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布頭
縣城氣象站觀測點在城南向陽的一塊坡地,一些高高低低的灌木散落在坡地凹陷的肚臍處,富有彈性的草地上,一些野花分外嬌嬈。
蘭表姐每天巡視牛羊一樣,在她的領(lǐng)地走來走去,手上的值班日志,被她關(guān)節(jié)粗大的手捏成皺巴巴的一塊抹布,上面風(fēng)云變幻,讓她產(chǎn)生一種主宰者的快慰。
表姐實際上不是我的表姐,而是我遠房表哥的妻,也就是我的表嫂。初次見表嫂,她關(guān)節(jié)粗大,如老虎鉗子般有力的手一把握住我:好妹妹,就叫我表姐,聽著不生分。
我疼得哎喲哎喲連聲大叫,幾乎不假思索地應(yīng)承著,只擔(dān)心她把我的一雙纖手咯嘣一下捏斷,臉上雖沒為難她,心里早被她過分的熱情搞得七竅生煙。
她常騎著一輛摩托,往我家跑的比表哥勤。喜歡跟我們幾個姊妹打打鬧鬧在一堆,說的盡是女孩子家的私房話,處處掏著心窩子。漸漸地,跟她熱絡(luò)起來,從此表姐長、表姐短的叫著,就覺得叫她表姐很自然了,倒是表哥成了局外人。
那時侯,表哥在鄉(xiāng)下教書,表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夠把他調(diào)進城里來。表姐上街,騎的摩托車是一輛女式木蘭。女騎手的脖子上,一條紫紗巾總是浪漫地飄揚著。她說一定要打扮啊,教育系統(tǒng)個個都是知識分子,人家局長也是個俊秀人物,求人辦事一定要有品位。表姐來家找我,總在前面貫上一句話,我出來辦事啊,順便跟你聊聊。在我沒有離開我們那個縣城的時候,我的表姐每隔一兩天,總會因辦事,也就是為表哥的調(diào)動四處活動,順便到我家里來。我們?nèi)覞u漸都習(xí)慣了她的頻繁走動,倒是哪天如果沒來,我母親會突然問我:妗子啊,蘭花兒那女子怎么沒來呢?讓我聯(lián)想到母親對我家那只老鬧鐘的老感情。我們每個人成長的經(jīng)歷里,都會有這樣一些約定俗成的頑固記憶。我家老鬧鐘總在每個固定的時刻響亮地發(fā)出叫聲,而終于有一天,它沒有在意料中叫響,母親也是發(fā)出這樣的疑問:妗子,你說怎么回事呀,這好端端的就不叫了呢?
表姐的名字叫蘭花兒,叫人想起一首古老的信天游里那個讓人日思夜想的漂亮妹妹,有人一定猜想我的表姐不是個美人胚子,至少也是個端莊、溫柔的俊俏女子。不過,請打住,我對天發(fā)誓,“蘭花兒”三個字用在我這個遠房表嫂身上,說是糟蹋了,都一點不過分。這里倒不是有意刻薄我表姐,而是表姐實在是一個相貌奇丑的女人,五短粗壯身材,皮黑膚糟,短而黑粗的眉毛下,一雙三角眼,永遠亮晶晶、精力充沛的樣子,極容易叫人聯(lián)想到蟄伏在下水管道出口、隨時準備竄出身子,然后撲向糧袋的老鼠。
這樣一個五官搭配不成比例、一顆黑鐵砣似的腦袋晃動在肥碩身體上的表姐,有人一定以為她出生卑賤、家境貧寒,要這樣想的話,又大錯特錯了。表姐的家,風(fēng)水最旺的西關(guān)大街上有名的穆記大藥堂便是。她祖上三代行醫(yī),家傳接骨醫(yī)術(shù)名聞漢水兩岸,八百里武當(dāng)山上下誰人不曉得穆家精湛醫(yī)術(shù)呀。在我們縣城,穆家更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殷實之家。表姐的父親穆齊貴是個有名的接骨郎中,與表姐的曾祖父、祖父號稱“神仙三穆”,傳說他們的接骨術(shù)已到了出神入化之境。
山里人靠山生活。挑夫、砍柴、采藥為營生的人,更是把腦袋別在腰上,身家性命皆系于懸崖峭壁之上,一不留神,葬身萬丈深淵,算做了個逍遙鬼。只是那些摔個半死不活的人就很凄慘了,輾轉(zhuǎn)于床榻之上,被巨大的疼痛纏身,比死更痛苦。這時候人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請穆醫(yī)生啊!大穆醫(yī)生去世后,人們就說:找小穆醫(yī)生啊。后來,小穆醫(yī)生也去世了,人們說:快,去找穆小醫(yī)生啊!穆小醫(yī)生就是蘭花兒的爹。一堆人慌里慌張舉著燈籠火把進縣城,敲開穆記大藥堂厚重的木門,他們就看到希望了。纖瘦、白膚、高挑的穆小醫(yī)生身穿藏青布長衫、手提藥箱,一臉嚴肅地跟著村夫走出大門,隨后消失在陵洲城某個尋常的夜里。
在火把和燈籠照耀的山里,他抬起青筋暴起、骨感有力的手,去摸捏傷者的殘肢,只是問:疼不,這里?得到肯定的答復(fù)后,他的手繼續(xù)摸捏起下一個骨節(jié)。斷骨之痛,是撕心裂肺的痛,傷者對于痛的感受往往是具體而又籠統(tǒng)的,問話往往會被慘叫聲多次打斷,還要在反復(fù)、悉心的摸捏中得到求證,再求證,直到最后的求證。穆齊貴做這些事情時表現(xiàn)了讀書人才有的條理與學(xué)養(yǎng),懸壺濟世者才有的慈善與耐心。實施接骨時候的穆齊貴,是最迷人的男人了。看過他接骨的人都說,接骨時的穆齊貴像換了個人似的被人驚若天人。他褪去藏青長衫,單薄的白粗棉布褂遮不住結(jié)實發(fā)達的胸肌,抓住殘肢的那雙手,就像老虎鉗子一樣兇猛有力。上前,果斷地扭住病人大腿(有時候是胳膊),只那么一撇,骨節(jié)“啪”地一聲,有時候是“啪啪”幾聲,瞬間發(fā)生的事情,斷開的骨頭已經(jīng)恢復(fù)到原來的位置上了。病人的大叫聲在半空中停頓下來,滿頭的汗水已經(jīng)變成消解式的流淌。
沒事了。
穆小醫(yī)生宣布著,所有懸掛在半空的心返回自己的心室。
穆小醫(yī)生接過一個女人遞過來的熱毛巾,擦著汗。
神醫(yī)?。〈蠡镎f。
高挑纖瘦的背影已經(jīng)走在了返城的小路上。
這樣一個仙風(fēng)道骨模樣的穆小醫(yī)生,實在很難跟奇丑無比的蘭花兒扯上關(guān)系,所以表姐的出生,街坊鄰居包括漸漸長大的表姐自己,都對自己的身世抱有懷疑。因為人們無法相信掌管人間一切的上天,會給德高望重的穆家一個奇丑無比的女兒。他們認為,如果這么一個奇丑無比的蘭花兒是北街屠夫汪老大造出來的,那還差不多。那汪老大五短身材,黑紅臉膛,粗壯的腰身被一根草繩捆著,繩上一年四季掛著把腰刀,見人露出一臉討好的微笑,實屬相命先生所說那種破敗、寒苦面相。當(dāng)然這個想法大家也只是私下說說,并沒有讓穆家人知道,大家敬重穆小醫(yī)生,對穆小醫(yī)生一直奉如菩薩的穆楊氏,倒是有著幾分不悅。但那穆楊氏低眉垂眼、一副對丈夫逆來順受、言聽計從的模樣,倒讓大家看不出她有什么參差。說也真是,穆家楊氏,在十月懷胎生了蘭花兒之后,再無生養(yǎng)。有人說,穆家沒了傳后人,他家精湛的醫(yī)術(shù)到今天算是走到了盡頭。就像老人們常說的那樣,窮,窮不過三;富,富不過三?,F(xiàn)代人還有個說法,說什么偉大的人,一百代中才能產(chǎn)生那么一個,而穆家連續(xù)三代神醫(yī),到如今也該是隕落的時候了。
