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劍 李文玉
摘 要:明初政治變動以前的體制基本是承襲前元,但基于唐宋以來君權不斷強化的趨勢以及對前元中樞政治變動的反動,明初政治因君相間對中樞決策權的爭奪出現了突變,以至以廢相這種極端的方式并以祖制的形式表現出來,這既規(guī)定了整個明代中樞政治發(fā)展的方向,也使得明代政治體制呈現出一定的穩(wěn)定性和封閉性,但明初政治變動中的君權實現了集權,卻平衡不了集權與效率的矛盾,這又不得不讓后世的嗣君在解決集權與效率的平衡時,對明代中樞決策體制進行適當的調整。
關鍵詞:明初;集權;效率;政治文化
作者簡介:王劍,男,吉林大學文學院歷史系、中國區(qū)域社會史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從事明清史研究;李文玉,女,吉林大學文學院歷史系博士研究生,從事明清史研究。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結構失缺與晚明遼東社會控制”,項目編號:11BZS028;吉林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結構失缺與晚明遼東社會控制”,項目編號:2011B021
中圖分類號:K24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3)06-0148-09
從制度層面研究明初政治變動中的廢除丞相以及內閣制產生等,已是學術界老生常談的問題,盡管張顯清和方志遠等先生的相關成果將這個問題的研究向前大大地推進了一步1,但這些制度層面的研究并未解決諸如明初政治變動的動因、政治變動的邏輯路徑,以及它反映了什么樣的政治文化等困惑。
明初政治變動中的廢相和內閣制產生的實質是中樞決策權的演變與集中問題。決策權的表達向皇權集中是唐宋以來除前元之外中樞政治變動中一以貫之的趨勢。應該說,明初的政治變動既是承襲唐宋以來已然的趨勢,又是基于元代政治的一種反動。不過,明初集權的趨勢與對元代政治的反動卻并不一定要以廢相這種極端的方式體現出來,事實上在明初朱元璋實現了空前的集權之后,卻不能很好地解決集權與效率的矛盾??梢哉f,明初的政治變動大體是由兩個階段構成的,廢相前的政治變革一直是圍繞著如何實現決策體制的集權,廢相后的政治變動則一直致力于如何平衡集權與效率的矛盾,而這兩者均是基于明初對前元政治體制的承繼,其變動的關節(jié)為承繼、突變與適調。
明初政治體制中各種常制的構建,基本是從前元那里繼承過來的。這主要是由于明朝的建立源于元末農民戰(zhàn)爭,且處于割據狀態(tài)的朱元璋政權起初又服從于韓林兒的龍鳳政權,直到至正二十四年正月,朱元璋稱吳王,設置百官,建中書省,在政治體制上仍完全是遵循前元舊制,洪武元年建國之時的體制設置也沒有太多的變化。這是明初戰(zhàn)爭時期的一種自然選擇,這種選擇是歷史的必然,也是明初進行政治體制改革的前提。
明初所承的前元舊制,于中央設中書省、都督府、御史臺三大府。按朱元璋之意是:“國家新立,惟三大府總天下之政,中書政之本,都督府掌軍旅,御史臺糾察百司,朝廷綱紀盡系于此?!盵1](卷21,吳元年十月壬子)都督府掌軍旅之事,御史臺糾察天下,在參與和影響皇帝決策方面,其作用和地位自然不能與中書省相提并論。1元代中書省和唐宋時期的中書省同名而實異,元代的中書省權勢太大,總領了唐宋時期中書省的參與決策和尚書省的行政兩方面的雙重職責。
