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襲
我從涂山旁經(jīng)過,暖絮亂紅,煙柳弄晴,和風(fēng)十里燕輕盈。
莽莽山色,杳杳人煙,我駐足長立,帶著饜足的笑意看楊柳堆煙暮春景色。
九尾的歌聲自山頂悠悠傳來——
“綏綏白狐,九尾龐龐。我家嘉夷,來賓為王?!?/p>
我循聲望去,九尾就站在涂山之上,素衣翻飛,顧盼生輝。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九尾,我回頭笑看身旁的后稷,“非我族類,其心必異?!?/p>
山巒的煙云模糊了她的身形,在若隱若現(xiàn)的流光中直至隱遁不見,我離開涂山奔向更遠的地方,只聽見九尾的聲音尚在我的身后繞梁不絕——
“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際,于茲則行?!?/p>
后稷說:不治水,民無以生。
記得那時的我,尚在鯀被處死的噩耗中難以自拔,后稷在我身前緩緩蹲下,雙眸中浮動著我看不懂的赤誠,“禹,舜希望你能隨我們一起治水?!?/p>
我緩緩抬頭,望向他的眼中無悲無喜,“我去治水,鯀就會回來了么?!?/p>
“不?!彼p笑,“只是千千萬萬像鯀那樣的人再不會因此而死?!?/p>
彼時我不過是一個少年,空有一身使不盡的豪情,我自冀州出發(fā),輾轉(zhuǎn)九州,看盡百姓流離苦不堪言,那一天我對后稷說,我一定要讓京畿至九州再無水患。
我做到了,幾年來我手執(zhí)耒錘,墮高堰庫,伏制了幾處不小的水患,越來越多的百姓開始歡呼著我的名字,就連當初害死了鯀的舜也喚我赴宴擊磬。
那天宴席間眾人言笑晏晏,獨有舜意興闌珊心事漸濃,他回頭看我,“禹,你可恨我處死了鯀?”
我望著他的臉緩緩搖頭,不見悲喜,只是徑自說得云淡風(fēng)輕,“不恨,也從未恨過。”
夕陽拉長了他的身影,我終于發(fā)現(xiàn),那個也曾叱咤風(fēng)云的舜,不知何時已是垂垂老矣。
他為了蒼生害死了我唯一的父親,可我為了蒼生又如此輕易地原諒了他。
我終于懂得為何鯀死時含著笑容,那個真正頂天立地的男人在臨死的前一刻還笑著對我說——
“禹,當你真正想要看到天下百姓過上富足安逸的生活時,生死在你的眼間便不過是一場輪回?!?/p>
那時我不懂這句話,可如今我似乎有些懂了。
黃河又發(fā)水患。
我得到這個消息時,正隨后稷和伯益商討伏制水患的事宜,后稷聞此一愣,隨而輕笑著說:“水神戀你我至此,竟片刻不曾停歇?!?/p>
我無暇顧及后稷的玩笑,只是失神望向窗外,卻意外發(fā)現(xiàn)在樹梢之上的九尾赤足而立,環(huán)佩叮當,卷尾蓬松,在月光下她沖我輕輕頷首,隨即隱沒在暮色之中,不見蹤跡。
我忽然想起曾經(jīng)聽到山民說過:涂山氏族以九尾為圖騰,生有九尾,其音如嬰。
那是幾年前的往事,我因治水將涂山一劈為二,終于使淮河水改道,未釀成禍患,而我所不知的是,涂山地處背風(fēng)坡,降水稀缺,淮水改道卻陰差陽錯造福了涂山氏。
我輕輕推開門,萬籟俱寂恍若能聽到波濤聲從遙遠的南方傳來,而浮光掠影中那些總是來不及抓住的太多畫面,又重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鯀臨死時含笑的面容,舜在宴席間貌似不經(jīng)意的詢問,九尾在涂山上唱的那首不變的情歌,以及——我所見過的那些在洪水下惶惶不可終日的人們。
這個世道,有太多的不可確定,又有太多的難以捉摸。
后稷的腳步聲在我耳邊響起,這個陪伴了我許多年,看著我一點點成長起來的男子,總有一種莫名的力量,讓我的心漸次平靜下來。
