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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書

2013-04-29 04:00:11周芳
文學(xué)界·原創(chuàng)版 2013年5期

周芳

火車站

公交車吞吐著神色各異的臉,將一群人運(yùn)往一段熟稔的時空。我呢,坐五路車去上班,坐二路車去影劇院,坐四路車去生態(tài)公園。如果,我想從某段生活里抽離出來,或者去迎接一個抽離出來的人,你會在一路車上發(fā)現(xiàn)我,發(fā)現(xiàn)許多負(fù)重累累的行李。至于那擱在胸口或是行李袋里的桌一張地圖,你是看不到的。它很小,尺寸不會超過一塊路牌??墒?,它還是太大了,一群人在上面找啊找,就是找不到自己。于是,你進(jìn)一步看清楚許多眼神。它們被茫然充斥了。

一路車急慌慌跑,跑過書店,醫(yī)院,跑過廣場和城南一片老舊的廠區(qū),人不斷涌上來。一個中年男人一只手抓緊車環(huán),吊住搖晃的身體。他扭頭看著窗外,一個漂亮的少女,一輛裝滿家具的大貨車在他眼里停留了一秒,甚至更短的時間,向后跑去,不見了。只有車還在向前跑,一直跑到終點,停在火車站廣場邊。

中年男人和一些倉促的步伐被拋下。進(jìn)站口,仿佛蹲著一具無形的獸,會猛撲上來,一口吞噬他們。然而,跨過安檢的門,進(jìn)入候車廳,對照大屏幕核對了車票,男人忽然發(fā)現(xiàn)左面墻上那座時鐘變得不可信任。它的時針,分針,秒針犯了春困,睡著了。一秒鐘如此漫長。他懷疑這漫長的虛偽性,他一次次抬起手腕,盯住手表,沉睡的依然是時間。它懸浮著,飄過來,蕩過去,像大片的浮萍。對面椅子上,披著栗色長發(fā)的年輕女孩,手指輕巧點擊鍵盤,發(fā)了若干條短信。不遠(yuǎn)處,一個穿紅羽絨服的中年婦女靠著椅背,一臉的慵懶。她的紅也是慵懶的,像一把火持久地燃燒,卻沒有一只手放上去烘烤,了無生趣。那團(tuán)紅燃得沒了意思,只想快點熄滅。她抬頭看了一眼時鐘,時鐘分明在咔嚓,咔嚓。她能拿這咔嚓怎么辦?她又掏出火車票看了看。

窗外,鐵軌上,一列火車“哐嘁哐嘁”過來,一些人帶回了遠(yuǎn)方的風(fēng),一些人又將這個城市的風(fēng)帶走。他們擦肩而過,什么也沒有說。遠(yuǎn)方的秘密在各自的路上枝椏縱橫,永不交匯。汽笛再次鳴響,風(fēng)押解走中年男人和那栗色女孩。慵懶的一團(tuán)火和時針分針繼續(xù)留給咔嚓,咔嚓。

時光,這巨大的打磨機(jī),把火車站變成沉默的蜂巢。遠(yuǎn)行者的這張臉和那張臉雷同,和紅表女人的臉雷同,寫滿孤獨(dú)和無所事事。

——小孩子是例外的。

這候車廳是牢獄,一列火車才能帶來嶄新世界。他們一刻也不肯安靜,隊列里奔跑,穿梭。他們機(jī)警地捕獲廣播聲,隨時準(zhǔn)備突圍。廣播又響起,他們忽地一下站起,撥開人群,過檢票口,穿通道,上月臺,踴躍地擠到隊列的最前方。仔細(xì)看,會看到火車這條細(xì)長的影子,透過他們身體的針孔穿過去,直到遠(yuǎn)方。

一直記得一個孩子的眼睛。那是一幅攝影作品《鐵路上的流浪者》。畫面上,一位少年站在鐵軌邊,一張疲憊的面孔,臉上滿是黑色油污。風(fēng),不知從哪個方向吹過來,吹亂了他蓬亂的頭發(fā)。他的眼睛里燃燒著迷憫的激情——火車巨大的氣流正準(zhǔn)備將他單薄的身體帶走,從未知之地到烏有之鄉(xiāng)。

