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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藥良苦(中篇小說)

2013-04-29 00:44:03柏祥偉
文學(xué)界·原創(chuàng)版 2013年5期
關(guān)鍵詞:麥苗老爺子青草

柏祥偉

1

真是病來如山倒。老爺子在醫(yī)院做了三個療程的化療,頭發(fā)就全脫掉了。他已經(jīng)沒有了下床走路的力氣,他不輕易挪動身子。好像是,他要攢足全身的力氣來咳嗽,才能咳出肺里的那些疼??墒抢蠣斪用鎸ξ視r,卻極力忍住咳嗽,極力不讓喉嚨里發(fā)出呼嚕呼嚕的聲音。我知道,他是怕我說他抽煙,怕我說他咳嗽時吐不完那些讓人惡心的濃痰。他憋得滿臉通紅,還是想對我做出笑容。

他說:“我沒事,你不用常來看我。”

一直到現(xiàn)在,他也沒承認自己是因為吸煙患上了這個絕癥。他笑得有些悲壯,讓我心里針扎似的疼。我是他的女婿,他活到七十三歲這年,除了我和他的女兒劉青草,再沒有別的親人了。

病房窗外,正值陽春三月,萬物復(fù)蘇,一切都在悄悄生長??拷芭_有株柳樹,枝條上已經(jīng)串滿了綠得刺眼的嫩芽兒,一陣暖風(fēng)刮過,那些嫩芽兒就像一張張懵懂無知的嘴巴,對著我和老爺子無聲地喊叫。

我對老爺子說:“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出去踏青了?!?/p>

老爺子憋著嗓子,他用一聲壓抑不住的咳嗽對我做了回答。劉青草朝病房門外推著我,她說:“你走吧,你忙你的去吧?!?/p>

2

老爺子獨自一人在鄉(xiāng)下住了快十年了。他拒絕劉青草讓他來城里居住的要求。他在鄉(xiāng)下那片地上種菜,種糧食,養(yǎng)笨雞,吸煙,吐痰,去河塘里洗澡,去樹林里捉知了。他在鄉(xiāng)下活得有滋有味,他說,他就是那片土地上的一棵草,離開這里就活不了。

劉青草從濟南的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后,分配到我們這座城市的第二中學(xué)教語文,我們經(jīng)彼此都相識的熟人介紹,談了一年戀愛。第二年春天,劉青草就和我結(jié)婚了,在此后的十年里,每年春節(jié)過后的第三天,我和劉青草都要去她家里吃一頓飯。這一天是閨女回娘家的日子。我們騎著兩輛自行車,晃悠悠地走在通往老爺子家里的大道上,寒風(fēng)吹起我們的頭發(fā)和衣角。我們在寒風(fēng)里說笑,那些騎著摩托車、開著汽車的路人,都扭頭好奇地看著我們。我知道,在他們眼里,我和劉青草真是一對恩愛親密的夫妻。

這一年春節(jié),我和劉青草在老爺子家里吃飯時,老爺子勸我喝酒,勸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他給夾菜,夾他喜歡的雞頭、魚頭、油炸的蟬蛹。他給我盛滿了一碗小蘑菇肉絲湯,用他連連的咳嗽聲逼我喝下去。這些年的每一天,他都用他力所能及的熱情招待我。他笑得很開心,咳嗽得也很厲害,他用他的咳嗽表達他的開心,他咳了很長時間,忽然吐出一口帶著血絲的痰。那些痰里的血絲,像臟水里的蝌蚪。劉青草給老爺子端水,擦嘴。劉青草對老爺子說:“過了正月十五,我就帶你去醫(yī)院做檢查?!?/p>

得知老爺子被確診為肺癌晚期的那天,我正在辦公室里用QQ和袁麗聊天。

袁麗:親,我想吃臭豆腐了。

賣臭豆腐的攤位在城北的小吃街上,好像是僅此一家。袁麗哼哼唧唧地做出小鳥依人狀,要求我現(xiàn)在馬上放下電話,去小吃街買臭豆腐,然后在半個小時內(nèi)把臭豆腐送到她辦公室里。她說她一個人在辦公室值班,不會有人注意到我去她的辦公室。

她:快來,來了我咬死你。

我聽懂了她的意思,這春節(jié)期間的半個月,我們沒見面。這個中午正是好時機。雖然她不到三十歲的嘴巴靈巧鮮活,雖然她的舌尖就像一條躍上水面的魚,曾經(jīng)攪得我靈魂出竅,但我還是忍受不了臭豆腐的惡臭味,我可不想在她吃掉臭豆腐以后,再去和她臭烘烘的嘴巴親吻。

我:你能不能吃點別的?肯德基?必勝客行不行?

袁麗:不,我就要吃臭豆腐。

袁麗近乎蠻橫的撒嬌讓我心煩,我從來就沒有足夠的耐心來哄勸女人。我知道,如果我堅決說不去跑這么遠買幾塊臭豆腐,袁麗肯定就會說我不在乎她。可是,你在乎我了嗎?這寒風(fēng)刺骨的大冷天,你就忍心讓我屁顛屁顛地去幾公里以外的地方買臭豆腐?我正想著怎么對付袁麗時,手機響了,是劉青草打來的,我對袁麗說,不聊了,劉青草打電話來了。

袁麗那邊打出一個呸字。我顧不得再對付她,慌著接通手機。劉青草說:“咱爸去醫(yī)院查了,確定是晚期肺癌?!?/p>

回家的路上,我?guī)缀跏且涣镄∨艿牟阶?,我跑得氣喘吁吁,渾身發(fā)熱。我很少有這么想急切回家見到劉青草的沖動。劉青草沒做午飯,坐在沙發(fā)上對著地板發(fā)呆。我也沒有吃飯的心情。晚期肺癌,意味著什么,我想劉青草應(yīng)該和我一樣清楚。我想勸解劉青草,想仔細問問在醫(yī)院檢查的過程。可是我又覺得說什么都不合適,什么都不該問。我努力克制著自己煩躁的情緒,還是忍不住抱怨劉青草:“咱爸去醫(yī)院檢查你怎么沒告訴我?”

劉青草說,別說這些沒用的話,現(xiàn)在趕緊想怎么治療吧!

劉青草這么說,我覺得心里一堵,不知道該再說什么好。劉青草說,我想明天再去濟南大醫(yī)院檢查,確定是不是肺癌。如果是,就在濟南住院治療。

我知道劉青草不肯相信這個幾乎是判定死亡證明的檢查結(jié)果,還是盼望奇跡出現(xiàn)。劉青草現(xiàn)在還沒有意識到晚期肺癌的嚴重事實。

去濟南復(fù)查,結(jié)果不出所料,還是肺癌晚期。醫(yī)生說,病人年齡大了,身體也虛弱,動手術(shù)切除腫瘤的風(fēng)險很大,言外之意是怕有生命危險。建議保守治療,慢慢調(diào)養(yǎng)。等過一段時間再來復(fù)查,確定進一步的治療方案。既然是保守治療,言外之意就是不必勞神傷財在濟南治療,任何一家醫(yī)院都可以拿出一套治療方案。

3

那期間,劉青草向單位請了長假,開始吃住在醫(yī)院的病房里,白天看護老爺子打針吃藥,端水喂飯,晚上守護老爺子休息。她身心憔悴,神情恍惚。

我去醫(yī)院看望老爺子,他躺在病床上,枕頭墊得很高,偏頭看著窗外。他看到我進來,欠起身子招呼我,我說你不要動,別把針頭掙脫了。

我對他說了幾句安心養(yǎng)病的話。老爺子只是點頭,沒吭聲。劉青草悄悄踮起腳尖踢我的鞋子,我明白劉青草的意思,不讓我對老爺子提起他的病情。一直到現(xiàn)在的化療,劉青草還瞞著老爺子,只說是得了很厲害的肺炎,比較麻煩,要打一段時間的針才能好。這分明是自我欺騙,只是不想給老爺子心里增加壓力。

我在病房里坐了一會兒,劉青草提著暖瓶出去打水。病房里只剩下我和老爺子。因為劉青草剛才的暗示,我一時不知道再對老爺子說什么才好。老爺子轉(zhuǎn)動了一下身子,我以為他想喝水,沒想老爺子的手彎曲著,偏著頭在枕頭下摸索,拽出一張薄薄的彩頁紙遞過來。

他說:“你看看?!?/p>

他的聲音近乎粗暴,顯然是努力發(fā)出這么大的聲音。我接過那張彩頁紙,看到紙上印刷的內(nèi)容,是醫(yī)院門口一些不明人群散發(fā)的治療癌癥的各種民間偏方和特效良藥的野廣告。字體特大號,癌字血紅醒目,觸目驚心。誰都清楚這種廣告單里的內(nèi)容,信誓旦旦夸大藥療功效,摸準了有病亂投醫(yī)的心理,以此來賺取患者的錢財。

老爺子說:“我得了癌癥,我知道,我得了癌癥?!?/p>

我強迫自己笑起來,抬頭對老爺子說:“您從哪里弄到這東西?別信這些,都是騙人的?!?/p>

老爺子的喉結(jié)動了一下:“我死不了。只要我不想死,我就死不了。”

