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曉媛 王樂
摘要:后殖民文學代表人物J.M.庫切的小說以其獨特敘述方式向我們展示了一個多聲部的世界。在《等待野蠻人》中,作者以政論和隨感來表現(xiàn)具有獨立價值的意識,不論是人物之間的對話,還是人物內心的對話、作者與主人公的對話、主題之間的對話,無一不是為了構建平等對話關系,以此來展示出眾多獨立意識主體以不同方式發(fā)出的不同聲音。
關鍵詞:復調多聲部對話性《等待野蠻人》
一、引言
復調小說是一種多聲部小說。對話性是復調小說的重要特征,即彼此獨立而且同時共存的兩個或多個意識相互平等地交流。復調的實質在于,不同的聲音在這里仍然保持各自的獨立而具有相同的價值,甚至在每一種聲音中,都能聽出兩個相互爭論的聲音。①
庫切的小說《等待野蠻人》是后殖民主體進行發(fā)聲文化實踐的自覺演練,是他們建構主體、重構身份的敘事策略。小說沒有給出具體的時間和空間來貫穿整個故事的情節(jié),而著重描寫的是帝國統(tǒng)治下的這個邊塞小城。以喬爾上校為首的第三局充當?shù)蹏淖ρ?,對土著居民實行野蠻的統(tǒng)治。在《等待野蠻人》中,雖然殖民勢力對被殖民一方的殘酷統(tǒng)治隨處可見,但人物之間充斥著的卻是各種思想的平等對話。庫切借各種人物的語言和行為,通過人物的相互爭斗、內心沖突,表達了各人物地位平等的意識,也凸顯了種種思想的激烈交鋒。
二、人物之間的對話
《等待野蠻人》主要從帝國的一位老行政長官的視角出發(fā),以帝國統(tǒng)治下的邊塞小城為背景,喬爾上校的到來打破了邊境地區(qū)的平靜生活,然而也正是這位代表帝國意志的國防部第三局要員喚醒了老行政長官的救贖之念。庫切讓這名遠在帝國邊境小鎮(zhèn)等著退休、過著舒適和平生活的老行政長官走向高尚的殉道之路,最終完成了靈魂救贖的主題,整個敘述過程絲絲入扣,貫穿了人物與人物間平等自由的交流?!兜却靶U人》中人物的對話主要在老行政長官、喬爾上校和野蠻人女孩三人之間展開。
小說的主人公也是故事的敘述者,是一位上了年紀的邊境小鎮(zhèn)的老行政長官。他以寬松的方式代替帝國管轄著這個邊疆小鎮(zhèn),小鎮(zhèn)常年與邊疆之外的野蠻人和平共處。然而,這一切的平靜被第三局派來的喬爾上校打破了,小鎮(zhèn)居民與野蠻人的戰(zhàn)事拉開了序幕,而兩位帝國代表的爭端也越發(fā)激烈。
“有某種肯定的聲調會從實話的聲音中表露出來?!?/p>
“說真話的聲調!你能說出我說出的話不是真話?你怎么知道人家是不是已經(jīng)告訴了你實話了呢?”
