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現(xiàn)代著名的短篇小說家王西彥帶著魯迅式的憂患,寫“幾乎無事”的悲劇,本文就是通過對他的“悲涼的鄉(xiāng)土”上的女性們的生活的透視和分析,指出這是繼魯迅之后又一幅中國婦女的另類悲劇圖——沒有抗爭的悲劇。
關鍵詞:悲涼 鄉(xiāng)土 女性 抗爭 悲劇
偉大的文學家魯迅提出用“幾乎無事的悲劇”表現(xiàn)社會最底層的弱者、最平凡和最不引人注目的小人物。用他們的“毀滅”來強調悲劇的正義。在魯迅看來,當時的國民“像壓在大石底下的草一樣,已經(jīng)有四千年”①,他們帶著愚昧和麻木生活著,如果不去喚醒他們,眾多的人沒有反抗,不知道反抗,在無聲無息中毀滅了自己,也毀滅了國家和民族。魯迅以辛辣的筆調,帶著悲傷無情地諷刺他們的愚昧與麻木,希望以此震動他們的靈魂,做自己的主人。為此,魯迅描述了一大批凝聚著中國人幾千年來的苦難與悲傷、淚水與歡笑的人物。特別是其在鄉(xiāng)土小說中所描述的弱勢群體的女性悲劇對于20世紀30年代甚至于整個20世紀都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
現(xiàn)代著名的短篇小說家王西彥,創(chuàng)作伊始,就決心以鄉(xiāng)輩魯迅為榜樣。“把真實告訴人民”這是他堅持的創(chuàng)作宗旨。于是帶著魯迅式的憂患,他寫平凡的人生,寫“幾乎無事的悲劇”,在他早期的作品里有相當一批“忍氣吞聲、默默承受著命運打擊的力弱者”的形象。但所不同的是,我們在他的人物里除了悲苦之外,看不到他們的抗爭,甚至是一種本能的反抗都沒有,有的只是認命和承受苦難的韌性。從他的處女作《車站旁邊的人家》中的“勤勞善良的規(guī)規(guī)矩矩的好媳婦”被迫去賣身養(yǎng)家到《悲涼的鄉(xiāng)土》中身心備受摧殘卻忍氣吞聲的童養(yǎng)媳鳳囡,作者真實而完整地展示了一幅20世紀30年代勞動婦女的苦難圖。這是繼魯迅之后又一幅中國婦女的另類悲劇圖——沒有抗爭的悲劇。
一、勇敢的奉獻者的悲劇圖
《車站旁邊的人家》描寫了一個已經(jīng)有兩個孩子的農(nóng)家媳婦為了養(yǎng)活年邁的公公和兩個不懂事的孩子,含淚去車站旁邊的小客棧賣身的悲慘遭遇。《小喜劇》里的被喚作金來家的女人,被生活逼迫到“客棧”這種混雜著文明和野蠻的地方,服服帖帖地供人凌辱、取樂。還常常因客人不滿意而遭受更多的打罵?!秾こJ隆贩从车氖且粚ω毟F的父母無奈地把16歲的女兒送去“下路”謀生養(yǎng)家的荒誕行徑。這樣的故事在王西彥這兒還有很多很多,她們都是勤勞善良的,對于貧困和勞作都是毫無怨言的,然而挨打受罵卻是家常便飯。若受難僅是如此也罷,但面臨“活下去”的現(xiàn)實時命運再次把她們推向可怕的深淵:心靈的裂裂摧殘可她們似乎都沒有反應,只是艱難地本能地走著走著,直到生命的最后?!盾囌九赃叺娜思摇分杏羞@樣一段描述:“做娘的默不作聲,正專心一志地在自己的臉上做功夫,想把那張日曬風吹得粗黑了的臉孔重新擦得細嫩起來。她用干手巾擦個不停。擦著擦著,在那雙映在破鏡子上的眼睛里,憑空簌拉拉地竄出兩顆淚珠子,把張白白的粉臉上立刻劃起兩條小溪溪,而且一不做,二不休,淚珠子索性連成串,像溪里漲水似的直往下沖?!边@是一段規(guī)規(guī)矩矩的媳婦臨行前的一幕。雖然什么也沒說,但“日曬風吹得粗黑了的臉孔”、兩行止不住的淚珠,隱含了多少潛臺詞??!