就唐宋至元代中樞政治的發(fā)展趨勢來說,唐代三省六部制的分權原則是中樞決策與行政權的制衡,這個過程承繼著隋代三省制創(chuàng)制后三省職權的不明朗,而中唐以后獨重“政事堂”的政治格局,其實已經使皇權從隋代到唐代前期常常作為三省職權不明而產生矛盾的調和者角色,轉而成為對“政事堂”決策的依賴者和仲裁者。晚唐時,皇權因朝中朋黨、內侍專權和地方藩鎮(zhèn)割據而日漸式微,并因此影響到整個朝廷權威的發(fā)揮,這在影響皇權決策方面很顯然是個變態(tài)而非常態(tài)。五代之亂政實是晚唐歷史的延續(xù),君權所受到的挑戰(zhàn)更是空前的,“五代自梁開平訖周顯德,凡十三帝,不得其死者七,天下視改號建國,如置弈棋,更戍長。而君臣之紀 矣”[2](卷39,朱愚庵《讀五代史》)。君權在唐代建立起來的對相權及整個官僚體系的至上權威此時又受到相反方向的沖擊。至宋朝建立以后,宋人鑒唐末五代之弊,進一步細分宰相之權并收之于皇帝,皇權在決策中的作用和地位已然空前。2可以說,從唐到宋,皇權在決策方面的絕對權威已然建立,在宋代沒有出現任何一個可以對抗皇權的權相就能說明此問題。陳登原先生以宋代宰相有無設座論及唐宋政制之異時說,“蓋君主專制之局,秦固為一局面,宋亦為一局面,但在宋時,尚有圣旨鈞旨之似,不比明清五跪九叩,臣更低低于下,君更高高于上也”[3](P89)。因此,唐宋時期君權在決策體制上的關聯是一致的,其趨勢也是呈漸次強化的,即分權而制衡,決策權越發(fā)向君權集中,但還遠沒有達到絕對專制的程度,這為后來明清時期君權的發(fā)展預留了空間。
在政治上,如果元朝君主權威沒有因其體制原因而備受挑戰(zhàn)的話,那么,明初政治體制的變革——遠法唐宋,近鑒舊元的體制,就不會有參照的標本,也可能不會出現明初那種更加專制的皇權結構。元代中書省的丞相不僅參與中樞決策,而且還節(jié)制其他行政部門,正所謂“諸大小機務,必由中書,惟樞密院、御史臺、徽政、宣政諸院許自言所職,其余不由中書而輒上聞,既上聞而又不由中書徑下所司行之者,以違制論。所司亦不稟白而輒受以行之者,從監(jiān)察御史、廉訪司糾之”[4](卷102,刑法志一,《職制上》)。在中書省行使權力時,更是把握了自下而上所有的信息,“奏事不許隔越中書”,亦即奏事須關白中書,早已是處理日常政務中的慣例,甚至在臣僚給皇帝上密疏時,中書省臣也可以在皇帝親覽密疏之前,檢視密疏,這是中國歷史上皇帝與大臣在處理密疏時權力顛倒的唯一朝代。這種情況直至元英宗時期才有所改變。元英宗時,丞相鐵木迭兒、拜住等向英宗提請:“比者,詔內外言得失,今上封事者或直進御前,乞令臣等開視乃入奏聞?!庇⒆诨匾浴把允抡咧敝岭耷翱梢?,如細民輒訴訟者則禁之”而拒絕。[4](卷27,《英宗紀》)需注意,英宗的回答口吻中充滿無奈,他沒有斬釘截鐵地用“言事者直到朕前可也”直接加以拒絕。到了元末之際,中書省在皇帝之先開拆密疏的做法更是不斷地受到朝臣們的質疑。元順帝至正年間,監(jiān)察御史李稷奏請:“御史封事,須至御前開拆,以防壅蔽之患。”實際上,這是要求順帝奪中書省先閱密疏之權。但直至終元之世,元統治者也沒能理順元代皇權和中書省在決策上存在的矛盾。這種中書省凌駕于諸司百官之上、架空皇權的體制,盡管是蒙古社會的習慣與傳統,是忽必烈廢止忽里勒臺制后蒙古上層貴族依蒙古法而對皇權的一種合法的侵奪,然而,它對于自唐宋以來的中樞政治變革中不斷削弱宰相之權而集權于皇帝的趨勢來說,實屬于一種倒退,是對君權申張的一種妨礙。明初所承的舊元體制中的這個矛盾,雖然因朱元璋廢止了由皇太子兼中書令之制而得到些許緩解,但中書省與皇權間的權力關系仍是新建政權的一般體制,其本質并未改變。這個沒有改變的本質既是明初君權與相權發(fā)生矛盾的根源,也是后來明太祖政治變革的靶向。
