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瑞明
在書店瞥到《為何知識分子不熱衷自由主義》的書名,生起幾種思緒:即使在英美國家,自由主義仍不斷受批評,不過這是健康的。比如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社群主義者對自由主義便做了不少有意義的批判,然而彼此對一些基本價值的堅持還是大同小異,只不過詮釋上有一定差別。舉例說,對于自由的看法,社群主義者會問究竟原子個體在缺乏社群生活的情況下,自由是否真的能夠充分展現(xiàn),甚至那會否只是一種幻覺。其后自由主義者都逐漸在理論上以不放棄保護個人權(quán)利和方法上的個人主義的前提下,放棄極端的原子個體的看法,以去安立社群對個人的重要性。有些人甚至將社群主義者如泰勒、桑德爾、沃爾澤對羅爾斯《正義論》的批判看成自由主義的內(nèi)部修正而已。在這意義下,社群主義者也許真的可說成是不“熱衷”自由主義。然而如果我們將眼光放在中國,映照之下,批評者對自由主義的一些看法似乎是怪怪的。我們也不容易清楚他們對一些自由主義價值的看法,比如對民主自由的看法是贊成還是反對。因為他們往往喜歡用“超越”這個美麗但蒙混的字眼,好像我們真的要振翅高飛,擺脫束縛那樣子。
另一點是“為何知識分子不熱衷自由主義?”這問題該是一個社會學(xué)的問題吧,而非問自由主義是否“最好”或者其學(xué)說是否為“真”的哲學(xué)問題。它是探詢什么原因或背景會導(dǎo)致一個人接受或者反對某種思想。雖然筆者的學(xué)術(shù)訓(xùn)練是分析哲學(xué),但愈來愈覺得這種經(jīng)驗性考察或者觀察十分有用,因為思想始終是在一定的社會條件下發(fā)生的,不理會特定環(huán)境構(gòu)成,便不能充分了解或把捉住某種思想。雖然分析哲學(xué)家總是堅持要區(qū)分發(fā)生學(xué)上的“原因”和規(guī)范上的“理由”,不可混淆不清,但兩者是否真的這么清晰可分也是可以質(zhì)疑的。至少,從佛家重視緣法的觀點,了解“原因”有助雙方的溝通和拆解心結(jié)。我不得不拿下這本書。
錯不了。本書作者雷蒙·布東(Raymond Boudon)的確是法國社會學(xué)家,是索邦大學(xué)榮譽教授。中譯版多了一個亮點,就是徐賁先生的中譯版序——《自由主義與知識分子》。徐賁的“中國閱讀”,對利用這本小書去解讀我上文提到的中國知識界一些文人對自由主義的敵視甚有幫助。布東討論的背景當然不是中國,僅僅是英美的脈絡(luò)。我們大概可以說那是一個基本個人自由和權(quán)利都有所保障的自由主義社會,當然這種社會和其他可能的社會一樣都不會是完美的(烏托邦因此是不存在的)。這可能是因為社會的組成原則有內(nèi)在不一致甚至矛盾,又或者政府或者公民社會實際上沒有依照該社會的組成原則去操作。任何社會都會面對以上這種情況,自由主義當然無可避免地會受到各種思潮的批評,比如馬克思主義、后殖民主義和文化多元主義等等,布東特別指出了這些思想會較受學(xué)院的知識分子歡迎,那可能是他們對自由市場帶來的巨大不平等深感不滿,也可能是他們在哲學(xué)上根本不相信有所謂對普遍社會都生效的價值,包括自由和平等;也有可能是他們覺得自由主義社會下,某些宗教與文化,比如伊斯蘭教仍會處于邊緣位置,他們更可能會受自由主義的一些原則限制,例如男女平等或者種族平等。但有一個原因很簡單地便解釋了他們這些文人為何不熱衷自由主義,因為那才會更突出他們知識分子的批判位置,突顯他們學(xué)術(shù)明星的光環(huán),像??履菢幼拥墓忸^奪人眼目。他們本身已身處自由主義社會,因此要找一個批判的位置無可避免地就是要不那么“熱衷”自由主義。而且自由主義沒有什么烏托邦的許諾,也沒有對人生有一個很完整的整全理論,它不像宗教那樣能令人神魂顛倒。它只是大家在社會追求自己人生意義時要遵守的一些規(guī)則,一些規(guī)矩,比如宗教包容,比如國家要價值中立等等。似乎,不夠有趣。
文學(xué)評論家伊格爾頓(Terry Eagleton)會稱這群文人為“文化左派”。但他們可以安全地做批判,恰恰因為他們本身已在自由主義社會之中,言論自由得到憲法的保障。他們最多是可以指出自由主義的不足之處,但似乎不足以推翻自由主義。而且他們也只是說說而已,對實際社會的影響不會很大。但如果本身尚未踏入自由主義社會卻對自由主義做出批判的,那有兩個可能,一是他們現(xiàn)有的社會比自由主義更好,二是雖然他們現(xiàn)有的社會不比自由主義好,但他們捍衛(wèi)現(xiàn)有的社會制度或安排更符合他們個人的利益。更重要的是,他們對實際社會的影響可能不小,因為“現(xiàn)在的社會”為了鞏固自身,恰恰會將這群文人的影響力放大。
徐賁在書中也指出了“學(xué)術(shù)市場”和“供求”問題。我們必須知道需求是什么,才能知道有什么供應(yīng)。我們知道中國有一群憤青有很大的批判能量,但如果社會可批評的管道封閉,或者相對較窄,那么民族主義就是一個滿足這種批判或者熱情宣泄需求的上佳途徑,我們由此發(fā)現(xiàn)《中國可以說不》、《中國不高興》等簡單卻又極受歡迎的理念供應(yīng)。觀念市場里,人們也需要簡單、能解釋現(xiàn)況的東西,這才會加強流通量,但自由主義的文獻不少是需要大學(xué)程度甚至研究院程度才能通曉的,比如羅爾斯的《正義論》多達幾百頁,真心真意讀完再加以批判的可謂少之又少,一些牽涉理性選擇理論的自由主義學(xué)說更加具專業(yè)性、技術(shù)性,有心人也可能望門興嘆。這也解釋了自由主義為何不受歡迎了。
還有一點值得一談的就是我們對一個自由主義理論的批判,往往欠缺經(jīng)驗的支持和客觀的比較。一些人說自由主義社會會造成墮落文化,的確,我們在自由主義社會找到一些低俗的文化,這是無可否認的,但是否代表在其他社會的文化就是值得稱道的?當然不!我們只找到一式一樣的八股文章或者歌曲,人的創(chuàng)造性被徹底壓迫。又如果我們知道在現(xiàn)實做考慮時是要“兩害取其輕”,那么我們“不熱衷”到底有什么實質(zhì)意思呢?這好像我們常說人們因聰明累事,意思好像是聰明不好,但其實更多因為愚蠢累事的個案我們沒有理會而已,我們不會就說愚蠢比聰明更有價值吧?
又有人說中國是因為采用了自由市場才導(dǎo)致貧富嚴重不均,然而我們又有沒有想過如果中國的自由市場有一個對不平等更敏感,對再分配更重視的政府,事情又是否不一樣呢?我們?yōu)楹尾话阎埸c放在政府,而放在一個保護個人權(quán)利和自由的學(xué)說?誰會對此最受歡迎?答案應(yīng)該是不言而喻的。筆者并不是說自由主義不可批判,天下無敵,但我們在“揚棄”、“超越”自由主義前,應(yīng)先想想自己的位置,才能較公平地找尋“真理”,如果我們堅信真理不僅僅是權(quán)力建構(gòu)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