人們的預(yù)言也不是沒有道理,因為這個蘭花兒雖然取了這么一個詩情畫意的名字,卻心性愚頑淘氣,無心讀書,比男孩子更能上房揭瓦。在管教嚴格的家庭里長大的穆小醫(yī)生,一心想培養(yǎng)女兒良好的教養(yǎng),尤其對祖?zhèn)麽t(yī)術(shù)的興趣,要求蘭花兒每天放學(xué)后,必須背誦一段祖?zhèn)麽t(yī)書。誰知一本祖上傳下來的《穆公正陽活骨法》沒有讀上半句,條幾上坐著的蘭花兒,已經(jīng)垂下腦袋,睡得呼嚕滿地。對蘭花兒的愚蠢和頑劣,穆齊貴真是傷透了腦筋,氣急時扒了女兒的褲子,舉起柳條,對準蘭花兒的小屁股亂抽一氣。蘭花兒被打不過,告饒著:爹,別打了,我改。穆齊貴再抽了一下,說:你怎么改?蘭花兒殺豬般嚎叫著賭咒:我不改就不是我爹媽生的。氣急敗壞的穆小醫(yī)生放下斯文,一把摁住蘭花兒,更加用力地抽:老子今天就告訴你,你是他媽豬生的。
再大一點的蘭花兒知道了自己的奇丑無比,她在學(xué)校因家庭經(jīng)濟狀況比一般人家寬裕所帶來的優(yōu)越感,也因自己的長相丑陋而相互消長,最后消失殆盡,留下的只有內(nèi)心的自卑。小小年紀,她已經(jīng)學(xué)會用拳頭捍衛(wèi)自己可憐的一點自尊。到了高中,很多女生都還沒有完全發(fā)育,而身體微胖的蘭花兒已經(jīng)豐乳大臀,衣服尺寸明顯小于自由生長的身體。在女生中,她總是躲在其他人的身后,她怕男生的眼睛,那些不懷好意、對她評頭論足的眼睛。還有一張白白凈凈的臉、小嘴巴、高鼻梁,一雙鼓鼓的、像金魚擺尾般活潑的眼睛,游動在蘭花兒的眼前,活潑的擺動,她眼睛像魚尾的男孩。文弱、膽怯而騷動的高中男生。第二組第五排,視線從靠窗口的方向開始,在不知不覺中游向第三組,第六排。蘭花兒想狠狠地瞪他一眼,或者舉手向老師告發(fā)那雙眼睛,但蘭花兒不等抬頭,已經(jīng)羞紅了臉,豐滿的胸口波浪起伏。
我的表姐就是在高中二年級的時候,懵懵懂懂開始了黑夜里的探索。她知道,就在她的房門關(guān)閉的地方,僅僅隔著一塊墻板,那個能夠一口氣將一個粗壯男人的身體像玩兒似的任意翻轉(zhuǎn)的一代名醫(yī),正用他青筋突出、血管暴起的修長的大手,將穆楊氏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褪去。穆楊氏有著這個世界上最完美的胸脯和攝人魂魄的乳溝,這一點成年后的表姐似乎遺傳了她的這部分基因。而穆齊貴的腦袋就埋在兩架乳峰之間,孩子般的抖動著。表姐是在七八歲的時候,晚上起夜被父母房間里奇怪的聲音吸引,看見這樣一幕,她怕父親的柳條,惶惶不安回到床上睡去。但母親赤裸的身子和醫(yī)生剝蔥般有力的大手,在這樣一個夜晚如冰河在春天復(fù)蘇,沉睡多年的記憶喚起女生豐富的想象,床上的母親被幻化成蘭花兒,而醫(yī)生的頭也變成了那個第二組第五排的小男生的腦殼。青春期的表姐閉上雙眼,她感覺到河水漫過她的頭頂,身體則像魚兒般渴望游動,四周海洋般湛藍,而星星就在水底波閃。她的雙手緊緊捧住自己的雙乳揉搓,想象的載體在漫溢。她的乳房鼓脹難耐,雙手上的力量使兩個乳頭挺拔堅硬。
對于危險事物的好奇心使我的表姐在接到金魚男孩的紙條時,毫不猶豫地赴約。他們在學(xué)校古城墻南一截殘垣斷壁上見面。一片歪歪斜斜的毛栗樹從墻磚縫隙間破土而出,雜亂無章的枝條向天空伸展,剛好給這片古老的遺跡戴上了一頂介于褐黃和瓦灰色的絨線帽。一到晚自習(xí)時,學(xué)生們的腳步散去,教室里的讀書聲變得異常空曠遙遠,而城墻根下的昆蟲們開始交配、狂歡,發(fā)表自由言論,處于青春期的則蠢蠢欲動,四處尋找著令它們更加騷動不安的目標。逃課和約會的雙重誘惑,使表姐騷動不安的心異常澎湃。她到達時沒看見金魚眼的人影,在居高臨下的古城墻上,她左顧右看。失望。期待。好象是為了回應(yīng)懷春少女的期待,樹叢深處一聲“過來”,把蘭花兒的魂魄喚回,原來金魚眼已經(jīng)像只蟲子似的蟄伏在地上了。蘭花兒被拉到男孩身邊,羞澀再一次涌上來,使雙頰滾燙。不敢抬頭看那雙活潑的魚尾在夜的林海如何地游動。男生終于說話了,磕磕巴巴,語無倫次。語無倫次是青春欲望載動的海潮與道德抑制相互間的搏斗,勝利的一方在于話語的著陸點。
男生吞了口唾沫,終于費力地說:給我看看你的奶好嗎?
羞澀、恐懼,冒險和好奇,雙方共同的渴望使四只手結(jié)成了同盟。少女的羞澀便化作了一道幕布,悄悄退居欲望的后臺。蘭花兒的上衣紐扣自下而上、一粒粒解開,由于慌亂,領(lǐng)口上的一粒,“砰”地一聲掉落,已經(jīng)成年女人的胸脯驕傲地沖出衣服的遮掩,異性的雙手輕輕撫摩,帶著被電擊一般的顫抖,有一種強烈的被征服的愿望。男孩喃喃自語:真大!像裝滿了奶汁……
“嘿嘿嘿,”蘭花兒笑的聲音像個粗俗不堪的廚娘。對我描繪那晚的情景,她樂滋滋地說:那個傻小子像嬰兒一樣吮吸我的乳房。
蘭花兒的初戀結(jié)束于第二天到校后。同學(xué)們看著蘭花兒都莫名其妙地掩口大笑,幾乎全班所有男生都知道了蘭花兒的乳房大得裝滿奶汁。他們用羨慕的語氣問金魚眼:真的有嗎?快說!金魚眼賣著關(guān)子,笑而不語;大家一起上前按住金魚眼,一個男生起哄問:你們倆,誰主動的?金魚眼回答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她……又問:她是誰呀,快快交代?大奶……男生們松開金魚眼,視線齊刷刷地朝著蘭花兒看過來,口里發(fā)出“哦、哦、哦”的怪聲來。
敏感的女生們也開始咬耳朵,班上最驕傲的女生陳巧云丟過來一句話:喂,丑八怪!發(fā)情的大河馬!
哈哈哈哈。
刺骨的笑聲使蘭花兒的心尖尖上滲出點點血跡,坐在教室里卻像掉進了寒冷的地窖。蘭花兒此刻真恨不得地上生出一個地縫,自己可以一頭鉆進去,再也不要出來。羞辱使她不知所措,而對金魚眼的出賣,她淚如雨下。
老師在上課鈴聲還沒有停下的時候走進教室,班長喊“起立”的時候,老師發(fā)現(xiàn)了她發(fā)紅的眼睛。
穆蘭花,你怎么啦?
我……肚子疼。蘭花兒掩飾著。
哦,哦,哦……
身前身后擠眉弄眼的變形的面孔,還有不懷好意的竊竊私語。
坐下。老師說,大家安靜!
這時,一股激憤之情從蘭花兒的胸腔里決提而出,大腦里的血液直涌命門,她“嚯”地站了起來,尖利的聲音像銳利的刀鋒刺破校園的沉靜: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你怎么啦?穆蘭花同學(xué)!
時間在這一刻靜止了,包括青春期迷茫的目光。蘭花兒從這里看見了復(fù)仇之劍耀眼的光芒。
她指著第二組、第五排那條從此以后再不會活潑擺動的金魚尾巴,幾乎歇斯底里地喊道:
他——強——暴——了——我!