深刻理解明初集權與中書省的角力,需注意一個這樣的邏輯前提。明初皇權與中書省的關系是從舊體制中衍生過來的,其間有限的變化只是明朝政治體制建構時的因時制宜,如朱元璋不讓皇太子朱標兼領中書令。在朱元璋廢除中書省丞相制之前,明初政治體制中存有的一切相對于皇權專制的合理和不合理因素,都是合法的。其中,合理和不合理都是相對于專制皇權而存在的,合理即是與皇權專制的要求相一致,不合理即是與皇權專制的要求相背離。無疑在明初政治體制進行徹底變革以前,這兩種因素都是廣泛存在的。而合法則是相對于明朝國家體制中已有的法權體系,在進行國家政權結構和法權模式調整之前,各個機構間正常運作,其權力關系甚至包括君權與相權的責權分配,都是符合國家政權機構運轉原則的。但合理未必合法,合法也未必符合朱元璋的“理”。這就是朱元璋通過廢相來改組明初皇權與百官權力結構的內在原因。
朱元璋對明初中樞政治體制的改革,早已是學術界研究相當深入的課題,其過程已成為常識,但他對中書省中樞決策權的“侵奪”還是值得關注的。1朱元璋對從舊元承襲的中書省掌覽天下章奏之權的革奪,大體上起于洪武三年二月。是月,朝廷“置察言司……受四方章奏”[1](卷50,太祖洪武三年三月是月條)。盡管察言司仍在中書省的節(jié)制之下,此時為相的李善長也還沒有專擅到朱元璋不能容忍的程度,但這表明朱元璋對中書省掌章奏所造成的上下蒙蔽是有清楚認識的。察言司接受四方章奏后,出現了諸司章奏隔越中書省而直呈御前的情況,為此同年年底儒士嚴禮上書論治國之策時,就強調諸司“不得隔越中書省奏事”。針對嚴禮的奏請,朱元璋認為,“不得隔越中書奏事,此正元之大弊,人君不能躬覽庶政,故大臣得以專權自恣。今創(chuàng)業(yè)之初,正當使下情通達于上,而猶欲效之,可乎?”[1](卷59,洪武三年十二月己巳)朱元璋之論答,既表明了他對中書省可能專權的擔心,也表明了他改革中書省專權的著手點。李善長致仕后,汪廣洋、楊憲短暫為相,他們在中書省時并無過多的專擅,唯有胡惟庸“獨相數歲,生殺黜陟,或不奏徑行。內外諸司上封事,必先取閱,害己者,輒匿不以聞”[5](卷308,《胡惟庸傳》)。
為此,朱元璋加大了對中書省通覽章奏權的剝奪。洪武十年六月,朱元璋下令臣民言事者實封者直達御前;同年七月,設置通政司以受內外章奏,于早朝匯達御前。洪武十一年三月,令六部“奏事勿關白中書省”。朱元璋的這套組合拳,基本破除了中書省把持朝臣章奏的權力,實現了他本人對諸司章奏信息的掌控。不過,在雄猜的朱元璋廢相之前,中書省在處理朝章上從“關白”到“隔越”的改變所體現出來的矛盾,仍是體制內的矛盾。要想解決這種體制內的矛盾,對體制的徹底改革才是他實現集權并使其永久鞏固下來的關鍵。正是基于此,朱元璋在洪武十三年完成對機構的改組以后,皇權才在對前朝體制的承繼中實現了絕對意義上的高度集中。
朱元璋因中書省的丞相專權而進行的大刀闊斧的改革,使得明初的政治體制很快又回到了唐宋以來皇權與相權關系發(fā)展演變的軌道上來,亦即皇權凌駕于相權之上,并廢止丞相制。本來,一個機構的組建或裁撤,在中國古代君權社會中是司空見慣的,其影響或大或小,對后世的影響也有大有小。但朱元璋廢除丞相制,實在是一個千古的變局,相對于自唐宋以來君相關系格局的演變,以及經歷從元到明的政治體制的承繼,實在是一個突變。不過,雄猜的朱元璋與“弄權害政”的丞相制之間,恐怕沒有什么更為妥當的辦法來解決這個在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下已然不可解的矛盾。因此,丞相制的廢除充其量也只是一個機構的裁撤和原相權的部分職能與權力的分化和轉移,即將原相權中決策的成分提升歸于皇權,而將原相權中的行政權以及對行政權的監(jiān)督下放給相應的行政部門(如六部)等。這樣的結局,恐怕永遠不能徹底解決這個職位失缺后的功能需求,皇權與朝臣的從屬關系,也沒有因此而發(fā)生改變,相反而是越發(fā)強化。
