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昕孺
一九八九年三月,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了一部長篇小說《遺棄》。然而,在長達八年的時間里,這部小說幾乎無人問津。當“遺棄”似乎將成為其必然命運的時候,不期然峰回路轉(zhuǎn),在一九九七年最后一期《南方周末》的“專家薦書”欄目中,北京大學哲學系何懷宏教授力薦《遺棄》,這部獨特的作品才得以逐漸進入一些知識精英的視野。一九九九年六月,《遺棄》修訂本出版,短短數(shù)周內(nèi)售罄,求之者依然絡繹不絕。二零一二年五月,上海文藝出版社再次推出作家薛憶溈精心修改后的新版《遺棄》。再度成為國內(nèi)文學界與知識界談論的熱點。
一部長篇小說,在長達二十多年時間內(nèi),幾經(jīng)沉浮,由被“遺棄”到被關注,到成為談論話題與報道熱點,《遺棄》何以會成為這樣一個傳奇呢?先得讓我們回到上世紀八十年代。
那是一個“文革”結束不久,百廢待興的年代;那是一個國門打開,西方思潮轟涌而入的年代;那是一個現(xiàn)實松動,機會萌芽,理想主義光芒萬丈的年代;那是一個體制改革呼聲很高,商品經(jīng)濟向計劃經(jīng)濟叫板的年代……那又是一個在啟蒙中暈頭轉(zhuǎn)向,在喧囂中無所適從,在大量新思維新知識新問題面前希望與失望混雜、沖動與壓抑并存的年代。
小說的主人公圖林在那個年代,是一名風華正茂的年輕人。他喜歡哲學,自稱“業(yè)余哲學家”。他有一份讓人羨慕的體制內(nèi)工作,收入穩(wěn)定,衣食無憂。但在大學畢業(yè)之后,在與女朋友Z分居兩地之后,在進入體制內(nèi)工作之后,在將哲學原理與社會現(xiàn)實和日常生活不斷進行對應之后,他發(fā)現(xiàn)了世界的“混亂”、社會的“無聊”、生命的“迷?!迸c生活的“虛無”。在這樣的存在的困境中,他認為唯一的出路只有一條:消失。
“消失”的理由是:“世界遺棄了我,我試圖遺棄世界。”這句話讀起來是那么簡潔,又是那么繁復;是那么干脆,又是那么糾結。
圖林的內(nèi)心世界所呈現(xiàn)的,是與他的前輩截然不同甚至相反的圖景。他的父母把在體制內(nèi)工作看得比命還重,以致父親因為政治原因被體制“遺棄”后,便失魂落魄,淪為賭徒。而在圖林看來,進入體制就是世界對他的“遺棄”,體制沒收了他的自由,湮滅了他的才智,刪除了他的個性。因此,在父親“被遺棄”之后不久,他不自覺地為父親報了一仇,他堅決“遺棄”了體制。
在撲朔迷離的體制里,個人沒有任何意義。我根本就不理解也不可能理解自己每天都參與其中的龐大計劃。我只是辦公室的一件物品,比如一把椅子,自己沒有行動的能力,卻可以被其他人(被看不見的手)隨意搬動。服從是我的天職,忠誠是我的義務。
“承認”是關鍵詞。被社會承認其實就是被少數(shù)幾個有權力的個人承認。體制賦予了那幾個人“承認”的特權,讓他們判斷正誤,評價優(yōu)劣,讓他們成為“父親”。這沒有人性的體制有苛刻的原則和光榮的傳統(tǒng)。
哲學認知與現(xiàn)實境況同時告訴圖林,權力一旦從普世的面包收攏為少數(shù)幾個人的盛宴,就會產(chǎn)生致命的毒素。權力的“兒子”一躍成為平民的“父親”,人性的鮮花立馬就會遭到體制鐵腕的摧殘。他慌不擇路地“逃”了出來,逃回家里,逃回哲學,逃到寫作中。
但他馬上發(fā)覺,事情有些不妙,遺棄體制并不等于遺棄了世界。
