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lán)與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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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求你了，快下來吧！一會兒夫人來了我們不好交代??！”

樹下幾個翠袍青衫的小丫鬟正抬頭沖我焦急地喊，我悠哉地倚在槐樹枝上，在這墨綠的云團(tuán)里愜意地瞇起了眼睛?？匆娝齻儸F(xiàn)在急成熱鍋上的螞蟻，再想起平時她們幾個死命督促我學(xué)琴作畫的樣子，我心中就有一種大快人心的暢然之氣緩緩升起，恨不能仰天長笑沖她們做幾個鬼臉。

正是槐花開得茂盛的時候，甜絲絲的花香直往鼻子里鉆，熏得人心都軟了下來。懷里的二兩被熏得打了兩個噴嚏，又抬起頭，一臉幽怨地望著我。看著它委屈的小樣子，我不禁笑出了聲，一直被鎖在廂房的我難得這么自由一次，這樣輕松柔軟的夢能多做會兒才好呢。

當(dāng)然，天不會遂我愿，我正琢磨著摘點(diǎn)槐花下來蒸糕點(diǎn)吃，卻又聽見某個小丫鬟驚訝的叫聲：“老爺回來了！”

我一驚，這一句的威懾力不亞于“瘟神來了快跑啊”，偷偷向下看去，庭院里果然變成一副雞飛狗跳、破馬張飛的場景。我爹在我家的地位不用提，關(guān)鍵他性子也一向威嚴(yán)莊重，總是板著一張臉，仿佛全天下都做了對不起他的事。他最擅長的就是雞蛋里挑骨頭，總有不順眼的地方讓他大發(fā)雷霆。當(dāng)然，我們老老少少一大家子的飲食起居費(fèi)用也都得靠他一個人在外經(jīng)商掙取，所以他在我們心目中也成了一個可敬可畏、可歌可頌的反面英雄式人物。這不，聽聞他回來了，人們忙著去張羅拾掇，生怕哪里出了差錯惹老爺不高興。

他怎么回來了？我一陣慌亂地打算逃回房間，卻見爹正信步往這邊踱來，正和顏悅色地和身邊一個墨色衣衫的公子聊些什么。真是怪了，向來性情乖戾的他還能這樣接見別人？我有些好奇，等他們走近了才依稀聽見，墨衣公子搖著羽扇笑著說：“……不如擇日成親好了?！?/p>

成親？我嚇了一跳，還真是一跳，我一個失手直接從樹枝上跌了下去。二兩慘叫一聲，忙抓住我的外衫。我的冷汗都要逆流成河了，一向在爹面前裝大家閨秀的我，正以大頭朝下的姿勢撲倒在花園松軟的泥土上，裙角被樹枝劃開，上衫還被貓爪抓亂，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果然，爹的臉都青了，但竟然還沒爆發(fā)，只是懸著笑，雖然那嘴角有點(diǎn)抽搐。倒是他身邊那個俊朗公子忙上前一句：“喲，月橋小姐，初次相見，何必行此大禮啊?！?/p>

行你個大頭鬼啊。我怯怯地看了一眼爹，咽下了想說的話，也沖他咧了個笑臉?biāo)闶谴蛄苏泻簟Ｕ肫鹕?，卻見我的寵物貓二兩正死死地咬著我的裙角，倒豎著毛，喉嚨里發(fā)出陰沉的咕嚕聲。爹忙著打圓場，邊抽著嘴角邊笑：“這就是小女月橋。月橋，還不快起來，見過你未來的夫婿吳天師吳詞大人?！?/p>

我就以一副蓬頭垢面、滿身塵土、撲在土堆里的狀態(tài)仰視著與我未來的夫婿見了第一面。沒聽錯的話，總覺得有烏鴉在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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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邊憤憤地打包著行李，邊咬牙詛咒著那個笑面虎天師，我才不愿意就這么簡單地把自己的人生陪葬在爹的主張下呢。雖然總隱約覺得似乎在哪里見過那個男人，但也不能忽然就說讓我嫁給他啊，三百兩銀票就把我給娶走了，論斤稱也不止這個價啊！我小心地把銀票藏在懷里，背上打好的小包袱，心里充滿了翻身農(nóng)奴把歌唱的喜悅。從小到大，爹娘對我的出行都限制有加，成天把我鎖在院墻里，只得正月十五才能出去看看花燈，我都快悶出病了，這時又要說把我嫁出去給人當(dāng)黃臉婆？我才不甘心！