丞相廢止后將原相權分流,實際蘊含著兩個方面的政治訴求與前提。其一是對皇帝制度的絕對自信,其二是對官僚體制的絕對信任與依賴。對于前者——皇權獨攬決策,就要求皇帝必須聰睿英明,否則就可能在決策中出現失誤;同時,還要求皇帝必須勤政,否則就有可能貽誤政事。盡管朱元璋在廢相后是事必躬親、親力親為,但他無法保證以后的嗣君也能如此,即便以后的嗣君也能如他般勤政,也不能保證這些嗣君在決策方面不會剛愎自用。這兩點,皇帝制度事實上不能保證也不可能保證。對于后者——對官僚體制的依賴,朱元璋在廢相之時已經面臨著諸多困境,并對諸行政衙門寄以更大的期許:“朕欲革去中書省,升六部,仿古六卿之制,俾之各司所事,更置五軍都督府,以分領軍衛(wèi)。如此則權不專于一司,事不留于壅蔽。”經過十五年的實踐后,朱元璋曾說:“自古三公論道,六卿分職。自秦始置丞相,不旋踵而亡,漢唐宋因之,雖有賢相,然其間所用者,多有小人專權亂政。我朝罷相,設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門,分理天下庶務,彼此頡頏,不敢相壓,事皆朝廷總之。所以穩(wěn)當,以后嗣君并不許立丞相,臣下敢有奏請設立者,文武群臣即時劾奏,處以重刑?!盵1](卷239,洪武二十八年六月己丑)明太祖此言是其對明初政治體制改革定下的最重要原則和基調。這個原則就是他對新官僚體制的絕對信任與依賴的體現。有學者將此視為是“權力結構的設計并定型”。1
但是,這其中仍有不十分清楚的地方。固然國家設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和大理寺等衙門,由它們分理天下庶務,讓它們彼此頡頏,不敢相壓,能保證小人不能亂政專權,但“事皆朝廷總之”的說法就不十分明朗?!俺ⅰ痹趶U相后的所指是何者機構和個人?抑或就是他沒有說出口的“事皆朕總之”?話里話外,字里行間,就是指各衙門各司其職,國家的大事小事俱由“朕”親領之。事實也是如此。明太祖朱元璋在廢相后就是以超乎尋常的勤政,不分晝夜,夜以繼日地處理國政。以至有大臣不勝其勞而寫出“四鼓冬冬起著衣,午門朝見尚嫌遲。何時得遂田園樂,睡到人間飯熟時”2的詩句。而且更重要的是,明初朱元璋廢相后對中樞決策權的分配,尤其是把原中書省丞相輔佐決策的權力提升歸于皇權,使得皇權在統攬決策的同時,將事實上有時屬于事務性的決策也攬在自己手中,按照這樣的邏輯和體制安排,無疑越是勤政的皇帝,越會淪為一個事無巨細、大包大攬的事務性政務官。即便如此,明初朱元璋的政治設計是否真的達到他所預期的集權專制的目的呢?很顯然,表面上他好像達到了,但事實上并非如此。一是朱元璋在廢相后對四輔官和殿閣學士制的不斷嘗試及其失敗;二是后人的認識也證明了這一點。乾隆皇帝的言論最具代表,也因其特殊地位而更有影響。乾隆皇帝在命修《歷代職官表》時有言:“明洪武因胡惟庸之故改丞相為大學士,其實官員雖異,職守無殊,惟在人主太阿不移,簡用得人,則雖名丞相,不過承命奉行,即改大學士而所任非人,竊弄威福,嚴嵩之流,非仍大學士者乎?蓋有是君,方有是臣,惟后克艱厥后,庶臣克艱厥臣。昔人言天下之安危系乎宰相,其言實似是而非也?!盵6](卷1115,乾隆四十五年九月壬辰)紀昀在《歷代職官表》中也闡述了與乾隆皇帝相類似的說法:“鈞衡近地,職參密勿,其事權之屬與不屬,原不系乎宰相之名,而惟視乎人主之威柄以為操縱?!盵7](卷2,《內閣上》)因此,建立在以皇帝個人勤政而不是機構或機制變革基礎上的政治保障是不成熟的。
