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本文以“三美”論為基礎(chǔ),以泰戈爾的經(jīng)典抒情詩《吉檀迦利》的冰心中譯本為例,具體分析“三美”原則在英詩漢譯中的運用。
關(guān)鍵詞: “三美”論 《吉檀迦利》 冰心
許淵沖(1921— )是20世紀(jì)末享譽盛名的翻譯家和翻譯理論家,他基于對中國古詩詞的翻譯提出了“三美”論,即意美、音美、形美,這正是許淵沖翻譯思想的核心,對當(dāng)代中國的翻譯研究產(chǎn)生了深遠(yuǎn)的影響。
“三美”之說,是魯迅在《漢文學(xué)史綱要》第一篇《自文字至文章》中提出來的。{1}許先生最早在《“毛主席詩詞”譯文研究》{2}中將魯迅先生對寫文章所持的“三美”之說進(jìn)行發(fā)展,應(yīng)用到翻譯上,就成了譯詩的“三美”論。在文章中,許先生認(rèn)為翻譯是使一種語言轉(zhuǎn)化為另一種語言的藝術(shù),主要解決原文內(nèi)容和譯文形式之間的矛盾。譯詩除了傳達(dá)原詩內(nèi)容之外,還要盡可能傳達(dá)原詩的形式和音韻,即譯詩不但要傳達(dá)原詩的意美,還要盡可能傳達(dá)它的音美和形美。在“三美”之中,許先生說明了:意美是最重要的,是第一位的;音美是次要的,是第二位的;形美是更次要的,是第三位的。我們要在傳達(dá)原文意美的前提下,盡可能傳達(dá)原文的音美;還要在傳達(dá)原文意美和音美的前提下,盡可能傳達(dá)原文的形美;努力做到三美齊備。
《吉檀迦利》是羅賓德拉那特·泰戈爾(Rabindranath Tagore, 1861—1941)第一次將自己孟加拉文詩歌譯成英文散文詩,得到大詩人葉芝和龐德的激賞,并因此詩集在1913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從此蜚聲世界文壇。詩人以高超的藝術(shù)手法,詩化了他的宗教哲學(xué)觀點,表述了他的理想追求,詩集主要是歌頌純潔的愛情,表現(xiàn)兒童的天真爛漫和與父母的骨肉深情。語言清新,情感真摯,意境優(yōu)美,風(fēng)靡西方世界。{3}散文詩是一種獨立的文學(xué)體式,是詩歌大類中的一個成員,仍是精短的、有著內(nèi)部韻律的、富有哲思的文字。詩歌所特有的“意美、音美、形美”使詩作本身富于美感,同時也增加了詩歌翻譯的難度。
本文以“三美”論為基礎(chǔ),以泰戈爾的經(jīng)典抒情詩《吉檀迦利》的冰心中譯本為例,具體分析“三美”原則在英詩漢譯中的運用。
一、意美
1.《吉檀迦利》第四十八首第一段
原文:The morning sea of silence broke into ripples of bird songs; and the flowers were all merry by the roadside; and the wealth of gold was scattered through the rift of the clouds while we busily went on our way and paid no heed.
