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文學批評實踐和文學理論的研究總是互釋、互證的。王士禎秉承以“神韻”為核心的詩學觀念,在《聊齋志異》評點中沿用了中國古代傳統(tǒng)詩論審美印象式的批評模式。而但明倫繼承金圣嘆的“細讀法”,并借鑒古文章法,探求文言小說的表意結(jié)構(gòu),在方法論意義上,更貼近小說文體特征,代表了清朝晚期小說批評和理論的“覺醒”。
關(guān)鍵詞:王士禎但明倫《聊齋志異》文學批評
在清代《聊齋志異》批評史上,前有譽滿文壇的王士禎,后有集大成者但明倫。前者開創(chuàng)“神韻”詩學,作為“第一讀者”,在《聊齋志異》傳播史上有著開拓之功。后者極盡細讀之功,“無論是在作品思想的闡釋與挖掘上,抑或是從藝術(shù)特色的總結(jié)與微觀的分析上,都達到了前人所未達到的高峰?!雹俦容^研究二人文學批評方法的意義在于:通過對《聊齋志異》批評個案的縱向梳理,窺探清代小說批評和理論的發(fā)展情況。
一、王評——審美印象式
中國傳統(tǒng)美學的思維方式,帶有具象思維的特點,重視直覺感悟;再加上中國古代文學批評主要是作家和文人之間的抵足而談,審美交流。在這種背景下形成和發(fā)展的中國古代文學批評也帶有審美印象式的色彩。作為古典詩論著作的典范,鐘嶸的《詩品》喜歡用形象化的語言概述詩人的總體風格。如,說謝靈運的詩“譬猶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塵沙”;評陶淵明的詩“篤意真古,辭興婉愜”。②宋以后的詩話詞話也多是模仿《詩品》,延續(xù)著這種以印象概述為主的風格品評。
明清時期,傳統(tǒng)文人參與敘事文學的批評,同樣大都借用詩詞批評的印象式方法。小說評點作為小說批評的主體形式,是“一種在傳統(tǒng)‘注釋學和‘文選學基礎(chǔ)上發(fā)展起來,并逐漸形成自身個性的批評形式”③。通過這種簡潔、直接的批評形式,文人們可以隨手批注,及時記下閱讀時的感悟。王士禎作為清代文壇泰斗,開一代詩風。他的詩評詩論都以“神韻”為核心,繼承了傳統(tǒng)文論審美印象式的批評特點。王氏《聊齋志異》評點也依然沿用了這樣的思維和方法。
(一)批評指向:“言有盡而意無窮”
中國古代的審美印象式批評,在批評指向上,重視對作品整體韻味的探求。這一方面意味著,中國古代文論家重視作品的“意義”和“韻味”;另一方面,強調(diào)感知作品的“言外之意”,因為成功的文學作品總能帶給讀者一個發(fā)揮想象的空間。宋代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提出:“盛唐詩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瑩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④
王士禎十分推崇嚴羽的“鏡花水月”說,他的“神韻”詩學也繼承了鐘嶸、司空圖、嚴羽等一脈傳承的美學傳統(tǒng)。漁洋評詩更是把司空圖“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之旨意發(fā)揮到了極致,并舉李白《夜泊牛渚懷古》和孟浩然《晚泊潯陽望香爐峰》為詩之典范,評道:“詩至此,色相俱空,正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畫家所謂逸品是也。”⑤這里“畫家所謂逸品”指中國傳統(tǒng)的山水畫,大多將畫面留有無筆墨處,使其與整幅畫面相映成趣,給觀賞者留有更多想象的余地,這也正是漁洋所說的“神韻在詩外”。
在現(xiàn)存王氏《聊齋志異》三十六條評語中,從形式上看,以總評形式出現(xiàn)的有33條之多,都是以情節(jié)和人物為中心,表達對故事的整體印象;從評語內(nèi)容上看,共有14條評語評論到故事中的主要人物,或?qū)θ宋镄愿襁M行點評,或?qū)θ宋锩\大發(fā)感慨。這些評語都體現(xiàn)出簡潔、朦朧、概括性強的特點,深合“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之旨。
在《連瑣》篇,王士禎點評道:“結(jié)盡而不盡,甚妙。”⑥這句評點和他評詩時主張的“神韻在詩外”,簡直如出一轍。盡管把詩論觀點用于評點小說難免略顯生硬,但足以看出王氏探求“韻外之味”的批評指向。
(二)批評語言:詩化語言
中國古代審美印象式的批評模式,期待在體味和欣賞作品的過程中,自然滋生出真切的感知印象。這樣的印象自然需要含蓄的形象、詩化的語言才能表達。王士禎的詩論作品基本上都是以形象說詩的方式來傳達內(nèi)心感受,而從他的《聊齋志異》評點中,我們也能強烈地感受到這種美文意識。首先,初讀《聊齋志異》的王士禎,題詩一首以作序跋。這首詩從形式和內(nèi)容上都傳導出漁洋對聊齋故事的整體印象。其次,王氏《聊齋志異》評語多以題詩或引用他人詩句的形式出現(xiàn)。如,在《荷花三娘子》篇結(jié)尾,漁洋借用陸游的詩句“花如解語還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來表達對故事的整體印象。大概這位詩壇盟主認為只有意味深長的形象比喻,才足以體現(xiàn)聊齋故事的豐富“神韻”吧!