窗外正是春風(fēng)拂動的季節(jié),天藍,云高,窗外的樹枝正在悄悄發(fā)芽。一只灰色的鳥兒從我眼前匆匆飛過,無聲無息。我走到窗臺邊,拉開半邊窗子,一陣風(fēng)瞬間撲在我臉上。

看著輸液管子順著吊架搭下來,貼著老爺子的胳膊,彎曲的針頭扎在他的手背上,我知道這緩緩輸進老爺子血管里的藥水,將會殺死他身體里的癌細胞,同時也會殺死他身體里維持生命的正常細胞。他的身體將會迅速衰竭下去??墒牵覜]辦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老爺子接受這種近乎自殺的治療方式。

劉青草給我看過老爺子做CT的資料,他右邊的肺葉因為長期吸煙,整個肺葉已經(jīng)被熏黑了,看上去就像一片被風(fēng)干的絲瓜,已經(jīng)沒有了擴張功能。醫(yī)生不敢給他動手術(shù),擔心老爺子會死在手術(shù)臺上。按照劉青草哥哥的話說,與其讓老爺子臨死前還挨這么一刀,開膛剖肚,還不如這樣靜養(yǎng)治療,免這一刀之苦。這話說得讓人不知如何反駁,可是現(xiàn)在眼睜睜地看著老爺子等死,這種滋味更讓人難以承受。

4

從那天起,我決定盡量多抽出一些時間去陪老爺子。劉青草卻反對我這個決定。

劉青草說:“咱爸肯定不會讓你伺候他端屎端尿,在他眼里,你是俺家的貴客。我敢打賭,他不會讓你看到他的身體?!?/p>

我不相信劉青草的話,執(zhí)意晚上要去陪老爺子。那天晚上,堆積在天空里數(shù)天的烏云,變成了雨。這是新年里的第一場春雨。我不知道雨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下的,只聽到窗外傳來啪啪的雨點聲。干燥的塵土被雨點打濕了,翻騰起陣陣潮濕的土腥味兒。我吃完一碗面條,下樓去到對面的大街上,等候經(jīng)過醫(yī)院的公交車。雨點變成了斷斷續(xù)續(xù)的雨線,砸在柏油路面上,等我上車的時候,路面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積水,路燈也開始亮了,燈光落在一汪積水里,油一樣漂浮。

車廂里人不多,我剛找了個座位,就覺得衣兜里的手機震動起來,是袁麗發(fā)來的信息,短短一句話:一個月零三天了。我才想起來,自從過完春節(jié)以后,的確是一個多月沒和袁麗見面了。這一個多月里,除了上次袁麗要求我給她買臭豆腐吃,我們通過電話,我再沒有主動聯(lián)系過她,甚至連想起她的念頭都沒有產(chǎn)生過。袁麗這條短信,沒有了以前對我的怨恨,也沒有了往日小女人似的撒嬌和蠻橫,似乎是失望,也是哀嘆。我猶豫了一會,手指摁在鍵盤上,終究忍住了,沒給她回復(fù)一個字。

公交車穿越紅星路,拐過十字路口,朝建設(shè)路正西方向行駛,眼看就要經(jīng)過袁麗所住的小區(qū)。從路邊能看到她家臨街的窗戶,雨點落在車窗上,一滴雨點砸過來,剛濺開了一朵水花,另一滴雨滴又砸過來,朵朵水花重疊著,整個車窗玻璃都模糊了。我抬手擦著玻璃上的水汽,偏頭朝車窗外看。一棟棟高樓緩緩朝后倒退,我努力分辨哪一棟樓是袁麗的家。可是車窗被接連不斷的雨水弄模糊了。不容我仔細辨別,車就駛過了這一大片樓群,迎頭鉆進_道高架橋的涵洞里。我陷入了深不可測的黑暗,轟轟作響的發(fā)動機聲像洶涌的潮水淹沒了我。我忽然覺得,袁麗的家在哪里其實和我沒什么關(guān)系,這個嘈雜城市的夜晚,就像無邊際的海面,袁麗家只是無數(shù)座島嶼上的一粒石子,我即使從這粒石子跟前經(jīng)過,也無需在意它的存在。

從我家趕到城北的醫(yī)院,差不多用了半個小時。我推開病房的門,劉青草看見我,吃了一驚,沒說什么。

我對老爺子說:“爸,我來陪陪你,讓青草回家歇歇?!?/p>

劉青草看著我手里滴答雨水的傘,她的嘴角動了動,還是沒說什么。老爺子扭頭看著窗外沒吱聲。他的臉像窗外的天色一樣陰暗。

劉青草拉我出門,叮囑我夜里照顧老爺子的細節(jié)。她說得有些啰嗦,我不耐煩地說,我又不是三歲的孩子,我都懂,你趕緊回家吧。

劉青草的嘴巴張開又合上了。她低頭抹了一把眼淚,接過我遞給她的傘,低頭離開了病房。為了表示我要在這里過夜的堅決態(tài)度,我故意從衣兜里把手機掏出來放在床頭柜上,又把靠近床頭的折疊床打開,安放在靠近老爺子床前的下邊,然后攤開被子,放好枕頭。我對老爺子說,我去打點水。

我拿起暖瓶,繞過床邊,朝門口走。開水房在走廊的盡頭,打水的人很多,我等了足足有十分鐘,才輪到我打水。裝滿暖瓶,我朝病房里走,琢磨著是不是該去餐廳給老爺子買一碗面條吃。即便他真的不吃,我的心意也到了。我想放下暖瓶再去地下餐廳里給老爺子買飯。走進病房,老爺子已經(jīng)躺下了,他的頭枕在枕頭上,偏頭朝窗外看。

窗外是烏黑的夜空,只能隱隱聽到風(fēng)吹雨打的聲音。

我說:“你喝點蜂蜜水吧?”

老爺子搖搖頭,抬手指了指我的手機說:“剛才有人打你的手機,老是響,我替你接了。是個女的,讓你給她打過去?!?/p>

我心里一驚,放下暖瓶摸起手機看,果然是袁麗打來的,她和老爺子的通話時間是二十六秒,也就是短短幾句話的時間。我沒抬頭看老爺子,把手機放回床頭柜上,又把暖瓶摸起來,對著床頭柜轉(zhuǎn)了轉(zhuǎn),才發(fā)現(xiàn)床頭柜上沒有水杯。我放暖瓶的手慌亂無措,差點又把暖瓶拽倒。

我說:“是我單位里秘書科的王娜。不用打給她了,我知道,是領(lǐng)導(dǎo)讓我參加商貿(mào)局開一個節(jié)能創(chuàng)收的會議?!?/p>

老爺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他像是在聽,又像是走神。

我吭哧了一聲,又提高聲音說:“我們單位的王娜,是個剛畢業(yè)的研究生,唱歌跳舞都拿手。對了,她還寫得一手古詩詞呢?!?/p>

老爺子像是在聽,又像是走神。我忽然止住了話頭,把這個根本就不存在的王娜再說下去是多余的。我發(fā)現(xiàn)了放在窗臺上的水杯,起身去拿,這時,我的手機又在床頭柜上震動了幾下。我不由心驚肉跳,老爺子好像也被驚了一下??隙ㄓ质窃惏l(fā)來的短信。我后悔剛才在來的公交車上沒給她回復(fù)短信,她顯然被我的冷漠態(tài)度激怒了,要對我不依不饒地追究。

我把水杯拿到床頭柜上,摸起暖瓶倒水涮了一下水杯,從盛蜂蜜的玻璃瓶里舀出一勺蜂蜜。我朝水杯里倒蜂蜜。我把暖瓶放在地板上,猶豫著是不是該打開手機的信息看看,我擔心袁麗等不到我的回復(fù),會繼續(xù)打電話過來,我知道,我做不到在自己的岳父面前,還能給情人若無其事地打電話。我不想厚顏無恥到這種地步。我的手在床頭柜上靠了一會,還是摸到了手機。我沒看老爺子,打開手機,看到袁麗發(fā)來的一行字,混蛋,你到底怎么打算的?給句明白話!我移動手指,刪除了這條短信,摁在關(guān)機鍵上。我把水杯朝老爺子的床頭上挪了挪,我說,你喝點蜂蜜水吧。喝了睡眠好。

老爺子還是搖頭。我停頓了一下,只得說:“天不早了,要不就關(guān)燈睡一會吧?!?/p>

我起身關(guān)掉了天花板上的圓形吊燈。病房里完全黑了下來。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雨點砸在樓下的綠化樹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音,聽起來像躁動不安的腳步聲。我蜷曲著身體躺在老爺子病床旁邊的小床上。我的雙腿收縮起來,兩手抱在胸前,心里有一股說不出的煩躁。老爺子的呼吸聲時斷時續(xù)。我不敢挪動身子,我覺得老爺子正在黑暗里盯著我,他在不動聲色地盯著我衣兜里的手機。我很想掏出手機看看,確定到底關(guān)機了沒有。

我突然后悔今夜來這里陪老爺子,我更后悔去水房打水的時候,為什么就不把手機放進衣兜里呢?我責(zé)備自己的疏忽,也怨恨起老爺子來,他怎么能隨便接聽我的手機呢?我輕視了老爺子對現(xiàn)代通訊工具的使用能力,想不到他居然還能熟練地操作我這部諾基亞手機。

這個晚上,袁麗一定被我冷漠的態(tài)度激怒了。忘了誰說過:男女感情里有兩種女人,一種女人像一杯茶,心涼至死。一種女人像一杯高度白酒,愈來愈濃烈。袁麗就屬于后者,她是那種追根到底、不依不饒不計后果的感性女人。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懼怕了她這種瘋狂。我擔心這個晚上,她會做出什么傻事。我甚至感覺她會找到我家里,或者直接把電話打到劉青草那里。

我記得她曾經(jīng)多次說過:她要和劉青草見面談?wù)?。她的這話讓我恐慌,我不知道她心里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我惡狠狠地追問她:“你和我老婆談什么?你們有什么好談的?你已經(jīng)奪走了她男人的心,你還有勇氣直接面對她嗎?”

