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奇
真正的熱忱總是只涉及理想的東西……外在的、旁觀的公正者對這種慷慨激昂深有同感,卻絲毫無意參與。
——康德:《系科之爭》
我是從何時開始記住“趙儷生”這個名字的,現(xiàn)在已不能確記了。至少二十年前,我的老師、上海社科院歷史研究所的羅義俊先生在談到他自己之為學歷程時,就曾經(jīng)和我提到過趙先生;我還記得義俊師主要是談到了趙先生的兩個工作領域:中國農(nóng)民戰(zhàn)爭史和土地制度史,這是中國史研究“五朵金花”中的兩朵;義俊師還告訴我,他上大學時最有興趣的是土地制度史問題,而在這方面最為服膺的則是時在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二所任職的賀昌群先生的觀點,以至于大學畢業(yè)時還曾想報考昌群先生的研究生,后因故未果。
如果我的記憶沒有大的誤差,趙先生的工作給我留下印象之開端應當是九十年代初他在巴蜀書社出版的那冊《〈日知錄〉導讀》——也許正是在讀這本書的過程中我才向義俊師討教他對于趙先生之“觀感”的,而以我當時乃至于現(xiàn)在之“國學”程度,我對這部書之實質內容自然是沒有能力置評的,而只是對趙先生“議論風生”的風格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因為這書的前言、后記乃至于它的兩篇附錄——《顧炎武〈日知錄〉研究》和《論顧炎武兩大代表著作中的內部結構》——我是仔仔細細地拜讀過的,當然也“順帶”拜讀了書中多則獨具特色的注釋和導讀文字。來到杭大求學之后,有一次在當時位于湖畔居的杭州三聯(lián)書店,我見到了趙先生的自傳,那是巴蜀書社出版的一套學術自傳叢書中的一種,同時見到的還有金景芳老先生的自傳。泰半由于篇幅短小,趙先生的著作中我讀過最完整的大概也就是這部自傳了,如果不包括后來搬到杭大路上的這同一家書店中見到的《籬槿堂自敘》的話。
在某種程度上說,《自傳》和《自敘》是相輔相成、相互補充的,一者偏重“學術”,一者偏重“生活”,雖然在如趙先生這樣的人格特質和生命形態(tài)中,這兩者也常常是難分彼此、融為一體的。在《自傳》中,趙先生也時常有頗為“生活化”的“敘事”,例如在回顧他的第一位白話文語文老師郝蔭潭先生對自己的賞識時,趙先生就“自嘲”且“自矜”地寫道:“當代不少名人當面告訴我說,他每在目錄上碰到我的文章,就非找來讀不可。我是如何培養(yǎng)成了這點可憐的魅力的?我自己不清楚,但假如有人死命要問的話,那么我只能說是郝老師賜給的。”又如他談到章太炎先生的《自述學術次第》對自己的影響,述太炎先生“千古文章以三國、兩晉人的文字為最美,而從陸贄到曾國藩,則把文章做成公事文了”,“議會制度有毛病,由數(shù)千年專制驟改議會,中間缺乏衍變歷程”,還有“晚明遺老,其思想主張中,頗有不少‘道道,由于不能不詭秘,后人多已不能通曉了”等等“精要之言”,并感嘆:“在二十世紀一二十年代中就有如此高明的見解,真足以驚人了?!痹偃缢劦铰勔欢嘞壬鷮ψ约旱挠绊憰r,回顧聞先生從云南晉寧給他回復的一封長信,還引用朱自清先生稱道聞先生之作品“精悍”的話,而謂聞先生給他復信的時候,“正是他的學術閃耀著‘精悍之光的最佳時刻”。而就“心路歷程”的層面,趙先生又回憶到自己在清華念書后期開始“左傾”后“冒著軍警的包圍到東華門大街的中國劇場去看蘇聯(lián)電影《今日之蘇聯(lián)國》。當我們看到列寧墓上斯大林的形象時,真是周身血管都抖動了,一片鼓掌和歡呼”。并緊接著“補充”道:“這時,假如能提前讀到赫魯曉夫的《報告》的話,我想就不會如此激動?!庇秩缢劦溃骸坝幸淮巫x《老殘游記》至十八回,看到一個姓白的大人在冤案理平后批評酷吏剛弼說,‘清廉的人原是最令人佩服的,只有一個脾氣不好,他總覺得天下都是小人,只他一個人是君子。讀至此,我拍案大叫說,‘左傾思潮在歷史上也是有先例的哇。”再如在談到八十年代的“文化熱”時,趙先生自承自己的思想“離《河殤》很遠,距離‘新儒學稍稍近一點”。并接著“分兩步走。近的一步,我從明中葉的思想上溯到孟子。遠的一步,我從先秦諸子百家上溯到《周易》”。在對自己所見所據(jù)做出闡發(fā)的過程中,趙先生又提出一個很有意思的觀察:“中國社會,長期殘存著‘亞細亞的特色;也就是說,階級社會以前的共同體因素一直在階級社會中局部地存留著。它保持著一些平均主義遺存和民主主義遺存。這一情況的好處,是叫剝削者專制者的‘毒性始終達不到最高度。”