帶不走的,在火車站陷入一段光陰一起事件。

列車進(jìn)站前,他們沒有說話,兩雙手無聲地糾纏。他握緊她的手,她抽出來,他覆蓋過來,她再抽出來,反著抱住他的手。

“請乘坐K315次的旅客準(zhǔn)備檢票進(jìn)站?!迸⒚偷靥ь^。驚惶地望了一眼那張臉。那是一張書生的臉,蒼白,清秀。書生的眼睛捉住她。他和她的瞳孔異常黑亮,仿佛吸收了彼此的所有光芒。他們牽著手一直走到12號車廂門口。他上車,在窗戶邊坐下來,望著她。他的臉?biāo)氖仲N緊玻璃。玻璃這邊,她低下頭,咬緊嘴唇,不再看他??此谎郏囊雇砭蜁粔粢淮未卫有?。她的余生就會顛沛不安?她的呼吸灌滿了水銀,心臟沉重地起伏。兩分鐘后,工作人員揮動手中的紅旗,接著,車廂踏板收起來,接著,車鈴搖響,再接著,“哐嘁哐嘁”響起來。女孩子像一柄魚雷,引爆了——她抬起頭,淚水滿面——她終于沒有逃脫眼淚的大規(guī)模襲擊。她跑起來,追著哐嘁哐嘁跑去。她帶動了風(fēng)聲,身后的玉米地里,那些葉子刷刷地響。

書生被風(fēng)帶走,女孩被風(fēng)帶走。

此刻,原有的空氣跑光。被一個人緊緊抱住的一個人的體溫,被一雙眼凝視的一雙眼??帐幍恼九_上,喧囂的世事從未發(fā)生。愛情,像一個不真實的夢。

站臺,道口,布滿人生的茫然,可是,我們走了那么遠(yuǎn),仿佛就是為了回來。我的朋友是醫(yī)院腫瘤科的主刀醫(yī)生。無影燈下的刀,尖銳,敏捷。二十臺或是三十臺手術(shù)之后,她的情緒會生銹,會一下子暗無天日。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關(guān)掉手機(jī)電腦,厭食,失語。唯一的拯救是出門,唯一的工具是火車。她的目的地沒有選擇,只是需要黃昏上車,凌晨到達(dá)。短暫的旅行后,對食物對晴朗天氣的熱愛又回來了,睡眠也回到她的夜晚。誰也不知道夜晚的火車上,她褪去時空的哪一層皮,她看到了什么。

有一次,我坐上北去的列車,途經(jīng)一個小站。細(xì)雨的天,一位老人撐著一柄黑傘等待火車從道口通過,他的腋下夾著另一柄傘。人群涌出,消散,道口空了,老人的另一柄傘沒有成功交出,交到另一雙手上。細(xì)雨中,只有花白如霜的頭發(fā),蘋果核一樣漸漸收縮的腮和一雙空洞的眼。我使勁搖頭,想搖落那墜入我目光的眼神,我搖不掉。那枯井似的眼睛,被等待注入了光亮,又被那柄送不出的傘抽空。

凄涼的枯井里,我看清了父親。回鄉(xiāng)下看望父親的晚上,父親像個多話的孩子,講述著久遠(yuǎn)的故事:1988年,我在武漢賣春聯(lián),被城管抓住了。靠一手漂亮的花鳥字才免了罰款。1983年,我到陽新湖打魚,船翻了,差點送了命。你記得不,你三歲時,得了一種病,我挑著你走了兩天兩夜,找到一個老郎中。那藥啊,真苦。我記得有黃蓮。愈走向時光的深處,父親的回首愈發(fā)清晰。父親開始老去,變得如此多話。陳年往事堆積嘴邊,父親尋找著表達(dá)的夜晚和傾聽的兒女。快到十二點,他忽然停下來,說火車快來了。屋子里靜下來,汽笛響了。父親說這汽笛至少要響三十秒。十五瓦的燈光把父親的背影投映在斑駁的墻上。孤零零的,像一座老去的橋。