似乎我要成親了的消息已在府上傳開了，主要的殿室檐角都掛上了大紅燈籠，讓我看見就不禁打了個寒噤。平時總拿我家的大槐樹練手的功夫有用了，我三兩下就攀上了院墻，帶著二兩飛快地逃離了囚禁了我十七年的宅邸，走上了一條光明的解放之路。

夜已深了，本以為該是繁華光景的街市早已謝幕，只有不遠(yuǎn)處的幾處小攤子還亮著油燈。這點(diǎn)小小的光亮就足以感動得我熱淚盈眶了，以往時候正是丫鬟逼著我睡覺，我瞪著眼睡不著也得硬睡的時間段，原來一墻之隔的外面就有這么溫馨的夜生活啊。我看見了親人一樣熱切地奔過去說：“掌柜，來碗陽春面?！?/p>

畢竟已經(jīng)晚了，客人并不多，小二也開始擦桌搬凳地收拾著。我滿心期待地翹著二郎腿，又環(huán)視了一圈。嗯，貌似我是最后一桌客人了。誒？不對，右后邊那桌是怎么回事？

不回頭還好，仔細(xì)一看我驚得差點(diǎn)叫出聲。一個身著白袍，披頭散發(fā)的女鬼正坐在那桌的一角背對著我。我咽了口口水，指著那個鬼顫抖著喊：“鬼?。　?/p>

那個女鬼就站起了身，左右張望了一下，然后徑直向我飄來，直視著我問：“哪有鬼？你是鬼嗎？”

鬼喊抓鬼啊！我一驚，可定睛一看卻傻了眼，他哪是鬼，分明是個氣質(zhì)矜貴的翩翩美公子，膚色白皙得幾近透明，劍眉英目，唇角藏笑，淺櫻色的唇有著入水既融般的溫柔……我看得不禁有些臉紅，忙慌張地說：“我，我剛看見一只烏龜……”

白衣公子舒了一口氣，坐在我對面說：“嚇?biāo)牢伊?，看你大半夜抱只黑貓還以為你是鬼呢。”

看他頂著那樣一副犀利的造型說出這種話，哪個正常人不會生氣，但一看到他那張清俊的臉我就又消了火。面條很快上來了，我呼嚕呼嚕地吃著面，三下五除二就解決了。一抬頭卻見面前的裝鬼男正認(rèn)真地看著我，半晌冒出來一句：“你不會是……”

我一驚，以為他認(rèn)出我逃婚的真實(shí)身份了，結(jié)果他緊張著神情說：“你不會是，男扮女裝吧？”

我翻了個白眼：“你哪只眼睛看見我是男的了，誰規(guī)定女的就不能豪放點(diǎn)，流氓就不能有文化的了？”裝鬼男若有所思地點(diǎn)點(diǎn)頭：“我叫尹流冰，不知小姐貴姓？”

“我還叫錢二萬呢！”我哈哈大笑一聲，爽快地答，“我是錢月橋。”

尹流冰就有點(diǎn)愣，反應(yīng)過來才笑著說：“因這名字我沒少挨取笑了。錢小姐一人夜行也不安全。我倒是認(rèn)識家安全便宜的小客棧，不妨讓我送你去？”

哈，人長得美就是面子大，我忙應(yīng)和下，卻沒注意到懷里的二兩不知何時又豎起了毛，冷冷地瞪著尹流冰。

似乎真是折騰地累了，能這樣自由暢快地不用裝矜持的生活實(shí)在是太美了。我幸福地勾起嘴角，很快就入了夢。那是一個很漫長的夢，我似乎聽見一個溫柔似水的女生一直在耳邊呢喃，回聲在心底擲成一串串漣漪。