從趙先生后來“自供”的那種“天生的自由主義者”之“立場”看,這些“議論”似乎也“平淡無奇”;但是如果結合趙先生漫長人生之“行跡”看,我們一方面不得不佩服他“歷經(jīng)磨難”身上依然洋溢著的那種“愈挫愈勇”的生命和思想的活力,另一方面也不得不感嘆所謂“形勢比人強”這句“俗語”中所包含的“智慧”。之所以這樣說也還是因為我想起了近二十年前與羅義俊先生的一次談話。記得那時我由于對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的興趣而耽讀侯外廬先生的著述,對于他把“亞細亞的古代”和“古典的古代”并列為古代社會的兩種進化路徑,并借用《尚書》中的話,分別用“器惟求新,人惟求舊”和“器惟求新,人惟求新”來形容這兩種路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于是有一次我就向義俊師請教他對于侯先生史學的印象。義俊師稍作沉吟就說,侯先生的工作就好像踩在一條“紅線”上的“舞蹈”——義俊師還就此發(fā)揮說,思想和學術工作者很有必要從侯先生的“舞蹈”中學點兒什么,所謂“過猶不及”,如果“過”了,越過了“紅線”,就要做“無謂的”“犧牲”;如果“不及”,壓根兒沒有碰到那根“紅線”,那份“感覺”就出不來,就也還是“欠火候”。多年以后,我也曾經(jīng)在某處把侯先生稱作“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家中最具異端氣質的一位”,不管這種觀察是否準確,我相信自己的看法也一定是受到了義俊師之“紅線論”的影響或啟發(fā)的。而至今思之,這根“紅線”以及它所表征的“邊界”當然是會隨著時代和意識形態(tài)環(huán)境的變化而“松動”和“滑動”的。從這種“回溯”的眼光看,侯先生只能踩在上面“舞蹈”的那根“紅線”,在趙先生那里,更不用說在我們這里也許早就已不是什么不可碰觸的“紅線”,而是可以并總是被“越過”且不會因此做出“無謂犧牲”的COMMON SENSE了。此即可謂之“形勢比人強”,而反過來說,這種“形勢”的“變化”又并不是“從天而降”的,而仍然是包含著前此人們不斷“碰觸”和“沖刺”之功效的。在這一點上也還是趙先生畢生服膺的馬克思他老人家說得好:“有一種唯物主義學說,認為人是環(huán)境和教育的產(chǎn)物,因而認為改變了的人是另一種環(huán)境和改變了的教育的產(chǎn)物——這種學說忘記了:環(huán)境正是由人來改變的,而教育者本人一定是受教育的……環(huán)境的改變和人的活動的一致,只能被看作并合理地理解為革命的實踐。”
與許多人一樣,我讀趙先生的“高潮”當然也是出現(xiàn)在一九九九年出版的《籬槿堂自敘》中?!蹲詳ⅰ匪健坝蚊廊沼洝敝兴涄w先生與楊聯(lián)陞教授的那段“公案”在當今“士林”大概幾乎無人不曉,我相信也一定是可以載入“史冊”的,而當年我從那篇密排小字的日記中“截獲”這則“材料”時那種“如獲至寶”的“狂喜”心情至今仍然記憶猶新。雖然其時并未及深思,但我自信那種心情肯定并不只是一種單純的“獵奇”和“窺私”心態(tài)。更有意思的是,我當時還天真地以為大概不太會有人注意到這個“細節(jié)”的——一直到謝泳寫出那篇著名的“索隱”文字,我除了感嘆謝文那種“讀書得間”的精神,其實也頗有“他人酒杯澆我胸中塊壘”之感,以至于私見以為其后出現(xiàn)的對于謝文之商榷文字(包括我最近在“往復論壇”上看到的某些相關“討論”和“留言”)都完全不是同一個“層次”上展開的。但我也一直并沒有找到一種合適的方式來為我對于謝文之“認同感”做“辯護”。