家里人都有體制情結——“母親是不自由的,因為她受制于體制。她的記憶是被篡改的記憶。她需要記憶從教科書里得知的光榮革命傳統(tǒng),而不能記憶與生活息息相關的家族歷史。體制給她的信仰和教條剝奪了她已經(jīng)通過遺傳獲得的敘述能力?!?/p>
“混亂”雖然是業(yè)余哲學家的優(yōu)勢,卻又是日常生活的死敵——“我可以擺脫荒誕的體制,卻無法離開混亂的世界。世界的混亂與心靈的混亂交織在一起,這就是我的生活。我的生活只能‘混下去?!?/p>
在混亂中,他找到了寫作這根稻草——“我的日記是我對生活的干預,是我關于生活的證詞。我不是要借助日記來躲避生活,我要借助日記來進入生活、選擇生活。只有認識到這一點,我才可能堅持下去。”
可是,他終于發(fā)現(xiàn),“可以讓一切不可能變成可能”的寫作往往無法突破現(xiàn)實這堵厚厚的墻。寫作可以記錄他的生存,卻無法實現(xiàn)他的生存;寫作可以成為生活的證詞,卻無法支撐生活本身。生活太沉重了,寫作乃不能承受之輕。
更吊詭的是,這位認定自己不屬于體制、一心一意離開體制、決心不受制于體制的年輕人,卻不得不龜縮于家中,靠體制內(nèi)的母親供養(yǎng)?!拔以鲪鹤约簺]有經(jīng)濟上的獨立。我憎惡自己還要依靠令我憎惡的社會關系?!?/p>
體制籠罩了一切,圖林無所逃于天地之間,這種令人絕望的困境卻大大提升了他的認知境界。他開始超越狹隘的“體制”意識,探究個人生命意識內(nèi)部的局限性——作為人本身的局限性:
也許所有人正在過的就是同一種生活,或者說也許所有的生活都是復制品。也就是說,所有的人也許都是模仿者和抄襲者……所有的生活也許都沒有意義。
我有時候覺得自己也正處在前線。我正在與混亂的世界作戰(zhàn)。這是我注定不會贏的戰(zhàn)爭。這是所有人都注定不會贏的戰(zhàn)爭……所有人都必須參戰(zhàn)。所有人都必定陣亡。
他開始從對自由之“名”的盲目追求中醒悟過來,盡可能地理解和觸摸自由之“實”——作為物自體的偶然性。因此,他非常懷疑那些決定移居海外去尋找“自由”和“成功”的藝術家們:
我非常懷疑他們的樂觀和他們對西方寄托的希望。自由到底是什么?自由與荒誕的關系是什么?外在的自由能夠消除內(nèi)心的焦慮嗎?真正的自由存在嗎……這些藝術家似乎忽視這些很重要的問題。他們對成功的向往令我不安。
“成功”只是局部的麻醉。那些藝術家應該意識到他們只能在“那里”成功,而不能在“這里”成功,這本身就很可笑,很荒誕。這本身就是一種“失敗”。更可笑的是,他們還想到了“回來”,戴著桂冠回來。這是一種陳腐不堪的情緒。這說明他們內(nèi)心并不自由,這說明他們?nèi)匀皇恰斑@里”的奴隸。
啊,原來,任何制度都不可能最終挽救人的危機。是死亡,決定了生命的荒誕。是荒誕,引發(fā)了人的危機。這是一種純粹的危機,一種絕對的危機,一種無法拯救的危機。這種危機的標志就是焦慮與恐懼?!爸挥兴劳霾拍芸吹綉?zhàn)爭的結束”——因為叛逆家庭而奔赴對越戰(zhàn)場的弟弟死了,一直住在醫(yī)院與病魔作斗爭的外公死了,“總是顯得很忙,好像有做不完的事”的處長死了,本分老實的“老貓”和他的父母莫明其妙地,用同一種方式相繼死了……
死亡就這樣成了我們的導師,由它來幫助我們理解毫無意義的生活。按圖林的理解,所謂生活,就是從一出生起,我們就開始了與世界的對立與分離。也就是說,一出生,我們就開始了走向“死亡”的旅程,或者說就開始了“死亡”。那死亡還需要尸體來證實嗎?還需要眼淚和花圈來裝飾嗎?于是,在對死亡的恐懼中,圖林開始了對死亡的抗爭。他使用了兩種方式:一種是寫作,用寫作來為生活作證;另一種只能是消失,通過消失抵達永恒。