她在說著：“回去，回去，快回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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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被二兩的叫聲吵醒的，它在我耳邊焦急地叫著，然后跳到窗臺上，示意我跳下去。我迷糊著撫上窗一看倒吸了一口氣，差點(diǎn)忘了這是三樓啊。二兩我可以陪你玩，但不能陪你玩命啊。我搖搖頭，二兩又叫了兩聲，見我沒反應(yīng)才又乖乖趴下去不做聲。

到了樓下才看見，尹流冰已坐在了樓下的桌前，并束好了發(fā)髻，顯得陽光了不少，見了我還是一樣的笑，“錢小姐，快來用早茶吧?！?/p>

他那張耐看的臉看得我神清氣爽，我坐下了，他又接著問：“不知道錢小姐只身要去哪里啊？”

我想了想答：“聽說最近廟會快舉行了，我去看看?！?/p>

“哦，不過據(jù)下屆廟會還有八個月呢，錢小姐你貌似早了七個半月吧?！币鞅€是一副笑臉，“想必是有什么難言之隱吧，我也就不逼問了?！?/p>

真是個好人啊。我由衷地感慨，又問起，“不知尹公子最近有什么要緊事沒有，方便的話，給我?guī)€路吧。我對梁城的四處還不太熟悉呢。”

我們就在這么“公子小姐”的膩歪對白里簽訂了合同，他賣身陪我游玩三天，帶我去吃小吃，賞美景，而我只需支付這三天的伙食住宿費(fèi)。我滿心歡喜地跟著尹流冰在街上游竄，心里被莫大的驚奇和喜悅?cè)脻M滿，見了什么都覺得新鮮。梁城并不大，但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我來說，無疑是一個盛大的新世界。街市繁華似煙花，各路商販的叫賣聲不絕于耳，各式的糕點(diǎn)，五色的花繩，就連行人的腳步都踏成了溢著喜悅的歌。我蹦蹦跳跳地走著，卻又聽見身邊的人正接耳說些什么，“聽說了么？梁城最大的商戶錢家的獨(dú)生小姐昨晚失蹤了，現(xiàn)在錢家正滿城懸賞呢?！?/p>

我心頭一緊，卻見尹流冰在一旁瞇著眼笑，“沒想到你這么出名啊。”

我一斜眼，“你要敢把我送回去破壞合同可是要賠我雙倍罰金的！”

“放心吧，我尹某人守信用得很?！币鞅斐鲎笫?，將一頂薄紗帽罩在我頭上，我莫名地臉一紅，忙小碎步跟上他。

午后時分，街角已貼上了有我畫像的尋人啟事。我看得很生氣，拉著流冰吼：“哪有他們這樣的！我鼻子哪有那么扁！”

“你給我安靜會兒吧?！币鞅藗€白眼，手里捧滿了各式的點(diǎn)心小吃，我卻還是不滿足地繼續(xù)往他懷里塞。實(shí)在是盛不住了，他便一揮衣袖，那些包好的小吃就不知飛去了哪里。

“你還會法術(shù)？”我驚訝地問，尹流冰淡定地點(diǎn)點(diǎn)頭，“嗯，略懂。”

“哈哈，看你就有跳大神的潛質(zhì)，果不其然?！蔽掖蛑?，又想起來說，“我爹說給我找的夫婿也是個會道法的什么吳天師呢。”

“嗯？吳天師？”尹流冰面色一沉。

“是啊，我就是逃婚出來的，我可不想輕易改姓吳。吳錢氏什么的，聽起來實(shí)在是太讓人悲傷了。”我沉痛地說，尹流冰贊同地點(diǎn)點(diǎn)頭，又打起精神說：“算了，先不想那些鬧心事了，帶你去吃點(diǎn)好吃的吧。”

他領(lǐng)我進(jìn)了一家青糕團(tuán)店，一進(jìn)門，槐花糕的香味就勾出了我肚子里的饞蟲。尹流冰笑著說：“覺得你可能會喜歡吃吧。”

“嗯，我最喜歡了！”我興奮地指著柜臺里的槐花糕說，“這些我全要了。”