不難發(fā)現(xiàn),王氏所說的“神韻在詩外”、“偶然欲書”等觀點,和金圣嘆所言的“三境”說,有眾多契合之處。然而,在小說批評領(lǐng)域,王士禎可謂“只合金意,未得金旨”。他沒有注意到小說文體的特殊性,依然沿用詩歌評論的思路和方法來評點小說,結(jié)果必然流于表面。盡管王氏評點語言詩化、形象,為其他各家所不及,但是,正統(tǒng)文人錯位的小說觀使他沒能認識到《聊齋志異》藝術(shù)價值的真正意義。相比之下,但明倫“細讀法”用于評點《聊齋志異》,實為一大創(chuàng)舉。
二、但評——文本細讀式
細讀法是一種通過“反復細讀”,對作品寫作技巧作詳盡分析和解釋的批評方法。事實證明,與印象批評相比,細讀法更貼近小說文體特征,更能抓住小說藝術(shù)本質(zhì)。在金圣嘆的小說理論和批評著作流布廣遠后,細讀法在清代小說批評中的運用變得更加普遍。毛倫父子、張竹坡等人分別對此有所繼承和創(chuàng)新。清朝后期,小說批評發(fā)展到但明倫的時代,細讀法已經(jīng)積累了足夠的成功經(jīng)驗,但明倫在《聊齋志異》評點中,把細讀法應用于文言短篇小說批評,實現(xiàn)了細讀法和古文章法評點的完美結(jié)合。文本細讀也成為但氏小說評點方法的顯著特征。
(一)“文成于難”
金圣嘆認為細讀法的基礎(chǔ)是“文成于難”。他在《水滸·楔子》的卷首批道:“古人著書,每每若干年布想,若干年儲材,又復若干年經(jīng)營點竄,而后得脫于稿,裒然成為一書也?!笔紫?,作家的創(chuàng)作過程飽含艱辛。其次,真正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都是遵循“文成于難”的路數(shù)進行創(chuàng)作的,所以情節(jié)跌宕起伏,頗具驚人之筆。而批評家的任務就是引導讀者,把文章“難”處之妙法解讀出來。
金氏評點的對象是長篇通俗小說,而對于文言短篇小說集《聊齋志異》,這樣的解讀工作也是必要的。蒲松齡耗盡半生精力,“集腋成裘”、“搔頭自愛”,寄孤憤于“青山黑塞”,終于完成皇皇巨著。而《聊齋志異》無論情節(jié)設(shè)計,還是古文章法,都堪稱典范。對于這塊文壇瑰寶,但明倫感慨其“敘次淵古”,不惜花費四十余載“反復細讀”,而吸引他的正是聊齋故事的“難”處妙法。但氏評語往往以這樣的感慨開篇:
前半幅生香設(shè)色,繪景傳神,令人悅目賞心,如山陰道上行,幾至應接不暇。其妙處尤在層層布設(shè)疑陣,極力反振,至于再、至于三;然后落入正面,不肯使一直筆?!?/p>
這里抓住《西湖主》篇布置懸念的藝術(shù)特色,把這種手法比喻成“層層布設(shè)疑陣”,引人入勝。又如,《瑞云》篇,作者設(shè)計瑞云由美變丑、由盛轉(zhuǎn)衰的情節(jié),文章由此大起大落,反襯出賀生和瑞云可以超越世俗的知己之愛。但明倫在總評中寫道:“文之妙,當于抑揚對待中求之?!杌ぶ嵉?,為筆陣之縱橫?!雹噙@里點明文章妙處正在于情節(jié)“忽揚忽抑”跌宕起伏。
(二)“詞為文骨”
但評在《聊齋志異》各家評點中,是最為詳盡和細致的,也是批語條目最多的。據(jù)《〈聊齋志異〉新評》本收錄的429篇故事中,有但明倫評語的故事共計400篇。全書但氏評語共計3187條,其中,總評144條,眉批1627條,旁批1416條。與王士禎“印象”式的點評相比,但明倫的評點可謂“細致入微”。