月色下,他緩緩點頭,螢火的微光將他的臉映襯得極白,而那份嚴肅的神色,卻是我多年未在他的臉上看到過的了。
“這是我和伯益經(jīng)過深思熟慮后決定的事情?!彼⑽⑼nD,“若制黃河,必取河圖。”
河圖,我稍稍愣神,傳聞中河伯嘔心泣血畫就河圖,將黃河的上下左右毫無疏漏地描繪在圖中,其中耗費了幾萬個日日夜夜,個中艱辛實非常人所能想到。可這樣珍貴的東西,河伯怎么會如此輕易地交之于我。
我垂首將所有的心事掩藏在眼瞼之下,身后的后稷輕輕拍了拍我的肩,“不管如何,只管放心地向前走,記住在你的身后,是三萬黎民?!?/p>
“綏綏白狐,九尾龐龐。我家嘉夷,來賓為王?!?/p>
我來至黃河邊,一眼便望見了浩渺的煙波,洶涌的浪濤,以及在黃河邊低吟淺唱的九尾。
我微微皺眉,欲開口卻不知從何說起,久久,我才輕輕開口,“九尾……”
我有太多的疑問,緣何九尾會自涂山追隨我至黃河,又為何她總是唱著那首不變的旋律。
似是察覺到我注視的目光,她的眼眸徐徐飄來又緩緩而去,恰如柔軟而清澈的水波,環(huán)佩的叮鈴聲在我耳邊清脆響起,她面朝黃河,踏波而去,僅僅留下翻飛的青絲無風(fēng)而舞。我注視著她一點點在波濤間模糊了身影,恰似那天山巒的煙云隱藏住她的身形。
——“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際,于茲則行。”
波浪濤天,我再分不清究竟是河水在奔騰,亦或是她腰間的環(huán)佩作響。
九尾,傳說中青山之丘其聲若嬰的妖狐,若她不想,世間無人可窺知她的內(nèi)心。
我取下腰間的避水劍,劍身輕盈,如籠煙霞,漫天的濤浪在它的面前不過是輕小浪花。
澎湃著的洶涌猖獗著撲來,卻又匍匐在我的腳邊低聲嗚咽,我立在河水之中愛憐地撫摸著劍身——避水之劍,逢水必摧。
幾只化蛇在我的左右低低悲鳴,如同嬰兒在大聲地啼哭,它們的雙翼微微搖曳,露出豹一樣的狠勁身軀,海水隨著它們的低鳴而動蕩,似是隨時想要掀起波濤吞噬掉所有的生靈。
我看著那些化蛇蠕動著自己丑陋的軀體卷起愈加洶涌的浪潮,之后化為更大的波濤向自己撲來,手中的避水劍漸漸失去了青瑩的光澤,化蛇的聲音卻漸次高亢,宛若婦人尖刺的嗓音,喧囂著摧毀著岸邊的樹木——以及河中央的我。
那一刻我恍若見到了已經(jīng)死去的鯀,他在水之湄沖我淺笑,一如當初。
我以為我會死,可我卻沒有死,漫天的波濤落后,我看到了坐在岸邊的河伯,那些化蛇盤旋在他的腳邊,親昵地蹭著他,而他執(zhí)著龜骨,細心地看上面燒開的紋絡(luò),安閑仿若天下皆在掌中。
“河伯。”我微微頷首,避水劍化為一道青光,隱沒不見。
“你來取圖?”他并未抬頭,只是那聲音如同參透了萬年的生死,無喜無懼。
“是?!?/p>
“可是取河圖需要代價?!彼硨χ?,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依稀猜得那張臉上會是怎樣的云淡風(fēng)輕,“青丘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兒,能食人;食者不蠱。若你能取得妖狐一尾,我便將河圖交予你?!?/p>
涂山山巔、黃河之畔、樹上枝梢,總是卷著蓬松白尾隨我左右的九尾,在我身邊唱著不變的情歌的九尾,身上有環(huán)佩的清脆之音的九尾,我想起了那一幕幕,卻也想起了難民們掙扎著伸出的枯手,那些骨瘦如柴不知明天的人,無聲地在沖我呢喃。
——救我,救救我。
這是一場沒有懸念也沒有選擇的游戲。
“河伯?!蔽野肷尾砰_口,“我能相信你么。”
“我可以將河圖先交付與你?!?/p>
“你不害怕我一去不返?”