最近,《趙儷生高昭一夫婦回憶錄》的面世給了我這樣的“契機”。除了趙夫人高昭一女士的部分,趙先生“新版”回憶錄中也確有相當內容是《籬槿堂自敘》中未及收錄的,具體來說就是第十至十五章的內容,而尤以其中關于王獻堂、郭沫若、艾思奇、智建中還有華崗的刻畫和描寫為精彩傳神之筆。正是在我頗為“好事”地通過電子郵件向朋友們“義務”推薦這本書時,我才想起“反用”歌德回憶錄之題名“詩與真”來形容我對謝泳那篇容易被人解讀為“過度解讀”之文字的感受真是最貼切不過了。我記得梁宗岱先生曾經(jīng)借用過這個書名,據(jù)他自己說也是“反用”歌德之意。按照梁先生的說法,歌德的意思“是指回憶中,詩與真,就是說,幻想與事實之不可分解的混合,所以兩者是對立的”,而在梁先生自己的思想里,“真是詩的唯一深固的始基,詩是真的最高與最終的實現(xiàn)”。而我在這里的意思則是,在某種意義上說,“史”才是“詩”與“真”之“合一”。沒有疑問,對歷史之“解讀”須以歷史“事實”為基礎,但且不論人們對于何謂“歷史事實”本身就容易產(chǎn)生爭議(例如可參考從年鑒史學到黃仁宇的“大歷史觀”對歷史“事實”和“事件”的理解),更重要的是,任何對歷史的有意義的“解讀”都絕不是(至少不只是)對“歷史事實”或“事件”之單純“復述”,而一定是寄托了提供歷史敘事的人對歷史(實際上當然還包括現(xiàn)實甚至未來)之某種或某些“理解”在內的。同時,如果說對“史實”和所謂“歷史規(guī)律”的尊重乃是“史”中之“真”和“求真”的一面,那么能夠內在地開顯出“興”和“寄”空間并真正有益于“正世道人心”(“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并“鑒往知來”之“功能”則是由“史”中之“詩”的一面來承當?shù)?。這是因為“歷史”雖然是有“規(guī)律”可尋的,但歷史活動說到底畢竟并不是純粹理性或抽象概念的活動,而是現(xiàn)實的、經(jīng)驗的和具體的活動,還是用馬克思的話來說:“人們自己創(chuàng)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并不是隨心所欲地創(chuàng)造,并不是在他們選定的條件下創(chuàng)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繼承下來的條件下創(chuàng)造。”而用中國當代哲學家葉秀山先生闡發(fā)的海德格爾在“有限存在”的基礎上,把思、史、詩統(tǒng)一起來的思路來說,“人詩意地存在著”就是“人歷史地存在著”,而從新康德主義強調“普遍的科學”與“個體的科學”之分的“現(xiàn)象學”到海德格爾“我在世界中”和“我在歷史中”的存在論“現(xiàn)象學”,“因強調歷史的具體性和個別性,而不可避免地把‘歷史與‘藝術聯(lián)系了起來”。當然,按照葉先生結合“解構學”所作的進一步闡發(fā),“‘歷史是‘寫出來的,不是‘說出來的……‘歷史已不再像海德格爾理解的那樣,僅僅是限于‘詩,而進而為廣義的、實踐性的‘文,是‘寫出來的‘文學……反過來從這個意義上來看‘詩,則同樣是實際的歷史的一個部分……于是我們可以說,‘思、‘史、‘詩相統(tǒng)一,即‘思和‘詩都統(tǒng)一于‘史……在‘記憶中‘理解,在‘歷史中有所‘思,有所‘想,有所‘為,‘興、‘觀、‘怨、‘群都離不開‘歷史”。而我們也不得不說,雖然對馬克思的歷史觀多有批評,但在二十世紀重要的政治思想家中,對于“史”中之“詩”的一面的闡發(fā)(我們可簡稱為“‘史‘詩觀”)則仍然是由漢娜·阿倫特做出的。按照阿倫特的詞源學解釋,“歷史”(history)一詞來自希臘文的historein,意指“為了弄清過去事情之真相而進行的探究”,而荷馬史詩中的“歷史學家”(histor)一詞則是指“仲裁者”(判斷,judge)。