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雪梅
1933年5月27日,海德格爾就任弗萊堡大學(xué)校長,隨后加入納粹黨。校長之位,僅僅9個月,仿佛一次短暫的艷遇,卻留下了致命的影響,糾纏了海德格爾一生,也糾纏了雅斯貝爾斯、漢娜阿倫特一生。
馬克里拉在《當知識分子遇到政治》中記載了一個細節(jié):海德格爾以大學(xué)校長身份來到弗萊堡,就納粹的大學(xué)教育規(guī)劃作演說。雅斯貝爾斯惆悵滿懷地坐在前排。在與海德格爾一道回到自己家后,雅斯貝爾斯試圖讓海德格爾說出實情,他認為自己的朋友決不可能在猶太問題上認同納粹。海德格爾說:“確實存在一個由猶太人組成的危險的國際網(wǎng)絡(luò)?!毖潘关悹査箚柕溃骸跋癜⒌婪蛳L乩者@樣一個沒有教養(yǎng)的人怎堪承當統(tǒng)治德國的大任?”海德格爾回答說:“文化并不重要。他才能非凡。”那天,海德格爾早早離去,兩位老友從此一生再未相聚。
海德格爾似乎在一夜之間徹底倒向納粹的懷抱,他跟包括自己導(dǎo)師胡塞爾在內(nèi)的所有猶太同事斷絕了關(guān)系,并動用自己的顯赫影響告發(fā)自己的同事和從前的學(xué)生。而與之形成對照的是,納粹上臺后,雅斯貝爾斯因妻子的猶太身份而受到當局的迫害,這位德國著名的哲學(xué)教授隨即失去了工作,他的作品被禁止出版,他的妻子不想連累丈夫的學(xué)術(shù)前途而要求丈夫放棄自己,雅斯貝爾斯回答說:“我如果這樣做的話,我的全部哲學(xué)沒有任何意義?!?/p>
海德格爾主動關(guān)上了與雅斯貝爾斯同氣相求、同聲相應(yīng)的對話之門。而海德格爾寄予民族“覺醒”厚望的納粹則迫使阿倫特——海德格爾的愛者、崇拜者——一位德國猶太女性流亡他國。
對阿倫特而言,與海德格爾相遇也是一次致命的邂逅。自從成為海德格爾的學(xué)生兼情人后,她就守著一個人的愛情走完了人生。
在馬克里拉筆下,阿倫特和海德格爾是由思考的激情而隨之綻放了對彼此的激情。
1925年,海德格爾、阿倫特陷入熱戀。
這一年2月10日,海德格爾寫道:“今夜我必定要回到你的身邊,對你的心靈訴說?!瓘慕褚院?,你將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的存在將因你而獲得提高……?!?時隔半月,海德格爾寫道:“親愛的漢娜,我著了魔。你安靜的、親愛的雙手交疊,仿佛在祈禱,還有你光潔的前額,仿佛借助女性之美化身為魔鬼的守護者。這是我從未有過的感受。在冒著暴風雨回你住處的路上,你顯得尤為優(yōu)美和崇高。而我,我愿意每個夜晚都這樣陪著你走。”
海德格爾這位哲人的筆下出現(xiàn)了少有的抒情:“這是一個令人驚喜的冬天……當暴風雪在小木屋外肆虐的時候,我會記起‘屬于我們的暴風雨。你承載著我的愛。”
這樣的情書,情竇初開的少女無法抗拒。
“無論如何,這場愛情是一幕司空見慣的戲劇,正朝著可預(yù)見的結(jié)局發(fā)展?!瘪R克里拉冷靜地評述。
《阿倫特與海德格爾》顯示:兩人的隱秘偷情持續(xù)到1927年《存在與時間》出版。海德格爾聲譽鵲起,師生戀戛然而止。
阿倫特寄出了給海德格爾的第一封信,她要他相信,她的決定只是為了保護愛情免于世俗的束縛。她與曾是海德格爾學(xué)生的岡瑟斯特恩締結(jié)婚姻,并隨丈夫搬到了法蘭克福。
1930年阿倫特與丈夫一起拜訪了海德格爾,這次見面讓她真正清醒:與海德格爾的戀情是悲劇,為了擺脫這悲劇而與他人結(jié)婚還是悲劇。
這位杰出的猶太女人絕望地離開海德格爾,離開了納粹德國,一別就是將近二十年。這期間,阿倫特流亡巴黎、移居美國,成為著名的政治哲學(xué)家和民主政治的發(fā)言人,她的著作《極權(quán)主義的起源》和《人的條件》成為同類著作中的經(jīng)典。因愛而分離,讓她傷心欲絕,也讓她走向獨立和豐饒。
海德格爾在校長任上時間不足一年,但是他支持納粹主義的重大決定卻成為雅斯貝爾斯、阿倫特余生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當海德格爾接受清除納粹委員會審查、身心疲憊不堪之際,曾遭其前恭而后倨的雅斯貝爾斯、曾被其始愛而終棄的阿倫特伸出了拯救之手。
雅斯貝爾斯留下證言:“海德格爾不諳政治,更像是一個不小心將手指插入歷史車輪的兒童?!蓖瑫r,他毫不含糊地說:“在我看來,海德格爾的思維方式在本質(zhì)上是反自由的、獨裁的,是不可交流的,在今天其教育效果是極壞的?!?/p>
阿倫特也一直尋找各種機會為海德格爾辯護。1946年阿倫特發(fā)表了《何謂存在哲學(xué)》,稱海德格爾的哲學(xué)是一種難以理解的“偶像崇拜”,認為海德格爾對納粹主義的信仰,與其歸因于人格的缺陷,不如說是不可救藥的浪漫主義使然。她與雅斯貝爾斯商量,勸海德格爾反省,公開懺悔,但被海德格爾拒絕。 直至生命的最后時日,阿倫特依然致力于解決海德格爾的問題。
在《海德格爾》一書中,德國作家薩弗蘭斯基說:“海德格爾,他的生涯,他的思想,是一個漫長的傳說。其生命中綻放的,是整個20世紀人類的激情和災(zāi)難。”
著名政治哲學(xué)家列奧·施特勞斯評價:“在我們時代的智識困境中,幫助我們的只能是一位偉大的思想家。但這里有一個大麻煩:我們時代唯一偉大的思想家是海德格爾。”
激情。災(zāi)難。大麻煩!這是海德格爾與政治邂逅留下的關(guān)鍵詞。
當海德格爾背負納粹校長的可恥印記重返教席時,他的同事譏誚道:君從敘古拉來?海德格爾之于希特勒,儼然柏拉圖之于西西里島暴君戴奧尼素。暴君依舊在,千載夕陽紅。海德格爾提供了一個教訓(xùn):如果讓哲學(xué)家當國王,那么結(jié)果是,要么哲學(xué)被破壞,要么政治被破壞,還有一種可能,兩者都被破壞。
敘古拉的誘惑,是知識分子應(yīng)對政治學(xué)術(shù)問題的典型試題。雷諾阿隆在《知識分子的鴉片》中給出了一個答案:知識分子的真正責任在于——為自由民主政治貢獻專業(yè)知識,并保持道德均衡感,以判斷各個政治制度之間的相對不正義。知識分子必須是獨立的觀察者,有節(jié)制地履行自己作為公民和輿論領(lǐng)袖的角色。
以此判斷,被馬克里拉推上考場的海德格爾、卡爾·施米特、瓦爾特·本雅明、亞力山大·科耶夫、米歇爾·福柯和雅克·德里達當在及格線以下。
(作者為中國青年報評論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