表姐在漸漸跟我廝混得很熟悉以后,每每對我講述這些陳舊的故事。這些往事的回憶,在她,有著一個將軍對自己得到的每一枚勛章的感情,也有一個守財奴對于夜半來臨掀開秘密寶藏蓋布時的愜意。表姐根本不知道我很厭煩她的講述,雖然她講話的時候每每露出我認同的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但她黑色粗糙的油性皮膚的面孔、短粗精悍的眉毛和三角眼,甚至講述時臉上呈現(xiàn)出的一種獲得快感的那種神色,都是我所厭惡的。自從表哥向我介紹認識她以后,她就像安裝在我家里的一部專線電話,不管我是否愿意接聽,她都會在任何不合時宜的情況下一把把我揪住。我是一個富有同情心的人,我的同情心在表姐這里的具體表現(xiàn)就是耐心和容忍,但一貫我行我素的表姐把我對她的容忍,看成了歡迎,更把我變成她隨時作為傾訴對象的好聽眾。現(xiàn)在想來,我從骨子里鄙視著我的表姐的,但是在我無聊的青春歲月里,表姐驚心動魄的愛恨情仇,無疑填補了我無從打發(fā)的那么多的時光。
那么多的時光。有人在愛,有人在恨,有人傾訴,有人在聽。而在時光河流的這頭,物是人非。流逝的一切最終必將重返心頭,并被記憶擦亮。
我的表姐在堅持做了婦科檢查后,確定自己還是一個處女,她由此贏得了學(xué)校老師和廣大學(xué)生家長的同情。金魚眼男生沒有被開除學(xué)籍,但學(xué)校仍給了記大過處分。班主任老師殺雞給猴看,借這個機會整頓全班道德風(fēng)紀,表揚蘭花兒揭發(fā)壞人壞事的勇敢精神。全班男生誰也不敢在蘭花兒面前造次,女生們,包括班花陳巧云再也不敢嚼舌頭根子,這正是蘭花兒心里所期望的,但因為這件事情,蘭花兒的爹卻認為她這是給穆家祖宗臉上蒙羞。穆齊貴逮住放學(xué)后的蘭花兒,將她綁在穆記大藥堂的一根圓柱子上。年近六旬的穆小醫(yī)生一邊用柳條抽打女兒,一邊老淚縱橫教訓(xùn)女兒:你個畜生!丟人現(xiàn)眼?。$栉勰憷献孀诎。∧录业哪樏娑急荒銇G盡啦。
蘭花兒自此明白今生的幸福是她這樣一張丑陋的面孔得不到的,也別指望哪個英俊的男生會真心愛上她。她必須依靠自己的大腦去想辦法,靠自己的雙手抓住,抓住身邊那些稍縱即逝的愛情。
嘿嘿嘿,我當(dāng)時還是個處女。
妗兒啊,處女是一筆資源。我把這筆資源后來毫不保留地給了你表哥,我真的是愛他。表姐對我的講述中,有很多強調(diào)的東西,有時候還有自以為是的議論。
我相信表姐確實是愛我表哥,但表哥是不是不愛表姐,我也看不出,只是讓人對男女之間的事猜不透。
當(dāng)表哥第一次登門到家拜訪的時候,高大英俊的表哥身邊,一個黑鐵砣般丑陋的女子對我們展露出她討好的微笑。我以為表哥身后跟的只是一個普通女同學(xué),但表哥很正式地向我母親引見,她是小穆,然后對我說:你表嫂。
我驚訝的聲音還沒有竄出嘴巴,就被老虎鉗般過分熱情的握手搞得呲牙咧嘴。從此我身邊就多了一個總在喋喋不休傾訴著自己的愛恨情仇、身份是表嫂的表姐。
與表姐恰恰相反,表哥長得一表人才。似乎是為了襯托表姐的丑陋,表哥不僅身材高大,皮膚白皙,相貌英俊,而且性情極溫和。他家以前住鄉(xiāng)下,進城不久,表哥就考取了縣師范,跟蘭花兒一個班。
表姐的描述,把我?guī)У侥菆鰝ゴ髳矍榈陌l(fā)祥地陵洲縣師范,重現(xiàn)的時光里表姐已經(jīng)褪去初次見面時黑鐵砣般的形象,在她的描述中我看見的是一位處世落落大方、為人溫柔賢淑、做事踏踏實實又樂于助人的小女生模樣。然而,一旦我的敘述穿越時光隧道,嘗試對表姐所陳述材料的對接的時候,我觸碰到的真實比真相更為有力。
初見表哥,蘭花兒就有電光火石一閃,全身遭電擊的感覺。就像一首歌里描繪的那樣,他向她走來,身邊還有一個她熟悉的女生。蘭花兒其實只看見了表哥,只因為表哥對身邊的漂亮女生頻頻微笑,她才看見了她。那個女生是表姐的冤家對頭陳巧云。
他真的很帥,我看著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愛上他了。
你表哥也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我。
我們彼此注視,時間停頓了半拍。
對表姐幾乎重復(fù)了無數(shù)遍的關(guān)于初次相會的經(jīng)典描述,我會心一笑。想到一個奇丑的女子被帥哥電了,很正常。而奇丑的女子把帥哥電了,嘻嘻,那一定是侏羅紀時代大恐龍的突然造訪,所產(chǎn)生的恐懼效果。
表姐“嘿嘿”笑著:都怪我太聰明,俘虜了他。
這話倒是一點不夸張。
奇丑無比的表姐對高大英俊的表哥實施的是攻心戰(zhàn)。先是找表哥補習(xí)功課,混個面熟好說話,后來是幫表哥織毛衣??椕?,是表姐她們那個時代的女孩子,表示自己具備做賢妻良母的標志。當(dāng)班花陳巧云還在欲擒故縱,對表哥的男女友情尚且處理在猶遮琵琶半遮面的基調(diào)時,我的表姐已經(jīng)像一頭悶聲不響的斗牛開始實施了她有力的行動,偷偷觀察表哥的身長、腰圍和肩寬,默記下尺寸。當(dāng)表哥身上的新毛衣還停留在驕傲美女的種種設(shè)想中的時候,我的表姐,已經(jīng)將一件適年最流行的大紅毛衣穿到了她的白馬王子身上。這場追求,跨三個年度,幾經(jīng)周折,名副其實是一場愛情的狩獵。
與進攻表哥同時進行的,還有對表哥老實巴交的父母的征服。我前面說過,表哥一家,是不久前才從鄉(xiāng)下搬到城里來的。表叔是個外鄉(xiāng)來的手藝人,在北街開了個裁縫鋪,母親靠給人洗洗漿漿謀生計。說到親緣關(guān)系,據(jù)我所知,雖然我家跟表哥家至少要用七八代的表親關(guān)系來證明,但陵洲縣城跟他家扯得上關(guān)系的,好象沒有聽說過。也就是說,我們家是表哥一家在陵洲縣城唯一的親戚。他們家困難是眾所周知的,而且表哥是長子,下面還有齊刷刷四個未成年的弟妹。家里做事的人少,吃飯的嘴多。表姐主動找表哥,到他家玩,一來二去的,后來就每周離校后,先不回家,而是直接到周家?guī)捅硎宓目p紉鋪熨衣、鎖邊、釘紐扣,或者幫表嬸做家務(wù)。她的理由是,在家悶,表哥家人多熱鬧。表姐像個熱心善舉、不求回報的義工,渾身散發(fā)的親和力很快為她贏得了周家上下的信任。
為了接濟北街的周家,表姐潛回西關(guān)自己的家,悄悄抓走一只蘆花雞,順手把一把祖上留下來的銅壺揣在包里,用來孝敬周裁縫。穆小醫(yī)生平日愛喝兩口,家里一年四季都釀黃米酒。為此,穆楊氏在幫工的徒弟小丁屋里,垛上一口大缸用來盛酒。每當(dāng)穆齊貴想喝上兩口,徒弟小丁就拿著一只搪瓷缸,揭開蒙著草墊和棉絮的酒缸蓋,舀上半搪瓷缸渾酒,加滿水后,用銅壺坐柴灶上,文火細煨,一會兒,滿屋子都彌漫著醇厚的酒香。自從穆家丟了蘆花雞,丟了煨酒的銅壺之后,小丁屋里的酒也莫名其妙快速地消耗著,那是穆齊貴獨獨一個吃酒之人斷然不應(yīng)該有的消耗速度。穆齊貴把徒弟叫到書房里,耐心給他傳授學(xué)藝先學(xué)做人的道理,在他的啟發(fā)下,徒弟開始否認自己偷竊,最后一口咬定自己是清白無辜的。穆齊貴生氣地大聲嚷道:難道是我自己家里出了家賊不成?表姐躲在屋里聽見,幾乎要笑岔氣。穆齊貴什么人吶?那可是陵洲城里一代名醫(yī)啊,他是堅決不允許自己的藝徒有不端品行的,可他又怎么想得到,自己家里果真出了個家賊呢。開掉了倒霉的小丁,收了倒霉的小劉,小劉之后還有個小什么,我都不記得了,但穆小醫(yī)生家東西失竊的事件并沒有因換掉了嫌疑人而杜絕,反而細水長流,大到一個半導(dǎo)體,小到一只巴掌大的、穆楊氏心愛的暖腳爐,統(tǒng)統(tǒng)不翼而飛。穆齊貴在感嘆世態(tài)險惡、遇人不淑的同時,幾乎要懷疑自己家里那些消失的物件從來就沒有存在過。當(dāng)然,我們都知道他得再花上幾年時間,等他認識了親家公以后,家里發(fā)生的所有無頭案謎底,自然了然于胸。
表姐不僅贏得了周家上下的信任,而且不久,她就以周家未來兒媳婦的身份使周家在鄰里中揚眉吐氣。幫助周家一舉挫敗了街坊鄰里最厲害的一個角兒——盧三嫂的囂張氣焰。
連日來的陰雨,使表嬸一直處于心緒不寧之中。家里大盆小盆接雨的家什全派上用場了,屋脊上的滲漏沒有一點停歇下來的意思。隔壁鄰居盧三家去年蓋新房,預(yù)制板上的鋼管搭在了周家的屋檐上。春天雨水少,誰也沒有覺察到那預(yù)制板會有什么后患。當(dāng)春雷低沉地滾過秦嶺余脈,長江中下游的綿綿梅雨季節(jié)就接踵而至。這時天上的雨水就通過盧三家的預(yù)制板,順著伸長出來的無縫鋼管往周家屋里灌。要知道我們武當(dāng)山下漢水沿岸的雨季,綿長逶迤,纏綿不斷,要從夏至連續(xù)到立秋,也難怪表嬸發(fā)愁。
周家快變成漢江河了啊,表嬸苦惱地對蘭花兒拉著話兒,可盧三嫂我們?nèi)遣黄?,她是北街出了名的潑婦,人稱“閻王怕三分”的厲害娘們啊!