店主一聽就有些急了：“客人，小店每天做的糕點(diǎn)都是有數(shù)的，今個已經(jīng)有客人訂了不少了……”沒等我開始辯解，尹流冰就一步上前，拿了塊木質(zhì)小牌在店主眼前晃晃。店主一看臉都綠了，忙退到一旁作揖：“小人失禮，不知大人來此探訪，有失遠(yuǎn)迎望大人見諒?！?/p>

“沒想到你還挺有面子的啊。”我邊裝著糕點(diǎn)邊說。只怪我太天真，如果當(dāng)時我能認(rèn)真看看店主那發(fā)綠的臉，沒準(zhǔn)我就能早點(diǎn)看出尹流冰的真實(shí)身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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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流冰是個耐性極好的老好人，我裝了十七年的壓抑心情終于找到了發(fā)泄口，就肆意地撒開了野，早已把當(dāng)初的“尹公子”扔到了一邊，直接喊他“裝鬼男”，尹流冰也拿我沒辦法，開始叫起我“瘋丫頭”。我像一尾入了海的魚，被龐大的新鮮感和興奮的心情所擁抱，一刻也安寧不下來，扯著尹流冰看什么都看不夠?？蓵r間卻像是偏要違抗我的心情，還沒來得及將街市逛遍，夕陽就又西沉了。三天里，我出門時一直為了怕被人發(fā)現(xiàn)而蒙著紗巾，現(xiàn)在在街上走卻越來越艱難了。墻上尋人啟事的賞金翻著倍地漲，導(dǎo)致街上的人都齊心協(xié)力一絲不茍地看見個女人就上前觀察加詢問。我縮在尹流冰身后，生怕被誰看見。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一抬頭，兩個同樣罩著面紗的人攔住了我們倆。難道最近流行這種打扮？我正納罕，尹流冰卻伸手護(hù)住了我，依舊是波瀾不驚的笑，語氣卻很是謹(jǐn)慎。面罩甲沉著聲打了個招呼：“尹老弟，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任務(wù)，大人催我來馬上護(hù)送錢小姐回家?！?/p>

尹流冰賠笑：“當(dāng)然沒忘了，還請兩位轉(zhuǎn)告一聲，請大人放心，尹某不會再心亂的?！?/p>

面罩乙說：“那就好，不過抽時間你還是親自去回一聲吧，閻羅大人很是生氣呢?！?/p>

閻羅大人？我吃驚起來，仔細(xì)一看，面罩下的兩個腦袋也并不尋常，一個碩大如牛頭，另一個則拖著一張長臉。我一驚叫出了聲：“牛頭馬面！”

面罩甲看看我，無奈地聳聳肩，手里的招魂鈴一搖：“你發(fā)現(xiàn)了也沒辦法了，只好直接將你帶回地衙了。”

我嚇得不敢動，還是尹流冰反應(yīng)快，飛快地扯出我衣袖里的銀票，往牛頭馬面懷里一塞：“兩位急什么呢？人間美食美景有的是，還不如借此機(jī)會好好游玩一遭呢。”

牛頭馬面相視一笑：“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敝钡剿麄兿也鸥依眄樅粑敝鴨枺骸盀槭裁磁ｎ^馬面會來找你？”

尹流冰吞吞吐吐地說；“他們，是我同事?！?/p>

“同事？你果然是鬼?。俊睕]等我喊完，尹流冰就捂住了我的嘴把我拽到墻角，才放心地掏出他腰上刻著“日巡”兩字的小木牌：“我是地府十大陰帥里的日游神，工作就是監(jiān)管人間善惡，看有妖行作惡就去地府打個小報告。工作清閑，油水不多，更不會平白無故取人性命，所以也不會傷害你的。牛頭馬面來找我就是因?yàn)槲疫@兩天為了陪你玩沒好好巡游，晚上也沒回冥界和夜游神交班，可能惹得閻王有點(diǎn)生氣。”

我猛地敲上他的頭：“你裝什么無辜啊，還為了陪我？你自己玩的不也很歡嗎？”