“所有人都在跟時間對話,而業(yè)余哲學家更想進入時間,甚至成為時間。”在看似頹廢的生活情境里,這無疑是一種瘋狂的野心?!拔也幌矚g日常生活,可是我喜歡記錄日常生活。”
擺脫混亂的最佳方式是描述混亂,反抗無聊的最好武器是表現(xiàn)無聊,瓦解寂寞的唯一途徑是呈示寂寞的真實面孔,挽留希望的不二法門是將希望的光亮儲存到文字中。圖林在自己的生存體驗中,不斷改寫笛卡兒的著名命題“我思故我在”,一會兒是“我寂寞故我在”,一會兒是“我寫作故我在”。他甚至不再高喊“自由萬歲”,而是高喊“寫作萬歲”。沒有生命是自由的,但寫作卻“沒有邊界”。
解除體制束縛之后,圖林果然在哲學和文學的叢林里如一匹脫韁野馬,他的寫作大有進境。好朋友、歷史學者韋之給予了他的作品極高的評價。韋之的鼓勵一直是圖林寫作的巨大動力之一。
我已經(jīng)厭倦了,厭倦了對生活的見證,厭倦了生活中此起彼伏的噪音。是埋頭寫作的時候了!只有全神貫注的寫作能夠?qū)⑽規(guī)щx這一切。只有全神貫注的寫作能夠帶給我內(nèi)心的平靜,能夠防止我對生活的厭倦被惡化成對生命的厭倦。
遺憾的是,寫作或許能拯救圖林的靈魂,卻無力改變圖林的生存環(huán)境。他渴望在寫作中揭示一種“秘密”,比如躺在竹板上看到的皎潔夜空,那就是一個秘密。他想,一個完全由秘密構成的世界可能反而是一個有秩序的世界……“我對絕對的秩序充滿了期待”。然而,他又深深地感到,他頭腦中那種最清晰的思想,往往無法將它們留住,并表現(xiàn)出來。
我的表述就像我身邊的世界一樣,總是充滿了矛盾和歧義。這種矛盾和歧義根源于語言本身的缺陷,還是語言使用過程中的失誤?也就是說它是語言的問題,還是人的問題?
他得不到答案。他沒有想到,文字同樣不能拯救世界,寫作同樣必須在一定程度上與這個世界進行妥協(xié),只有妥協(xié)才能防止遺棄的發(fā)生?!耙环矫?,我迷戀語言,并且用充滿激情的寫作來親近語言;另一方面,我又對語言充滿了懷疑、恐懼和敵意,我們好像隨時都有可能被對方遺棄?!?/p>
當寫作都靠不住的時候,決絕的圖林只能選擇“消失”。他將自己一年的日記和所寫的作品全部交給韋之,“這是我現(xiàn)在唯一不知道如何處理的東西”。兩年后,“消失”的圖林給韋之寫了一封信,叮囑其“立即銷毀我留給你的那份‘關于生活的證詞”。
這封信讓“消失”的圖林重新“現(xiàn)身”,他“現(xiàn)身”的目的卻是讓他的作品立即“消失”。也就是說,圖林在做最后的努力,試圖讓自己的肉體與精神“遺棄”這個世界。
韋之打開朋友寄存在他那里的小皮箱,他懷著強烈的好奇心翻開了那本“證詞”。讀完全部證詞之后,他確信違背圖林的意愿是自己唯一正確的選擇。“忠實于朋友就損害了歷史,保全了歷史就不得不背信棄義?!边@種卡夫卡式的悖論再一次說明了生活的荒誕——圖林試圖“消失”的努力,竟然是讓那份證詞通過好友韋之的努力而大白于天下——或許,誰能說得準,這就不是圖林“消失”的最終意義呢?
現(xiàn)在,我們終于明白了,圖林之所以選擇“消失”而不是“死亡”,表明了一個業(yè)余哲學家對生命的敬畏而不是踐踏,表明了一個寫作者對生活的進入而不是逃避。在談到“消失”與“死亡”的區(qū)別時,圖林認為,“消失”是一個可以吸納所有想象的黑洞,是一個可以吞噬時間的黑洞,是對死亡的嘲笑和抗拒。
他“消失”到哪里去了呢?他回到了那迷人的“秘密”和絕對的“秩序”里,“讓我們回到水,回到火,回到土,回到氣,回到原子,回到空,回到無……回到原初的‘家吧”。
或許,他真的是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