袁麗說:“你別害怕,我和你老婆會像朋友一樣聊天,我絕對不會提起你。我想看看,能給你當老婆的女人到底哪里比我好!”

袁麗還說:“假如有一天,你拋下我和你老婆,又去和別的女人相好,我會立即把你和我所有的臭事,給你老婆抖摟出來?!?/p>

這簡直就是不折不扣又不通情理的威脅!我無話可說,驚恐地看著她光潔嫵媚的額頭,袁麗冷冷地看著我,突然又冒出一句:“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別無恥?”

袁麗把我看得太透了,我在她面前就像被人在大庭廣眾之下脫光了衣服一樣緊張,沒有一點安全感?,F(xiàn)在這種擔心就強烈地涌上我心頭,我側(cè)耳聽著老爺子的呼吸,由輕到重,似乎變成了輕微的鼾聲。我收縮的身子才覺得開始慢慢松弛,我的手慢慢移動,摸到了裝手機的衣兜。我摸到了手機的棱角和堅硬。袁麗會不會再次給我打電話?會不會又給我發(fā)信息?這種擔心一旦在我心里冒出來,就像煙霧一樣彌漫開了,成團成團地翻卷著,膨脹在我心里,讓我有了窒息的感覺。

我怎么還能對袁麗心生疼痛呢?我是不是內(nèi)心里還是真的在乎她?還疼惜她的感受?我強迫自己不要這么去想。袁麗是別人的妻子,是別人的母親。我是劉青草的丈夫,是我兒子的父親。我正在面對的,是我瀕臨死亡的岳父。我怎么還能惦念妻子之外的女人呢?我為自己的這種疼痛感到羞愧,我覺得自己才是最無恥的人??墒窃悷o聲流淚的模樣一旦出現(xiàn)了,就在我心里揮不去。

袁麗現(xiàn)在肯定沒睡,她肯定還是攥著手機等待我的回復(fù)。我知道,只有我的回復(fù)才能讓她心寧。心里的疼痛就像看不見的針,一點一點地卻又不依不饒地刺著我。我決定出去給袁麗打個電話,哪怕是回個短信也好,我不想讓袁麗在這個清冷的雨夜因為我失眠。我承受不起袁麗對我這么瘋狂的癡愛。我不忍心打擊她,只想哄她幾句開心的話,讓她安心睡去就好。

我側(cè)身彎曲身子,試探著把右腿搭在床沿上,我聽出老爺子的鼾聲還在繼續(xù)。我朝床沿翻動,我的腳觸到了地面,感覺到地板的堅硬和冰涼。我屏住呼吸,當整個身子離開床沿時,床體發(fā)出了嘣的一聲,清脆短促,瞬間消失。我沒敢穿鞋,赤腳繞開小床,繞過老爺子的鼾聲。

我打水的時候注意過,病房走廊里的照明設(shè)備是聲控?zé)?,我擔心我的腳步聲會得到聲控?zé)舻姆磻?yīng),把這個走廊照亮如白晝。我躡足朝門口走,窗外的風(fēng)似乎停止了,雨聲卻越來越密集,這樣密集而單調(diào)的雨聲,充斥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里,反而使得病房里愈加靜謐。讓我覺得病房和黑夜已經(jīng)融為一體,仿佛是病房完全籠罩在這濕淋淋的雨夜里,也像是,嘩嘩的雨聲就在這間病房里喧囂,我瞪大眼睛,努力尋找門鎖的時候,甚至有了被淋透的感覺,不過雨水是熱的,有著濕淋淋的粘稠,澆遍了我的全身。

我的手在門板上一寸一寸地摸索,我摸到了一塊堅硬,確定那就是門鎖,我攥住門鎖的把手,緩緩轉(zhuǎn)動手腕,我感覺到門鎖跟著我的手腕轉(zhuǎn)動,一寸一寸地移動,時間在那一瞬間似乎停止,我聽到輕微的啪嗒聲,一股潮濕的味道撲面過來,我拉開了一條門縫,側(cè)身鉆了出去。

走廊里寂靜無人,只有電梯門口的一盞燈隱隱亮著,我轉(zhuǎn)身關(guān)上門,躡足朝亮光的地方走過去。我感覺到衣兜里的手機一下又一下拍打著我的大腿,我掏出手機,摁開機鍵,一陣清脆的開始聲響過,手機屏幕亮起來,我等待手機進入應(yīng)用程序的時候,覺得心已經(jīng)躥到嗓子眼。我希望手機短信的震動聲會一陣接一陣地傳到我手上??墒鞘謾C鈴聲響過開機之后,就恢復(fù)了平靜,死機一般的平靜,仿佛我手里拿著的只是一塊會發(fā)光的石頭。我忍不住晃了晃手機,一陣短暫的失望過后,我心里涌起一股強烈的不祥感,袁麗怎么會沒再給我發(fā)短信,沒再給我打電話呢?這不是她的性格,難道是她那邊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猜測著所有能發(fā)生的可能,手指摁在手機鍵上,我只是短暫的猶豫,還是撥出了袁麗的號碼,我本來打算像往常一樣,等撥出信號響過一聲之后,就迅速掛掉手機,等袁麗方便的時候再給我打過來。我把手機貼在耳朵上,只想等到第一次嘟聲,就立即摁下拒接鍵。似乎是剛接通袁麗號碼的那一瞬間,我就聽到袁麗接通了。袁麗沒吱聲,我也沒吭聲,我覺得我和袁麗都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我分辨著她那邊的聲音,片刻之后,我才鼓足勇氣開口。

我說:“我解釋一下啊,實在是不方便接你電話。我岳父病了,我在醫(yī)院陪他呢。你找我有事嗎?”

袁麗說:“他和我鬧了一場,他要和我離婚了?!?/p>

我心里一驚:“他怎么會和你離婚呢?難道他發(fā)現(xiàn)什么了嗎?”

袁麗的聲音很低,明顯帶著剛哭完的鼻音。停頓了一會,袁麗說:“我不知道,也許是吧,他說我有病,說我心里有病?!?/p>

我不知道該怎么說,只得嘆氣:“他打你了嗎?”

袁麗沒回答我,只是說:“如果我離婚了,你也會離婚嗎?”

她說這話的聲音很低,我還是聽清了。平時我總是希望袁麗能說出離婚這句話,以此能證明她真心愛我,可是現(xiàn)在,我真的聽到袁麗說這話的時候,瞬間就覺得被人逼迫站在了懸崖峭壁邊上,我這才明白其實我和袁麗之間就是一種成人游戲?,F(xiàn)在袁麗破壞了男女之間的游戲規(guī)則。我害怕這種沒有退路的絕望。

袁麗說:“我給你五分鐘的時間,你考慮好再回答我?!?/p>

我說:“你瘋了,你的確是有病?!?/p>

我試圖岔開話題,讓她不要輕易提離婚這事,扳回讓我處于被動的局面。忽然聽到身后“咚”的一聲響,這一聲沉悶的遲鈍的聲音,使得眼前一片通亮,走廊里的聲控?zé)袅亮?,瞬間的亮光刺入我的眼睛。我扭過頭,看到老爺子一手扶著門框,一手捂住額頭。

我忘記了自己手里的手機,我聽到袁麗大聲喂喂的聲音,她似乎是開始譏笑我,詛咒我,我攥著手機朝老爺子奔過去,我的嘴巴張了張,才聽到自己的聲音。

我說:“您怎么睡醒啦?”

老爺子低著頭,他捂住額頭的右手在顫抖。我聽到了他嘴里發(fā)出咝咝的聲音。

我覺得嘴巴開始哆嗦了,我伸手扶住他說:“您這是怎么啦?”