表姐聽了這事,撇撇嘴,二話不說,挽起袖子,“蹭蹭”兩下,冒雨爬上盧三家房梁。上前雙手握住細鋼管,用膝蓋頂著,使出腕上的蠻勁撇,三下五除二,無縫鋼管居然被她撇出四十五度的夾角來。
表姐“嘿嘿”一笑,將彎管的彎口朝下,使勁往對面屋脊瓦縫里一摁,呻吟著的水柱就朝著盧三家里淙淙流去。
提著一把菜刀示威的盧三嫂,嘴里不干不凈罵罵咧咧沖出家門時,卻被迎上前先發(fā)制人的表姐一把揪住了領(lǐng)口,不得動彈,這使平日里十分威猛的盧三嫂看上去如此滑稽可笑。被抓住領(lǐng)口的盧三嫂還從來沒有遭遇過如此強勁有力的對手,她的高聲叫罵,比起天生就高喉嚨大嗓子的表姐來,似乎占不住半點風(fēng)頭。表姐也是撿了力氣大的便宜,她趁勢彎腰拾起盧三嫂用來威脅的菜刀,把這有力的證據(jù)高高揚過頭頂:
街坊鄰居們,你們看一看啦,到底誰不講道理?!這就是她的兇器啊!
表姐對著圍攏來看熱鬧的人群大聲嚷著,從盧三嫂家蓋房把屋檐積水有意排到周家開始,盡數(shù)盧三嫂逞強凌弱的種種劣行。鄰居中平日里吃過盧三嫂虧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大家誰也惹不起她,今天見有厲害人出頭,個個群情振奮。在這種情形下,悶在家里的盧三,只得出面,當(dāng)眾揪住自家婆娘痛罵一頓,又向周裁縫一家道了一百個不是,方才平息事端。
有人打聽說這厲害的女子是周家什么人啊?
表嬸答道:我家新民子的女朋友?。?/p>
但在學(xué)校里,表哥跟陳巧云的交往若即若離,有時候超出了表姐的視線,令人疑竇叢生。在這點上,我的表姐表現(xiàn)出母獸般敏銳的嗅覺和天才的洞察力。過去的經(jīng)歷造就了表姐比一般女人強悍的決斷力,我聰明的表姐已經(jīng)懂得,在男女關(guān)系上玩弄貓抓老鼠的游戲,那是吃飽了撐著沒事干的藝術(shù)家們,送給天下極少數(shù)尤物們的甜點。她們在愛情的路上,來日方長。而我的表姐自知長相丑陋,雖然在心智上遠遠高于那些甜美的尤物,但她自認沒有時間也沒有耗得起的青春。她必須審時度勢,只爭朝夕。
那幾天里,表姐為她將要采取的下一步舉措激動得徹夜不眠,她選擇了最佳約會時間和最好的約會地點,她給自己穿上了最漂亮的衣裳,雙乳間擦上茉莉花香水。她要做夜晚的天使、欲望的玫瑰,她要讓表哥身不由己,像一座陷落的城池,一路坍塌,直到降落到她的領(lǐng)地。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穿透了周新民——我的表哥這個貌似強大、實則心地柔軟、優(yōu)柔寡斷男人的靈魂。她要趁他左右搖擺不定的時刻,給他一個別無選擇的選擇。
表姐成功地引誘了表哥。表姐碩大的乳峰和幾乎瘋狂的情欲,使初次偷嘗禁果的表哥得到莫大的滿足。此后,表姐操縱了表哥情欲的報表,她把表哥的性欲分成若干個分配單元,然后根據(jù)這個好吃孩子的良莠表現(xiàn),合理調(diào)配施舍份額。
陳巧云后來談起情敵穆蘭花,說她簡直是個騷貨喲,親口對我說她已經(jīng)是周新民的人了。對捷足先登后立即實施趕盡殺絕政策、及時堵住后患的精干的表姐,給予了尖利的抨擊。
另一件重大事件的來臨,使表姐很長時間無從選擇是離開還是留下來。這是表姐一生中無數(shù)件大事中的一件,意味著表姐可以離開縣級師范學(xué)校,去一個遙遠的城市念大學(xué),那是她做夢都沒敢奢望過的好事。讀書的指標是穆齊貴救過的一位省城的病人提供的,病人把穆齊貴奉若再造父母,給恩人的女兒一個上大學(xué)的指標,作為對神仙接骨大師小小的回報。蘭花兒猶豫的是跟表哥沒到結(jié)婚年齡,而且這一走,變數(shù)太多。師范學(xué)校的女生本來就很多,表哥又是學(xué)校里最帥的男生,包括陳巧云在內(nèi)的多少個妖精都在虎視眈眈窺視著他們這對美丑戀的發(fā)展動向呢。
還是決定要走,因為省城讀大學(xué)的誘惑是一個更大的誘惑。
面對即將來臨的分離,表姐跟表哥做出了一個瘋狂的舉動,他們帶上一天的吃的和飲用水,帶上一條白色床單,手拉手潛入學(xué)校后山上的玉米林里,把被單鋪在地里,雙雙赤身相擁。他們拼命做愛,一遍又一遍,像是害怕睡著了就再不會活過來。每一次的肉體結(jié)合,都是對現(xiàn)在這場愛情的印證;每一次瘋狂的投入,都是對未來不可預(yù)知狀況的惶惑和不安。
分手時,表姐從自己的背包里取出一把小剪刀來,張開自己的大腿,展露出女人的私處,左手揪住一撮陰毛,右手的剪刀“咔嚓”一下剪去,一綹微微彎曲而光滑的毛發(fā)已經(jīng)握在了她的掌里。
表姐望著手掌里這一綹毛發(fā)流下了眼淚,她抬起頭,對不知所措的表哥說:我以后就不能經(jīng)常在你身邊了,也不能跟你做這個事。你把這個東西好好收著,等我三年。
表哥接過這把女人的陰毛,想必大腦里一片空白。表姐見表哥半天反應(yīng)不過來,于是邊擦淚,邊對他循循善誘:你不給我留個什么做紀念?你個笨人啊,人家也要一綹你的那個做信物哦。
表哥只得讓這個瘋狂的女人動手剪了。
表姐早已備好了兩張玻璃紙,他們各自收藏了對方特殊的饋贈。把對方的私物做收藏,這種陰招只有表姐這樣內(nèi)心陰暗的女人才會想得出,它泄露了表姐的欲望,意欲在看不見表哥的時間段里,對她認定的個人資產(chǎn)——表哥的情欲再度操控在握。因為在以后的三年里,表姐在每一個電話里,都會耐心詢問為對方收藏的禮物是否安然無恙,話語的指向,就是對擁有行使性權(quán)力者至高無上的特殊權(quán)力的認同。果然,在表哥想斬斷跟表姐的關(guān)系的時候,表姐手里掌握的特權(quán)就發(fā)揮了意想不到的功效。
表哥在被分配到鄉(xiāng)下教書的第二年,也就是表姐快從省城氣象專科學(xué)校畢業(yè)的那一年,性情溫厚的表哥真心愛上了一個女子,并打算跟她結(jié)婚。他們同在一所學(xué)校教書,彼此了解、性情相投。表哥把自己的想法和自己對表姐背叛后的歉意,一五一十寫信告訴了遠在千里的表姐。這事還了得,表姐連夜坐火車趕回陵洲縣城,又改乘半天班車趕到鄉(xiāng)下學(xué)校。表姐并不急著去見表哥,表姐自有自己的策略。她直接找到校長,責(zé)問他對破壞人家家庭的第三者,應(yīng)該有什么處理意見。校長說,我們決不容忍這樣的事情發(fā)生。表姐聽了這話,馬上扯長了嗓門放聲大哭起來。從師范學(xué)校相愛,互訂終身,到以身相許,數(shù)年相思。家長里短,風(fēng)風(fēng)雨雨,感動得校長掏出自己的手帕子,直往表姐手里塞。