曠野里,火車孤獨(dú)地駛過。父親守著它,守著這個村子。

列車,依舊北去。駛進(jìn)隧道,出來,還是隧道,那漫長的黑夜——我必須要穿越的。我無法讓它停下。車窗外,零散的村莊,一座土地廟,一個在小路上行走的老人,他們一定也有自己名字,有細(xì)小的生活和細(xì)小的悲歡。而我什么也來不及表達(dá),他們很快就跑到我的身后,我沒有回頭。

某一時刻,有什么突襲我遲鈍的神經(jīng):那小的村莊,小的廟,那老去的人,他們像遠(yuǎn)方的戀人,忽然闖過來,抱緊了我——這時,我在五路車上。身后,一路奉遠(yuǎn)去了。

中藥鋪

這是一幅稍顯沉郁的室內(nèi)圖景。

黃昏,因為一個女人,而在沉郁里打開。她側(cè)坐在檀木桌前,她交叉著十指,牢牢按住桌面。相互依偎的雙腿,向一個方向傾去,顯出些許的不安。

她已經(jīng)不安了許多時日。

那一日,她在行走路上,忽然有千萬只蜜蜂在耳旁嗡嗡嗡作響,然后,千萬朵流火在她眼前飛云亂度。太陽,這個火球猛地砸過來,她倒在地上,不能動彈。神志低迷,頭昏目眩。B超,磁共振,輪番上陣,所有鐵的鋼的器械使出看家本事,抽血,化驗,生理指標(biāo)的箭頭們都很盡責(zé),保持在正常的尺度。吞下許多藥片,早晨一粒,中午兩粒,晚上三粒。每一粒藥片都會禱告:阿門,祝你平安。她的昏眩低迷卻是依舊。正值四十歲,所謂人生的中流砥柱,哪里可以被蜜蜂與流火擊倒。

隱匿在哪里呢,這作祟者?她的夜,睜著明晃晃的眼。新日子新曙光像一場遙遠(yuǎn)的期盼。

或者,該繞開一些鋼鐵一些抗生素一些生化指標(biāo)?她把目光轉(zhuǎn)向這座城市之外。得穿過二架四肢發(fā)達(dá)的立交橋,二十座門楣雄壯的會所,得忽略掉股市的開盤時間。一路上,有人疾走,有人談笑,有人討價還價,沒有人注意到一個女人揣著昏眩意志與趔趄步伐,艱難渡過車水馬龍。

空氣不再灼熱,如一泓秋水,安靜地泊著。這里的每個時段都被草藥浸泡過,遍布遠(yuǎn)古的蒼涼。一襲長褂面容清癯的長者微笑著,在檀木的小方格間,他和千年的草藥隱身——一個中藥鋪其實是個隱者。

首先隱身下來的是花,是葉,是根莖。

麥冬,玉竹,瓜萎,燈心草……它們來自大野幽谷,深山澤畔,歷經(jīng)三月的驚蟄九月的秋霜。它們萌芽、成長、開花。雨水,陽光和日月山河的呼吸灌注它們的生命,鑄造它們的魂靈?,F(xiàn)在,它們不再招搖,不再姹紫嫣紅累累碩果。春與秋,被輕輕放下,隱匿在一個一個檀木的方格里。

豐沛,妖嬈早已謝幕,唯有暗香浮動。

棉軟的,宏大的,無邊的香,萬水千山,徐徐彌漫。

一個心動過速的人,一個爭狀元拔頭籌的人。一個腸子九九八十一道彎的人,他們走得太急,不會被這隱匿的香劫持——除非他們身陷八十一道拐彎,泥沙俱下,冰火相交。

此刻,女人的雙手更緊地按住了桌面。她回想起,她那天走得太快了,她一直都走得怒發(fā)沖冠,急火攻心。“啪,啪,啪”一根無形的鞭子抽打脊梁。失眠的夜,望著一直不肯天明的窗外,她會忍住一縷疼痛,發(fā)生在胸膈間的一縷放射狀疼痛。仿佛她別無選擇,除了全幅武裝,傾盡一生光陰開花結(jié)果。

此刻,她繳械投降。三寸處,細(xì)細(xì)臂腕被傾聽被描述:

多思則神殆,多念則志散。水谷精華之氣不能轉(zhuǎn)達(dá)。寒邪祲襲,阻滯經(jīng)脈,傷陽耗氣,心神失常,脈微欲絕,神志模糊,面色晦暗……

老者望著她的眼睛,淡淡地陳述。她疑惑了,莫非這老者是在描述黛玉在賈府的境遇?

