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博成
盆景之美,
在于融洽了人文地景的空間妙想妙思。
鑒賞一幅盆景畫,或是觀賞一件盆景作品,
不僅要看其細節(jié)之美、構圖之美、意涵之美,
更要去探索與想像:
在一個更為壯闊的空間中,
它的美是如何被表達出來;
這種美,
與我們視其為獨立產物之時的美,
又有怎樣的差異?
相信不少人小時候會有這樣的錯覺體驗:盆景里面,那枝丫,是樹嗎?那石,是山丘嗎?筆者以為,這并非是孩童獨占的思考方式,許多成年人對于這種傳統(tǒng)文人所建構起的中國版微縮空間也有著無窮的思索,甚至幻想的魔力。更為令人驚嘆的是,這種魔力能夠貫穿古今,時至今日,我們依舊能夠有如此驚艷之觀感。
之于筆者而言,盡管盆景很美,很有趣,但似乎距離自己的生活還有一段距離。直到幸得觀賞到臺北故宮當前舉辦的“盆中清玩”展覽,方讓自己有機會對盆景、文人和畫的三元關系有了更多更深的重新認知,更為重要的是,這令筆者對盆景與空間的微妙關系,有了全然不同的理解。
盆景·文人
一般認為,盆景的產生與文人雅士或皇家貴族不無關系。考古人員在唐章懷太子李賢墓中便發(fā)現(xiàn)了一幅侍女手捧盆景的壁畫,由此可見,遲至唐代,盆景業(yè)已出現(xiàn),但是否蔚為流行,我們姑且不敢斷下結論。
但可以確定無疑的是,這是一種帶有顯著文人色彩的空間藝術表達手法。這里面寄寓的不僅僅是關于美的訴求,甚至還凝聚著某些特定的精神意涵和品質。這也成為了我們探討盆景與文人之關系的最佳突破口。
梅花,是文人尤為熱愛的一款植物。它的花瓣潔白工整,泛著圣潔之光,滴塵不染,而它的枝丫則蒼勁有力,飽含著不屈與執(zhí)拗的風骨。這種可愛的“二元結構”讓梅花成為了傳統(tǒng)文化中“上鏡率”很高的一種擬人化植物。
自然,盆景中也不能少了它。此次臺北故宮“盆中清玩”展中,便有三款以梅為主題的盆景畫。它們分別是費而奇的《盆梅》、鄒一桂的《畫古干梅花》和王圖炳《冬景花卉詩畫冊》中的“盆梅”,相似的年代,相同的對象,卻也有著不甚一樣的表達。
相信不少人家逢年過節(jié),都會買上幾枝梅花,插于客廳花瓶,以期表現(xiàn)節(jié)慶之景。在盆景意象之中,道理也是相通的。選擇盆中栽梅,不僅是出于自我情感的彰顯與訴求,也是一種巧妙的空間布置,將盆梅與其所處的大空間做融合處理,從而顯現(xiàn)出或是高雅、或是別致、或是風骨不凡的文化生活空間。
這三幅盆梅之圖,如果進行解構處理,便會發(fā)現(xiàn),盆、枝干、梅花和山石是幾個主要的內容物。姑且先看鄭一桂之作,布置這件盆景的設計師可謂下了一番苦心。山石不得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干枯的樹干(亦有一說是樹皮)。盆景中,樹干已無任何生命跡象,底部的枝干部分,甚至已經腐朽,大有傾倒之勢,岌岌可危。但就在這么一個環(huán)境中,絢爛的傲雪之梅卻突然而起,從中生來,這種跌宕起伏的畫面感,可以說是此盆景最為精彩之部分。這仿佛是在敘說,貧瘠的土地不怕,枯枝朽敗不怕,梅,總有它可以盛開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嗎?這不就是再典型不過了的文人風骨嗎?