老爺子說:“我想去廁所,看不見路,碰在門框上了?!?/p>

我說:“來,我扶著你去。”

老爺子撥開了我的手。他說:“沒事,我自己去就行。”

我忽然發(fā)現(xiàn),一股血紅的液體從老爺子捂著的手指縫里淌出來,像是觸目驚心的驚嘆號。我頓時覺得眼前發(fā)黑。

那天晚上,我到樓下去敲值班護士的門,讓護士給老爺子包扎止血,是一個指甲蓋大小的傷口。睡意惺忪的護士邊用棉球給老爺子擦傷口,邊責(zé)問我怎么照顧病人的。我沒辦法回答護士,我知道酒精棉球擦在傷口上的疼痛,老爺子一聲不吭,直到處理完傷口,老爺子躺在病床上,我聞到一股尿騷味兒,我四處尋找,看到老爺子的雙腿緊緊并攏著,我的眼神落在他的雙腿間時,老爺子閉上眼,他說:“剛才酒精擦得太疼,我忍不住尿了。”

我愣了好一會,才說:“我給你換下褲子?!?/p>

老爺子閉著眼,他的嘴巴哆嗦著,蹦出一個字:“不?!?/p>

我和老爺子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里,我們再沒說話,好像彼此連自己的呼吸都抑制住了。一直到天亮,我也沒有聽到老爺子的咳嗽聲。

5

我的內(nèi)心陷入了一種漫無邊際的惶恐里,我擔心劉青草來到醫(yī)院,她會責(zé)問我老爺子額頭上的傷情。我害怕袁麗繼續(xù)糾纏那個讓我五分鐘必須回答的問題。我更害怕老爺子會如何對劉青草解釋昨晚發(fā)生的一切,畢竟,他額頭上的傷是不能回避的存在。我在忐忑不安里起床,去水房打水,照顧老爺子喝水、吃飯,協(xié)助醫(yī)生給老爺子測量體溫,重復(fù)昨天的靜脈注射。老爺子沒什么明顯反應(yīng),他只是不說話,用他的沉默來配合醫(yī)生對他的治療。我不敢看老爺子額頭上的傷,我沒有勇氣給老爺子做出一個解釋,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應(yīng)該解釋昨晚發(fā)生的一切。我想討好老爺子,我想哀求老爺子,我甚至想氣急敗壞地對老爺子來一頓恫嚇??墒俏沂裁炊紱]做出來,我心神不定地坐在靠近老爺子的病床前的椅子上,巴不得劉青草早點出現(xiàn),早點解決這件事。

劉青草沒來。她能去哪里呢?難道袁麗真的去找她了?她們正在面對面地交鋒?還是劉青草這幾日勞累睡著了呢?我在焦灼不安里熬到上午十點,劉青草才提著一個紅色的布包出現(xiàn)在病房門口。她氣喘吁吁的,頭發(fā)有著被風(fēng)吹過的凌亂,她的鞋子上粘著濕泥巴。她掃了我一眼,又看看老爺子。很顯然,她一眼就看到了老爺子額頭上的傷。

她問:“爸,你的頭怎么破啦?”

她是在問老爺子,又像是在問我,她用責(zé)備又心疼的眼神看著我。我看著老爺子,我想老爺子怎么說,我就跟著他怎么說吧。我實在找不到什么理由做出解釋。

老爺子看看我,又看看劉青草,他說:“沒事,小白扶著我去廁所,地板磚太滑,在門框上磕了一下。”

老爺子說著似乎笑了一下:“好了,不疼,一點都不疼。”

我低下頭,覺得劉青草剜了我一眼。她沒再對我說什么。她從布包里掏出一個不銹鋼保溫杯。她把保溫杯打開,保溫杯里盛滿了綠色的粘稠的東西。她把杯子遞到老爺子面前說:“爸,這是我打聽到的一個偏方,用過冬的麥苗榨汁喝,能治你的肺病。喝吧。”

老爺子怔怔地看著劉青草。

劉青草說:“爸,你放心喝吧,我們學(xué)校里一個同事的爸爸也是得了肺病,也是喝麥苗汁喝好了?!?/p>

劉青草說:“爸,不苦,放了白糖,我嘗過了,一點都不苦?!?/p>

老爺子看著他的女兒,他接過杯子,他的手有些抖,他張開嘴,把杯子朝嘴里傾倒。他喝了一大口,似乎被嗆了一下,他咳嗽一聲,接著就又開始一連串地咳嗽。他咳得全身哆嗦,咳出了眼淚,嘴巴上沾滿了綠色的汁液。

劉青草輕輕拍著老爺子的后背,拿紙巾擦著老爺子的嘴巴。她說:“爸,你就忍一忍,喝下去吧。”

老爺子點頭,邊咳嗽邊繼續(xù)喝,他的喉節(jié)上下滾動著,看上去不是在喝汁液,而是費勁地吞掉什么堅硬的東西。在我和劉青草的注視下,老爺子喝干了杯子里的麥苗汁。他還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

他問劉青草:“你從哪里弄的麥苗?”

劉青草說:“我同事幫我找來的。你要堅持長期喝,才能治好病?!?/p>

老爺子嗯了一聲:“咱家地里的麥苗長得好,可惜離這里太遠了。”

我不知道要用多少麥苗才能榨出這么一杯麥苗汁,我也不清楚劉青草從哪里弄來的這種偏方。我從來沒聽說過麥苗具有藥效,我懷疑麥苗能治療癌癥的可能性。

但是,從那一天起,劉青草就開始對老爺子進行這個喝麥苗治病的偏方。第二天上午,劉青草又沒來,我估計她又在家里榨麥苗汁了。趁老爺子打完吊針的空閑時候,我回家換衣服,房間里充斥著一股植物的鮮腥氣息。劉青草正把切成水餃餡一樣細碎的麥苗塞進榨果機里。她擰開電源,嗚嗚的響聲回蕩在廚房里。幾分鐘之后,她把榨出的麥苗汁倒進杯子里,往杯子里放進好幾勺白糖。

她晃著杯子,頗有成就感地對我說:“這個偏方治癌癥很管用,你別不信?!?/p>

我說:“我信。信則靈。”

劉青草每次把滿杯的麥苗汁兒端到病房,遞到老爺子面前。老爺子都大口吞進去。他喝得呼嚕作響,喝完之后,就靠在床頭上,瞪著眼,極力伸長脖子,很費勁地打出一個又一個的飽嗝,躥出一陣酸餿味兒。

因為劉青草白天要在家里給老爺子榨麥苗汁,老爺子的吃飯和打針幾乎全靠我照顧。我因此不得不向單位請了長假。我和老爺子幾乎沒有話說,我開始適應(yīng)了在醫(yī)院照顧病人這種瑣碎而又要求細致耐心的生活。老爺子也像是默默接受了我對他吃飯、打針、洗刷這些繁瑣而又細致的活計。不過老爺子很少和我說話,大多時候,我和他同時都在對著窗外的天空走神。窗外的樹林越來越綠了。天氣也顯出了春日的晴朗和透徹。一群鴿子從遠處無聲地飛過,隱約能聽到醫(yī)院大街上汽車的喇叭聲,小商販的叫賣聲。

我的手機裝在衣兜里,安靜得像一塊石頭。

老爺子接連喝了十幾天麥苗汁??墒撬纳眢w越來越虛弱了。他開始惡心,嘔吐,不能吃飯,渾身沒勁,淌汗。醫(yī)生悄悄對我說,這是化療帶來的副作用,化療是雙刃劍,殺死癌細胞的同時,也沒有選擇地把身體里的正常細胞殺死了?;颊呱眢w越來越弱,可是只能堅持做完這個療程,才能確定下一步的治療方案。面對我關(guān)于麥苗汁究竟能不能治癌癥的請教,醫(yī)生笑著說,我建議還是科學(xué)治療,相信現(xiàn)代的醫(yī)療技術(shù),別相信那些民間偏方。當然,你們的心情我理解,對那些偏方的使用,還是適可而止最好。

也就是那時侯,我不知道出于什么動機,把醫(yī)生的建議告訴了老爺子。是啊,我究竟出于什么動機要把真相告訴老爺子呢?我是討好老爺子,想求他遮蔽一些我們共同知道的秘密?還是想以此打擊老爺子活下去的信心?我為什么要這么殘忍地對老爺子說出真相?我是希望老爺子活下去,還是希望他早日死去,解脫我對他的照顧?讓他把他知道的秘密跟著他一起死掉呢?我真的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這么做。我用貌似心平氣和的無關(guān)痛癢的語氣告訴了老爺子。老爺子默不作聲。過了老大會兒,老爺子忽然低聲對我說:“我不想死,我還想看著你們好好過日子呢?!?/p>

他說:“我怕死,我還沒活夠呢,我不想死?!?/p>

我說:“您別這么說了,您的病很快就好了。”

老爺子沒再吱聲,他對著窗外呆了一上午。直到劉青草再次來到病房,把麥苗汁端到老爺子面前時。老爺子拒絕再次喝下去。

他說:“我不喝了,再喝就把我喝死了?!?/p>

他說:“我求你了,我一喝就想吐。別再讓我喝了。”

老爺子靠在床頭,閉著眼,無視劉青草端在他面前的杯子。劉青草端杯子的手哆嗦著,她盯著老爺子,她用哀求的眼神盯著老爺子。

劉青草叫了一聲爸。

老爺子沒反應(yīng)。劉青草又叫了一聲爸,這一聲帶著哭腔。

劉青草說:“爸,求你喝下去吧,我求你了?!?/p>

我沒想到,老爺子抬起胳膊打掉了劉青草手里的杯子。杯子在劉青草的懷里滾了一下,綠色的汁液潑在她的胸膛上。杯子滾在地上的時候,劉青草的雙腿一彎,朝病床前跪下了。

劉青草哭了。她的哭聲像是一下就進出來了。壓抑了很久很久的哭聲,一下就從她的胸腔里迸發(fā)出來。她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樣嗚嗚大哭。老爺子閉著眼,他打掉劉青草的杯子后,又恢復(fù)了靠在床頭的姿勢。他閉著眼,整個身子在顫抖,微微的、卻又劇烈地戰(zhàn)栗。他的手揪住了身體下面的被單,就像一截正在燃燒的干柴一樣簌簌發(fā)抖。