不。

他在描述你和我,描述紅塵里許多支離破碎的命運(yùn)。

紅塵,滾滾,需要安靜下來的千年隱者加以平衡。山楂阻止驚狂的神志,為一個人驅(qū)散悲歡離合,驅(qū)散氣滯與血瘀;茯神安慰倉促的心跳,為一個人撫平噩夢中的痙攣。

杜仲。扶住一個人坍塌的脊梁,剔除骨頭中的寒冷。

半夏。止住一個人拼命的呼號,擦拭聲帶的浮塵。

蓮芯。熄滅一個人心頭的烈火,不再神昏譫語。

光陰沉靜的日月山川,高山厚土,與這世界滿腹的油脂蜜膏相比,如此孤寂與寥落。

室內(nèi)愈發(fā)沉郁,女人身陷其中,十指相扣的雙手放松了,一顆心,有了安定之處。

烈火烹油,夠燙了,老人讓她看到了一塊冰。鎮(zhèn)在那兒。

老人寫下一首意象派詩章:桃仁6克,甘草10克,山楂15克,紫玫瑰10朵。老人說:清水慢慢煎,慢慢熬,煎熬過,便明月清風(fēng)。老人的言辭依然緩緩,一如他廣大的同情,慈悲與了解。這世上,他什么沒有看過呢?

頭痛癥。

乏力癥。

厭倦癥。

寒火交攻癥。

多少年了,那些沉淪的心性,那些隱隱有塌陷之聲的軀體,老人熟悉它們的脈搏和走向。三寸處,他按住了,讓她看,看虛妄的野心和被強(qiáng)行擴(kuò)張疆土的命運(yùn)。

老人,是這世上的擺渡人。他讓一個痛苦的人在一碗藥湯里尋找自己,用一碗苦汁喂養(yǎng)身體和靈魂。

我喝下那碗苦汁,我就是那個女人,我嘗過苦到極致后的安靜,就像嘗過奔跑過的虛弱。

此刻,有些人尚在投奔中藥鋪的途中,他們疲倦不堪,血壓上躥下跳,額角的皺紋延伸到腳趾,鈣化灶和息肉布滿所有的臟器。一副搖搖欲墜的肉體,全拜生活所賜。兵荒馬亂,杯盤狼藉,是他們倉皇的行旅——整個世界都在驅(qū)趕他們。

他們來接受那些千古植被的問訊,他們把生命摜在中藥鋪,小時,分和秒不再充滿動蕩不安,不再踩著刀尖。在胸部上方偏左一點,他們放下暴動與起義,鍛造自己的中藥鋪,鍛造這世上最好的一味中藥:安詳。

六角亭

六角亭,老了。

幾十年的時光與風(fēng)塵,讓六根柱子上的紅漆狼藉一片。亭子飛起的檐角上繪有蓮花與蘭花,枝葉斑斑駁駁。模糊可疑。她們的綠波與幽香很像一段渺茫的回憶,唯有憑借一幅對聯(lián)可以佐證她們的存在:正對著街面的兩根柱子上分別刻有“蓮出綠波有君子德”、“蘭出幽谷為眾人香”。斑駁的紅漆中,黑色的隸書格外醒目。