不過,朱元璋的廢相舉措卻為明初政治體制的變革提供了空間,并指引了未來可能的發(fā)展方向,亦即在中樞決策方面繼續(xù)進行可能的變革與調整。
二、集權與效率:明初政治變動中難求的平衡
應該說,從朱元璋廢相起,明初的政治體制變革就一直在進行,只不過學界多將朱元璋自己對廢相后的四輔官和殿閣學士制的嘗試與永樂以后內閣制的出現和發(fā)展分開來看,其實,這兩個階段應是明初政治變革的起點和延續(xù),而且它們在政治變革的方向和目標上也是一致的,即都是在圍繞著如何理順中樞政治在決策體制上的集權與效率的問題。朱元璋的政治變革解決了集權體制但犧牲了效率,而后來的內閣制解決了效率卻弱化了集權的體制與方式。
朱元璋在廢相后對四輔官的設置,既是一種姿態(tài),也是一種無奈,是集權與效率矛盾交織下的政治嘗試。廢相后的無相體制,對于千余年的政治傳統、政治文化和當時的政治體制來說,無疑是不適應的。其不適應性首先表現在無相體制之下君權在決策時“密勿論思”的缺失,它既不能讓君王在大政決斷上得到相關機構的智力支持,也不能在君王沉于冗務(指事無巨細的朝廷政務)時得到他人的體力上的分擔。至少在經歷了廢相后幾個月無盡的繁勞后1,朱元璋不得不詔天下舉賢才:“念密勿論思不可無人,乃建四輔官,以四時為號,詔天下舉賢才?!盵5](卷137,《安然傳》)
值得注意的是,太祖所詔告舉薦的人才是因為“密勿論思”的無人,而不是助其處理日常政務的無人,所舉薦之人的作用是助其“密勿論思”,此次要求臣僚于天下舉賢才,而不是于當朝中舉薦賢能之人,這是有深意的,也注定其失敗的命運。
朱元璋在選用四輔官時口頭上是將他們視同輔臣:“朕嘗思之,人主以一身統御天下,不可無輔臣,而輔臣必擇乎正士,若堯舜匪咨四岳政事,不免于壅蔽,商辛能任三仁啟沃,豈亡于禆益?故堯舜以得人而昌,商辛以棄賢而亡,此古今之龜鑒也。朕惟鑒茲,乃惟賢是求,卿等受斯重任,宜體朕懷,心常格神,行常履道,佐理贊化,以安生民,且卿等昨為庶民,今輔朕以掌民命,出類拔萃,顯揚先親,天人交慶。”[1](卷133,洪武十三年八月戊申)朱元璋將四輔官之設,比之于堯、舜、商辛得失賢能與政之昌亡,而且要求他們“心常格神,行常履道,佐理贊化,以安生民”,很顯然,他對四輔官之設是寄以厚望的——比同于輔臣。但所輔者為何?是輔助朱元璋處理日常的庶務,還是佐其決策國家的大小政務?按照明太祖廢相后政治改革的結果看,國家的大小庶政已都由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門分理,因此四輔官之設很顯然是輔助太祖決策政務,亦即“密勿論思不可無人”,但太祖在初廢與其爭權的丞相后又能在多大程度上讓這些四輔官參與真正意義上的機務決策呢?
作為一種姿態(tài),明太祖朱元璋初設四輔官時,即允其“論道經邦,協贊政事,均調四時”[5](卷137,《安然傳》),且位列公侯都督之次,正一品,甚至“隆以坐論禮”1,但讓這些四輔官所掌之事,并非所謂軍國之大政機密,如洪武十四年正月“命吏部凡郡縣所舉諸科賢才至京者,日引至端門廡下,令四輔官、諫院官與之論議,以觀其才能”[1](卷135,洪武十四年正月丙申);又“命刑官聽兩造之辭,果有罪驗,正以五刑,議定然后入奏,既奏錄其所被之旨,送四輔官、諫院官、給事中復核,無異然后復奏行之,有疑讞,則四輔官封駁之,著為令”。顯而易見,這些仍是帶有具體事務性質的“決策”,與機務無關。個中原由,有學者指出:“四輔官的設置是在朱元璋罷相不久,朱元璋也不可能交給他們多少實權?!盵8](P117)