《小喜劇》這樣描寫女主人公的心理:
——又上樓去啊?……
她記起自己今天給人家舂了大半天米,一只膀子像折斷了似的發(fā)麻,腰肢也酸的站不直。家里那個瘋癱了的男人在床上打滾,只知道沒來沒由地咒罵她?!约罕槐频竭@個沒臉見人的地方來,偏生送走了一個又來一個……
瘋癱男人的面影在她眼前閃了閃,她蹌踉了一下。
這是不忍注目的慘痛景象。一個白天已經(jīng)累得精疲力竭,晚上還要連續(xù)遭到殘暴蹂躪的可憐的女人,竟會為“三只大洋”生出一絲痛苦的希望。這到底是誰的希望呢?
魯迅先生在《關于女人》一文中,曾一針見血地指出:“這社會制度把女人擠成了各樣各式的奴隸,還要把種種罪名加在她頭上?!雹谠谶@里,倒是沒有把種種罪名加在她們頭上,而是把生活的重擔壓在了她們的身上,把一家人生的希望、活下去的希望全部壓在她們殘弱的身軀上!于是乎,這些女子便勇敢地擔負起了家庭的重擔,忘記了“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的祖訓。她們的這種勇敢地自我犧牲的奉獻精神不就是祥林嫂式的另類悲劇嗎?
中國幾千年來的父權制文化為了維護其統(tǒng)治地位,不僅具有一種強制性,強制婦女必須按照所既定的規(guī)范行事,迫使婦女處于生活的最底層,沒有任何的經(jīng)濟地位和閑暇時間,而且它還有一種潛移默化的作用———婦女長期在父權文化的熏陶、奴役下,逐漸將這種強制性的東西內化為自身的價值取向,成為她們評判是非對錯的價值標準,她們完全失去作為女性的評判標準。所以面對生活的貧困和窘境,她們還要貢獻出本來已是傷痕累累的身體,借以換得一家人的暫時的生活。她們沒有抗爭地接受著現(xiàn)實,默默地忍著、奉獻著,也默默地演繹著令人靈魂震撼的人間悲劇。
二、堅強地忍耐者的悲劇圖
王西彥“悲涼的鄉(xiāng)土”上還有一些女人,她們有著非人的生活遭遇和扭曲而堅韌的忍受力。她們常常挨罵挨打,卻不知道為什么?不管自己有沒有錯都得認罪,都是默默忍著受著,絕不能有所表現(xiàn),否則會遭受到更狠毒的懲罰,也許還會有不可預知的悲慘下場。
《苦命人》是王西彥以自己母親為原型寫的反映童養(yǎng)媳的生活的。在他的記憶中,姥姥的權力至高無上,母親常常被姥姥打,打了且不能哭:
姥姥手里擎著一根粗大的拐杖,不由分說地朝著媽媽敲擊過來。媽媽沒有逃避,她站在姥姥面前,雙手捧著自己的腦袋,任憑拐杖不間斷地在她頭上敲出很大的響聲?!?/p>
母親為什么挨打?她做錯什么了?她為什么不逃不躲不爭辯不還手?再看鳳囡:
果然,丑癩痢過廚下來了,她看見他捏著根竹筢桿子 向她直撲過來。不待她起身回避,竹筢桿子已經(jīng)重重地落在她身上,有如六月天的暴雨,簡直分不清起落。自然,這在她也是習慣了的。她并不躲避,也不嚎哭。她照例咬牙忍受?!?/p>
勞作了一天的可憐的女人,在外面被人欺侮,回家一進門就挨罵。因為把飯燒壞了,連未懂事的小丈夫也要對她行使“作為丈夫的權威”——一頓毒打。這還不夠,婆婆還要接著打,不準她吃飯,并且為防她偷吃就在旁邊監(jiān)督著她干活。如果說鳳囡是這家兒子的媳婦,要擔當傳宗接代任務的女人,還不如說是他們家買來當牛做馬的廉價機器。
當然,“我的媽媽”和鳳囡她們有個低賤的身份——童養(yǎng)媳,厄運難逃是自然的,但是,在王西彥的筆下,一般的婦女都是難逃此運的?!睹\》中的路三嫂子:
從此,她就經(jīng)常地成為男人發(fā)泄憤怒的對象。稍有不如意,那變得越來越暴躁的男人,就毫無憐惜地折磨她,完全忽視她的病痛。但她對于男人,不論他怎樣無理,她既沒有反抗,也沒有怨恨,在她的記憶里,還保留著自己童年時代爹蹂躪那苦命的娘的景象,對自己男人的行為,她也并不感覺難堪……
又如在《毒蟲草》中:
女人畏縮地瞟了男人一眼,低下頭不敢再回嘴。她懂得男人的脾氣:你再回嘴,他會揮著個結實的拳頭把氣憤都發(fā)泄到你身上來?,F(xiàn)在做男人的只瞪了她幾眼,緊絞著兩只手在小屋子里來回踱步。