尹流冰就笑了：“對了，前天那家青糕團(tuán)店就是槐樹精開的，以后你去盡管報我的名字，保管給你打折?！?/p>

我怒吼：“不要岔開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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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為什么，知道了尹流冰不是人，我卻一點(diǎn)都不害怕，也許是這兩天的相處讓我早就適應(yīng)了這一只脫線的鬼，就算他說他是天王老子，我也會微微一笑，絕對不抽的。

時辰過得真快，天色不久就暗了下來，尹流冰一路討?zhàn)埖嘏阄一氐铰玫?，我才算是原諒了他隱瞞身份的事?？蓜偟铰玫晡矣窒肫鹨粋€嚴(yán)重的問題，轉(zhuǎn)頭問他：“你有錢嗎？”

尹流冰搖搖頭：“之前不就說好了，我領(lǐng)路你掏錢的嗎。”

“掏什么??！零散銀子都花完了，我用我下半生換來的三百兩銀票讓你一高興送同事充人情了，讓我今晚怎么辦？不如再用你日巡游的小木牌去嚇唬一下店主……”

尹流冰一聽臉都白了：“不行，這家店主可是常人，我亂用職守會被閻羅大人批的?！?/p>

最后的結(jié)果，只是我退了房，取回包袱和被我鎖在房間里的二兩，悶悶不樂地跟著尹流冰退了客房。誰想到他是個鬼還窮得當(dāng)啷響，連我們相遇那天坐在面攤上也只是去聞聞味，沒錢買的。怪不得他看我吃時那么專注呢。

“那要我今晚怎么辦啊？”我小聲嘟囔著，尹流冰卻忽然來了精神說：“我有個好主意！不如把你送回你家去，就有賞金拿了怎么樣？”

我一個白眼差點(diǎn)把自己都翻過去，咬牙切齒地說：“我回去了也是我迷途知返浪女回頭，錢你一分也別想拿！”

“那好吧，”沒反應(yīng)過來，尹流冰就忽然托起了我浮上了半空中，溫和地笑著說，“帶你去一個好地方吧?！?/p>

我紅著臉貼著他的胸膛，尹流冰的身體真的像冰塊一樣涼，靠上去很舒服。我輕輕合上眼，像是又回到了在槐樹上那個柔軟甜蜜的夢里。真希望這次的夢不會醒。

到了地方我才傻了眼，他口中的好地方，就是頹敗的城隍土地廟。墻角結(jié)著大大小小的蛛網(wǎng)，似乎能聽到老鼠的叫聲，惹得懷里的二兩都興奮地叫了一聲。一個白發(fā)長髯的老公公慈眉善目地走過來說：“不知日巡游大人來小處有何貴干？”

“啊，土地公，”尹流冰做了個揖，“這是我的朋友，希望今晚借你的寶地露宿一晚，畢竟土地廟是風(fēng)水寶地，小鬼精怪也不敢肆意侵?jǐn)_?！?/p>

他倆客氣了一會，尹流冰就暢快地回頭笑著說：“搞定?！?/p>

我真是有點(diǎn)累了，滿心莫名的疲憊感，就直接坐在了墻角的草堆上說：“三天約定到了，你就要走了嗎？”

尹流冰蹲在我身邊點(diǎn)點(diǎn)頭：“嗯，我明天早上就送你回家?！?/p>

“不要，”我打斷了他拉住了他的衣袖，本來玩得很盡興我應(yīng)該是很開心才對啊，可現(xiàn)在，為什么卻掉了眼淚呢？

“我不要你走，我想讓你陪著我，我不要回去裝大小姐。我只想自由快樂地做我自己啊。帶我走吧，去哪里都好，接替孟婆也行，我熬湯很好喝的……”我語無倫次地說著，眼淚也不由自主地一滴滴掉下來。

尹流冰見了我的樣子就愣住了，好一會兒才說：“好。我答應(yīng)你，我什么都不管了。你先睡吧，明天你醒來我就帶你離開?！蔽覍?shí)在是太累，合上眼就沉沉睡去了，只聽見尹流冰說了句：“我不會走的”，卻沒聽見他后半句——“在你睡著之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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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陷入了那個怪夢，溫柔凄幽的女聲在耳邊不斷徘徊：“回去，快回去。我在等著你。”接下來那聲音卻一句比一句凄厲，直刺得人耳膜生疼，頭皮發(fā)麻，身體都不自覺抖了起來。我像是看到了我自己匍匐在地上哀求著：“我會回去的，當(dāng)然會。我聽話了十七年，這次也會按父親說的乖乖成親的。我只是想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的自由一次罷了?！?/p>