“要找出真相,不得不動用強制性手段,他們說謊,然后就是強制性手段,他們再說謊,再施壓,崩潰,再施壓,最后就是真相,痛就是真相。”{2}
老行政長官與喬爾上校的對話是平等地展開的,二者的對話中充滿了激烈的爭端,他們各自獨立而不相融合聲音與意識有機地交織在一起,彼此平等地相互討論著對野蠻人的統(tǒng)治、爭辯著文明與野蠻的實質。
“你已經(jīng)犯下了通敵叛國的罪行?!?/p>
“我們這里是和平的,我們沒有敵人,要不是我搞錯了,要不我們就是敵人。本地老百姓在和我們一起作戰(zhàn)?!?/p>
而老行政長官與野蠻人女孩的對話卻相對沉默。老行政長官收留了野蠻人女子,而他并沒有表現(xiàn)出殖民者對被殖民者那種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反而在文中多次得到老行政長官屈尊為野蠻人女子洗滌身子、擦油等線索,他們的對話是通過身體的接觸而得以展開的。老行政長官性事方面的缺陷恰是帝國統(tǒng)治缺陷的隱喻,帝國可以占領這個邊疆小鎮(zhèn),卻永遠無法真正地得到邊疆人民的擁護。正如老行政長官收留野蠻人女子和招妓行為一樣,他可以隨意欣賞、撫摸女子的身體,卻沒法真正得到女子的心。正如一位批評家指出:“他將她的身體作為一種文本,如果他能夠完全重視,或者說‘恰當?shù)亍x它,他就可以發(fā)現(xiàn)酷刑背后的真相?!眥3}在《等待野蠻人》中,老行政長官是文明的代表,而蠻族女孩卻來自野蠻部落,庫切要通過對野蠻人的殘暴酷刑描述呈現(xiàn)帝國的暴虐,而老行政長官與蠻族女子的結合也象征著野蠻與文明兩股力量交鋒之后的相融。
在這場殖民者與殖民者、殖民者與被殖民者、文明與野蠻的激烈交鋒中,我們不僅聽到了野蠻人作為被殖民主體對帝國殘暴統(tǒng)治的控訴,也聽到了以喬爾上校為代表的殖民主體對野蠻人反抗而發(fā)出的憤怒的聲音、帝國軍隊被野蠻人打敗時無助的吶喊。最后,我們還聽到了文明與野蠻激烈的碰撞聲最終平息在茫茫原野。
三、人物內心的對話
比起人物之間的對話,人物內心的對話通常更為尖銳、更為直接。這些對話來源于充斥人物內心的矛盾、不同思想和意識的交鋒。{4}在人物的內心獨白中,讀者可以聽到兩種聲音,透過這兩種聲音,則可以看出兩種思想立場尖銳的對話。
“我只是個鄉(xiāng)鎮(zhèn)治安行政官,一個為帝國服務的負責任的官員,在這個荒涼的邊境打發(fā)著自己的歲月等著退休而已?!崩闲姓L官在目睹了喬爾上校殘酷的審訊以及拷打之后,開始對帝國的統(tǒng)治產(chǎn)生了質疑,人性的良知使他對征伐野蠻人的行動表現(xiàn)出曖昧的態(tài)度。“我必須要與喬爾上校劃清界限!不要再為他的罪愆而受罪。”他甚至還收留了一個被擒的野蠻人女子,并最終將她送回到她自己的部落。因此,他被定位帝國的叛徒而被打入監(jiān)獄,從權利的擁有者淪落為階下囚。從帝國的統(tǒng)治者代表到帝國的迫害對象,老行政長官體驗了帝國的統(tǒng)治,也在內心深處對帝國的統(tǒng)治產(chǎn)生質疑,他說道:“我是一個中介者,一個披著羊皮的帝國的走狗?!边@些話看起來是老行政長官的喃喃自語,但實際上卻是兩種思想在他的內心劇烈的爭斗,未曾了解帝國殘酷統(tǒng)治的老行政長官是一個樂于清閑、安于現(xiàn)狀的帝國秩序的忠實維護者,而在一層層揭開帝國統(tǒng)治之謎后的老行政長官開始反思了文明的本質,質疑文明的統(tǒng)治。從他自己內心的對話中我們也能強烈感受到老行政長官內心的折磨和無力改變的無奈。而這種試圖使自己與他人平等起來的努力正體現(xiàn)了巴赫金復調小說的特點。
四、作者與主人公之間的對話
陀思妥耶夫斯基作為復調小說的創(chuàng)造者,為讀者展示了一個多聲部的世界。紀德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傳記中指出,陀思妥夫斯基不是倫理學家,也不是政治學家,甚至不是好的批評家,但他是偉大的小說家和思想家。這一評價也適用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追隨者——庫切。{5}
庫切的多部小說都具有復調特征,其中各人物之間具有獨立主體意識的平等對話,此外主人公內心充斥的多種聲音也體現(xiàn)了對話性。巴赫金認為作品中的人物和作者平等地參與對話,這并不是作者否定自己的意識,反而更大地擴展、深化和改造了自己的意識,以及使它能包容具有同等價值的他人意識。{6}