另外,明太祖讓朝臣們舉薦賢良的范圍是耐人尋味的,他不是讓朝臣們在當朝大臣中選擇那些符合太祖要求的賢才,而是在天下百姓中選擇,盡管現在沒有文獻能證明太祖要求朝臣們所薦賢良的標準,但朝臣們所薦之四輔官多為“老儒、起田家,淳樸無他長”者,這種情況至少可以說明太祖所設之四輔官只是一種無奈之舉,即他需要一些長老賢能之士助其理政。但這些“淳樸無他長”的四輔官基本不能滿足太祖“密勿論思”的要求,他們缺少基本的處理日常政務的行政能力,更遑論輔弼皇帝決斷國策,而太祖在剛剛去除專權弄政的丞相之后不久,也不可能給予這些四輔官多少實質上的權力,這是四輔官之設失敗的原因,也是明初政治變動后明朝中央決策機制演變的第一個形態(tài)。
四輔官的設置只經歷一年多的時間就被太祖停止了,明初中央政治中集權與效率的問題仍然是一個十分對立的矛盾而沒有得到根治。
洪武十四年十月,也就是在四輔官即將廢止之時2,明太祖“命法司論囚,擬律奏聞,從翰林院、給事中及春坊正字司直郎會議平允,然后復奏論決”[1](卷139,洪武十四年十月癸丑)。此條史料實在值得關注,其一,是時間上值得關注。此令的頒行正是四輔官即將被廢止之時,四輔官之設并沒有起到太祖欲達之目的,廢之必然,但太祖在處理政務時不得不尋求他人的輔佐,亦為必然。因此,將原來由四輔官參預的復核法司并掌有疑讞可封駁的權力,轉給他屬意的機構當屬合理。其二,此次參預復核法司的機構有重大變化,以前是“四輔官、諫院官、給事中”,現改為“翰林院、給事中及春坊正字司直郎”,并特別強調“會議平允”,而非依賴某個人的裁斷,這是翰林院被賦予平允章奏的新權力。其三,無論諸人的會議平允是否得當,法司論囚時均須以他們會議平允的結果“擬律奏聞”,可見諸人的會議平允是法司在奏聞皇帝之前對奏章的處理提出的初步意見。這點與后來內閣閣臣的票擬有一定的相似之處。這樣的程式和效果,無疑有助于皇權提高理政效率。
洪武十四年十二月,也就是翰林院被賦予平允司法章奏權之后的兩個月,朱元璋擴大了翰林院參與平駁奏啟者的范圍:“命翰林院編修、檢討、典籍、左春坊左司直郎、正字、贊讀,考駁諸司奏啟以聞。如平允則署其銜曰:‘翰林院兼平駁諸司文章事某官某,列名書之?!盵1](卷140,洪武十四年十二月丁巳)讓翰林院如此多的翰林官考駁諸司奏啟,并列出某事為某官考駁,很顯然朱元璋將平允朝章的職責主要給了翰林院的一般翰林官。這些翰林官處理章奏的范圍,從原先的“法司論囚”擴大到對“諸司奏啟”;方式上,從“會議平允”到每個翰林官獨自平允列名上奏,表明朱元璋對翰林官平允章奏的倚重更加明顯。這些翰林官幫助皇帝平允考駁章奏,應是朱元璋處理政務的主要參考,也應是朱元璋處理集權與效率矛盾的重要嘗試。這可以看作是進一步提高理政效率的措施。
洪武十五年十一月,明太祖又仿宋制置殿閣大學士備顧問。夏燮說此制創(chuàng)于太祖廢四輔官之后:“上既罷四輔官,欲仿宋制置殿閣大學士以備顧問,乃以禮部尚書劉仲質為華蓋殿大學士,翰林學士宋訥為文淵閣大學士,檢討吳伯宗為武英殿大學士,典籍吳沉為東閣大學士。又置文華殿大學士,往耆儒鮑恂、余銓等為之,輔導太子,秩皆五品?!盵9](卷7,洪武十五年十一月戊午)和普通的翰林官平允章奏不同,這些大學士的職責是“備顧問”?!八^顧問,大率咨詢道理,商榷政務,評騭經史,而使之援據古今以對?!盵10](卷8,《備顧問》)