這是我的真心話，和尹流冰在一起很快樂，可是我太清楚這樣奢侈的幸福不是屬于我的生活，雖然父母也并沒給過我多少關(guān)愛，但我也得回去還他們的養(yǎng)育之恩。我當(dāng)然知道尹流冰是不同于我的鬼神，所以對他的那番話也是最后一次的任性罷了。我看見那震懾人心的聲音源頭化成了一個人形，猙獰著對我笑著說：“那就好?！?/p>

而抬起頭去看那張臉時，我的呼吸都凝滯在了喉口。

那是我自己的臉。

睜開眼時，已不再是破敗的城隍小廟，我正躺在自己房間的床上，看見熟悉的幾個丫鬟正興致盎然地張燈結(jié)彩，床邊的衣架上也掛上了大紅的嫁衣，綴著珍珠的鳳冠。我麻木地看著這一切，只是有一點(diǎn)小小的疑惑：尹流冰呢？他不是說他不會走嗎？

當(dāng)然我只是沉默地坐在床頭任她們給我梳妝打扮，低沉得連話也不想說。一整套程序都那么正式而無聊，我頂著蓋頭被牽引著走到了禮堂。似乎能聽到父親和吳天師交談的聲音，我失落地想，難道我就要這樣被嫁出去了么？心里正難過，卻有感覺有人在抓我，低頭一看，二兩似乎正急得不行，咬住我繡著牡丹的鞋子，我吃痛地踢了它一腳，它卻仍是凄切地沖我叫，抓撓著我的腳。我有些愣神，猛地掀開了紅蓋頭。

眼前并不是喜慶的紅喜字，而是冷清的禮堂，我正站在畫著八卦圖的地板中央，四角鎮(zhèn)著咒符。吳天師依舊是墨色衣衫，正托著八卦盤，口中喃喃著什么口訣。爹娘看我掀了蓋頭臉色一沉，原來成親只是個幌子，我愣愣地看著眼前有著莫名熟悉感的儀式場景，根本就沒有逃跑的打算，只是沖著爹娘軟軟一笑，說：“其實(shí)，我并不是你們的女兒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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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年前，錢府產(chǎn)下女嬰，因命數(shù)不濟(jì)當(dāng)場斃命。夫人哭得呼天搶地，錢府也大擲錢財想法救活女嬰，而吳天師就是應(yīng)征者，說著可借妖精續(xù)命。女嬰的魂魄還未散，只先封印在心口，然后借一只妖精的元神做引子，供養(yǎng)這本無陽壽的女嬰十七年。十七年后，等女嬰的身體終于吸收盡妖精的元?dú)猓昶潜憧商K醒，擠出虛弱的妖精的元神，即為重生。

而我，就是那只續(xù)命用的貓妖精。我終于想起來在哪里見過吳天師一面，十七年前，我還是只剛修成人性不久的小貓妖，因著好奇心去人世轉(zhuǎn)悠，卻不幸遇見了正尋著妖精續(xù)命的吳天師。

所有的真相都在這刻排山倒海地壓迫而來，原來我只是一個道具，用過了就該被丟棄，所以他們從不準(zhǔn)我外出，因?yàn)槲乙Ｗo(hù)好這具身體才行。原來一切比我想象的還要更悲慘?？墒?，可是尹流冰呢？

我一抬頭，竟真的看到了他，他正沉著臉望著我，眼里濃厚的悲傷罩得人心都壓抑。可他的手上卻正握著一只小巧的袋，上面一個“魂”字清晰可見。那天馬面手里拿的就是這個收魂袋，他是來執(zhí)行任務(wù)的嗎？原來他也一開始就知道了啊。