我想把劉青草拉起來,我使勁拽住了她的胳膊。劉青草像是已經(jīng)沒有站起來的力氣了,她像是要把全身的力氣都用在放聲大哭這件事上。我只得蹲下身,拿紙巾擦她胸上的麥苗汁。我剛靠近她,她就撲進我懷里。

她哭著說:“爸,你為什么不喝呢?我不能看著你死。你死了我也沒勇氣活了。爸,這是我從郊區(qū)給你偷割來的麥苗。我每天天不亮就騎著自行車去二十多里外的麥田里偷割麥苗。我是個人民教師,要為人師表,可是我現(xiàn)在卻成了一個賊。我提心吊膽,羞愧不安。昨天我割麥苗時被麥田的主人給當場逮住了。我賠給他們錢,他們不要,他們氣壞了。他們說我怎么能忍心割這些正在拔節(jié)灌漿的麥苗呢!他們不容我分說,對我連推帶推搡,一個小伙子還打了我一巴掌。我讓他們打我,我沒反抗,我只想把麥苗帶回來……”

劉青草從小沒有挨過老爺子的打。作為我的妻子,我也從來沒有打過她??墒撬F(xiàn)在卻被別人打了。我的心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疼起來。我看到老爺子的嘴巴哆嗦著,一直在哆嗦,他層層皺褶的眼袋里盛滿了渾濁的淚水。

劉青草說:“我實在是受不了啦,再這樣下去,就該我病啦!”

劉青草是在叫喊,又像是在控訴。她失態(tài)的表現(xiàn)讓我手足無措。那天上午,劉青草一直在哭,由嗚嗚大哭到止不住的哽咽。她沒再和老爺子交流。等她哭累了,我勸她回家。我說,咱們可以在陽臺上種上一片麥苗,咱別再去偷了。我哄勸劉青草出門,進電梯,送她到一樓大廳里,看著她拖著雙腿有氣無力地朝醫(yī)院門口走。我轉(zhuǎn)身朝電梯走。等待電梯開門的時候,手機響了,居然是袁麗的號碼。我毫不猶豫地摁下拒接鍵。袁麗又打過來,我再次拒接。袁麗鍥而不舍地打過來,反復(fù)十幾次,我心煩意躁,恨不得罵娘。我想關(guān)機,我的手摁在關(guān)機鍵的那一瞬間,手指卻又移到接聽鍵上。我把手機貼在耳邊。聽到袁麗的喘息聲。

我以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語氣說:“我煩著呢,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說吧!”

袁麗說:“你別害怕,我不再逼你離婚了,我也不會給你提任何要求。我只想問你一句,你愛過我嗎?”

我沒吱聲。

“你捫心自問,你真心愛過我嗎?我只求你說一句真話,你到底愛過我嗎?”

“你摸著良心給我說一句,我以后不再打擾你了。”

我說:“你瘋啦,你有病!”

袁麗說:“我是瘋啦,我有病。我只想聽你說一句,你愛過我嗎?”

我咬牙說:“那好,你聽著,我從來沒有真心愛過你,我只愛過你的身體。聽清楚了沒有?我只愛過你的身體?!?/p>

袁麗哭了。她的哭聲鉆入我的耳朵。

她說:“我真瞎眼了,我當初怎么會看上你呢!你這個畜生,你這個王八蛋!”

我關(guān)掉了手機。我把手機丟進電梯門口的垃圾桶里。我走進電梯里,才覺得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

6

半個月以后的夜里,老爺子去世了。那是后半夜,我正睡得迷迷糊糊,聽到老爺子的呼吸越來越急促,甚至能在黑暗里看到他胸膛的劇烈起伏。

我喊了一聲爸:“你不舒服嗎?”

我的話音未落,老爺子就咳嗽起來,他像是~直在攢著力氣,只等著我的命令,就開始咳嗽。他的咳嗽驚亮了走廊里的聲控?zé)?,他吭吭地搖擺著頭,像是尋找可以咳出痰的器具。我翻身起床,他也跟著坐起來,他吭吭的聲音越來越響。他低著頭,噗的一口吐在下巴上,那是一口帶血的痰。我摸起床頭上的紙巾給他擦著嘴,想倒水給他沖沖嘴巴。沒想他接著又噴出一口血塊,噴在被子上。他拽過紙巾,擦著被子上的血塊,又是一口血噴出來,濺在我的手背上。

我說:“你等等,我去叫醫(yī)生。”

老爺子對我張了張嘴巴,他幾次張開了又合上,我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他只是抓住了我的手,他抓得很緊,像是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讓我知道他在抓我的手。

我感覺到了疼痛。他死死盯著我,他的眼神是強硬的,充滿威脅的,甚至是還帶著一些挑釁。他從來沒有這樣看過我,那是一個男人的眼神。他一直看著我,他的眼神也黯淡下來,像一枚被雨打濕的葉子一樣軟了。我看出來了,那是哀求的眼神。他抓著我的手搖晃了兩下,手勁兒慢慢松下來。一直到老爺子咽氣,他也沒松開抓住我的手。

老爺子去世后,我和劉青草安葬了老爺子,把他的骨灰埋在鄉(xiāng)下他的土地里。那些日子我和劉青草應(yīng)付了很多老劉家的老親少眷。面對眾人千篇一律的同情和安慰,我沒見劉青草掉過一滴淚。好像是,那一天在老爺子的病床前,她已經(jīng)哭干眼淚了。她已經(jīng)失去哭的能力了。

7

這個上午,劉青草對我說,她想去菜市場買點羊肉,中午包頓餃子吃。我沒阻止她這個想法,盡管我不太喜歡吃羊肉,心里還是覺得很欣慰。這是自從她父親去世以來的十多天里,劉青草第一次主動對我說話,第一次主動要求上街。劉青草簡單梳了頭發(fā),換上鞋子,拎上皮包下樓之后,我站在窗臺旁朝下看,劉青草出了樓洞口,朝小區(qū)門口的方向走。上午的陽光落在她身上,她的身子有點搖晃,抬起的雙腿看起來有點沉重,顯出了她這些日子蝸居在家的慵懶和困頓。

陽臺上的兩個塑料盆里,劉青草種的麥苗已經(jīng)長出來了。這些麥苗,在老爺子去世之后才冒出了嫩芽兒,它們探頭探腦,對我家發(fā)生的一切一無所知。劉青草每天給這些長勢旺盛的麥苗澆水,大多時候,她不說話,近乎癡呆地看著麥苗。

我蹲在麥苗面前,覺得這些綠色刺得我心疼。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我的心一直在疼。我覺得我也病了。這些日子里,我得了心疼的病。我的心里就像長了一塊冰一樣的硬塊。雖然這個硬塊正在悄然融化,卻讓我的心越來越疼。

我忽然也有了想喝麥苗汁的沖動。我覺得我應(yīng)該喝一碗,嘗嘗到底是什么滋味,能不能治療心疼的病。這種沖動瞬間冒出來,驅(qū)使我尋找割斷麥苗的鐮刀。我低頭扒拉著陽臺的角落,又去雜物間,還是沒有找到劉青草為了割麥苗專門買的鐮刀。我想她可能放在樓下地下室里。我正想穿上鞋子開門去地下室。劉青草卻買菜回來了。她臉上帶著一層汗,喘氣也有些粗。她一手提著一塑料袋青菜,一手提著一捆黃色的紙。我一眼就看出來,這種四角方正的黃紙,我們這里叫火紙,是專門用來祭奠死人時焚燒的紙,紙質(zhì)粗礪,易于燃燒。她把火紙放在電視柜旁邊,好像覺得不合適,又把火紙?zhí)崞饋恚旁诳拷照{(diào)的角落里。

她沒抬頭,晃了晃塑料袋里的青菜說:“羊肉貴了,四十塊錢一斤?!?/p>

我說:“貴就貴唄,該吃還得吃。“

劉青草沒吱聲,她折身進了廚房。我把電視機的音量調(diào)低,聽見廚房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接著是嘩嘩的流水聲。過一會兒,劉青草甩著濕漉漉的手回到客廳,我主動把放在沙發(fā)靠背上的紙巾盒子遞給她。劉青草拽出兩張紙巾擦著手。我偏頭看著電視畫面,覺得她也在盯著電視。

片刻,劉青草說:“中午包水餃來不及了,晚上再吃吧?!?/p>

我說:“不著急,我不覺得餓。”

劉青草拍了拍衣兜,又走到電視柜下面,拉開平時放瑣碎小物件的抽屜。她的手在抽屜里撥拉了一會兒,忽然扭頭問我:“你錢夾里有硬幣嗎?”

“你找硬幣干嘛?”

她抬手指了指剛才放在空調(diào)下邊的那捆火紙說:“砸錢?!?/p>

“砸錢?”