時光和風(fēng)塵還會覆蓋下來,六角亭的老還會加深,六角亭的異類身份仍會繼續(xù):給全速挺進(jìn)的城市造成一個緩沖,造成小小的出位。

在這里,許多人將腳步放下,停歇,緩解胸口的風(fēng)聲。

一對年輕情侶靠在柱子上甜言蜜語,他們摟著親吻;一位老人坐在石凳上,發(fā)呆,打瞌睡,陽光的影子一寸一寸從他白發(fā)前挪移,并沒有驚動他;有個遠(yuǎn)行者把疲倦的身體和臃腫的行李扔在石凳上。褪色的牛仔行李包,陳舊的外套,像卸了鐵蹄的馬,無力地趴著。他在抽煙,一支接著一支。行李包里,是流水線,出租屋,還是遙遠(yuǎn)的故鄉(xiāng)?一支煙,吸得愈來愈慢。遠(yuǎn)行者叫內(nèi)心的黑暗抓住了火種。

從早到晚,六角亭都不缺少人。當(dāng)然,他們最終都會回到某條路上,回到某小區(qū)某棟某單元某工房,墜入夢鄉(xiāng)或是繼續(xù)奔跑。亭子從他們的某段生活里逃逸。等最后一對情侶帶著吻的香味,摟緊夜色走遠(yuǎn),亭子把自己交給另一群人。

他或者她。

那個老年乞丐的下肢從膝蓋處齊刷刷沒了。他癱坐地上,像是土地里長出來的一截陰影。為了前行,他把大地變成一條河流,把雙手變成船篙,用力撐著。每撐一下,身體向前推行一步。他那么用力。盯著他看久了,會疑心這地面被他推動。實質(zhì)上,是他首先被地面打倒——手掌磨破,他不得不拿著兩塊磚作船篙的支點。

很多時候,他癱坐在六角亭的正南面。街心公園里最熱鬧一處。無數(shù)的腳步來自四面八方,又去向四面八方。腳印來了,去了,深深淺淺,如蛛絲,如馬跡,又如生活的庸常無序。它們被塵埃或是時光抹平之前,被一個癱坐地上的人仔細(xì)辨認(rèn):左右彷徨的,瞻前顧后的,義無反顧的,拖泥帶水的。

有時,他會看到一個年輕女子,五寸高的鞋跟把她的腰肢和青春高高舉起。突然,她被什么磕碰了,崴腳了,鞋跟掉了。她深一腳淺一腳地離開,像一只受傷的天鵝。他看得這樣投入,以至于沒有聽到面前的瓷碗里,偶爾會有一枚硬幣光臨,發(fā)出壓抑的“哐當(dāng)”一聲。

沿著六角亭西面前行,十字路口,人群洶涌。深沉寬廣的歌聲突兀地堅韌地響起?!爸灰驗樵谌巳褐卸嗫戳四阋谎郏裆膼矍楣适虏粫俑淖?,寧愿用這一生等你發(fā)現(xiàn)”。一個年輕人深情歌唱,他的雙臂上下左右大幅度揮動。交警呵斥著,向他舉起憤怒的拳頭。他微笑著堅持劃完最后一個八拍。車流急迫,人流倉皇,這年輕人專心致志開他的演唱會,一天一天唱《傳奇》。

人們說他是音樂學(xué)院的高材生,愛情曾像一顆流星撞擊他的前額,照亮他的眼睛。有個女孩在人群里多看了他一眼,然后離開,只有他沒能忘掉她的容顏。那一眼,如同一只貪婪的螞蟥,吸走他所有的心智。在愛情虛高走勢的今天,他把自己過成一個傳奇。

我?guī)е笥褌兟愤^他,路過那一眼,讓她們判斷。她們說怎么可能呢,傻子?他唱想你時你在天邊你在眼前,想到人心口發(fā)疼。最終,她們沉默,微微嘆息:“這么好看啦?!彼难劬γ髁粒~頭開闊,身高一米八,玉樹臨風(fēng)。

這個好看的年輕人,他一個人歌聲,一個人世界,一個人帶著一段時光倒退。他的固執(zhí)顯得如此純真,神色有著蝶類昆蟲的屬性,透亮而纖細(xì)。

向著六角亭的正東方走去,有一座公用電話亭,我遇到蓬頭垢面的她,拖著骯臟的蛇皮袋。她一次次抱住話筒,自言自語。言辭沿著那些糾結(jié)的情緒,游離,擴(kuò)散,無法捕捉中心話題。她只是不停歇說著。誰知道那是一個怎樣的世界,那世界又將抵達(dá)哪里,這個母親?。ㄔ谶@里,我將她命名為母親,我問自己理由,因為她貼緊話筒絮叨的樣子?因為她讓我哀痛不安,無能為力?)每一次路過她,我都會應(yīng)激反應(yīng),拔通家里的電話,接電話的是我的母親。