但明倫把字詞比喻成“文章之骨”,因此,他認為只有對文章“反復細讀”,才能解釋小說家賦予每個詞句的具體內(nèi)涵。他在《聊齋志異》評點中,實踐著這種闡釋性的細讀法。首先,這要求評點者對小說中的詞語,包括詞語的直接意義、文化內(nèi)涵、典故等相當敏感,以便解釋作者賦予詞語的隱喻、夸張、反諷等修辭含義。其次,要求評點者充分理解語境,了解作品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詞語搭配等,聯(lián)系上下文,辨析同一詞語在不同語境中的不同內(nèi)涵。
《續(xù)黃粱》篇中的書生曾孝廉,因“高捷南宮”,而盛氣凌人。開篇寫到他“與二三新貴”一起出游,后“偶聞毗盧禪院”,就前去占卜,結(jié)果“星者見其意氣,佞諛之”。這里但明倫點評道:“意氣二字,一篇之骨?!憋@然,通讀全篇后,他體會到作者諷刺曾孝廉傲慢舉止的創(chuàng)作意圖,從而把“意氣”二字比作是“一篇之骨”,即,全篇中心詞。之后的旁批,他又寫道:“意氣二字,先合后分。此以下專寫得意,而氣高即在其中。”⑨這次,但明倫抓住了全篇情節(jié)轉(zhuǎn)折,即由黃粱美夢到夢中驚魂的落差,并隨著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解釋出“意氣”二字在文章各處表達出的不同意義。
《考弊司》篇中,作者借虛肚鬼王之“舊例”諷刺現(xiàn)實生活中官場腐敗現(xiàn)象。篇中描寫虛肚鬼王對聞人生說:“此有成例,即父命所不敢承。”但明倫敏感地體察到“成例”一詞的雙關(guān)寓意,點評道:“例者,利也。利之所在,大父行休矣?!雹庾x者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鬼王要的是利益好處,在利益面前,父祖都可以不管。但評構(gòu)建起文本和讀者之間的橋梁,引導讀者理解文本內(nèi)涵。
(三)“草蛇灰線法”
細讀式評點不僅要求評點者有錘煉詞句的深厚功底,還要求評點者對小說情節(jié)設(shè)計、行文章法等做細致解讀。金圣嘆在《讀〈第五才子書〉法》中提出了“草蛇灰線法”。這里所謂“草蛇”,是指蛇形草上留下的痕跡,所謂“灰線”,是指盛滿灰土的竹籃在土地上泄露的痕跡。金圣嘆借此來比喻一種行文技法:文章中反復出現(xiàn)同一個詞或同一個意象,使前后情節(jié)連貫,仿佛文章中貫穿著一條線索。金圣嘆認為這種手法“驟看之,有如無物”,只有通過“及至細尋”,才能“通體俱動”,達到強化敘事效果的作用。
但明倫在評點《聊齋志異》時,提出了“文貴立胎”的說法。他在《蓮香》篇旁批寫道:“一篇離奇變幻之文,皆從戲字生出,故作文之要在于立意立胎?!边@里“立意”指文章主題,“立胎”指文章脈絡(luò),即,敘事線索。應該說,但氏對文章敘事線索的細讀和評點,抓住了小說文體特征,標志著清后期小說批評方法的成熟和進步。
《嬰寧》篇以塑造了狐女嬰寧的形象而膾炙人口。開篇作者描寫了嬰寧的兩個突出特征:“捻梅花一枝”和“笑容可掬”。但明倫點評道:“此一花字,生出下文無數(shù)花字”,“笑字生出下文無數(shù)笑字”。文之開篇,但評也開始從“花”和“笑”兩個意象入手,梳理文章敘事主線、細探人物性格脈絡(luò)。不僅如此,但明倫還在后文的旁批中點明了“花”和“笑”是如何貫穿全篇的:“有花乃有人,有人乃有笑;見其花如見其人……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見其花,見其笑”,借寫花引出笑,借寫笑襯其人,而刻畫人物時又不忘處處寫到花和笑,于是“花與笑反復并寫”構(gòu)成全文線索,塑造了動人的人物形象。最后,但明倫在全篇總評中總結(jié)了全篇文脈:“此篇以笑字立胎,而以花字為眼,處處寫笑,即處處以花映帶之……以捻花笑起,以摘花不笑收……”