她說:“過一陣子就該咱爸上五七墳了。我聽別人說,把錢砸在火紙上,然后去墳頭上燒了,那邊的人才能收到。”

劉青草說的五七墳,是我們這里的風(fēng)俗,人死去三十五天之內(nèi),靈魂還在四處飄蕩,親人燒紙祭奠,為死去的人找到安息的地方。我掏出錢夾,找到一枚面值一毛的硬幣,遞給她。

劉青草說:“最好是面值一塊的硬幣,你再找找?!?/p>

我起身去書房,在一片凌亂的電腦桌上找到一枚面值一塊的硬幣,出來遞給劉青草,看到她的手里已經(jīng)握了一把錘子。她把那捆火紙墊在了木椅上,揭起一摞火紙,翹起手指捻開一張火紙。

她捏著硬幣,把硬幣放在火紙上方的邊上,試著調(diào)整了硬幣的位置,像是想盡力靠近火紙邊沿的樣子。她舉起錘子,猶豫了一下,咚的一聲砸下去,硬幣彈跳起來的時候,劉青草抬手摁住了硬幣,順勢又把硬幣挪到剛砸完的一邊,接著又是一錘砸下去。砸完了又挪動硬幣,再次砸下去。那些被砸過的火紙上,出現(xiàn)了看似不太明顯的凹圓形痕跡。她好像是要把整張火紙都砸遍,不留下一點空隙才行。她像是要把全部的心情和力氣都砸進火紙里。

她舉起的錘子每用力砸下一次,額前的頭發(fā)就跟著顫一次,順著她的臉頰滑下來,她差不多砸完一張火紙的時候,耷拉下來的長發(fā)已經(jīng)遮住了她的大半個臉。我看著她舉起又落下的錘子砸在了她摁著硬幣的左手指上,瞬間血就染紅了大半張火紙。她扔掉了錘子,我覺出了我內(nèi)心的疼,我覺得我的手指也劇烈地疼起來。我趕過去,攥住了她受傷的手指。劉青草抓住了我的手,她抓得很緊,就像她父親死去的時候,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死死地抓住我。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好像是老爺子在冥冥之中通過劉青草的手,再次傳遞了他的力量,讓我無力掙脫。

我說:“我也病了,心老是疼,我也想喝一碗麥苗汁。”

劉青草對我點點頭。終于,一連串的眼淚從劉青草的眼里滾出來,落在我的手背上。

8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我覺得我的心開始疼得厲害了。整個胸腔里好像有無數(shù)個鋼針在扎,一點一點卻又不依不饒地戳著我的心,沒錯,就是戳,我能感覺到這種密集的蜻蜓點水似的疼痛,我覺得血珠兒從我心里冒出來,砰然崩裂,煙霧一樣在我心里彌漫,成團成團地膨脹著,擠壓著我的五臟六腑,讓我的整個身體即將煙飛云散,我坐立不安,寢食難寧,在獨處的時候,我想對著天空大叫。我想跳起來擺脫沉重的痛苦肉身,甚至有了想在房間里裸奔的沖動,我覺得我的身體不能附加一點肉皮之外的衣物,哪怕是毛發(fā),都讓我覺得不堪背負。那天晚上,我從疼痛的噩夢里里驚醒,跌落在床下,我好幾次想試著爬起來,可是我的胳膊卻沒有撐起身體的力量,我的雙腿也軟綿綿的像被抽去了筋骨的尾巴,那時候,我才知道,我的身體倒塌了,就像一堆沒有了筋骨的肉。我癱軟在地上,我想哭,我只想大聲哭出來,我想用我的哭聲來喚醒我身體的能量意識??墒俏覐堥_嘴巴,才知道我連哭都哭不出來了,我的眼里沒有眼淚,我的哭聲只能從心里發(fā)出來,我的眼淚也只能在心里淌。我罵我自己,你這個笨蛋,你終于完蛋了,沒錯,你終于把自己折騰得完蛋了。

那天晚上,劉青草把我抱到了她的床上,我不知道,她竟然會有那么大的力氣,她從她的臥室里出來,看到我趴在地上,她問我怎么啦?我看著她,說不出一句話來,我甚至連吭一聲的力氣都沒有了。黑夜里的劉青草光著身體,赤著腳,彎腰抱起我,朝她的臥室里走,她把我放在她的床上時,才開始哭起來,她的哭聲是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帶著堵塞的鼻音,我能看到她的胸膛劇烈地起伏,她是在極力控制著自己的哭泣。

她說:“你怎么啦?”

她說:“你怎么成了這樣子呢?”

她站在床前,像個犯錯后被訓(xùn)斥的孩子一樣委屈地哭了一會兒。她上了床,慢慢貼近了我。我不記得我多長時間沒和劉青草睡在一張床上了。好像是從我和袁麗認識以后,不,好像是更早以前,我就和劉青草有意無意地分開睡了。劉青草小心翼翼地貼近我,我聞到了她身體的味道,是那種軟綿綿的熟悉的味道,她的雙乳貼著我的胸膛,她摟著我的頭,她的身體在微微戰(zhàn)栗。她猶豫了一會兒,把她的嘴唇貼在我臉上,我覺得她臉上的淚水落在我臉上,黏糊糊的,浸濕了我的臉。她的手在我胸膛上滑動著,猶豫著,試探著,在我雙腿間停止了。

她說:“你怎么啦?”

她說:“你怎么成了這樣子呢?”

她的眼睛在黑夜里直視著我,我不知道我在反抗她的撫摸,還是在做著妥協(xié)。我覺得我心里的疼痛在慢慢消失,可是我全身卻還是沒有一絲力氣。我對她說:“我不行了,我完了?!?/p>

是的,我真的不行了,我知道我真的不行了。一連幾天晚上,我睡在劉青草的床上,我的體力在慢慢恢復(fù),內(nèi)心的疼痛也在慢慢消失??墒俏疫€是不行,面對劉青草的身體,我心里泛起和她親近的欲望,我覺得我應(yīng)該和她親近,她應(yīng)該得到我的親近,我是她的丈夫,她是我的妻子,我有和她親近的責(zé)任和義務(wù),我想逼迫自己去親近劉青草,我覺得我是帶著愧疚和報復(fù)的心情去親近劉青草的,我愧疚誰呢?我報復(fù)誰呢?我不知道,可是我確實是帶著這種復(fù)雜的心理去主動親近劉青草的。劉青草迎合著我的動作,我能看出她的眼神里有期待,還帶著一些不適的慌亂,可是我聞著她身上的味道,聽到她的呼吸,我才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沒有一絲和她親近的能力,總是在我試圖親近劉青草的時候,袁麗的身體就從我的腦子里冒出來,在我眼前晃動,袁麗的身子扭動著,她低迷的呻吟,急促的呼吸,快意的大叫,就像一個個帶著棱角的石頭,不容我躲避地砸在我身上,讓我的身體瞬間癱軟下來。我趴在劉青草身上,我知道我完了。我已經(jīng)不是一個健康的男人了。

劉青草撫摸著我的后背,她還是說:“你怎么啦?你怎么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你?”

我哭不出來。

9

劉青草以為我得了病,她幾次提議,陪我去看醫(yī)生。我只能承認我得了病,我說我的身體不行了。我說我得了男人都羞于啟齒的毛病。我以怕在醫(yī)院里遇見熟人會遭人譏笑為理由,拒絕劉青草陪我去醫(yī)院。我對她說,過幾天我去外地醫(yī)院看看吧。那些日子,我窩在家里像一條冬眠的蛇一樣懶得動彈身體,我的思維也像是油脂一般凝固了。我只覺得頭腦昏昏沉沉的,連說話的勁頭都沒有。劉青草只要有空,就在電腦上查閱關(guān)于我這個毛病的資料。那時候,她好像忘記了喪父之痛,集中全部精力來尋找給我治病的偏方。她悄悄打電話給她的閨蜜,拐彎抹角地打聽類似的處方。她憂心忡忡地看著我,她的眼神里只有憂愁,看不出一點對我的質(zhì)疑。

劉青草從菜市場買回一大包青菜。她像往常一樣,把青菜提進廚房里。我聽到廚房里響起嘩嘩的流水聲。劉青草探身讓我進廚房看看,我沒動彈身子。劉青草又說,你快過來看看,我給你買來了什么。她沖我招手,臉上帶著久違的笑臉。我起身走進廚房,聞到一股濃重的腥氣味兒。劉青草指著水池里漂浮著的一片血糊糊的東西說:“你看,這東西吃了能治你的病。”

她的聲音很低,仿佛是壓低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說:“什么???”

她說:“豬腎。我聽老中醫(yī)說了,你的病就是腎出了毛病,吃什么補什么,你堅持吃豬腎就好了。”

我覺得心里被什么東西揪了一把似的,不知道該說什么。劉青草戴上防水手套,把水池里的一塊塊橢圓形的豬腎清洗起來,她沖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把看似清洗干凈的豬腎倒進盆子里,用清水浸泡起來。她兀自念叨著,豬腎里面還有臟血呢,多泡一會就干凈了。

劉青草憂心忡忡地看了我一眼,她甩了一下手里的血水,指著擱在菜板上的菜刀說:“刀鈍了,你幫我磨一磨吧。”

我搖頭說:“不,我不想吃這東西?!?/p>

劉青草瞪大眼,她緊咬著嘴唇看著我,她的眼里涌出了淚水。我低下頭,看到腳下瓷磚上的花紋。過了老大會兒,我聽到了劉青草壓抑的哭泣。

劉青草說:“你怎么能不吃呢?”

劉青草說:“祖宗,你到底想怎么樣啊?”