在強大有力的道德譴責(zé)面前,柔弱的表哥連面對自己愛情的起碼勇氣都沒有了,他居然沒敢承認自己跟女教師的愛情,那綹展示在校長辦公桌上的自己的隱私物品,使表哥幻想得到的愛情顯得那么的不合適宜,那么的見不得光明。
表姐的目的很快就實現(xiàn)了。學(xué)校以一紙報告報上縣里,很快,那個女教師就被調(diào)到更偏遠的一所鄉(xiāng)村學(xué)校教書去了。我猜測表哥跟女教師告別的方式一定有許多種,是纏綿?是悔意?是歉疚?是無奈?什么都有可能,又什么都沒可能。他們雖然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但以表哥當(dāng)時的處境和情形看,也不能排斥外表俊美高大內(nèi)心怯弱的表哥對女教師的無以面對。逃避是所有怯弱男人的選擇。
表姐召集周穆兩家開了個見面會,地點放在穆記大藥堂里。在雙方老人對表哥口徑一致的批斗之后,蘭花兒跟新民子的婚事確定下來,婚禮在蘭花兒畢業(yè)后舉行。
蘭花兒畢業(yè)后被分配到縣氣象站上班?;楹螅∪兆舆^得雖說不是甜如蜜糖,至少也是風(fēng)平浪靜。也有叫表姐不如意的事情,就是在生了果子后,表哥的調(diào)動始終沒有如愿。
事情出現(xiàn)轉(zhuǎn)機是表哥在縣報上發(fā)表了一篇小豆腐塊文章開始的??h教育局整理《教育志》的時候,需要抽調(diào)一些文字資料人員,嗅覺敏銳的表姐聞風(fēng)而動,拿著表哥的豆腐塊找局長和負責(zé)編撰志書的主任,軟磨硬泡,幾經(jīng)周折,表哥終于被借調(diào)出來編《教育志》了。
精明的表姐從這篇小豆腐塊文章上,發(fā)現(xiàn)了丈夫身上潛在的閃光點。她摟著自己的男人說:你是個有才華的人,要設(shè)法發(fā)揮你的才華,為我們爭氣!
《教育志》編撰工作花了整整三年時間完成,說來也巧,這時縣里又要編縣志,表哥又到了縣志辦,進城的調(diào)動手續(xù)這才辦了下來??h志在五年后全部完成,縣志辦撤掉后表哥被安排到縣政府辦公室工作。表哥是個老實人,不善言談,工作倒是肯賣力,能吃虧的。表姐的心眼遠遠多于表哥,她覺得到了縣政府工作,你不去努力混個一官半職,今后日子怎么過呀。表姐對表哥的木訥迂腐幾乎是怒火中燒,她要想盡辦法使丈夫在人前給她爭光添彩。
有了爭光添彩的夢想,表姐開始了她漫長的對表哥單位里某些領(lǐng)導(dǎo)的造訪和賄賂。表哥則像個木偶似的,被表姐今天抓到這里,明天抓到那里。每當(dāng)縣里提拔干部的時機到來之際。我的表姐必定會頻繁地出現(xiàn)在某領(lǐng)導(dǎo)的家里。她跟我感慨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像我們這樣沒靠山的家庭,出門辦事四面天黑;去找靠山吧,提著豬頭,找不著廟門,也只能是瞎貓抓只死老鼠,逮誰是誰。可見表姐開始走動的對象,并不是真正能夠幫表哥的廟門。直到后來,一個明眼人給表姐牽了個紅線,跟縣里一個重要領(lǐng)導(dǎo)的老姨掛上鉤,表姐這才摸著了她所謂的真正的廟門。
然而這個老姨雖是個辦得正事的,人卻十分貪婪。為了滿足她,表姐幾乎使出渾身解數(shù),她把家里的一點積蓄,還有東湊西借的四位數(shù)包在一個紅包里,對表哥說: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就是砸鍋賣鐵,也得燒上這拄香,奉好這回貢吶!
過去從來沒有聽說過買官、賣官的現(xiàn)象,在老姨那里,人家好多人排著隊等著把一疊一疊的票子塞進老姨的水果籃里,香煙盒里和衣服兜里。老姨知道那些人來的目的,并不性急。她豐腴的身子陷在沙發(fā)里,手上不停地削著水果。那是雙保養(yǎng)良好的手,悠閑地握著一把水果刀,刀口向內(nèi),捏在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間,刀刃在左右手緊密的配合下,優(yōu)雅有序地推進。果皮則一圈一圈地垂落下來,像削筆器吐出來一節(jié)一節(jié)的扇形木梢,花瓣翻飛。老姨態(tài)度和藹,看起來更像一個慈善家,對所有的客人笑迷著眼縫迎接;待求助者逢求必應(yīng),讓人感覺到老姨就是及時雨,就是活觀音,對待人民群眾就像春天般的溫暖,像夏天一樣火熱。表姐坐在人家家里,看著人家吃著時令水果,收著好煙好酒,而表姐的家里,果子天天抱怨著,什么時候吃肉啊,我們已經(jīng)吃了三四個月的咸菜蘿卜了!
表姐心里想:這就叫差別,這就叫隔著檔次。
表姐對老姨的朝拜迅速得到靈驗,表哥在他們辦公室果真進入了干部選拔的提名。表姐對表哥說:
剩下的事情就看你了,是騾子是馬,現(xiàn)在你得拉出來遛遛。
那是一段夢想和焦慮構(gòu)成的一個個寢食不安的日子,表哥按規(guī)定參加了全市的選拔干部考核。文化考試成績不錯,面試也過了,但進入綜合考核的時候,表哥被刷了下來。
結(jié)果張榜公布后,表姐整個人都焉了,似乎參加考核的是她而不是表哥。
表姐對全家的經(jīng)濟開支迅速做出調(diào)整,回顧半年來的奔波勞頓,不由得發(fā)出一聲嘆息:
撈官,撈官,撈個舅倌!家里的錢財都打了水漂了??!
眼見表哥是“端不上正席的狗肉包子”、“扶不起來的豬大腸”,我表姐那個悔啊,真是沒法形容。
可表哥倒好,反過來安慰表姐:
你看我現(xiàn)在,不僅回了城,還到人人羨慕的縣政府當(dāng)了干部,我沒什么本事,當(dāng)不了官,也當(dāng)不好官。你就讓我吃個踏踏實實公務(wù)員的飯,不也挺好的!你就別操心了,心焦不受老呀!
表姐狠狠地瞪了表哥一眼:
沒出息的熊樣!