冰心譯:清晨的靜海,漾起鳥語的微波;路旁的繁花,爭妍斗艷;在我們匆忙趕路無心理睬的時候,云隙中散射出燦爛的金光。
原文分析:本首詩回顧了詩人與當(dāng)時的革命志士分道揚鑣的經(jīng)歷{4},以上例句為本詩的首句,描寫當(dāng)時美麗的自然環(huán)境,但詩人卻忙著同各位革命志士一起趕路,無心欣賞美景。原文“the flowers were all merry by the roadside”中使用了系表結(jié)構(gòu),描繪了一幅路旁花開的靜態(tài)畫面,其中形容詞“merry”,意為“愉快的;高興的”。此詞極具感情色彩,詩人運用此詞將花擬人化,體現(xiàn)出原詩中的意美,描寫周圍欣欣向榮的景象,反襯因其心懷崇高的革命目標(biāo)而“無心理睬”世俗之美。
譯文分析:首先,冰心譯文中“爭妍”“斗艷”將原文的系表結(jié)構(gòu)轉(zhuǎn)換成動賓結(jié)構(gòu),靜態(tài)畫面轉(zhuǎn)化為動態(tài)場景,旨在增強周邊環(huán)境的美感,強調(diào)泰戈爾為追求高尚的革命目標(biāo)放棄在此良辰欣賞美景的機會,贊揚了革命志士們勇往直前的追求精神。譯者冰心深刻理解了原作者泰戈爾在詩中巧用反襯和擬人手法的用意,并且將這種對比反襯的效果加以強化,突出了泰戈爾追求的革命目標(biāo)的崇高。其次,譯文中冰心選擇使用四字詞語“爭妍斗艷”也更符合中文的用詞習(xí)慣,增強了譯文的文學(xué)色彩。
許淵沖指出“三美”的基礎(chǔ)是三似:意似、音似、形似。意似就是要傳達(dá)原文的內(nèi)容,不能錯譯、漏譯、多譯。在此譯文中,冰心不僅完整地表述了泰戈爾的思想,即達(dá)到意似,并且在此基礎(chǔ)上將表達(dá)效果強化延伸,完整地傳達(dá)了原詩的意美。
2.《吉檀迦利》第八十首第一、二段
原文:I am like a remnant of a cloud of autumn uselessly roaming in the sky, O my sun ever-glorious! Thy touch has not yet melted my vapour, making me one with thy light, and thus I count months and years separated from thee.
If this be thy wish and if this be thy play, then take this fleeting emptiness of mine, paint it with colours, gild it with gold, float it on the wanton wind and spread it in varied wonders.
冰心譯:我像一片秋天的殘云,無主地在空中飄蕩。呵,我的永遠(yuǎn)光耀的太陽!你的摩觸還沒有蒸發(fā)我的水氣,使我與你的光明合一,因此我計算著和你分離的悠長的年月。
假如這是你的愿望,假如這是你的游戲,就請把我這流逝的空虛染上顏色,鍍上金輝,讓它在狂風(fēng)中漂浮,舒卷成種種的奇觀。
原文分析:第一段中,云的意象是漂泊無依的,秋天的和殘余的,象征垂暮與心靈的枯萎,詩人用借代的修辭手法表現(xiàn)出對生命、人生、前路的迷惘和無力。借代的修辭手法使得詩人將心理狀態(tài)描繪成一副圖像,強化了這種意象。太陽無疑是光亮、溫暖而永恒的,太陽象征著詩人心中的仰望,是用愛溫暖世間的泛神。詩人向往著心中的力量,信念堅定,無論現(xiàn)實中的狀況如何,都會從內(nèi)心中期待精神上的升華。
接下來第二段,詩人運用擬人的手法,給心中那個崇高的存在賦予了眾生的特質(zhì),有愿望,有娛樂精神,行走于世間,而非無比威嚴(yán)莊重的形象,詩人希望通過這種方式,在精神上能夠與心中的信仰平等地溝通與對話,從而達(dá)到理想中的境界。從“emptiness”到 “colours”“gold”“wonders”, 是詩人從對于現(xiàn)實的迷惑,渴望得到救贖,到最終實現(xiàn)自己人生價值的過程。使用祈使句表達(dá)詩人對神明的祈求,使詩文更加直觀,展現(xiàn)于眼前的是詩人對神明的敬畏、順從,并渴望進(jìn)步。
譯文分析:在譯文第一段中,冰心將“uselessly”翻譯為“無主地”,有兩個層面的意思:“無主”字面之意為不由己、無主張,同樣描繪了一副漂泊而無歸屬的畫面;而“無主”音諧“無助”,表現(xiàn)了原文中詩人對神明的訴求,從而在意象上吻合原文之美。譯文第二段,譯者冰心延續(xù)了原詩之意美,“顏色”“金輝”及“奇觀”,詞匯的情感色彩逐漸加深,符合原作者想要表達(dá)的意境,傳達(dá)了原詩的意美。第三句中的“請”字沿用了原詩祈使句的表達(dá)方法,形象地描述出詩人與神明之間的地位關(guān)系,將詩人對神明的敬畏謙卑之心用一個“請”字表達(dá),點中原文整體旨意,從漢語的角度升華了原文的情感。
二、音美
詩要有節(jié)調(diào)和押韻才能順口、好聽,這就是詩詞的音美。
1.《吉檀迦利》第一百首第一句
原文:I dive down into the depth of the ocean of forms, hoping to gain the perfect pearl of the formless.