挨打受罵是所有女人的家常便飯。人們總習慣說她們麻木、愚昧、懦弱??墒?,自從進入階級社會以來,女性便處在社會金字塔的最底層?!皼]有地位,遍遭排斥,忍受痛苦,生兒育女,為男人而生,這便是女性的命運。”③法國女權主義者西蒙·波伏娃在《第二性》中用存在主義的哲學思想來分析婦女問題。她毫不回避地指出:在這個世界上,女人同黑人和猶太人一樣是“次等族類”,在所有的社會領域中,人們把婦女看成另一種人——他者。在此“他者”是指那些沒有或喪失了自我意識,處在他人或環(huán)境的支配下,完全處于客體地位,失去了主體人格的被異化了的人。④只要是人,都要想方設法生存下去,因此,這些可憐的女人選擇了忍。媽媽面對“我”的疑惑憤懣及姊姊的悲傷把一切歸為命:“不是姥姥的錯……是媽媽的錯,是媽命不好……總之是命,人強不如命強,不要哭了!”對于鳳囡,人們偶爾提到她,都惋惜地搖搖頭說:“一個上好的姑娘呢,是命啊,小時候凍不死,長大了餓不死,也打不死,總是前世欠的債還沒有還清呵!”人們同情鳳囡,但不知道怎么幫她,就猜想肯定是上輩子欠債了,不然怎么會這樣。路三嫂子在遭到丈夫的毒打后,忍不住咒罵起丈夫來:“路三那惡鬼!他今天怕要把老婆碾成粉末,剝做肉醬啦,路三嫂子總是前世作夠孽啦!”可是善良的七狗婆婆卻不讓路三嫂子說這樣話:“這種話那里講得!萬萬講不得!你可不要怪他!我告訴你,要怪么,只好怪你自己,總是自己命不好!……”要知道每次都是她把路三嫂子從那個惡魔般的男人手中救出來的,但面對路三嫂子的咒罵,善良的老人卻說萬萬使不得,這是為什么呢?《毒蟲草》里的女人在孩子們餓得實在無法忍受時,平靜地伸手撫摸著孩子,汪著眼淚說:“小喜,先注死,后注生,怪只能怪你自己,誰叫你在閻王爺面前不多磕幾個頭呢?”
維系著這群可憐且可悲的人們活下去的就是這樣一種宿命觀。也就是這個觀念,讓她們頑強地在屈辱中求生,其實可以說只是偷生著,并且在這個過程中表現(xiàn)出了超常的忍受力。女性身上偉大的韌性展露無遺?!拔业膵寢尅痹谠獾揭淮斡忠淮螞]來由的毒打毒罵后,還要安慰“我”,還想保護“我”,擔心“我”以后的生活。自己身上、心上的疼痛總是咬牙忍住。鳳囡,路三嫂子等面對婆婆和男人的非人折磨,也是一個字“忍”。像她們這樣一群在折磨中長大的女人,身體是孱弱的,靠得就是頑強的毅力。所以我們說,她們是可悲的,但絕不是可辱的!所以,王西彥先生在這些作品中傾注了他全部的悲情,“不但寄予同情,而且在靈魂深處同她們打成一片”⑤。
三、悲劇的根源——沒有愛,沒有愛的能力
魯迅在《關于女人》《娜拉走后怎樣》兩篇文章中將女性悲劇命運歸結為封建社會,指出造成婦女種種不幸和痛苦的根結是封建宗法等級制度和私有制度。20世紀20年代的鄉(xiāng)土作家們,開始在作品中著力描繪鄉(xiāng)村的底層勞動婦女,在舊倫理道德的壓迫下的不幸命運,大多以客觀冷靜的筆調描述鄉(xiāng)村婦女痛苦與悲哀的生活。在他們的作品中除了少數(shù)具有朦朧反抗意識的女性形象以外,更多的是另一類女性形象,她們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默默地忍受著生活所強加給她們的苦難。她們具有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美德,但都在宗法制度的社會中受到殘酷的傷害。這些善良的女性一個個被社會逼到了生命的盡頭。作家們通過創(chuàng)作深刻地揭露冷漠、嚴酷的黑暗社會對一個個普通生命的迫害、蹂躪,譴責了封建宗法制度對勞動婦女的吞噬、絞殺。錢理群先生曾在《魯迅十五講》里說:“早在20世紀初,年輕的魯迅在日本留學時,就和他的朋友討論:‘中國國民性中最缺少的是什么,結論是:一是‘誠,二是‘愛。而這種全民性的無愛狀態(tài)正是魯迅深感痛心,并且要竭力反抗的。”⑥是啊,細味王西彥筆下這些可憐的女人的悲劇,正是冷漠的社會的產(chǎn)物,她們生活在這樣一個無愛的社會里,自己自然也就失去了“愛的能力”了,只剩悲涼之氣。