而費而奇和王圖炳的同題作品,似乎就別有風情了。它們筆下的盆景,共同選擇了山石作為梅花的伴襯之物。在王作中,如果從他作畫的角度看去,嶙峋怪石就像是山崖,梅花盤繞而起,力量很大,好像就快要把山崖都壓垮了。蒼勁的枝干看起來已是一把年紀了,但盛開的梅花好像反襯地強調著:“我還年輕”。同樣是在這種轉折對比之下,梅花的力量感被彰顯得淋漓盡致,頗為精彩。如果說王作的盆梅是抱石而生,那么費作的梅花乍看下去,就是選擇了一個恰好相反的發(fā)展方向——黝黑的石頭好像和梅花是斷裂的關系。但如果細細看去,卻發(fā)現(xiàn),其中梅花同樣是與山石共生的,枝丫突出,略微抱石,雖然不如前作強烈,但這“蜻蜓點水”一下的“抱”,同樣不失精彩。是不是梅更有獨立之雄心,但仍在成長的過程之中呢?總能留給人以無限的遐想空間。
梅,是盆景中使用率很高的一種植物。過去就有雅士將雀梅列為盆景“七賢”之一,足以見得梅在盆景界中的不凡地位。梅用于盆景,其實不僅僅是一種景觀化的文人追求,其背后的意涵才是最重要的,而盆景恰好是讓梅的精神留存在生活空間的巧妙載具,如此方才會形成這般美好景象。
文人、盆景的關系就是這么巧妙。他們共同利用著盆,在這個方寸之間的田地,去耕種,去栽培,去把人文與地景做了整合——寓景于情與寓情于景。
盆景·畫
如果說,盆景與文人的關系是在做情感分析,那么盆景與畫恐怕便是在做技術分析了。過去有人曾論過,傳統(tǒng)文化的東西骨子里都是一樣的。這個“一樣”之一,便是表達形式和表現(xiàn)手法。筆者在寫作此文時,很是揪心,因為有時候根本無法辨明,自己到底是在說畫,還是在說畫中之盆景,不知道自己是在說畫技,還是盆景之工藝……這或許也能從側面說明這種所謂的“一樣”吧。
“立體畫”和“無言詩詞”是一些人對盆景的“昵稱”。倘若看一下沈全的《墨牡丹》,便會立刻曉得其中的內涵了。盆景自身好像圈定了一個范圍,那是畫框,而盛開的牡丹似乎太過熱烈,以致于稍稍跳出了“畫框”的局限。淡墨描繪下的牡丹花,清晰可感,不乏真實,但也保留著寫意的色彩,讓人不會一眼望穿?;ú葜g看似雜亂,但如果細心矚目一下,又會發(fā)現(xiàn),這亂中脈絡清晰,枝丫作為骨干引導著畫面的起伏,盛開的牡丹成為了每一條脈絡的高潮結局。為了讓畫面不會過于單調,設計者便把枝葉修繕得錯落有致,注意到了嗎?頂端那一小簇花枝了嗎?假若沒有了它的存在,畫面便會被過分濃烈的花團錦簇所飽和,顯得過于熱情,恰恰是這么一點占據眼球之尖端者,讓畫面變得豐富而淡雅。
為了對比,我們不妨借用大文人唐寅的《牡丹圖》做個解讀,為了“公平”起見。我們不妨先隱去大片留白的地方,當兩朵牡丹充滿了畫面之時,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兩幅畫之間的異曲同工之妙。雜亂的枝葉,在枝干脈絡的引導下,通向牡丹之端,視覺與心情都被這樣悄悄地導引著。
如此看來,畫理中的“章法”與盆景藝術中的“布景”在這里是合而為一的,只不過,一個所用為畫筆,另一位所用的則是刀剪器物。這種構圖之妙想,可以認為是盆景與畫在技術構思上的第一次相遇。
那么,第二次相遇在哪里呢?或許是造型技巧了。剛才說,作畫的工具是筆墨,而制作盆景的工具卻也可以說成是盆與幾架。任何一個盆景,都不會隨隨便便地選擇一個盆了事。盆的形狀、材質和色彩等狀態(tài),往往是一種基調性的內容,對盆景整體發(fā)揮著潛移默化的影響。這有一點像筆觸與用墨,惟有恰到好處,方能顯出魅力所在。
汪承霈的《畫萬年花甲》便很能說明問題。22件盆景,被安置在了全然不同的盆之中。按材質分,有銅、瓷、貝殼和瓦等。按形狀分,有橢圓、正方和八角等。按照色澤分,有青藍、古銅、淡紅和微黃等??梢哉f,它們每一個都是精心挑選后的結果。蒼松需要搭配著正圓或橢圓,其實是想讓人感覺到柔和與力量間的調適,這就像古畫中,力量感強烈的物件之外,總能找到些許溫情之物,或是雕蟲小鳥,或是紅花綠草??傊?,那是一種諧和的人文觀感,力量不能少,但畫面也不能因之而充斥著力量,必須帶著一些可愛與溫柔。這既是反襯,也是中和,更是中國傳統(tǒng)思維中的固有理念:和諧。
再看郎世寧的《畫海西知時草》,便更加有趣了。這里的造型之美著實耐人尋味,以西洋寫生法繪制的盆景,堪比教科書的攝影插圖。八角紋的青花瓷方方正正,體積碩大,而且色澤異常奪人眼球,以至于好像盆中之物反而成了配角。但人的目光終歸是好奇的,起先,落點在燦爛的花盆上,但旋即便會向上掃視,立刻發(fā)現(xiàn)了真正的精彩其實是那些并不起眼的含羞草。大家會不會感覺到這其中有一點欲揚先抑的畫法呢?
盆景并非是中華文化的專利產物,西洋各國其實也有。但為什么說到盆景,特別是大美之盆景,總會是我們的占優(yōu)呢?其中的奧妙恐怕便是,我們的先人聰明地把畫法轉接到了盆景的工藝。把盆視為畫卷,去雕琢,去修剪,去用畫工曾經總結的種種理論,來支撐自己的盆景創(chuàng)作,這也可以認為是世界上一種最早的“跨界”藝術了吧?