冰心譯:我跳進(jìn)形象海洋的深處,希望能得到那無形象的完美的珍珠。
原文分析:此句中前半句句末詞“forms”和后半句句末詞“formless”存在同樣的音節(jié)形成頭韻。頭韻是英文詩歌中最常出現(xiàn)的音韻之一,讀起來有節(jié)奏感,更可以增強語言的表現(xiàn)力,增添詩文的音韻美。
譯文分析:冰心的譯文中,前半句句末“處”和后半句句末“珠”都使用[u]這個相同的韻母,即韻腳,如此翻譯使譯文形成一種回環(huán)的音韻美,傳達(dá)了原文的音美。
2.《吉檀迦利》第九十九首第三句
原文:These my lamps are blown out at every little puff of wind, and trying to light them I forget all else again and again.
冰心譯:我的幾盞燈都被一陣陣的微風(fēng)吹滅了,為想把它們重新點起,我屢屢地把其他的事情都忘卻了。
原文分析:原詩中 “puff” 一詞為擬聲詞,模仿了少量氣體流動產(chǎn)生的聲音,“every little puff of wind” 形象生動地描繪了陣陣清風(fēng)掠過的場景,體現(xiàn)了詩作的音美及意美。原詩句末由“and”連接的兩個“again”,形成第一詞素和第三詞素完全相同重疊詞構(gòu)成的副詞短語,重疊詞盡管在語義上余贅,但讀起來卻抑揚頓挫,有韻律感,給人以深刻印象。{5}
譯文分析:由于英漢兩種語言之間存在巨大差異,在翻譯時很難做到完全的音似,不過源語言中的音美可以通過譯入語中的音美來再現(xiàn)。漢語中,疊字的使用很豐富,英詩漢譯中使用疊字也能使譯文讀起來順口、好聽。譯文中冰心用中文修辭手法疊音詞“一陣陣”,突出了詞義,夸大了描繪效果,增加了譯文的音樂美,再現(xiàn)了原詩音美和意美。同時,譯文將原詩中 “again and again”翻譯為另一個疊音詞“屢屢地”,不僅富有藝術(shù)表現(xiàn)力,而且節(jié)奏鮮明,韻律協(xié)調(diào),富有音樂美。
三、形美
關(guān)于詩詞的形美,還有長短和對稱兩個方面,最好也能夠做到形似,至少也要做到大體整齊。{6}
1.《吉檀迦利》第三十七首前半部分
原文: I thought that my voyage had come to its end at the last limit of my power,——that the path before me was closed, that provisions were exhausted and the time come to take shelter in a silent obscurity.
But I find that thy will knows no end in me. And when old words die out on the tongue, new melodies break forth from the the heart; and where the old tracks are lost, new country is revealed with its wonders.
冰心譯:我以為我的精力已竭,旅程已終——前路已絕,儲糧已盡,退隱在靜默鴻蒙中的時間已經(jīng)到來。
但是我發(fā)現(xiàn)你的意志在我的身上不知有終點。舊的語言剛在舌尖上死去,新的音樂又從心上迸出;舊轍方迷,新的田野又在面前其妙地展開。
原文分析:整首詩描述了詩人在遇到人生坎坷接近絕望的時刻,意志消沉、舉步維艱,但可貴的是,他心懷信念堅定地走了下去,不曾脫離現(xiàn)實生活去隱居,表現(xiàn)出“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境。從語言上看,原文第一段在賓語從句中的幾個并列句均以無生命的事物作主語,my voyage/the path/ provisions/the time, 形式工整,表意清晰。在英語中使用無生命事物作主語,更能客觀地描述當(dāng)時詩人所處的困境,連用四詞加重語氣,形成排比句式,體現(xiàn)了詩歌的形美。原文第二段中運用了對偶的修辭手法:“old”與“new”、“die out”與“break forth”、“tongue”與“heart”這三組詞語,其中兩組意思相反,最后一組用詞對稱,形成兩個對稱語句,加強語言效果。
譯文分析:中國詩詞“形美”的另一個特點是對偶。{7}譯文中冰心延用了原文的排比句式和對偶的手法:連用四個“xx已x”形式的單句形成排比句式(精力已竭,旅程已終——前路已絕,儲糧已盡),使譯文更富于整體感,也更富有韻律,強化了詩文第一段所要表達(dá)的精神無法找到解脫的困苦之情。用此種形式將詩人絕望的境地表現(xiàn)了出來,意境上達(dá)到了意美,形式上達(dá)到了形美。譯文第二段中舊之于新、語言之于音樂、剛在之于又從、舌尖之于心上、死去之于迸出,一整句話對仗工整、行文細(xì)膩,傳達(dá)了原詩的形美及意美。
2.《吉檀迦利》第三十六首
原文:
This is my prayer to thee, my lord——strike, strike at the root of penury in my heart.
