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龍
海外中國學的特色和優(yōu)勢之一就是討論那些中國學者不屑、不宜以及在技術層面上不能觸及的話題。時下少男少女爭相追捧甚至想一試身手的選秀節(jié)目“快樂女聲”,雖然收視率極高,但卻難入大陸學者們的法眼,恐怕也不會有嚴肅的學術雜志愿意刊登有關“快樂女聲”的文章,這類話題始終難登學界的大雅之堂。
二零一二年,美國規(guī)模最大、最具權威的東亞研究學術團體“亞洲研究協(xié)會”(Association of Asian Studies)在加拿大多倫多舉行了一年一度的大會。會議專為“東亞性別研究”開設了一場圓桌會談,相關領域的重量級漢學家悉數(shù)到場,其中包括亞洲研究協(xié)會主席和剛剛被大會授予“東亞研究杰出貢獻獎”的費俠莉(Charlotte Furth)女士,這位中國性別研究專家的著作《繁盛之陰——中國醫(yī)學史中的性》曾出版過中譯本(江蘇人民出版社二零零六年版),大陸學者并不陌生。正是在這樣一個國際最高水準的漢學大會上,“快樂女聲”以及風靡東亞的偶像明星成了漢學家們探討和爭論的焦點之一。
“性別視角”大概在四十年前出現(xiàn)在美國東亞研究中。據(jù)費俠莉回憶,她在受命承擔《劍橋中華民國史》的編撰工作時,曾經建議加入一章“性別研究”的內容。遺憾的是,當時根本沒有任何有關這個領域的著作可以參考,最終只能作罷。四十年后,情況發(fā)生了根本改變。大量學術成果表明,“性別視角”早已深入人心。
實際上,我們翻譯過來的“性別研究”模糊了其英文表達“Gender and Sexuality”所蘊含的兩層含義。前者是指區(qū)分為男、女兩性的性別,后者則指跟性相關的一切內容,包括性吸引、性取向、性特征、性觀念和性行為等方方面面。大陸學者在受到海外中國學“性別視角”的影響后,也開始進行相應嘗試,不過大多以“婦女研究”的面目出現(xiàn),例如探討某一時期婦女的社會地位和社會生活,或以女性視角敘事觀察,基本屬于Gender范疇。對于Sexuality,囿于傳統(tǒng)文化觀念,中國學者的探索十分有限。
在圓桌會談中,美國學者們并沒有沉浸在已經取得的成就中,而是對當前性別研究進行了反思。大家認為,單純從男性或女性的視角來分析問題顯然不能把握時空的復雜性,還要加入其他影響因子綜合考慮,本次圓桌會議提請學者們注意的就是“年齡”以及“政治與性別間的互動”兩大因素。
傳統(tǒng)研究中的性別視角只區(qū)分男性、女性,但學者們發(fā)現(xiàn),“年齡”問題使情況變得異常復雜。少男少女與成年男女在性意識和性活動方面存在巨大差異,“年齡”與“性別”必須同時加以考察才能還原歷史和現(xiàn)實的真實面貌。正是在這樣的思維導引下,“快樂女聲”以及類似的東亞偶像明星等話題被推上了圓桌會議。
美國學者注意到近年東亞地區(qū)在性別審美方面所表現(xiàn)出的新趨勢,即帶有柔弱女性氣質的“美少男”和帶有男性氣質的“美少女”日益成為東亞青少年追捧的對象。中國連續(xù)多年舉辦的“快樂女聲”選秀大賽,其獲勝者曾給人一種“不男不女、似男又女”的感覺(美國學者使用的英文為“Androgynous”,原意是“雌雄同體”)。這種情形不僅中國獨有,還突破了國別和文化的界限,在日本、韓國等地同時存在。韓國偶像明星李俊基、日本人氣組合“彩虹樂隊”以及青春偶像龜梨和也、山田涼介等,都無一例外地以近乎女性的形象示人。這種現(xiàn)象在中、日、韓之間還表現(xiàn)有相互交叉影響的趨勢,三國青少年正通過網絡、視頻以及漫畫等形式互相溝通、交換信息,甚至共享性別審美的偶像。這個新趨勢打破了傳統(tǒng)父權社會由成年男性主導社會文化的現(xiàn)象,原本的弱勢文化群體——女性和青少年——一躍成為決定大眾文化走向的優(yōu)勢力量,而選秀比賽、偶像電視劇、唱片銷售、漫畫和各種網絡投票則是他們實現(xiàn)文化角色逆轉的手段。
對于這一現(xiàn)象,網絡上曾出現(xiàn)過各種評論,其中調侃、嘲諷的成分居多,并無助于深刻揭示其原因。美國漢學家們則以嚴肅的態(tài)度和理性的方法對待這一文化現(xiàn)象。圓桌會議指出,未來深入剖析這一文化現(xiàn)象的必由路徑是從“年齡”因素入手分析,即研究“年齡”在新性別偶像形成過程中究竟有多大影響力?;谶@一思路,以“美少男”情況為例,圓桌會議建議學者們從以下幾個問題進行深入研究:
“美少男”形象只是年輕女性追捧的對象,抑或隨著年齡的增加她們仍然持有這樣一種審美看法?中年婦女對所喜歡的男性偶像是否也是持有同一標準,抑或隨著年齡的增長,她們早已放棄了這種年輕人才有的想法?反觀“美少男”們,他們是否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放棄原來的自我審美追求去迎合東亞地區(qū)已婚老男人的標準形象?還是說,隨著新一代“美少男”的崛起,他們將完全從公眾視野中消失?受“美少男”形象的影響,東亞男青年們在多大程度上會去模仿這種形象?中國相對失衡的性別比例是否導致年輕人變得日益柔弱?……
上述問題的解答將在很大程度上推動對這一文化現(xiàn)象的思考,而這正是“年齡”因素被引入分析路徑的結果。圓桌會議所提出的有些問題在目前階段還無法確切回答,這需要一個長時段的觀察,當然有些問題的答案已經顯露端倪。美國學者向未來尋求解答的方法很值得中國學者借鑒。
就我個人而言,一看到這個題目,我便首先嘗試從歷史傳統(tǒng)中尋找答案,我想大多數(shù)中國學者也會是同樣的思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并不重視外在形體,而是十分強調內心修養(yǎng)。因此,施瓦辛格那樣的“肌肉男”并不是中國女性心中的理想目標,明清小說中陷入愛情糾葛的男主角多是“小白臉”形象,是張生或許仙那樣的文弱書生。在中國文化中,張飛、李逵似的人物似乎很難卷入兒女情長……
沿著這樣的中國式思路,在不考慮“年齡”因素的情況下,我們同樣可以為當前的“美少男”現(xiàn)象提供一種具有深厚文化積淀的解釋,同樣具有一定說服力。兩相比較,我們很容易發(fā)現(xiàn),美國漢學界的思路以生理規(guī)律作為基本前提,人的性觀念和性活動隨著年齡的增加而顯現(xiàn)出相應的成熟和衰退過程,其前后的生理變化足以導致人們性觀念和性活動的改變,這一點在傳統(tǒng)性別研究中未能得到應有的重視。正是基于這一科學規(guī)律,美國漢學界提請學者們注意“年齡”在性別研究中的特殊意義。
圓桌會議建議學者們關注的另外一個方面是“政治與性別之間的互動”,即某一政權通過調整性別關系從而實現(xiàn)自身的建立和維系。放眼東亞近現(xiàn)代史,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當英國人在馬來亞試圖建立殖民統(tǒng)治時,傳統(tǒng)社會中類似童養(yǎng)媳和小妾的一種“妹仔”現(xiàn)象成為英國人調整的重要目標,其對英國推行的婚姻家庭觀念提出了挑戰(zhàn),因而不得不革除。日本明治維新以及中國辛亥革命之后也同樣致力于調整性別關系。清政府被推翻后,北洋政府乃至后來的國民政府著力廢除纏足、童婚、小妾等現(xiàn)象,努力通過控制性別關系來重建社會秩序。新中國建立初期的廢除娼妓運動也屬同樣性質。
以歷史來看,美國學者的論斷有一定道理。以纏足為例,這一陋習積弊的舊賬很難算到清政府頭上。滿族人自己并不纏足,相反,清朝初期還曾下令在全國范圍內廢除纏足,但執(zhí)行并不得力。已經被迫髡發(fā)的漢族人將纏足視為保存民族文化認同最后的標志,誓與滿人抗爭到底,因此推行纏足不遺余力。可見,民國后廢除纏足絕不是反清的表現(xiàn),而正是新興政權重建自我和維護社會新秩序的手段之一。用美國學者的話說,調整性別關系乃是國家行政戰(zhàn)略的一部分。
圓桌會議要學者們注意,國家調整性別關系的動機何在?積極性和效果如何?這些被強制調整之后的性別關系反過來又如何作用于國家政權,產生了哪些新的管理機制和政治策略?在談到這一問題時,“快樂女聲”的話題又被重新提起。在美國學者看來,中國文化管理機構叫?!俺壟暋倍仁蛊涓念^換面,以“快樂女聲”的形式重新出現(xiàn),正體現(xiàn)了當代中國國家政治對性別關系的調整。有趣的是,對于“美少男”向傳統(tǒng)文化形象發(fā)出的挑戰(zhàn)卻尚未見到中國有關部門的回應,這更值得深入研究和探討。美國學者的這些觀點和視角十分獨特、耐人尋味。
最后,圓桌會議指出,從事東亞性別研究的西方學者所面臨的挑戰(zhàn)非常巨大。為了跨越時空和語言、文化上的障礙,學者們不得不用自己的方式去接受一些他們極為排斥的行為和觀念。應該說,這一挑戰(zhàn)同樣擺在中國學者面前,雖然不存在語言和文化上的巨大隔閡,但要想正視歷史和現(xiàn)實中的“性”問題,如何跨越傳統(tǒng)觀念與現(xiàn)代文化之間的鴻溝,倒是中國學者要好好思考和解決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