相似的“草蛇灰線法”,還見于《連瑣》篇但氏旁批:“始作焦窗零雨之曲,繼而曉苑鶯聲之調(diào),上映流螢惹草之句,下伏青鳥鳴樹之根。文之點染在此,文之脈絡(luò)亦在此。”故事中,連瑣與楊生的相遇以吟詩開始,“焦窗零雨”曲、“曉苑鶯聲”調(diào),既記錄了二人感情脈絡(luò),也烘托出蒼涼的氣氛,為下文“托夢”情節(jié)做鋪墊。但明倫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這點,評點出全篇之“文眼”。前文提到,王士禎對《連瑣》篇的點評,以最直觀的角度,贊揚了故事結(jié)尾“余韻猶存”的“妙處”。而但明倫的評點,卻從文本字詞、意象、連接等細部入手,梳理文章敘事脈絡(luò),評點一語中的。由此,但氏評點方法的進步性,便一目了然。
整體觀之,但明倫繼承金圣嘆的小說批評理論,把細讀法應用于《聊齋志異》評點。這種研究方法,和20世紀風行世界文壇的文學理論流派——新批評派,有著眾多相近之處,即:著眼于作品自身,從藝術(shù)形式出發(fā)探求文學的表意結(jié)構(gòu)。毋庸置疑,這樣的批評方法帶有一定的形式主義特征,難免有些偏頗。但其成就、特色亦由此而生。但明倫繼承金圣嘆的研究方法,并借鑒古代文章學的相關(guān)觀點,歸納總結(jié)了“提筆”、“立胎”、“轉(zhuǎn)”、“蓄”、“文勢”等一系列藝術(shù)技巧,為中國小說評點和敘事學理論作出了貢獻。這些比起王士禎等人以詩學理論評點小說的研究方法,進步意義自當不難辨之。
①盛偉:《清代諸家批點〈聊齋志異〉述評》,《南開大學學報》1997年第1期,第75—80頁。
②(清)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上),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3頁。
③譚帆:《中國小說評點研究》,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7頁。
④郭紹虞:《滄浪詩話校箋》,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第1頁。
⑤(清)王士禎:《帶經(jīng)堂詩話》卷三,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70—71頁。
⑥⑦⑧⑨⑩蒲松齡著,張友鶴輯校:《〈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337頁,第654頁,第1390頁,第518頁,第823頁。
參考文獻:
[1]譚帆.中國小說評點研究[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
[2]劉鋒杰.文學批評學教程[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
基金項目:本項目由黑龍江省研究生創(chuàng)新科研項目基金資助,一般項目,項目編號YJSCX2012-375HLJ;本項目由牡丹江師范學院研究生學術(shù)科技創(chuàng)新專項資金資助,重點項目,項目編號:yjsxscx2012-11mdjnu
作者:李苗苗,牡丹江師范學院文學院2010級文藝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詩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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