表姐算對表哥的仕途前景徹底打消了念頭。她決定把精力轉(zhuǎn)到自己的業(yè)務(wù)進步上來。
表姐是縣氣象站的技術(shù)員,她們氣象站,是縣氣象局唯一的下屬單位。其實,那個時候,我們縣里的氣象工作剛剛起步,設(shè)備和技術(shù)都很缺乏,工作都靠人工,預(yù)報也不太準確。表姐他們這些所謂的技術(shù)人員,起早貪黑,日班夜班輪流上,工作上吃苦受累的,待遇也低,而且,氣象站的名聲也不太好。在我們縣城里,每當(dāng)喇叭里開始播報縣氣象站提供的天氣預(yù)報,一些五六歲的孩子就圍著廣播拍著手兒,一起唱起一首童謠:
陵洲城里一大怪,
氣象局出了個猜想站。
十天預(yù)報九不準,
明明老天黑著臉,
硬說是晴天。
還說有那個連陰雨,
二十來天都抗旱。
抗旱啊抗旱,
害得老子吃不上飯。
表姐早就看中了局辦公室工作。在局里上班的人,職稱高,工資高,不跑外勤,人家細皮白肉地養(yǎng)著,還不擔(dān)罵名,但也有一點,局里上班要求職稱必須是在中級以上,表姐目前還是個初級,根本就不夠資格。
每年四五月份,全市的中高級職稱考試工作就鋪開了,表姐知道考職稱是自己唯一的機會,一定要牢牢抓住。在這方面,貌似粗坯一個的表姐,表現(xiàn)出了少有的精細。她了解到,像她這樣的專科生,如果有一篇專業(yè)論文在市級以上學(xué)術(shù)會議上交流獲獎,或者在專業(yè)的報刊上發(fā)表過,就可以專業(yè)免考、只考文化課,從而獲得晉升的機會。想當(dāng)工程師并能調(diào)進上級部門上班的念頭,是表姐多年的愿望,但表姐實在沒耐心去攻讀專業(yè)課,現(xiàn)在如果誰能幫她寫出一篇論文來,她恨不得把人當(dāng)祖宗供起來。在這節(jié)骨眼上,表姐結(jié)識了從省城下派到氣象局的一位高級工程師。
秘密裝在肚子里不會過夜的表姐,在第一時間就把那人帶到我家里來。
那是一個冬日的晚上,摩托車在我家院子里一熄火,就聽見表姐嘻嘻哈哈的聲音,不一會,我的房門被她推開,對我笑嘻嘻地說:
給你介紹個人。
從身后一把拽出個中等身材、穿黑色皮夾克、戴眼睛、儒雅的中年男人來。
表姐神采飛揚地介紹,這是我們省里著名的才子,我們氣象部門的權(quán)威專家,我們……
我叫孫西安。
不等表姐介紹完,儒雅的皮夾克就用溫和低沉的男中音說話了,隨后遞過來一張精致的名片。我瞥了一眼,是省城氣象部門一大堆協(xié)會和學(xué)會里的職務(wù)。
我哪有那么多頂高帽子啊,你看看名片,都是虛的啊。
孫西安幽默地說。
閑聊了一會,他們就告辭了。
第二天中午,表姐匆匆忙忙來找我,劈頭就問:
人怎么樣?
我說什么怎么樣?
表姐臉紅了,忽然嚴肅地說:我們好了。
好了?表姐跟那人?表姐的話著實把我嚇了一跳,心里想著我表哥這下完了。表姐似乎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她用低沉的聲音告訴我一個理由:
你表哥讓我很失望。
接著從自己的包里掏出一疊稿紙來:
看,是他幫我寫的論文《試論高山垂直氣候下的山區(qū)氣象預(yù)測》。
表姐用她特有的粗喉嚨大嗓門高聲贊嘆:他真是個才華橫溢的人吶。
才華橫溢的孫西安這天來到氣象站了解情況,他在氣象站的觀測點上遇見了表姐,頓時,心里劃過一道異樣的感覺。
他不明白這種異樣的感覺來自哪里,他釘在那里就像腳上生了根須,而內(nèi)心的感知正被一種氣體一樣的東西塞滿。在城郊一號氣象觀測點的小山丘上,這個黑胖面丑的女技術(shù)員沖他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憨笑,當(dāng)他用雙手去接對方送過來的一疊資料和數(shù)據(jù)時,女人將一口青草般的口氣輕浮地哈在他的面頰上,他的近視眼鏡里,頓時呈現(xiàn)出原始牧歌式的空茫與遼遠。
草場的氣味,干牛糞生起的篝火,馬奶子的濃香,倦鳥的歸意,這原始的誘惑,氣味久久彌漫,并揮之不去。他要到若干年以后,才會明白此時的異樣感受,那是面前這個山區(qū)女人渾身煥發(fā)出來的情欲的光芒,與自己內(nèi)心的欲望相互呼應(yīng)時所產(chǎn)生的奇特反應(yīng)。而若干年以后,當(dāng)他回到屬于他的城市,他對自己在特定時間段里產(chǎn)生的欲望感到詫異,他不知道他的欲望一旦返回城市的秩序里去以后,她的出現(xiàn)就不再支配他的決斷。
我相信表姐是那種一眼就能看準人群中的哪種男人是自己想要并能要的人。她自信地告訴他,二號觀測點上還有他所需要的幾個數(shù)據(jù),就使這個風(fēng)度翩翩、儒雅高貴的男人搭上了她的車。
勾引是在摩托車上開始的。
抱住我的腰。
表姐對身后穿黑皮夾克的男人命令道。
男人的雙手本來一左一右抓著摩托車的后座,聽了女人的話,猶豫片刻,還是上前圈住黑女人肥厚的腰。
往上點,你的手。
女人的聲音有點不耐煩,肥厚身體里的氣息傳遞著一個奇妙的密碼。
男人的手掌往上,指尖輕輕地拂過一顆、兩顆、三顆衣服紐扣,像微風(fēng)吹過湖水,又像蜻蜓在荷塘里玩弄的點水把戲,緊接著,雙手停頓下來,女人豐碩的乳房已經(jīng)盈盈在握。
慌不擇路的摩托車被丟在小路一旁,干枯的水溝早已被欲望填滿。
城市里來的男人身上有著本地男人身上沒有的好聞的香皂味,還有知識分子特有的一雙修長柔軟的大手,激情之后,也不忘對女人的身體恰到好處地做最后的安撫。表姐用手墊起屁股,從身體下面取出一塊碎花手帕。小心把手帕折疊起來,握在手里。那上面粘滿激情的液體和水溝里形跡可疑的黃土顆粒。
三十五條碎花手帕,構(gòu)成表姐關(guān)于愛情與欲望的神話。
蘭花兒,暖水袋放哪里了呢,幫我裝一個暖暖腳啊。
喲,你周新民啥時候這么嬌貴了呀?不嫌用開水費電??!我早把它當(dāng)破爛扔啦。
媽呀,果子大叫道:你把我的書桌搬走了,我拿啥做作業(yè)呢?