這些留作“備顧問”的大學士來源于三個部分:其一,絕大多數來自翰林院,如翰林學士宋訥、檢討吳伯宗和典籍吳沉。其二,由禮部自民間征至“明經老儒,達于治體”的鮑恂、余銓、張紳和張長年等。其三,在朝為官的部臣——禮部尚書劉仲質。其中,征自民間的“明經老儒”可能和當年自民間征四輔官的做法一致,他們大多數給東宮太子做了“備顧問”。對此朱元璋說得很清楚:“以卿等年高,故授此職,煩輔導東宮耳,免卿早朝,日晏而入,從容侍對?!盵1](卷150,洪武十五年十一月辛酉)為了讓東宮太子歷練政務并熟悉天下庶務,明初定制,臣民具疏于朝廷時,同時須向東宮呈啟本。奏、啟本在內容上并無差異,甚至都用細字書寫,差異只是體現在稱呼等形式上。因此,明初讓太子參預政務閱覽章奏,讓這些“明經老儒”作為太子的顧問符合當時培養(yǎng)太子預政務的目的。而選禮部尚書劉仲質為備顧問,或許與明初朱元璋制禮作樂的要求有關,可以讓禮部尚書不時為他顧問。因為明初是各種禮制制定的關鍵時期。諸多禮制多由朱元璋親自裁定,“祖宗時,凡國家禮樂制度,皆命本院儒臣議而行之,咸取自上裁”,“若晉王妃謝氏喪,秦愍王喪,懿文皇太子喪,孝慈皇后喪,則專詔本院定議以聞。成穆貴妃薨,詔本院稽古典,定喪服之制……諸儒所纂《大明集禮》、《洪武禮制》等書,雖損益古今之宜,然多出自圣意。眾莫敢違也”。[10](卷7,《儀禮上》)因此,選用禮部尚書作為“備顧問”的人選也是符合當時太祖制禮作樂的要求的。
作為翰林官被選為殿閣學士以備顧問的意義,過去學術界多有忽視,一些學者多將翰林官平允章奏與翰林官被選作殿閣學士以備顧問混為一談,忽略二者間實際存在著巨大差異的事實。1
其一,職位與職責的區(qū)別。這些被選作大學士者多來自翰林院,如果他們不是被授以大學士之職,和一般的翰林官一樣,他們理應也是可以參與平允章奏的,但現在他們被授以大學士之職,他們無須和其他翰林官一樣去平允章奏,而是“特侍左右,備顧問而已”。很顯然,“特侍左右以備顧問”是一種有別于并高于平允章奏的特殊職責,與殿閣學士的備顧問相比,一般翰林官的平允章奏簡直就成了他們日常庶務之外的一項特別事務了;否則,朱元璋大可不必給這些被授以大學士之職還沒有特殊職責的原翰林官提升品級。其二,平允章奏的翰林官與充當大學士備顧問的翰林官的理事方式也不一樣,一般翰林官平允章奏,無論是起先的“會議平允”,還是后來每個翰林官的獨自平允列名上奏,他們的理事都應是在“會議”場所或特定的衙署獨自完成的,而備顧問的大學士的理事是直接“侍左右備顧問”,有突出的御前隨時隨事理事的特征,他們職責的表現是與朱元璋的隨時需要相關聯的。其地位與作用顯然不同。其三,兩者在協助太祖處理政務方面的次序和作用存在區(qū)別。一般翰林官詳看諸司奏啟并兼司平駁,只是協助明太祖處理日常的朝章,正所謂“考駁諸司奏啟以聞”,他們的考駁并不是最后裁斷(明太祖也不可能給這些翰林官這樣的特權),而是由他們將考駁的內容“奏聞”皇帝,這些奏聞內容只是明太祖圣斷的參照,屬于翰林官們提出的初步意見。因此,翰林官的平允章奏在先,是輔助明太祖處理政務的第一階段,其作用也只是為明太祖處理政務提供一種參考或建議。但是明太祖對這些翰林官所“奏聞”的建議能否采納,完全由他個人來定奪,定奪過程中是否存有疑問,是否符合國家的法度和故事,在他自己不能圣裁獨斷時,這些殿閣學士的備顧問就發(fā)揮了他們應有的作用。這既保證了朱元璋的集權獨裁的政治要求,又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政治效率的問題。
但雄猜的朱元璋又能在多大程度上依賴、信任這些殿閣學士呢?因此,朱元璋時代對四輔官和殿閣學士制的嘗試,都只是一種體制內形式上的探索,而在實際政務的決策上仍然是他個人的獨斷專行。從這個意義上說,洪武時期尋求集權與效率間的平衡很難有真正的解決方案。
三、余論:“后朱元璋” 時代政治變動的方向與適調
朱元璋終洪武之世,都是在超乎尋常的勤政中度過的,即便在臨終前的生病期間,仍是“臨朝決事,不倦如平時”[1](卷257,洪武三十一年閏五月乙酉)。不過,后世嗣君無法復制他的這種理政方式。在上朝議政和批答章奏之間,朱元璋鐘情于前者;在一般的題奏本和密疏之間,他更重視朝臣上呈給他的密疏。這既與他勤于問政以及對朝政決策能力的自信相符,也與他將權力高度集中到自己手中是一致的。
