都的文章,是針對今天的中青年讀者寫的,他們中出生于1969年的人,都沒有見過舊皇城的城墻,不曉得原來那條御河,很難形成蜀王府的印象。要讓他們了解歷史,應該引書證史,維真求是。若不認真對待,任何細小的失誤,都會產(chǎn)生誤導。希望作者們都能重視!
本文照片轉(zhuǎn)載自www.haokanbu.com/story/135198/綠怡:《四川成都,曾有一座皇城(成都皇城的變遷)》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成都)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