不知怎么,我不敢看劉青草哭泣的表情,也討厭聽到劉青草的哭聲。我低頭走出廚房,坐在沙發(fā)上,對著窗外陰霾的天氣發(fā)呆。這個春天,居然沒有往年那種持續(xù)不斷的大風(fēng),也沒有下過一場像模像樣的雨。發(fā)了芽的樹木靜靜地凝望著天空,仿佛停止了生長。大街上的汽車喇叭聲,隱隱約約傳到我的耳朵里,我聽到了樓道里發(fā)出一聲男人的咳嗽。

廚房里傳出了嚯嚯的磨刀聲。

吃午飯的時候,劉青草把煮好的豬腎端在飯桌上,她用一個鑲著金邊的瓷碗盛滿了豬腎。她把豬腎切成了薄片,冒著絲絲裊裊的熱氣。

劉青草把筷子遞給我,她說:“吃吧。醫(yī)生說,不能放佐料,我只放了一點鹽?!?/p>

我看著她,不動聲色地看著她,直到她的嘴唇又開始哆嗦,眼里涌出淚水的時候,我才接過筷子,夾起了一片豬腎塞進嘴里。

我逼著自己吃掉了那一碗豬腎,我狼吞虎咽似地吞下去,我甚至端起碗來喝掉了碗里剩下的湯汁。劉青草眼巴巴地看著我吃掉了這一碗豬腎,我端起碗來喝掉湯汁的時候,劉青草也跟著張大了嘴巴,她的眼神直勾勾的,像一根棍子一樣戳在我臉上。不知怎么,我從她放大的瞳孔里看到了另外一個女人的影子,袁麗也在看著我,沒錯,就在那一刻,我忽然發(fā)現(xiàn)袁麗出現(xiàn)在劉青草的瞳孔里,她默默地看著我吞掉了劉青草給我煮熟的豬腎。

我忽然想吐。

我對著劉青草的眼睛說:“我想吐?!?/p>

劉青草搖搖頭說:“忍著,不能吐。”

劉青草一字一句地對我說:“求你了,忍著別吐?!?/p>

劉青草開始對我進行了一系列的食補。她好像放棄了讓我去看醫(yī)生的要求。每隔幾天,她就把一碗熱騰騰的豬腎端到飯桌上,看著我一口一口咽下去,她不笑,表情近乎肅穆,她的眼里分明是母親面對孩子的眼神,期待,慈悲。我也像是習(xí)慣了吞下每一碗豬腎。我吃不出豬腎的味道,我覺得我吞下豬腎的時候,像是吞掉我早已習(xí)以為常的家常便飯。有幾次,我甚至有了想笑的沖動,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想笑,我忍著沒笑出來,我終于沒笑出來,我把這種莫名的想笑的沖動壓在心里,卻滋生了一股說不出的悲涼。

劉青草擅做主張去我的單位里給我請了病假。她不讓我出門,她明確告訴我,我的病需要靜養(yǎng),不適合外出。我心里很憤怒,劉青草憑什么這么做?可是我卻沒有對劉青草表達憤怒的沖動,我甚至連反駁她的興趣都沒有。與此同時,劉青草在飯桌上給我添加了很多我平時愛吃或不愛吃的東西,比如韭菜、雞蛋、咖喱、羊肉、洋蔥等等。她把這些食物變著花樣,反復(fù)搭配,或清炒,或紅燒,或涼拌,或清水煮,不厭其煩地端到飯桌上來,還是眼巴巴地看著我吃下去。

每天在飯桌上,她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吃吧,我問過醫(yī)生了,這些東西都是大補的,滋陰壯陽。”

雖然我覺得體力在恢復(fù),可是我的身子還是沒有好起來,我還是覺得渾身軟綿綿的,雙腿像是被抽去了筋骨的尾巴一樣,支撐不住我的身體。我關(guān)掉了電視、網(wǎng)絡(luò)、手機,不看報紙,不看書。我拒絕了一切來自外界的信息。劉青草去上班的時間里,她會從門外反鎖我們家的防盜門。我不記得她這么做是否征求過我的意見。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反鎖防盜門的時候,是她在門外轉(zhuǎn)動鎖扣的時候,我想提醒她順便去小區(qū)的物業(yè)辦公室把這個月的水電費交上。我想過去拉開防盜門的門閂,可是我怎么也拉不開防盜門。劉青草的腳步聲已經(jīng)到了樓梯的轉(zhuǎn)角處,我想叫她一聲,可是我張開嘴巴卻沒有喊出聲來。我聽到劉青草的腳步聲遲疑了一下,接著又朝樓下走去了。

我坐回到沙發(fā)上,對著窗外發(fā)呆。那一刻,一股孤獨的恐懼感慢慢涌遍了我的身子。我忽然覺得房間一下子變得空曠起來,客廳里的沙發(fā)、茶幾、電視機、空調(diào)、大盆的長葉子的植物、博古架上的那些小擺設(shè),都慢慢變得縹緲虛無,我不敢肯定是我的眼睛模糊了,還是這些原本實實在在的東西真的正在奇異地消失。反正我覺得整個房子變成了一片孤島,沒有風(fēng),沒有陽光,沒有色彩,沒有聲音,我的身體也開始失重,羽毛一般要漂浮起來。我唯一能感覺到的,是墻壁上的鐘擺聲,滴答,滴答,持續(xù)不斷,卻又不依不饒地鉆進我的耳朵里,錐子一般的銳利,一下又一下,戳著我的耳膜。我捂住耳朵,卻怎么也躲避不了看不見的鐘擺聲。我鉆進廚房、臥室、衛(wèi)生間,可是房間里所有的陳設(shè)物件都在我的視線里消失。只有鐘擺聲,滴答,滴答,追隨著我的身體,我奔到陽臺上,拉開對開的窗扇,一股涼風(fēng)撲在我臉上,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讓我看清了陽臺外邊的世界。

從我居住的十一樓往下看,大街上的人群像是在貼著地面走,無聲無息,讓我想起下雨前忙碌的螞蟻。我定定地盯著我的視線里,十一樓和地面的這段距離。我看了很久很久,滴答滴答的鐘擺聲還在戳著我的耳朵,讓我的思維慢慢平靜??墒俏覅s冒出了一個很奇怪的想法,我覺得地面的距離離我越來越近,在我長久的注視下,這段距離正在奇異地縮短,地面不動聲色地漂浮起來,漂到我的鼻子尖下,讓我伸手可及。我將上半身探出陽臺,摸了摸我看到的地面。

我沒有摸到什么,只感到一股涼風(fēng)從我手指間穿過,轉(zhuǎn)瞬即逝。

我有了想跳下去的沖動。我不得不承認,我是想跳下去。我倒退了一步,靠在陽臺的墻上大口喘氣。

讓我更恐懼的事還是劉青草帶來的。那天下午,劉青草下班以后,換上拖鞋后就躲到廚房里,她打開水龍頭,弄得水池里嘩啦作響,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兒從廚房里里彌漫出來,讓我覺得想吐。我以為她又在清洗剛買回來的豬腎。廚房里響起刀切在菜板上的聲音和煤氣灶嘶嘶的火焰聲。足足半個小時,劉青草端出滿滿一大海碗冒著熱氣的肉塊,她把肉塊放在飯桌上,招呼我坐過去,我看到大海碗里堆滿了一塊塊大小不一的肉塊,顏色黯淡,氣味刺鼻。我夾了一口塞進嘴里,肉塊像是沒煮爛,被我的牙齒咬得咯吱作響。

我不忍心拒絕劉青草讓我吃的這些肉塊,因為我不敢看劉青草的眼神,她眼里的憂愁、哀求、期待,讓我不敢抬頭看她??墒俏页猿隽诉@些肉塊的異常口感,粗糙,生硬,難以下咽。

我停止咀嚼,看著手里的筷子說:“這是什么肉啊?這么難吃?!?/p>

我聽到劉青草吭哧了一聲:“醫(yī)生說,這東西大補。你吃吧?!?/p>

我說:“什么?我只想知道這是什么肉?”

劉青草猶豫了一下說:“你別管這么多,你吃了對你身體有好處。”

劉青草的話讓我疑惑起來,我放下筷子,對劉青草大聲說:“這到底是什么肉,你不說我就不吃了?!?/p>

劉青草被我的大聲吃了一驚,她沒回答我的話,她的嘴唇哆嗦著,眼里的淚水再次涌上來,淌滿了她的臉,她任憑淚水蟲子一樣爬滿了她的臉,她的哭是無聲的,整個身體也跟著哆嗦起來。她抬手捂住臉,慢慢蹲在地板上,我看到她的身子在努力收縮,就像一張干燥的漁網(wǎng)一樣努力縮成一團。

她哭著說:“祖宗,你吃吧,你吃了對你有好處?!?/p>

我說:“你告訴我這個是什么肉,我才能吃下去?!?/p>

她說:“我求你了,你吃吧,你吃下去我再告訴你?!?/p>

她抬起淚臉看著我,她用含糊不清的哭腔對我說:“你吃啊,求你啦,你再這么折磨我,我就要瘋啦?!?/p>

她說:“我告訴你,白皮,我快要瘋啦,我快要被你折磨得瘋掉啦?!?/p>

她終于嗚嗚地哭出了聲,她倒在地板上,身子縮成一團嗚嗚大哭起來,好像是她早就要這么哭一場了。好像是,她攢足了這么久的力氣,就要在今天晚上哭這么一場。這是自從她父親去世以后,第一次這么酣暢淋漓地大哭。

我在她的哭聲里吞掉了那一碗肉塊。劉青草還沒有哭完,只是她看著我吃完肉塊,才止住了痛哭,換成了抽噎的哭泣。我本想勸她不要再哭了,我本想告訴她我吃完這碗肉了。我的確是這么對劉青草說的。

我說:“別哭了,我吃完了?!?/p>

劉青草擦了一把淚,她說:“好吧,我告訴你,我不騙你,你吃的是胎盤。”

我怔住了。我聽說過胎盤,可我僅僅是聽說過,我不知道胎盤具體是什么東西,我更沒想過我會把胎盤吞進我的肚子里。

我說:“胎盤?”