他淺笑,負手而立,“每個人都在決定自己命運的道路上踽踽獨行,河圖命中注定會屬于你,九尾也合當有此一劫,這是我們每個人都無法違逆的宿命,便是強大如舜,也躲不開他命定的結(jié)局。”
河伯揚起手中的龜骨,上面的紋絡(luò)清晰可見,“這便是舜的宿命。”
我抬頭,天上那顆本屬于舜的星辰愈顯灰暗,那種不可名狀的恐懼在我的心頭愈發(fā)深重。
接過河圖,我朝河伯深深一拜,他的白發(fā)白衣在夜色中越發(fā)飄渺——似欲乘風(fēng)。
在命運這張棋盤上,我們每個人不過都是命運的棋子,而唯一不同的是,有些人選擇義無返顧地走下去,有些人卻輸?shù)袅俗约旱拿\。
輸?shù)袅?,也便再也回不到當初?/p>
舜在我起身去黃河的時候便已經(jīng)臥病在榻,只是我們誰也無法料到,強勢如舜有一日也會變得如此狼狽。
我從黃河來到舜的身邊,他已是形容清減,再不復(fù)當初偉岸,我坐在他的旁邊,他拉住我的手,卻是無語凝噎。
“你還記得我當初問你,可還對我殺死鯀心存怨念么?”他咳了許久,帶著纏綿病榻之人特有的微喘。
我輕輕點頭,看著他疲倦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笑容。
我記得那時的我說“從未恨過”,他聽到這句話時也是帶著這般解脫的神色,雙眸璀璨如星辰。
高處不勝寒,舜或許也是孤獨的吧。
我為他掖好被角,服侍他沉沉睡去,月已中天,本應(yīng)萬籟俱寂的深夜,卻有環(huán)佩的聲音悠悠傳來,清幽渺遠,鬼魅惑人。
我伸手扯住欲一探究竟的后稷,微微搖頭,在他不解的目光中,我披衣挑燈,推門離去。
九尾就在我一眼望得到的地方,靜靜地坐在樹下,雙手環(huán)膝。她不再唱歌,原本蓬松的尾巴也不再卷起,因為一把劍插在她的尾上,傷口處殷滿了嫣紅的鮮血。
她就那樣呆呆地看著我,沒有惱怒,也沒有疑問,純澈的眼眸中似是蘊藏了一汪死水,再不復(fù)往昔的靈動。
伯益挑劍而立,我聽見他的聲音清冷而沉靜,“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九尾龐龐,不與我同。”
這或許是我想要的結(jié)局,我從一開始安排伯益在九尾身后伏擊,便猜到了會有如此的結(jié)局,只是茫茫之中自有變數(shù),我料到了九尾會失去一尾,卻料不到自己會在這一刻心軟。
正如鯀所說,我從不是一個冷血的人。
我可以原諒殺死了鯀的舜,我以為我可以殺死九尾,可在看到九尾的眼睛時,我還是動了惻隱之心。
她不害我,我卻害了她。
我止住身旁的伯益,“放她走罷。”
低低啜泣著的九尾,化為一束光,轉(zhuǎn)瞬不見,只余下一只斷尾橫在我的面前。
——那是我答應(yīng)交給河伯的東西。
水患稍平,我便帶著那只斷尾去尋河伯。
自那天月夜我再未遇見過九尾,就像憑空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之中一樣,她在我的生命中突然淡出,只有我手中的斷尾告訴我,她曾經(jīng)在我的生命中悄無聲息地存在過。
河伯依舊如那天,他用干枯的手接過斷尾,最后終于在嘴角浮起一絲莫名的笑容。
“小子,作為回報,我可以告訴你任何你想知道的事。”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九尾,我想知道關(guān)于她的故事?!?/p>
河伯撫須而笑,背對著我漸漸走入河中,“她不過是涂山的族人,因為你治水對她有恩,便千方百計跟著你想還了這份恩情,說到底,不過也是一個癡人罷了?!?/p>
我的心狠狠一痛,“河伯可知道她的名字?”
“涂山氏,女嬌?!?/p>
“那么我和女嬌可會再見?”
“有緣相見,無緣不見?!?/p>
河伯的聲音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滾滾的波濤之中。我呆呆地佇立,任憑浪水打濕了我的衣襟。
我依稀記得那一日涂山治水,正待完工離去,卻有一只小狐來至我的身旁,三次叩首,便不見蹤影。
我只是陰差陽錯幫助了她的族人,可是她卻舍了一命報我。
這一命,我無以為報。
這是我第三次經(jīng)過涂山,不同的是涂山之上已是暮秋景色,黃葉凋零,飄灑紛飛。
我長久地駐足,從朝至暮,從暮至朝,只是九尾再也未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
我失望離去,卻在轉(zhuǎn)身的那一刻聽到九尾在身后淺唱——
“綏綏白狐,九尾龐龐。我家嘉夷,來賓為王。”
像極了我第一次見到她的那個場景。
這時的我并不知道,后世的女嬌會與我的名字一同出現(xiàn)在史冊上,我只知道,我欠了她太多。
鯀說,只要知道錯了,無論何時都不會為時太晚。
我只希望,一切都還來得及。 [小說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