深秋的一個黃昏,她背著蛇皮袋子,長久地立在電話亭側(cè)面的電線桿前。桿上貼滿了招工信息、失物招領(lǐng)、尋人啟事、懸賞通告……她木雕一樣呆著。晚風(fēng)吹她蓬亂的頭發(fā),吹她混濁的眼神。猛然地,她一把抱住話筒,號淘大哭。她只是哭,眼淚打濕了她漆黑的臉。

在生命這襲華美的袍里,我們看見云錦。但是,我們稍加注意,會看到某個織女的指尖遇到針尖,并被狠狠扎了一下。這一次,我目睹了一個母親的痛。她的袍里,不僅僅是虱子,她潰敗如泥。響著盲音的話筒里,那“刺刺”聲。誰聽清楚了呢?只能這樣形容它:一枚扎入指尖的暗藏的針。

白天,老年觀望者,馬路歌手,母親,這三個破敗的容器,隨意拋擲街頭,暗暗吞咽尾氣風(fēng)塵和許多異樣的目光?,F(xiàn)在,夜色重下來,老母親抱住蛇皮袋緊緊靠著刻有“蓮出綠波有君子德”的柱子。歌手側(cè)過身,試著把頭靠向袋子。母親咧著嘴巴,傻呵呵地笑。她用力拍打蛇皮袋,灰塵飛起。觀望者將半截身子劃過來,緊靠“蘭出幽谷為眾人香”的柱子。兩塊磚被放在了一邊。

老年觀望者,馬路歌手,母親,像三個感嘆號,蜷縮著,摟緊自己,摟緊那些已經(jīng)消逝或尚未到來的痛。

清晨六點,我跑步路過六角亭,晨光鍍亮一個感嘆號額上殘留的夜色,明媚,潔凈,他是那個年輕的歌手。六點半,等我返回,環(huán)衛(wèi)工人清掃昨夜的記憶,易拉罐,煙頭,塑料袋,被推到亭子的角落。

他和她,正去往莫名的路口。

儲藏室

陽臺的旮旯里,樓頂?shù)拈w樓里,陳舊的木箱里,一個人靈魂的角落里,許多事件已退場。仿佛。時光停歇。

然而,它的一扇門,終歸會被一個人“吱呀”一聲,打開。

那么多舊的塵埃,舊的風(fēng)聲,沉默著。它們曾經(jīng)過人間的許多地方,許多陽光?,F(xiàn)在,它們的呼吸,那么輕,飄浮空中,比一朵花開在枝頭更輕。

一個人抱緊了它們,抱緊了她的往昔。

其實,她抱緊的是染了光陰的舊物。

一疊舊信紙,混在過期報紙里,閃著淤紫的眼。

一個紅色的暖水瓶,瓶身上的牡丹花枝葉零亂,模糊不清。

一串舊風(fēng)鈴,支離破碎,掉了漆,丟了鏈子。歲月崩塌的劈啪聲,吮吸了她清脆的嗓音。

舊的……

老的……

褪盡光與色,它們暗了,啞了。失去了類似暴發(fā)戶,新貴和當(dāng)紅明星的氣勢。我無需向你一一陳列它們的身份。如果,你明白它們共同的命運(yùn),你該知道一個人推開的,是儲藏室。

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有竹簡,線裝本與史冊,汪洋恣肆為他們鼓吹吶喊,記錄文攻武略與傾城愛情。而我,只能坐進(jìn)一個角落,坐成一位老郵差,寄往那不肯消逝的過往。