永恒的空間
當我們說完了盆景與文人的故事,與畫卷的勾連,便需要跳出這兩個框架,站在空間中注視之。
盆景與其所處環(huán)境的關系是極其微妙的,盆景假若離開了這個外部空間,它就是一個自然空間,亦是一個文化空間,一片人工造就的小天地。我們大可以把它作為一件獨立的藝術作品加以觀照,同樣很美,就像前文所提到的每一件盆景作品一樣。可是,這種清供式樣的獨立呈現(xiàn),卻會讓人覺得它有一點孤獨,甚至不知所云。我們因為這樣的構圖,而失去了想像的可能,不是因為太多提示,而是因為沒有提示,偌大的留白僅會讓人覺得那是一件藝術品、一幅教科書式樣的插圖。但更多的人文地景呢?我們不得而知??峙?,這也是站在空間之外看盆景畫的一種遺憾。
惟獨當我們把盆景捧回它原屬的大空間,才會發(fā)現(xiàn),這件盆景與那些亭臺樓閣榭是多么地融洽,盆景就像“點睛之筆”,瞬間讓畫面變得鮮活與美麗。假若再來幾個從旁走過的仕女和文人,則更是相得益彰。嬉戲的孩童,優(yōu)雅的仕女,伴著蒼勁松柏,那才是人文與地景的諧和優(yōu)雅。嶙峋怪石倘若單獨列為景觀,總有不知所云的奇怪觀感,但若是怪石周遭,是琴聲繚繞卻又四平八穩(wěn)的殿宇呢?此刻,怪石好像一下子充滿了活力,讓規(guī)整的殿宇有了一絲“扭曲”后的溫和,也讓繚繞其中的琴聲更加悠揚,好像可以傳播到更遠的地方。
是的,筆者此刻說述,正是仇英大作《漢宮春曉圖》的局部場景。有時候,盆景很不起眼,因為它既定的體積并不宜被突出,但如果將目光移向盆景,以其為中心,再行觀賞畫作,便會發(fā)現(xiàn),空間發(fā)生了有趣的變化,就好像從一個碩大的現(xiàn)實空間,跳入了另一個微縮的文藝空間,周圍的人事景物也隨之而發(fā)生了悄然改變。這種空間之妙,著實令人嘖嘖稱奇。
這些年,不少盆景上還會添增一些諸如垂釣老翁、吟詩文人和嬉戲童子等陶瓷人偶,作為裝飾之物。在這里,似乎創(chuàng)作者希望把盆景當做另一空間,就像觀光景點錦繡中華、小人國一類,去在小小的盆景中建構起不同的世界。自然,這種做法有贊有彈,贊者說這是創(chuàng)新與創(chuàng)意,彈者則認為這背離了盆景的傳統(tǒng)之美。筆者以為,彈者理解略勝一籌,盆景大美,在于它與外部空間的協(xié)調,這也是創(chuàng)作成功盆景中的最大難題,就像一位畫家,也許畫一朵獨立的牡丹小圖并不困難,但要想把這朵牡丹與宏大畫面協(xié)調起來,恐怕就是另一回事兒了。在盆景的語境中,也是如此,一件盆景很美,但它不見得適用于所有空間與場合。時至今日,如果我們到諸如蘇州園林和嶺南園林等地,依舊會發(fā)現(xiàn)這種神奇的空間效應,盆景是為景而生,也許稍稍地移位,也會讓彼此間的諧和美好蕩然無存。
鏈接 盆中之景
盆景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極具個性的一種。一般認為其已有1000多年的發(fā)展歷史,產生于唐代,鼎盛于清代,至今仍流行于各地,是一種生命力很強的傳統(tǒng)文化。按照地域劃分,包括嶺南派、蘇派、通派和海派等。按照用料劃分則有山石盆景、草木盆景和綜合盆景等幾種。按照體積又可分為巨型、中型和微型等幾類。歷史上,包括白居易、陸容、蘇軾等眾多文人騷客都對盆景盛贊有加,賦詩詞文眾多。故此,可以認為,盆景是綜合體現(xiàn)了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文化產物。
看局部與看全局,我們都會發(fā)現(xiàn)一些完全不同的視覺感觀。在這個遠近大小的視野變化中,盆景的魅力也被更加充分地展現(xiàn)。如果您覺得看不懂盆景,則不妨試試,看看特寫,再看看整體,轉承之間,便會發(fā)現(xiàn)一些有趣的變化了。
費而奇《盆梅》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王圖炳《冬景花卉詩畫冊之盆梅》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鄒一桂《畫古干梅花》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沈全《墨牡丹》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唐寅《牡丹圖》郎世寧《畫海西知時草》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汪承霈《畫萬年花甲》局部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仇英《漢宮春曉圖》局部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中的盆景成為空間的“點睛之筆”。