你小屁孩用糟蹋啦呀,孫叔叔到咱山里不容易啊,給他弄成飯桌使。
蘭花兒開始了她一生中第二次家什大偷運,只是這一次不是從穆齊貴家往周裁縫家偷,而是從自己的小家往孫西安的單身漢宿舍里。搬運的結(jié)果是孫西安的單身宿舍有了點居家過日子的味道,而周新民和果子父子倆經(jīng)常找不到自己要用的東西。
到了星期天,是表哥在辦公室值班的日子。表哥是個好靜的人,早早去了,打掃衛(wèi)生、燒開水,然后編簡報,聽電話。有時其他部辦委的值班人員會約在午飯后殺上兩盤象棋,表哥一直是個忠實的觀眾,偶爾也會跟同事殺一局,總是自己輸?shù)枚?,也并不在意。無欲無求,樂在其中。表哥對自己目前的工作和生活狀況,并不像蘭花兒那么不樂觀。
現(xiàn)在表哥一走,表姐就對果子說:
今天不用做功課,去西關(guān)幫你外公捶背去。
這年蘭花兒的父親穆齊貴因脊椎骨壞死癱瘓在床,每個星期,表姐都會帶著果子回西關(guān)服侍他。因為跟孫西安的約會,蘭花兒借故說要在家洗被褥,就支使果子一人去了。
果子走后,表姐梳妝打扮一番,免不了在鏡子前顧盼良久。她看見鏡子里是一個戀愛中幸福女人的形象,黝黑的臉膛,透著健康的紅潤。她想起與表哥完全不同的那個令她幸福無比的人,他是那么風(fēng)度翩翩、氣質(zhì)迷人。連做愛也那么與眾不同。他會在跟她上床前專注地親吻她,他贊美她口氣清新,有草原的氣息,潔白的牙齒錯落有致。他溫柔地解開她的上衣,把玩著她的肥沃和豐腴,他夸她是個真正的女人,懂男人。他進入她時告訴她每一寸肌膚的點滴感受,他讓她用全部的身心去接納、迎接和把握。他還允許她把早已備好的手帕墊在身下,他說讓我們把彼此的愛交給對方。蘭花兒的欲望,在這個城市男人的夢囈里沉沉浮浮,身體像懸浮在天宇上的輕氣球。她想著陸,想抓住一根思維的碎片。但靈魂已經(jīng)脫離了軀殼,陷入迷茫和混沌。
廚房里的水燒開了,撲撲嘟嘟的聲音,把內(nèi)心里的一點點抑郁也蒸發(fā)掉了。蘭花兒不想讓自己被什么情緒干擾,她想著與他的約定,站起身,離開鏡子,麻利地走進廚房,開始做飯。下上一大碗清湯掛面,末了,打上兩只雞蛋,丟進幾片青菜。她的動作干練、利索,什么飯菜在她手里做出來都是那么可口。她思忖,做飯給他吃,抓住單身漢的胃口。這個念頭閃過腦海,于是想象著他邊吃邊贊不絕口的樣子,臉上就掛起了滿意的笑容。端著碗,翹著屁股,走出家門,一搖一晃地往孫西安宿舍里走。一切都變得如同慣性,在單身漢的床上,表姐與孫西安首先解決果腹之饑,然后解決性欲。
床上躺著時,表姐不免要問孫西安他妻子和孩子的情況,孫西安一一回答。表姐又問:她漂亮嗎?你們感情好嗎?
不算很漂亮吧。男人回答:要說感情,也有,一家人過日子嘛,感情總還是要過得去的。
這是個愚蠢的問題。丑陋的表姐,從內(nèi)心里期望,眼前男人的家里有個比自己還要丑陋的惡妻,這樣她與他的愛情,就有了合理性和可能。事實是不可能,男人保守的回答也證明了這一點。
表姐的第三十六條手帕還沒有派上用場,孫西安一年的下派期限就到了。雖然表姐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到,但她還是沒有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
這個消息全站的人都知道后,表姐才知道的。她得到消息的時候?qū)O西安正在參加局里冗長的歡送會。她在會場外等了足足一個小時,會議仍在繼續(xù),而且還有豐盛的午餐在等候著。
表姐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丈夫和孩子都已經(jīng)到家了。她想起忘了做飯。進了廚房,心思像灶臺上擺放的鍋碗瓢盆,亂糟糟一團。
剛收拾碗筷的時候,孫西安來了,他對表哥說:
跟你們說一聲,我要走了,晚上的火車。
表姐走出廚房,礙著表哥的面,不好抱怨什么。嘴上大家客氣著,說著告別的套話。
躊躇片刻,表姐用開玩笑的口氣真話假說:
你這一回大城市里,遲早把我們這里的人都忘掉了。
孫西安望著表姐:那怎么會呀?在這里,真是沒有少勞煩你們,心里感激都來不及呢。
表姐心里凄然,嘴上找著話:
如果你不嫌棄,讓我家果子給您當(dāng)個干兒子吧,以后兩家也有個來往。
果子抗議著:我為什么要給他當(dāng)兒子呀?我已經(jīng)有自己的爸爸了耶。
表姐說:多一個干爸多口飯吃,你還要看人家孫叔愿不愿要你。
孫西安忙說:要、要、要的,白撿一個這么大的兒子啊。
表哥樂呵呵地笑著,拍著果子的小腦袋:還不快叫干爸!
正說話,外面吉普車的聲音就傳過來了。
孫西安說:我走了,汽車必須在下午五點前趕到市里去,火車不等人的。
說話間望著表姐。
表姐的眼圈就紅了。
穆齊貴沒有熬過冬天就死了,他先是得的脊椎骨壞死,癱在床上半年不能下地,后來死于腦血栓。
臨終前,這個替人接了一輩子的骨頭,最后因骨頭壞死睡在床上等死的一代接骨名醫(yī),把女兒蘭花兒叫到身邊,聲音低啞地說:
樹倒猢猻散,這是必然規(guī)律。我要死了,穆家大藥堂怕是撐不住了。祖宗的一份家業(yè)就這樣敗在我穆齊貴手上了呀!我這一輩子最不放心的就是你的母親,你需好好養(yǎng)她。我死后,家里所有積蓄和房產(chǎn)家具歸你母親,藥堂變賣掉,藥堂的財產(chǎn)分成三份,一份給你母親,一份給你,另外一份,我要送給一個故人。
穆楊氏急得直擺手,可老人自顧自說下去:這個故人,也不是外人,他是你的親爹汪老大。
猶如晴天霹雷,蘭花兒的身世之謎居然以這樣的方式在這時出現(xiàn)。這是蘭花兒的感情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
蘭花兒抓住母親的雙手:媽呀,這是真的嗎?你快說呀!為什么?
穆楊氏流著淚點點頭:孩子,我們沒有騙你。你父親,他沒有生育能力。為了給穆家留后,我們就找了無牽無掛的屠夫汪老大……
蘭花兒直覺得手腳發(fā)涼,氣血在倒流。她現(xiàn)在明白了,為什么別人議論她,為什么她生來就有一張跟屠夫汪老大一樣奇丑無比的長相。那是遺傳基因啊。她的血管里,從來就沒有流淌過穆小醫(yī)生高貴的血液,她身上一直奔涌著的,是一個下賤屠夫的血液,它卑微,猥瑣,愚昧,昏庸無知。她覺得自己往日的自尊和勇氣在剎那間全部喪失,穆齊貴在她出生的時候給予她的,卻在死前從她這里全部拿走了。
安葬了穆齊貴,表姐按父親的遺愿把藥堂變賣掉。她心情復(fù)雜地重返西關(guān),在一個冬夜去敲屠夫汪老大家的門。
那是一段漫長的路程,行人稀少的街道在表姐的眼中變得寂寥、空茫、荒誕和不真實,在內(nèi)心里,她害怕去見那張滿街老少都為之鄙夷的臉,令人討厭的討好的微笑。這個一直與表姐不相干的人,一個微不足道的市井小人物,他沉默寡言、渾渾噩噩地度日,此刻,皆因蘭花兒的身世之謎而存在著。他為什么沒有病死老死被滿街跑的汽車壓死被經(jīng)他的手屠宰掉的上萬頭死豬索命而死?為什么他一直卑微地茍活著?難道他的存在就只是為了讓蘭花兒今天的活著,顯得更為尷尬和猥瑣?荒誕和可笑?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卻是蘭花兒的親身父親,他們的血緣牢不可破,不容更改。這件突發(fā)事件,不僅叫蘭花兒要發(fā)瘋,這種鳥事落誰身上誰都要發(fā)瘋。
屠夫的家到了,蘭花兒內(nèi)心有一種徹骨的鄙視在上升,她的右手在叩響汪屠夫家的大門的一瞬間,勇氣重返心頭。
屠夫似乎早就知道蘭花兒來的目的,他對著蘭花兒討好的微笑,完全出自多年卑微的生活里養(yǎng)成的習(xí)慣。
哎——蘭花兒這樣招呼著屠夫道:
這是穆齊貴讓我給你送過來的。
蘭花兒直呼她爹的大名,有意省略了我爹要送的幾個字,接著,將包著一疊現(xiàn)金的紙包放到屠夫的手里。
汪屠夫的目光從蘭花兒的臉上挪到手上,打開紙包一看,頓時,從眼睛縫到臉頰,蕩漾起一片愚魯?shù)男θ荩?/p>
哦,我就知道他會兌現(xiàn)的,他是個守信的人吶!