劉青草說:“我讓我表妹在醫(yī)院搞到的,這東西對男人大補。”

她說出了醫(yī)院兩個字時,我一下子明白胎盤是什么了。我是由她在婦產(chǎn)科當護士的表妹才聯(lián)想到胎盤是什么東西的。一股污濁的熱流從我嗓眼里冒出來,我起身沖到衛(wèi)生間時,再次聽到劉青草嗚嗚的哭聲。

我?guī)缀醢盐迮K六腑都吐出來了??墒俏疫€想吐,我覺得肚子里還是有東西,我就想吐出來。我把手指伸進嗓子眼里,使勁往里勾動著手指,一陣陣惡心被我的手指逼迫出來。

我洗了一把臉,走到客廳里,我壓抑的憤怒終于對著劉青草爆發(fā)了。

我說:“你有病啊,你讓我吃這么惡心的東西?”

劉青草怔怔地看著我,她的眼睛已經(jīng)哭腫。

她說:“是,我有病,我有病也是被你急出來的!”

她說:“你怎么變成這樣子了呢?你能告訴我嗎?你得了什么???”

劉青草哭著,我實在是受不了了,我要崩潰了。劉青草趴在地板上,雙手使勁砸著地板,發(fā)出咚咚的沉悶聲,伴隨著她歇斯底里的哭聲,回蕩在整個客廳里。

我拉開門,走出了家門。

我知道,對于劉青草來說,她這輩子最愛的男人只有兩個,我和她的父親??墒?,現(xiàn)在這兩個男人都讓她無法依靠了。我明白她心里的痛苦,我懂得她貌似堅強的外表里,有著一顆脆弱的內(nèi)心,她現(xiàn)在終于崩潰了。我對不起她,我本來就做了對不起她的事,我怎么能再傷害她呢?我心里的內(nèi)疚越來越厲害。我想起她父親臨去世時對我的眼神,她父親抓住我的手,緊緊的,死死的,他想對我說什么話,我懂得,他沒說出來,我知道他為什么沒對我說出來。

這是一個男人對另外一個男人的請求,在同時愛著的一個女人面前,一個臨死的男人,用他的眼神和力氣傳達了對另一個男人的請求。

“拜托了!求你認真對待她吧?!?/p>

10

那天下午,我走出家門來到大街上,對著天空里的風(fēng)發(fā)呆,我看不到風(fēng)的模樣,可是我能看到風(fēng)在動,風(fēng)刮著樹枝了,刮著樓頂上的旗幟,刮著大街上人群的衣服,風(fēng)撲打著我的臉,它鉆進了我的眼睛里,嘴巴,脖子里,鞋子里,我覺得劉青草的父親的靈魂也藏在風(fēng)里,隨時提醒著我,他無時不在我和劉青草的身邊。

我走進醫(yī)院,劉青草的父親住過的醫(yī)院。我不知道我怎么走進了這家醫(yī)院,我覺得是風(fēng)在我身上前呼后擁,推動著我進了醫(yī)院。在就診室里,我告訴醫(yī)生,我心里疼,我心疼得快要崩潰了。

那個頭發(fā)斑白的醫(yī)生給我測量里血壓、體溫,又去做了血液分析,他讓我躺在一張小床上,給我做心電圖。最后他建議我住院觀察幾天。

我聽從了他的意見。我被一個扎著馬尾辮的年輕護士領(lǐng)到靠近走廊盡頭的一間病房里。病房里住著一個和我年齡相近的男人,他正躺在靠近窗戶的病床上對著窗外發(fā)呆。

這是一間僅能容納兩張病床的病房,在走廊的盡頭,也算得上安靜。我坐在靠近門口的病床上,忽然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我輕輕抽動著鼻子,那個男人翻身給我打招呼的時候,我確定這種味道來自這個男人的身體。

他說:“外面的風(fēng)很大啊。”

他像是在問我,又像是對我說他看到了窗外的大風(fēng)。

我說:“是啊,每年春天的風(fēng)都刮得厲害?!?/p>

這是一個臉龐瘦削的男人,他的表情呆板,近乎生硬,他的聲音很低,像是貼著地面,傳到我的耳朵里。我有些懷疑,我的到來是否打擾了他的安靜。我脫掉鞋子,半躺在病床上。我以為醫(yī)生會讓護士給我注射針劑,我有些緊張地等待護士再次推門。男人似乎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我?guī)籽?,我試圖找些話題和他聊聊,但他似乎沒有和我聊下去的興趣。他又偏頭轉(zhuǎn)向了窗外。

天色漸漸暗下來,走廊里聽不到任何聲音。男子又翻了一下身子,我再次聞到那股熟悉的味道,沒錯,就和我身上的味道一樣。我越來越確定,男人身上散發(fā)的味道,和劉青草逼我吃下去的動物內(nèi)臟的味道一樣。

我終于忍不住問他,我說:“你哪里不舒服?”

男人轉(zhuǎn)過頭,怔怔地看著我。老大會兒,他的嘴角一動,他低聲說:“我身體不行了?!?/p>

我似懂非懂地噢了一聲,男人頓了頓,又說:“好長時間不行了。咱們都是男人,你懂的。”

我懂了,我又對他噢了一聲。

我說:“我也是,我也很長時間不行了?!?/p>

男人也對我噢了一聲。停頓了片刻,男人說:“怎么說呢,你說這算不算是病呢?我是從我發(fā)現(xiàn)我妻子有外遇的時候,就覺得身體不行了。我和她在一起,我就覺得自己完蛋了。我不知道怎么啦,我自從發(fā)現(xiàn)她有外遇之后,我的身體就像被抽取了筋骨一樣,完全廢掉啦?!?/p>

我張大了嘴巴。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男人撐起胳膊,他用手掌托著下巴看著我說:“我估計你也是這樣的病吧?我不怕你笑話,唉,我妻子要是不對我承認這事還好,我可能也自己騙自己不去相信這件事,可是她偏偏承認了,她是哭著承認的,她怕我嫌她臟,她用肥皂狠狠地搓洗自己的身子,她對我道歉,請求我原諒她,她越這么說,我越覺得我沒法原諒她了。可是我又舍不得跟她離婚,我真舍不得,你不知道,我們是青梅竹馬,我們是患難夫妻,可是我沒想到,我們的日子過著過著卻過到了這個份上?!?/p>

我打斷他的話,我說:“你恨你的妻子嗎?”

男人搖搖頭:“我不恨她,我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怎么就讓我的妻子出軌了。你不知道,自從我身體不行了之后,她每天讓我吃豬腎補身子,她說那種東西能治我身子不行的病。我不吃她就求我,每次她都哭著求我吃下去,可是我吃了兩個多月了,還是不見什么效果,我吃夠了,我和她鬧了一場,然后我就來到這里了?!?/p>

男人說著愣怔了一下,突然小聲問我:“你也是嗎?你也是這樣子嗎?”

我對他撒謊了,我說我不是,我說我只是心疼。

我說:“你這樣很痛苦,你真不能原諒她,那就離開她吧,有時候,離開也是一種彼此的成全?!?/p>

男人用搖頭打斷了我的話。他說:“我不是舍不得離開她,我也想過。可是,我害怕,我離開她了,她找不到像我這么疼她的男人,我害怕她跟著別的男人會受委屈啊?!?/p>

我陷入了沉默。天色完全黑了下來,我面前的男人不再說話。我的耳邊又響起了劉青草的哭聲,我覺得我的心又疼起來,疼得我臉上快要冒汗了。我想我應(yīng)該到電話亭里給劉青草打個電話,告訴她我現(xiàn)在醫(yī)院里。我起身摁亮了頭頂上的圓形節(jié)能燈。我對男人點點頭,我說我出去有點事,待會就回來。

我穿上鞋子,打開房門,順著走廊朝外走,走廊里燈光很暗,我看到一個人影從走廊入口走過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回蕩在走廊里,人影離我越來越近,我看清了人影長發(fā)披肩,深色的風(fēng)衣下擺隨著她的步子搖曳不定。人影與我擦肩而過,我忽然覺得心跳了一下。我停下腳步,扭頭盯著人影徑直朝走廊盡頭的病房走過去,她推開病房木門的時候,病房里的燈光照在她臉上,也就是在那一瞬間,我終于確定,推門進去的人影就是袁麗。

病房的門瞬間又關(guān)上了,我靠在墻上,偏頭看著走廊的入口處,那里有燈光在閃爍,我在想,雖然天黑了,我應(yīng)該還能記得回家的路。我命令自己的身子離開墻,邁動步子,我告訴自己,別回頭,慢點走。

責(zé)任編輯:趙燕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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