那失色的風(fēng)鈴,若是一陣風(fēng),再從窗前來,再撩撥它,也許會芳心大亂。多年前,一個女人的心口鼓蕩起風(fēng)。夜夜吹響它。

那面目模糊的暖水瓶,一個女人坐月子時,用它沖服雞蛋紅糖水?;橐龅母翟诤⒆幼畛醯难凵窭锷钪?。

那疊放在角落里的信?有淚水的印記,抑或隱藏過一瓣桃的緋紅?文字咬緊了唇舌,咬緊了某段秘密。

一間儲藏室招回今生。招回明滅的一茬茬時光。

你看那鄉(xiāng)下的老婦人,她和一個木柜度過許多黃昏,任光影從窗前一寸一寸挪移,而兒孫們?nèi)壶B一樣飛盡。

木柜底層。一柄殘損的雨傘觸碰她的記憶?!安皇沁@里,是這里”。它們拿起她的手,放在心的位置——那個時候,下雨啦,她走了十幾里的山路,給他送傘。她在趴在窗臺上聽見他的讀書聲,書聲蓋過了雨聲。她叫他三兒三兒。他回過頭,愣住了,他放下書,飛快從教室后門跑出來。他說姆媽,你來了呀。他的眼里滿是驚詫,歡喜。

他不知道,她剛才為了一句話憋紅了臉。她說:老師,您好,請問高三(六)班在哪里。一個山村婦女第一次用上了“請。您好。謝謝”,她試著用文明匹配她優(yōu)秀的三兒。三兒是高三的尖子生。三兒是個北京人了?,F(xiàn)在,三兒的兒又坐在哪一個教室呢?

一轉(zhuǎn)瞬,三十年過了,一轉(zhuǎn)瞬,三十年又回了。一個人在一段舊光陰活過來。

而那個城市婦人呢?她摟緊一件衣服呆了好半天。

那是一件舊嫁衣,桃紅色,絲綢面,旗袍樣。

十八年前。它把一個女人裹進(jìn)緋紅的夜,開花,繁衍。繁衍出一個男人的襯衫領(lǐng)子,需要女人小心熨燙。繁衍出一個小女孩乳白的公主裙,需要女人仔細(xì)清洗。嫁衣繁衍的日子比它自身的花瓣還要繁密。一個女人的內(nèi)心,終于擁擠起來。嫁衣寂寞,首先被擱置衣柜的最內(nèi)層,然后,在落寞的紙盒里,冰封,最后被時間一點點忘記。

一件嫁衣與一個女人走向各自的軌道。她說:親愛的,請原諒,我不再帶著你出席盛宴。雖然我仍然愛著你——仍然,這結(jié)局令人傷感而安心。

女人經(jīng)霜,經(jīng)風(fēng),有了風(fēng)骨。

十八年后,日子開始凋零,只有穿乳白公主裙的女兒在枝頭妖嬈。女人的心有點懸空,那么那么多的日子呢?一個陽光晴好的正午,女人找到紙盒,找到那桃紅。緋色在陽光里泛著白,像失去一點點血的紅顏。女人把臉貼上去,連同她起了皺紋的眼和額頭:連同她來不及撫平的疲憊和歡欣。

花樣年華頓了下來,如同一個不真實的閃回,充滿暗影和寧靜。

懂得儲藏室的好,需要在光陰里斗轉(zhuǎn)挪移。

需要心上結(jié)了繭,又開了花。

年輕時,一個人跌跌撞撞往前跑,跑得殺氣騰騰,四面生風(fēng),仿佛她要去追索一條欠債的命。

一個人習(xí)慣了一路精兵簡政,大刀闊斧把舊時光掏空。

一個人不曾學(xué)會心疼一雙布鞋浸染的風(fēng)塵,或是秋風(fēng)涼颼颼的手指。用過的時光,逝去的流水,誰會擱在心口呢?

現(xiàn)在,一個人額前鬢后染上第一根白發(fā),她喜歡上儲藏間。

喜歡它身體里逐日收斂的光芒。它的陳舊,孤獨(dú)與隱忍,它的寵辱不驚,多么像歲月鄭重的提醒——一間儲藏室允許一個停下奔跑的人把胸前的疤痕,想象成美麗的花朵,把來不及愛的人,重新愛一回。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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