表姐在那年春節(jié)生了一場重病,一直發(fā)著低燒,渾身無力。直到正月十三,按照陵洲人的習(xí)俗要給亡人燒一炷青香,蘭花兒才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在表哥的攙扶下,一家人到縣城北面的陵園給她的父親上墳。她的母親穆楊氏這年已經(jīng)離開西關(guān),搬到氣象站跟女兒女婿同住,也好照顧外孫的生活。同在一個屋檐下,表姐再也不向母親打聽一句關(guān)于自己身世的話,穆楊氏也不再在表姐面前提起,她們母女之間默契得就像一個堅不可摧的同盟,誰都想把那不堪的往事丟進河里流走,埋進土里爛掉。
春天轉(zhuǎn)眼就到了,氣象觀測點山坡上漸漸被一片蔥綠布滿,幾株野棗樹枝頭上綻開嬌滴滴的嫩芽,坡地上人工栽種的麥冬和蘭花草,也正開出一點點白的、黃的碎花來,幽香在山坡上迷漫,在空氣中游動,通往山里的小路似乎被香風(fēng)熏得醉倒一般,歪歪斜斜的身子荒草一樣蔓延。
蘭花兒推開窗,猛吸一口氣,花草的氣息便進入到她的肺部。她感覺自己的精神為之好了起來,她對表哥說:
我要到省城去。
看見表哥詫異的表情,表姐平淡地說:早年氣象專科學(xué)校的同學(xué),有幾個很久沒見了,想去看看她們啊。
表哥放下心來,應(yīng)道:那也好,你散散心去,這樣對身體有好處。
出發(fā)的日子就定在了三月六日,表姐翻了翻自家的臺歷,這一天是驚蟄。
火車到達省城是次日早上七點。蘭花兒擠出火車站,接著又好不容易擠上一輛公交車。
車上人頭攢動,擁擠不堪。身材矮胖的表姐,一只手吊在公交車的吊環(huán)上,身體隨著車子的劇烈擺動而左右晃蕩。又擠上來一撥人,將表姐身子夾在中間,這下倒是不再像蕩秋千一樣晃悠了,胸脯卻被兩個男人的胳膊夾在當(dāng)中。表姐用屁股頂了后面的人一下,將身體的重量往后挪動著,終于后面松動一些,正要松口氣,不料,胸脯上的胳膊又換成一只行李袋,把表姐的上身緊緊夾住了。表姐用腦袋抵住那只行李袋,使著勁。
一個女人的腦袋出現(xiàn)在表姐的身旁,呵斥道:
擠什么擠?買票呀——到哪里下?
表姐在包里摸著零錢:付家坡,省氣象招待所。
女人接過錢,撕了小票,腦袋一低,往人縫里一鉆,不見了。
蘭花兒忽然好笑起來,省城的公交車售票員們,他們的工作比自己的更不叫個營生哦。真佩服剛才那個小女人,她在擁擠的車上,似乎已經(jīng)煉就了鉆進鉆出的本領(lǐng),連蒼蠅都鉆不進去的人群里,她卻能準確、迅速地潛入身體與身體間的縫隙,就像靈活的魚兒躍入峭壁下自由的海水。我的表姐為自己聰明的發(fā)現(xiàn)沾沾自喜著,忽然一聲斷喝傳來:
付家坡到了,你還不快下!
原來人家售票員小姐早把她當(dāng)鄉(xiāng)巴佬盯著呢。
表姐跳下車,仿佛回到了學(xué)生時代。一種喜悅在心頭泛起。那個時候,在省城讀書,心里天天惦記的是陵洲縣城里的表哥,一心想著跟他結(jié)婚。如今自己離開表哥,離開陵洲,慌不擇路地往省城趕,心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裝著的,卻是那個穿黑色皮夾克的男人。她不由自主將手伸進背著的皮包里,手指斗摸到包里的一疊東西,她的心為之一抖。不用看,她也知道,那是三十五條清一色的碎花手帕,上面記載著她的愛情神話。而與她共同擁有這包秘密的男人,就在這座城市的某個光線明亮的大樓上,以靜止的坐姿,等待著她的造訪。
我的表姐以最直接的方式來到省氣象廳大樓下。
我給你說了多少遍了,沒有孫西安這樣一個人。守門的小伙子堅定地搖頭。
表姐說:他是研究室的,你放我進去看看。
小伙子被表姐糾纏不休搞得沒有辦法,就撥通了研究室的電話,放下電話時說:
哦,你走吧,孫西安已經(jīng)調(diào)走了。
再糾纏也沒用,問調(diào)動的單位,小伙子是十萬個不知道。表姐鐵定了心要找到孫西安,就在大樓下等。中午的時候,開始三三兩兩地出來一些辦公人員,表姐逢人就打聽:
請問孫西安調(diào)到哪里上班去了?我?我是他外地的親戚哦。
一個中年女同志倒是很溫和:既然你是他親戚就不妨告訴你,他去年就已經(jīng)調(diào)省直機關(guān)工委上班去啦。你要找他,得乘船到江北去。不過,他的家在江南,不遠,你坐303公交到花園街五號梨園醫(yī)院家屬院打聽吧,他愛人在梨園醫(yī)院上班的。
中年女人的聲音像在往鍋里倒豆子,劈哩嘩啦。表姐記住了花園街五號、梨園醫(yī)院。
繼續(xù)擠車。
表姐被一個聲音糾纏著:他工作變動了,居然沒有寫信告訴你?;蛟S他很忙,或許工作不如意。303公交過了花園街,她渾然不覺,等車最后停下來,已經(jīng)到了江漢關(guān)碼頭終點站。她在天色已晚的時候終于找到花園街五號,她看見了梨園醫(yī)院的金屬牌和金屬牌后面瓦灰色的住宅樓。城市的燈火一盞一盞亮起來。表姐的身影在燈下久久地徘徊,望著住宅樓稀少的幾個出出進進的人,始終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蛟S他在她到來之前,已經(jīng)回家了。也許他出差了,根本不在省城。表姐心里七上八下,一下沒了底。在對面街口的人行道上,她拿不定主意是繼續(xù)守侯還是原路返回。
表姐看見那個令她心跳的黑色皮夾克出現(xiàn),是在第二天的早晨。他顯然不是一個人從院子里走出來,右手牽著一個美麗女孩的手,女孩十二三歲左右,活潑可愛。女孩的另一只手被一位同樣美麗的年輕女子牽著,年輕女子身上的白大褂使表姐認定自己的推測沒有差錯。他們是幸福美滿的一家。他們在街口分手。女孩喊著:爸爸,再見。母親跟父親交換一下默契的眼神,微笑著轉(zhuǎn)身,牽著女孩走去。微笑著的父親橫穿馬路,往表姐這邊走來。表姐看著他,是他!他的模樣一點沒變。步態(tài)灑脫,神情穩(wěn)重,還有他儒雅的笑容上,多了一份滿足和沉醉,那是一個擁有幸福家庭的中年男子所特有的表情。
表姐本來想喊他一聲的勇氣都沒有了。
一連數(shù)天,表姐就這樣站在這個路口的樹后,癡癡地看著自己迷戀著的男人,看著他走過馬路,走過她的身邊,走到對面的公交車站,直到上了車,遠去。只是有一天,黑色的皮夾克換成了米黃色長風(fēng)衣。這個儒雅的男人走過來,似乎瞥了她一眼,或許是錯覺,根本沒有那一瞥,他只是行色匆匆、心無旁貸。他那走向公交車的腳步,在她的視野里,以蒙太奇的手法在推進,在倒退,在同時推進并倒退……
這是驚蟄之后的第七個早晨。在山區(qū)的小縣城里,干部們正計劃著抓一年的工作,農(nóng)民算計著他們一年的生計。驚蟄之后就是春分,春分之后是谷雨,這是一年中最重要的季節(jié)。只有城市沒有季節(jié)的緊迫感,城市不用播種,不用收割,不用過問糧食。城市知道自己在春天的一個早晨醒來,這是一天的開始,一切喧囂的聲浪伴隨長江碼頭上一聲汽笛的長鳴,然后城市就沸騰起來了。到處是人,是車,是流通的貨幣。車水馬龍的城市,物化的城市,欲望和夢想的城市。街道上,人們想著一天的事情,顯得心事重重。車來了,電車,的士,公交,小轎車,面包,吉普,人們擁擠著奔向車門,各種各樣的鞋子,大腳,小腳,奔赴著自己的目的地。
誰也沒有注意,在街道的路口,樹木的后面,一個山里來的黑女人那復(fù)雜的目光。即使看見,也只是掃上一眼帶過,她實在是太普通了,或許是長相粗俗。她像所有從山里剛剛進城的人一樣,正用她的指關(guān)節(jié)粗大的雙手,緊緊護著自己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皮包。
她按壓著皮包的雙手,忽然抽縮了一下,只是一下,她臉上蕩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就像跟剛才換了一個人似的,她的目光里多了一種東西,女人從樹身后面閃出身子來,揚了揚頭,徑直向街對面穿米黃色風(fēng)衣的男人迎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