Give me the strength lightly to bear my joys and sorrows.
Give me the strength to make my love fruitful in service.
Give me the strength never to disown the poor or bend my knees before insolent might.
Give me the strength to raise my mind high above daily trifles.
And give me the strength to surrender my strength to thy will with love.
冰心譯:
這是我對你的祈求,我的主——請你鏟除,鏟除我心里貧乏的根源。
賜給我力量,使我能輕閑地承受歡樂與憂傷。
賜給我力量,使我的愛在服務(wù)中得到果實。
賜給我力量,使我永拋棄窮人也永不向淫威屈膝。
賜給我力量,使我的心靈超越于日常瑣事之上。
再賜給我力量,使我滿懷愛意地把我的力量服從你意志的指揮。
原文分析:原文開頭就明確說明這是對梵天的祈求。從第二句開始連用五個完整的祈使句,并且每句均以“Give me the strength”開頭,形成排比,堅定的語氣表現(xiàn)了詩人真誠的態(tài)度。排比的句式使詩文的節(jié)奏感加強,讀起來朗朗上口,使詩作充滿力量,有利于表達(dá)強烈的感情,增強了詩文的表達(dá)效果。詩人真誠地祈求他的主——梵天賜予他力量,其實就是對自己提出的要求,做一個高尚的人。{8}本首詩通過形美、音美表現(xiàn)出詩文的意美。
譯文分析:譯者冰心在譯文中沿用了原詩的排比句式,譯文第二句開始“賜給我力量,使我……”一連重復(fù)使用五遍,語勢得到增強,感情得到加深,傳達(dá)了原詩的形美。并且在譯文的字里行間中也體現(xiàn)了詩人“一生中既享受歡樂也要能承受痛苦,以自己的真愛為社會服務(wù)”{9}的崇高目標(biāo)。此譯文傳達(dá)了原詩的形美、意美及音美。
本文試用當(dāng)代杰出翻譯理論家許淵沖的“三美”論分析英語散文詩的中譯本。反觀以上例句,不難看出,譯文每一句皆在不同程度上體現(xiàn)出“三美”的三個不同方面。譯者冰心深厚的文學(xué)底蘊將意美、音美、形美完美地糅合在了一起,使“三美”兼?zhèn)?,將原文更好地引入中文的思維方式,傳達(dá)了原作者的精神和原文的 “三美”。此譯本是難得的佳作。
① 許淵沖:《文學(xué)與翻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版,第85頁。
② 許淵沖:《“毛主席詩詞”譯文研究》,《外國語》1979年第1期,第9頁。
③④⑧⑨ 泰戈爾:《吉檀迦利》,白開元譯,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6年版,第2頁,第59頁,第43頁,第43頁。
⑤ 趙璞:《英語重疊詞的構(gòu)詞與語體特色》,《外國語》1997年第1期,第68頁。
⑥ 許淵沖:《翻譯的藝術(shù)雨》,五洲傳播出版社2006年版,第78頁。
⑦ 許淵沖:《文學(xué)與翻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版,第97頁。
參考文獻(xiàn):
[1] 羅賓那德拉納德·泰戈爾. 吉檀迦利·園丁集[M].冰心譯.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06.1.
[2] 泰戈爾.吉檀迦利[M].白開元譯.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6.1.
[3] 梁瑞清.感覺句子的意義三分說與翻譯的限度[J].暨南學(xué)報,2008(2).
[4] 張保紅.點染法:翁顯良漢詩英譯藝術(shù)研究[J].中國外語, 2011(4).
作 者:殷瑜,暨南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研究生,研究方向:理論語言及應(yīng)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