在阿倫特看來,歷史意義的最終仲裁者不是歷史而是歷史學家,這是因為,只有恢復了歷史學家和仲裁者之間的聯(lián)系,我們才能從現(xiàn)代偽神學的歷史(History)那里重新贏回人的尊嚴。也正是從這樣一個思路,我們才能一方面“倒轉”康德那種讓政治哲學屈從于歷史哲學的傾向,另一方面“恢復”歷史哲學作為人類生活意義之解釋者甚至賦予者的地位;正是在這個層次上,阿倫特又特別欣賞康德的歷史哲學論文中談到對于法國大革命的感受時所援引的觀照者(spectator)的立場和視角,而這種觀照者的立場和角度正是康德在《判斷力批判》特別是其中的“審美判斷力批判”中提出并加以發(fā)揮的,這也正是阿倫特之所以要在“第三批判”中尋求康德的所謂“未成文的”政治哲學。從阿倫特自己的立論看,她一方面認為所謂“惡之平庸”實質上就是“思”之能力衰退的后果,另一方面則認為“判斷力”的敗壞就是她所謂“黑暗時代”之確切征兆。而“一陽來復”之機端在于“恢復”健全的判斷力。從這個角度,我們不能不說,趙先生的“過人之處”就在于他那種不但沒有被“敗壞”而且愈發(fā)“健全”的判斷力。而說到底,這種“判斷力”最終所指向的是一種“情景中的對”(right in context)或“有情景的對”(right with context)。如果回到前面的“紅線論”,這里的意思也還是阿倫特大力指陳的“解放并不等于自由”之論旨中所包含的。然則最重要的仍然在于,這里所謂“情景”也并不就能夠天然地免于我們對之行使“判斷力”。我相信,經(jīng)過下此一“轉語”的“判斷理論”即使并不能最終免于“相對主義”的“指控”,但至少可免于“獨斷”的或“樸素”的“相對主義”之“指控”,雖然“獨斷的相對主義”聽上去好像是“自相矛盾”或“自我拒斥”的。
“支持”我做出這種“判斷”的除了上述這種看上去是“兜圈子”、“掉書袋”式的“理論思辨”,還在于我最近看到的一則記錄與張充和之“交往”的文字中的這樣一個“段子”:“靳以百年誕辰,是上海魯迅博物館舉辦的,小東(靳以之婿)也想請(張)充和先生為博物館題字,(充和)先生說:我和魯迅先生沒有關系,就不寫吧。”回到前面趙、楊那段“公案”,我在這里想說的是,楊聯(lián)陞先生本可以像充和先生那樣“表述”(如果真要“表述”的話)得“直接”些,而趙儷生先生原也可以像充和先生那樣“表述”(趙先生確是“有不已于言者”)得“含蓄”些。但是,楊先生的情形我不敢說,就趙先生而言,若果能那么“含蓄”,趙先生也就不是趙先生了。
整整十年前,我出差至孫詒讓先生之故里瑞安,回程時平生唯一一次途經(jīng)溫州,在候車的間歇,我在離火車站不遠的一家書店中見到了《趙儷生史學論著自選集》。十載歲月如塵,而今趙先生也早已成為“古人”,今重檢此書,見金景芳老先生在為此書所作序言中有謂趙先生“博學多通,才、學、識兼長”,這自然是很高的評價;金老先生又謂“先生為人,頗倜儻自喜。論學敢于堅持自己的意見,于同時代人少所許可,以是每不見諒于人。然先生實胸懷坦蕩,無適無莫。當其與友人縱論天下事,熱情奔放,不可羈勒,蓋其天性然也”。此亦誠可謂知人之言。據(jù)我讀趙先生的粗淺感受,我也還是認為趙先生確實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典范”,而用我今年十月在上海閔行評論童世駿教授的華東師范大學終身教授報告時所說的話,這種“理想主義”,說到底并不只是一個單純的“理”字,亦即并不只是一種純粹的“理論”,或者說并不純粹就是“理論”,而仍然是有一種“氤氳透骨”之“氣”“鼓蕩”其間并作為其“底色”的。就此而言,我頗愿用見于李卓吾致耿中丞函中之“慷慨激昂之氣,深沉郁勃之致”一語,來形容我對趙先生之生命形態(tài)的感受,并以此寄托我對他的思慕。
二零一零年十二月九日,寫畢于杭州;而《籬槿堂自敘》中之“一二·九學生運動”一節(jié)可謂趙先生之“所南心史”,于理解趙先生“生命底色”最有助益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