《車站旁邊的人家》里的章家媳婦,想找各種理由逃脫,但金福嬸子勸她說“仁義道德都是假的,吃碗飽飯才是真的”,最后還是帶著復雜的心理無奈地“掙錢養(yǎng)家”去了。除了這一條路,她沒有其他的能力去愛家人了。小說的結尾這樣寫道:“雪片更加放肆地團團飛舞起來,簡直分不清是從天上飄散下來的,還是地下冒涌出來的。嗚——嗚嗚,山坡那邊,火車又扯起喉嚨叫了?!睕]有凄慘的呼號,也沒有痛苦的呻吟,一切都是那樣的平靜,仿佛一切風暴過后全都歸入了死寂。留給我們讀者的卻是無底的悲哀。鳳仙的父母就連賣女兒的能力都沒有了,何談愛?讀者在這樣無邊的殘酷中體會到的只能是快要窒息的悲哀。路三嫂子從小看著母親在父親的毒打中生存,她傳遞給女兒的愛也只能是“認命”。童養(yǎng)媳鳳囡從來不知道什么是愛?世上還有愛的存在?在她們受苦受難的時候,她們身邊的人呢?“我的媽媽”身邊的好心人是三嬸子。每次在“我的媽媽”受罰時只有三嬸子趕來相救,但三嬸子能做的只是不停地勸說。而“我的爸爸”作為丈夫,就連勸說都不敢,最后眼看著自己的妻子無聲地逝去。章家媳婦在內心作激烈爭斗時她的丈夫又在哪里,我們不得而知,所以她帶著慌亂和惶恐走了。不同的人,不同的境遇,卻是相同的結局,一樣的悲劇。魯迅先生曾說過他的小說“多采自病態(tài)社會的不幸的人們的事,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⑦。王西彥先生說:“因為我愛自己的鄉(xiāng)土、祖國和人民,我是為自己的鄉(xiāng)土、祖國、人民而寫作的,所以我立志要對生活和藝術懷抱誠懇的態(tài)度,力求反映生活的真實……”⑧但愿王西彥書寫的這“非人間的無盡的悲涼”也能引出療救的注意,觸動人們愛的神經(jīng),幫助人們生出愛的能力,改變這非人間的悲劇。
① 魯迅:《集外集·俄文譯本〈阿Q正傳〉序及著者自敘傳略》,《魯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81頁。
② 魯迅:《關于女人》,《魯迅全集》,漓江出版社2002年2月第1版,第524頁。
③ 轉引王太豐:《外國文學女性長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96頁。
④ [法]西蒙·波伏娃:《第二性》,陶鐵柱譯,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年,第11頁。
⑤ 張晉業(yè):《試論王西彥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王西彥研究資料》,第427頁。
⑥ 錢理群:《魯迅作品十五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10月版,第7頁。
⑦ 楊義:《魯迅小說綜論》,陜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4月版,第33頁。
⑧ 《王西彥選集·自序》(第1卷),四川文藝出版社,1985年2月版。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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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葉玉梅.從祥林嫂等三位女性命運看魯迅的女性觀[J].無錫職業(yè)技術學院學報,2004(4).
[6] 王西彥.悲涼的鄉(xiāng)土(王西彥早期作品選)[M].廣州:花城出版社,1982.
作 者:朱向軍,碩士,金華職業(yè)技術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