庫切與主人公的交流體現(xiàn)在多部小說中。庫切在他的第二本小說《內陸深處》最早運用了復調與狂歡化理論,小說采取了第一人稱的敘述角度,以意識流的形式用266個小段落敘述了主人公內心深處的話語。事實與幻想的碰撞,兩種聲音強烈地充斥在馬格達的內心之中。此外,復調的特征還來源于狂歡化的精神{7}。在《伊麗莎白·科斯特洛的第八堂課》中,庫切通過眾人齊聚的“狂歡化”場面來讓各個人物平等地交談、對話甚至是爭論。{8}庫切的第七部小說《彼得堡大師》中有描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真實生活,也有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人物,布局撲朔迷離,形成了多層次的互文。而這篇小說又與庫切本人的論文集《陌生的海岸》形成了另一層面的互文。
一方面,庫切賦予了筆下主人公足夠的自由,通過對話表達自己的聲音,建立平等個體的意識。而另一方面,庫切又是通過書中的迷惘敘述者表達自己內心中充斥的矛盾和疑慮,以此尋求精神上的同行者。在《等待野蠻人》中,老行政長官內心的矛盾性正是源于庫切給予主人公思想的自由性,他獨立的意識讓他對帝國的本質、對人性的關懷展開充分的思考,而庫切與主人公的潛在對話讓主人公在矛盾的兩者中做出了正確的選擇,最終實現(xiàn)了心靈上的救贖。庫切善于利用對話理論,在小說中制造大量的沒有答案的迷局,讓主人公自己去尋求答案,從而讓主人發(fā)掘出人類社會所體現(xiàn)的人文關懷。
五、主題的對話
庫切在《等待野蠻人》中展開了文明與野蠻的平等對話,展現(xiàn)了二者沖突的主題,進而揭示了“文明”與“野蠻”的實質?!拔拿鞯蹏奈拿餍袨椤睆氐椎妙嵏渤蔀椤耙靶U”。{9}
在帝國文明的統(tǒng)治下,野蠻人沒有感受到帝國文明的恩澤,反而受到了暴虐的統(tǒng)治。老行政長官內心的對話也在質疑帝國的文明的實質,他寧愿選擇酷刑也不愿在虛偽的文明下茍且地活著,體現(xiàn)了文明與野蠻在精神上的顛覆。此外,帝國的士兵最終也沒能消滅野蠻人,卻扔下小鎮(zhèn)的居民逃跑了。此時的老行政長官重新成為了小鎮(zhèn)的精神領袖,帶領居民重建小鎮(zhèn)。這也從現(xiàn)實上再次驗證了文明與野蠻的顛覆。這部小說實際上是文明和野蠻的一個縮影,也體現(xiàn)了文明與野蠻的平等的激烈的爭端和對話,也通過這部小說從精神上和現(xiàn)實上徹底顛覆了文明與野蠻的主題。
六、結語
庫切將殖民背景之下的客觀矛盾看做共存的力量,并在他的多部小說中融合了各種不同的矛盾思想,使各人物相互對話,從而創(chuàng)造出具有開放性和多元性的作品。本文結合巴赫金復調理論的對話性來分析庫切的《等待野蠻人》,通過多人物之間的對話發(fā)出來的聲音體現(xiàn)了殖民環(huán)境下各殖民主體以及被殖民主體的主體意識。而主人公與作者的對話是通過主人公獨立于作者且與作者平等的自我意識來實現(xiàn)的。不同的自我意識與主人公的內心矛盾體現(xiàn)出的雙生語在相互碰撞之下反映出文明與野蠻主題的成功顛覆。
{1}凌建侯:《巴赫金哲學思想與文本分析方法》,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10月版,第264頁。
{2}J.M.庫切著,文敏譯:《等待野蠻人》,浙江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6頁。本文中《等待野蠻人》的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下不另注。
{3}{5}{8}王敬慧:《永遠的流散者》,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3頁,第90頁,第118頁。
{4}米哈伊爾·巴赫金著,劉虎譯:《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年5月版,第3頁。
{6}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8年版,第109頁。
{7}張曉玥:《復調詩學與中國當代文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43頁。
{9}王珍:《文明與野蠻的顛覆——解讀〈等待野蠻人〉》,《外國文學研究》2011年第12期,第176—177頁。
作者:朱曉媛,云南師范大學文學碩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后殖民文學;王樂,云南大學藝術與設計學院碩士,研究方向:中西油畫、中西文學等。
編輯:張晴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