我輕巧地笑了，真是看空一切的笑，怪就怪我一介小小貓妖卻不知輕重，非要到人世來鬧事吧。腳邊的二兩卻徒然一變，成了一個黑發(fā)墨眸的少年，護(hù)在我身前憤恨地瞪著所有人：“離我妹妹遠(yuǎn)一點(diǎn)！”

我依稀記起來了，好久之前我們還只是兩只天真無邪的小貓，在深山間修煉。我卻耐不住寂寞，偷偷跑了出來，在人世認(rèn)識了一個好朋友之后更是三番兩次地逃出來，終于被吳天師抓了個正著。

原來還有哥哥一直護(hù)在我身邊，我不是一個人啊，這就夠了。

我合上眼，心底喧囂的聲音愈漸擴(kuò)大。真正的主人回來了，那我這個虛假的替身也該離場了。我指尖一顫，直伸了雙手，靈魂就這樣輕易地被擠出了身體。哥哥忙回身去扶倒下的我的身體，卻沒人注意，我的靈魂早已離開——除了一只鬼。

尹流冰習(xí)慣性的笑臉早不知藏到了哪，整張面孔都像是在冰水里浸過，連靈動的雙眼都結(jié)上了一層霜。他只是張開了收魂袋，我虛弱的靈魂就向他那邊飛去，

即使沒有外界的力量我也想去他身邊，即使一切都是設(shè)計好的局，我也從不后悔遇見了他。我還沒問他還記不記得我呢，我想再牽一次他的手呢，我還沒告訴她，我喜歡他呢。

靈魂出竅的一刻，我終于記起了我還是貓妖時的全數(shù)記憶。早在幾百年前，我就遇見了這個游手好閑、滿臉堆笑的日游神了，他也早在我還是只小貓時就領(lǐng)略了我的張狂任性。我想起來自己總拿他的名字取笑他，想起來和他一起吃我最喜歡的槐花糕的場景，也想起來我急著來人間找他卻不幸被吳天師抓住的結(jié)局。我們本來說還要在一起相守相伴地度過三百年，誰知命運(yùn)無常，最后只短暫成了簡單的三天。那三天里，每天我都懷著對明天的期待甜蜜地睡著，可是以后，我再也沒有明天了。

我還是笑了，用盡最后的力氣去笑。你看啊尹流冰，我也有溫柔的時候呢。我笑起來很好看吧。

我看見尹流冰的唇輕啟又合上，看見他的眼角終于摔下一顆淡淡的淚，看見他一聲呼喚無聲的擁抱，溫暖了我還有魂體時的最后一秒。

他叫我“小貓”，仿佛兩百年前的黃昏下，一只餓著肚子的小貓?zhí)ь^時看見了吊兒郎當(dāng)?shù)娜沼紊瘛r光定格在這一秒。下一秒，魂飛魄散。

尾 聲

威嚴(yán)的閻羅殿上，暗色的燭火爍著昏黃的微光，閻王正氣得不可開交：“日游神你可知罪！竟然盜取馬面的收魂袋，難道你還指望去收回那個注定破碎的貓妖的靈魂？！”

殿下跪著的青年面色蒼白，冰冷如凍，漠然得近似失魂：“小神知錯?！?/p>

閻王看了一眼面如寒冰的青年，嘆了口氣：“不過這也本是你的命數(shù)，歷過了這天劫你也便能心如死灰，不再有多余的情感，能安心地做一個不徇私情的監(jiān)察神了。希望你也別怪罪本王，那晚急召你回冥府，并叫土地公將那貓妖送回去的人是我不假，但我也只是想幫你快些歷盡劫數(shù)，免得有更多糾葛……”

一旁的牛頭卻報起了不平：“閻羅大人，憑什么這小子歷天劫去談場戀愛就行了，當(dāng)年我歷劫被天雷劈成焦炭，現(xiàn)在腦袋都直冒牛肉干味呢！”

閻王劍眉一橫，“你們倆還好意思說？這次去人界又昧下錢財了吧？還不快上交！”

牛頭馬面看了一眼大殿之下的青年，凄異地喊了起來：“又打小報告！日游神，我恨死你了！” [小說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