但是,與“以后嗣君,其毋得議置丞相。臣下有奏請設立者,論以極刑”[5](卷72,職官志一,《內閣》)的立綱陳紀相比,明太祖在理政時用殿閣學士以備顧問的模式并沒有形成成文的體制與后世可遵循的程式,主要或重要的決策仍由朱元璋本人做出,殿閣學士備顧問的作用只是局限在“備”的方面。要知道,朱元璋對后世嗣君所定下“毋得議置丞相”的祖制,已是洪武二十八年,距洪武時代的終結已近尾聲,這意味著朱元璋在試圖解決集權與效率的平衡上并沒有真正找到他可以傳之后世的法寶。但他給后世嗣君在解決這個問題上指明了方向并預留了空間。
明初政治變動中廢相后的權力分流格局,被朱元璋以祖制的形式確定下來,并規(guī)定了明代后世政治發(fā)展的方向和制度安排。明初皇權的自我角色超越唐宋而形成了絕對的至尊,并成為一種順其自然的政治符號與表征,明代政治文化中對皇權至尊的認同也是空前的。這是不可置疑、不可挑戰(zhàn)的。這直接使得明代政治體制呈現出一定的穩(wěn)定性和封閉性,即不能容許超越明初祖制的政治體制改革發(fā)生。
但事實上,明初君權的高度集權與效率間的平衡在洪武時期并沒有完成。如前所述,明代的皇帝制度無論從形式還是內容上都沒有可能解決這個因明初政治變動而形成的難題。從邏輯上說,明代后世可能的政治變革,只能來自于對現有朝廷體制的小改小革,以適應或者說是符合明初定立的萬世不可更改的祖制精神,而不可能期待于皇權體制自身進行改革或者是最少量的放權。明代歷史的事實也是如此。這多少要求明代的政治體制要有一定的內部調整功能。這也是自朱元璋以后的皇帝們要面對和解決的困境。原因很簡單,后世的嗣君無法在權力、智力、魄力、能力、體力和毅力等方面比肩于朱元璋。
內閣政治的出現就是永樂時期承繼洪武末年的政治變動而體現出的朝廷體制中的適調。建文初政,皇權的決策體制不出太祖之右,且很快就因“靖難之役”起而疲于戰(zhàn)事,無暇顧及政治革新。朱棣打下南京后,解縉、黃淮、楊士奇諸人預機務,是為內閣之始。此時之所謂內閣,實為“入內閣者皆編、檢、講讀之官,不置官屬,不得專制諸司,諸司奏事,亦不得相關白”[5](卷72,職官志一《內閣》)。與朱元璋罷中書省廢相時“其官屬盡革,惟存中書舍人”的不置屬官是相同的,閣臣與皇帝、諸司在處理公文時的關系,甚至是入閣之臣的身份也都沒有改變。這些應該是明初洪武之政的延續(xù),或者說永樂間中樞政治變動仍是沿著洪武之政的方向發(fā)展。
但在明初的政治變動中,洪武時期的殿閣學士制和永樂以后內閣政治在中樞決策中的地位和作用卻存在著很大的不同,特別是內閣專票擬之權的仁宣以后,皇權的實現在決策方面依賴于內閣的情形,既是原來丞相制廢止后被分化與轉移的權力的一種變相回歸,也是皇權在能力、精力和時間上不能絕對統攬朝政的必然結果。這和皇權之下的官僚政治體制的存在相關聯,也是皇權與整個官僚體制共生共治的必然結果。
不過,永、宣間對中樞決策體制的適調,絕然不能超越明初政治變動所規(guī)定的方向,適調的結果仍要求皇權在最后決策中起決定作用,這也是官僚政治體制對皇帝制度的要求??墒?,在君權獨尊的歷史條件下,這種要求并沒有制約性,而明代中葉以后諸帝怠政的歷史事實,也能說明這個問題。因此,明代朝野對皇權形式多樣的政治批評,就是官僚政治對皇帝制度不能起到制約作用的一種反彈,它除了說明明代政治生態(tài)的寬容與自由外,還多少能表明明初的政治適調仍然是不成功的。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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